抱歉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回信。收到你的信后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奈何我自己当时有几件事忙着,要是匆匆忙忙地答复你也可以,但那样太不认真了。所以这事就拖了下来。六月下旬的时候,我还一再跟自己说,给你写信不能超过六月底啊,但结果还是超了,真是对不住啊。
拖这么久,很明显,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应你们的处境了。你的处境不算离奇,但我不知道如何让你明白这种人生爱境的本质;何况,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即使明白了,未必能自主自如地应对好每天的生活。
宫泽贤二,那个了不起的农民作家说得对,爱就是关系纯粹灵魂的事,是两个纯粹灵魂同步性同向性时产生的自我完善。生活在这种情境中的人是幸福的。
但这种幸福是很短暂的,这种幸福如同童话。人生往往为另一种幸福取代,即一种神话传奇般的故事。从童话到神话,也需要当事人的努力。往往是,当事人一方或双方都疲倦了,终止了努力,从而使童话破灭后没有跃进到神话的境界,反倒直接进入到庸常的应付日子的地步了。
为什么童话必然破灭?因为现实中难以做到二人世界的纯粹性,灵魂的纯粹只是一时一地的事,灵魂会不断变幻出新旧的经验,已成的自我、新的自我、未知的自我等等不断冲击着它那纯粹的堤坝。即使纯粹的灵魂,只要有另外一个加入,就仍会有失同步性的问题,有失同向性的时候,这中间就不可避免地产生痛苦。伟大的佛很是洞明这种爱之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我们中国的诗人穆旦这么写过: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说得玄一点儿,爱也在成长,它要从童话进入一种新的世界。童话也许是纯粹二人的拥有,是当事人对纯粹性的拥有。但新世界的爱却要求二人对全宇宙的分享,是当事人对复杂性的拥有。这是一个对心智情感都有着巨大挑战的业,以佛之大爱也在这种业面前让步回避。一般人只会选择职业、事业,再进一步,会寻找命业;但对这种爱业,却既不自知也不会追寻,甚至会把这种爱业变成人生之孽,一种孽缘。大多数人的爱业最终是一种孽缘。至少在现代性诞生以来,人类在爱情问题上的答卷并不出色,远不及农耕文明时代的爱情那么美丽。这就像诗歌一样,农民天生就是诗人,所有人类最好的诗篇几乎都是农耕时代的产物;而现代以来,写诗者虽然多得出奇,但诗篇很少有出色的。
那么,关于爱,怎么创造神话传奇呢?我也没有答案。神话传奇是有着大痛苦的,有超乎寻常的孤独,有惊心动魄的头脑和情感的风暴,……没有现成的答案。我说过,都市的爱,新世界的爱,在美丽新世界里爱是难的。英国人赫胥黎早就意识到了,他对新世界的描述因此终止于机械性。爱如何包容应对复杂性是一个情感问题,更是一个存在问题。
在这方面,大概存在主义的哲学家萨特和波伏娃的爱勉强算是一个典范,我国的年轻人在80年代多有倾心于这种爱的。但能实现者太少了。何况萨特们仍偏于心智了。是的,童话般的人生总是苦短,但对日常生活而言,重复、机械、麻木等又显然漫长了一些。要在漫长一生里坚守一种近乎理性的爱,那需要何等坚忍的心智。这显然不是一般人都承受的。90年代以来,福柯进入我国人的视野,但福柯自造的神话显然跟爱无关。
存在主义的答案乃是获得存在的心眼,以此眼与心来接受万有的检阅,来检阅万有。在此种人生经验中,即使跟相爱的灵魂天各一方,仍相信自我的实现、完善或得救,而且确实,跟那个同样的灵魂在相遇时仍能产生出全宇宙为之屏息似的欢乐、印证、加持……我不太了解你的国家,如要用蹩脚的比喻,可以说,你们的文人们都推崇“临终的眼”,那其实就是农耕时代的心理,希望突破童话,进入到某种永恒的世界里。但获得“临终之眼”的人太少了。现代的爱,若能双方都有此“临终之眼”,那么他们的爱就是一种神话传奇,就是永恒的。萨特们庶几如是。
好了,说了这么多,知道你的中文好才说了这么多。对了,你的中文写作进步得出奇,真是了不起啊。
罗嗦了这么多,估计你快看烦了。一句话,没有现成的答案,我们都在经受考验。最后给你抄一首我们中国诗人的诗吧:
你的痛苦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
而你究竟是我的谁?
如果这世界将从此崩溃,
那么我又曾经是你的谁?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里独自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作者文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