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辈子会喜欢上猫,那是父母对孩子让步的结果。父母和孩子逗硬的时候,不常常是父母赢。

女儿要求帮她朋友代养一下那只猫的时候,我想不出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可是,三周临时户口到期,女儿让它赖着不走,慢慢地它就赖成了我家的永久居民。

给女儿取小名冬冬,出生冬季离春天不远之意,多少还费了一点思考,给猫取名完全不用,它的颜色就是它的名字,姜黄。

我们对猫,既讲英文——它出生澳洲英文是母语;也同它讲广东话——它的主人来自中国,它应当随家入俗。

姜黄来的时候才三周大,身材过份瘦长,三角脸上无肉,一付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会笑,一点不可爱。

长期孤独没朋友玩的女儿,有了它,连续数年的“阴天”出了“太阳”,苦瓜脸笑开了花。每天放学尚未跨进家门,她呼喊姜黄的声音已经一路响起,只要姜黄没来得及躲闭给逮个正着,它就决难逃过小主人的紧紧拥抱、热烈亲近,姜黄出不了气,狠抓冬冬一把,妙一声逃命。

于是,一个大学生,一只小黄猫,俩个弱智儿童开始做猫鼠游戏,逃跑追踪、躲藏寻找,在椅子下鉆,在地上打滚,从客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床上……

一家三口,对姜黄态度各异。女儿对它宠爱无度,放纵姜黄上床,容忍它跳上桌子跳上冰箱。我的先生,见到猫就笑,胖脸成了笑和尚,他最爱帮姜黄抓痒,从下巴一直抓到肚皮,姜黄四脚朝天享受不尽。但是,如果姜黄胆大包天,敢于上床上桌子,那它肯定挨打。不过,只要姜黄挨打,冬冬的一声惨叫,准能让任何举起来的手马上放下。我这个妈,当然感谢姜黄给女儿带来了快乐,可我从来不抱它,它那身长毛碰到哪粘住哪,简直是一场灾难。

奇怪的是,无论女儿和先生多么喜爱姜黄,无论我如何与姜黄拉开距离,姜黄始终对我最好。我不亲近它,它拼命亲近我,晚饭后只要我得空坐下,几乎没有一次它不寻机跳进我怀里,无数次把它赶走它无数次又跳上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后,姜黄的喉咙马上开始咕咕响,那是它在唱歌,一边唱一边伸过它的脸轻轻一遍遍地婆娑我的脸,冷鼻子一再够过来要亲我。

然而,只要听到冬冬的脚步声,姜黄便箭一般地从我的怀里逃走,它担心小主人妒嫉。

如果大家都开门睡觉,姜黄肯定选择我的房间,进来后它先睡在地上,半夜才上床躺在我脚边。女儿不服气,早早就把姜黄关进她的房里,除非小主人通宵锁门,她关不住姜黄。好几次,姜黄乘机溜了出来,我的门却紧闭着,姜黄就端坐门口,守候达旦。

我总感到姜黄对我有点特别,这种特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似乎在我和女儿间周旋,极想亲近我又谨慎地防避女儿生气,像在同两个女人偷情。这一切,很难解释。

我经常对冬冬说,我不相信姜黄对我情有独钟只是普通猫的感情。

不是普通猫的感情,又是什么感情?我猜来猜去,猜出它的前世是我的父亲、母亲或者最疼爱最丢不下我的亲人。这,才能解释姜黄。

我讲给先生和女儿听,先生摇头大笑,胖脸更圆了,你这个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女儿认为我猜得有理,但深感迷惑。

通常,我承认姜黄是一只普通的猫,但面对它那快乐的歌声、满含深情的眼睛、激越的心跳时,我就无可救药地回返到我的猜想里。

这辈子我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在动物身上,确切地说,我的眼睛第一次开始关注一只小猫。

怪不得女模特学猫步走路一条线,怪不得女人学猫的坐姿双脚并拢。你看,姜黄的举止何等高雅,何等美丽!

瘦长的小姜黄,长了些肉,身材渐渐匀称,虽然没出过门,能在房间里奔跑如飞,就足以断定它有运动天才。女儿让它追逐雷射电光,姜黄顺着客厅走道追上垂直的墙,只差五公分就触到天花板,真的了不起。从此,我开始盼望召开世界猫运动会,我们的姜黄一定能拿回几个金牌,为澳洲争光。

一天,冬冬忽发奇想,把洋娃娃的衣服给姜黄穿上,自由自在惯了的身子,突然被东西捆住,姜黄左偏右倒,像喝醉了酒,无法站稳脚跟,天才运动员走不来路了,我们笑得要命。真该把它录下来,攀沿高墙的雄姿,不会走路的丑态,说不定能赢九号台“最滑稽家庭录影”的奖哩。

猫儿看似木无表情,其实,喜怒哀乐全表现在它的尾巴上了。

小尾巴翘起急速摇摆,那是在展示它的快乐;有人抱它,它像孩子伏在肩上接受爱抚,尾巴尖卷成半圆,温柔地左扫右扫,喉头有响声,这是它在得意。坐着不吭声,绿眼珠圆睁,尾巴在地上大幅度迅速来回扫荡,那是狡猾的姜黄正在策划阴谋诡计,对付爱它爱得近乎疯狂的小主人……

那天,小姜黄尾巴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比平时粗了两倍,铁杆似地朝上翘,他呲牙咧嘴呼呼怒号,从这个窗台窜到那个窗台,从前房的窗台窜到后厅的窗台。一看就知道,它发怒了!

原来是窗外有敌情,两只猫入侵了姜黄的领地——芳草如茵的花园里。

两位女猫,都是杂毛,一只黑白,一只黄白,面孔很漂亮但已不年轻,松弛的肚皮快擦到地上,说明已生过好几抱小猫了。她们来追求我们的英俊少年姜黄。从前院转到后亭,两只猫一齐朝窗台上站着的姜黄温情脉脉地号叫,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看起来很动人也很可怜。姜黄尚未开窍,它还不到五个月不懂爱女猫,隔着玻璃虎着脸继续大发雷霆,誓死赶走入侵之敌。

战斗持续着,不仅大白天而且半夜三更。姜黄还在孤军奋战,女仕已增加到了四名。

半夜,我们给窗外嚣张的呼喊和姜黄在屋子里疯狂的奔跑声吵醒。烦死了,我起床查看,四只母猫横排成行,四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绿光,正伸长脖子非常卖劲地齐声哇哇叫,像是在歌唱比赛。姜黄的愤怒已达于极点,正对着她们吹胡子瞪眼睛。白费劲,母猫们耐心地继续叫。我和先生帮姜黄把那几只疯女猫赶走,刚躺下,她们又回来哇哇叫了。

那天,女儿从家里打电话给我:“妈妈,你记得姜黄屁股后面那两个球吗?”是的,我回答。她认为那两个球是姜黄很好的装饰。“他们把它的两个球剪掉了!”她在那头呜呜地哭。

我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对姜黄的疼爱之情,就像怜悯痛惜一个亲生的孩子。

如果要给猫去势,六个月最合适。本以为兽医用结扎手术进行desex,讲点猫道主义,想不到他们竟如此取巧,剪掉两个球了事。我和女儿事前毫无这种思想准备,一下子如针扎心。

两个球变成了两个点。我第一次抱起姜黄,让它像孩子伏在我的肩上,我用手轻轻抚摸它,一遍遍从头抚摸到尾,姜黄的尾尖卷起来悠悠摇晃,咕咕咕快乐地歌唱,我心里好酸。

从美国来探亲的哥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最坏的是人!

姜黄不懂事,屁股痛了一两天,又照常唱歌照常跑跳了。它一点没事,我们越加不是滋味。

我们开始放姜黄出去,让它寻找朋友,让它寻找快乐。无论哪天,只要我在家,它想出就出想进就进,为它开门关门无论多少次我都不嫌烦。这个孩子知书识礼,开门出去前,它大叫一声,当然是说谢谢您给我自由。要回家了,如果我没看见,姜黄就坐在外面窗台上耐心地等,它那透过玻璃的正侧面剪影,真美。门开了,妙妙叫,多谢妈妈关照!进来绕着我的脚还叫,那就是说:喔,妈,我饿死了。

姜黄飞檐走壁跑回家,抛出个玩够了快咽气的鸟或者老鼠在门口,看,我多么男子气!和小狗打架,它从街心飞过去,悬空把坐在车顶上的狗击下地,自己并未擦着车。我先生把它从街头逮回来,他说姜黄不聪明,追打的时候不懂得躲汽车。

姜黄最能鉴别我家汽车的声音,无论玩得有多远,我们的车刚到,它早已在车道旁恭候。开心地表演几个连滚翻,肚皮上的白细毛翻出柔软的波澜,再绕着大家的脚闻来闻去,研究裹夹回来的新空气。

但是,放出去这么久,姜黄总是独来独往,它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这个发现,令我惊讶万分。那些女仕们哪里去了,她们长期隔着玻璃窗追求这个美男子,如此疯狂不分昼夜,现在美男子出门,她们却叶公好龙无影无踪了。

先生向我解释,一经desex ,动物身上吸引异性的气味便完全消失,女仕们对它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这太过份了吧,不做情人难道不能做朋友,我说。我朝四周张望,没有女猫的影子。很遗憾,甚至也没有男猫的影子。失去了气味,男猫之间也不可以交朋结友了?动物世界如此无情!

噢,我英姿勃发的姜黄,你还这么年轻,竟要忍受终生的孤独!不仅没有伴侣,而且难交友人。姜黄哪,你为何选择变猫,选择变鸟变老鼠就不存在什么desex 不desex ,就不受这等侮辱了;或许,你也可以选择变人呀,变成冬冬的下一代。当然,那要等太久。再不然……

不过,都不好,还是变猫最好……变猫有我们在,我们是你的亲人。

姜黄一岁了。冬冬带它去参加圣诞派对,她要在朝辉灿烂的日子里向朋友们炫耀她的弟弟。

岂知,见不得世面的姜黄,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人太多,它害怕。直到一只大狗光临,姜黄给狗主人抱着去见大狗哥哥。

远远看见大狗,这么大,姜黄从来没见过,它吓得周身发抖。冬冬心疼姜黄,她说,算了,它害怕,让它躲回房间去吧。有人喊come on,come on(快点,快点).有人劝,猫狗是天敌,别把它们放在一起。狗主人解释:“别担心,我这只狗个子大胆子小,它连老鼠都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吓得直往后退。”有人说:“说不定大狗怕小猫,小猫还要欺侮大狗哩!”

狗主人蹲下来,把抖得筛糠似的小姜黄递到大狗面前,他要用事实证明自己“狗大胆子小”所言非虚。

大狗低下头看着小姜黄。

狗头一歪,突然,它一口朝姜黄咬去。狗主人急得直跳,“皮特、皮特”命令它松口。

来不及叫一声,可怜的小姜黄已经给咬进大狗的嘴里,大狗的嘴像把锁紧锁不放。冬冬尖声哭叫,要沖过去救她亲爱的弟弟,她被几双手拉住。谁知道今天这只狗咬不咬人?

一只非常驯良的大狗,今天发了神经!

我们赶到兽医院,姜黄已经停止呼吸,它圆亮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脸很安祥,嘴角微微向上,它会笑,姜黄是笑着走的。

医生指着一张张从不同角度拍的片子说,它有十一处骨折,多半是粉碎性的。你看,心脏被伤及,这些透明之处,是内脏出血,太多,伤势过重。情况如此,就算抢救及时,它活着也完全丧失了生活质量……

这不是在谈论猫,这是在谈论一个孩子。人们说猫的一年等于人的七年,那是经过浓缩的生命,稀释还原之后,姜黄也才是个七岁的孩子。

经受不起这样的感情重创,我们发誓不再收养宠物。

其实,姜黄的前世是不是我的亲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们收养一个小动物的时候,彼此的灵性情感已息息相通,忠诚仁义地长相廝守了。姜黄的快乐就是我们的快乐,我们在一个屋檐下拥有回味无穷的美好;姜黄的不幸就是我们的不幸,我们在阴阳两界分担着死别后的苦痛。

我们哭得天昏地暗,头欲裂心破碎,哭不回可爱的小姜黄!

跪在地上,我们在后花园里刨了个坑,千万不情愿地把姜黄埋了进去。

姜黄啊姜黄,今生我们暂别,期待你来世就在这里变成一棵树、一朵花、甚至一株草,我们等待你,再次相聚……

作者文集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