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个比喻,整个人类就像是这样的一群野人:身上带着枷锁,躲在黑暗的山洞里,背对着光线。
―――柏拉图《理想国》

外面看去,看守所的墙和一般围墙差不多,浅灰色的油漆铁门对开双门,传达室外有个武装警卫漠然呆站。进去才知道里面分隔两层,矮墙内还有高墙,监管人员住舍夹杂其间。门外的地坝不大,那年头还没有“职业”囚车,来来往往的转轮是从各单位临时征用。

这里像个小乡镇,民房周围种植菜蔬。每年的几个主要节日来临,大批犯人要挂牌从里面押出来推上车,一路游街示众,阵阵高音喇叭喧嚣,标语纸条花绿风舞间,顺便枪毙几人,那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运动”之要。这片农家住房破旧陋烂,房后延伸不远就是斜坡,犬牙交错的嘉陵江峡石挺出,嶙峋的山崖,历历在目,婉延的江流,九月里已渐澄清,深秋的天色将昔日情景抛开。我看看腕上镣铐,第一次戴,觉得有点沉,双手定位在腹下,稍微抬起来就像端东西。感觉是有点滑稽,闪亮的手铐上有一排锯齿插进接口,一个钥匙口里,机械棘轮和棘爪顶住,单向移动会越压越紧。其实,这是戴给外面人看的,监狱里根本不用活动手铐。摸着冷冰冰的家伙,我想起地下党人,好像自己也成了大大的英雄的干活。

云色渐昏,景物蒙蒙,1977年9月十三日的上午还那么晴朗,下午则反其道而行之。那是个全国一致大抓捕的时辰,也许天公为之不快。被钢棍单独“照顾”了的我与吓得哆嗦的其他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门外,据说监狱不收打伤的犯人,我被揭的背花(牢话意指背部被打肿破裂)外表有完好无损的衣衫,能在一阵钢棍之下不至昏倒,令人意外。监狱门口已经等待着监狱长,点名画押接收的他,方脸上短短胡渣,双眼斜边,没有带枪,没挎武装带,更没有颈项的头颅,偏偏看人,如果他不穿蓝色公安服,谁都不信这叫一监之长,说是菜农还恰如其分。他有点像个退休老头,面容冷静和善,但毕竟看守所长,样板戏《红灯记》里给鬼门关拿钥匙的鸠山,各有千秋。

他手持名单,低头抬头,看看人头再点数又划,像坐生意的在看货一样,表情在亏本和赚钱之间徘徊,随即他一挥手,我们依次按照他的手向而进,越过铁门,里面也有菜地,除了我们身后的围墙,好像三方都是砖房,右边一排平屋,均等的小间像办公室,里面一办公桌,一凳,再就是空空如也,后来才知道是预审员提囚犯的讯问之屋。步行的泥土地延伸到一座砖墙,外面一点也看不到有高墙,艺术性的隐蔽,拿现在的话说叫养眼。我们再转一个楼角,遮目的转壁处有个不易看见的单门,只能容纳一人进出,迎面的铁栏栅旁一个岗亭,挎枪警察在那鬼门关监控,这设计很科学,囚犯想暴动越狱,就欲速则不达了。很窄的两米过道,转90度弯进去一米,有圆条竖立的铁签门,监狱长押送我们在后相隔几步。入狱之后,才知道这是他长期固有的警惕,那些“阶级敌人”和“阶级斗争”的血淋淋教育,在他心里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高墙内突然很开阔一片篮球场大的院坝,连接的一排平房,对着院坝的另一排屋子,和我们进去的右边平行,这排房屋有大半对向空空的院坝,小半和那半部分的几间号房相对,中间有几米宽间隔,平地高出一梯的平面是走廊,每间门上有大铁锁,风门是枪兵监视之孔,毫无隐私可言。但犯人有机会伸头出去,小心侧斜能挪出,头大的就只有斜目在内扫射外面。只要枪兵懒得动,在岗亭里打打盹时,犯人们就可伸出头来“消遣”,一个门板一个脑袋,三四个号房同时伸出,像水浒里的豪杰带木枷那么好看。不过,有时头伸出去,游动枪兵正好走拢,他卸下武装带,悄悄的移动,象鬼子进村,一步又一步靠近,“黑手高悬霸王鞭”之后狠狠一抽,呵呵,挨了的家伙,可能十天半个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姓名。

随着监狱长的指点,一下有了七八个新犯(有些是别路报到)进到右面第一间空屋,他张开双手下按示意大家蹲下,看起来都是解溲的动作不俗。他站在那唯一的条桌前,浓重的河南口音发响:

“好啦……,现在…听我说,你们今天进来……,就要服从管教!我不管你犯什么罪,来了就得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这里是什么地方……。哟?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你们要搞清楚哈。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啊。我姓徐,叫我徐管理,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叫管理,听见没有。”他停一下,看看大家表情再说:“要遵守监规,不遵守是不行的,每个号房里墙上写有11条,你们先逐条记熟。违反的要受到处罚,怎么………处罚呢,你们去号房里就会知道。嗯!是不…是…啦,我都不说了。好吧,现在起来把衣服………裤子…。都脱了,通通脱光,皮带也要抽出来,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到全面来。有些东西是不许带进去。”

听他的开场白,我们才意识到囚犯还有守则。大家闻风而动,毫不犹豫掏出各自的随身物品,一下就赤条条的泥鳅个个,衣服脱落在脚边。门口值班的枪兵来去行走。一个担挑饭盒的红毛放下担子,问徐管理种地的事,一个女工经过,她倒没有注目,职业关系就像医生对病人,大概不值欣赏。那年头没A片传染,目光也授受不亲。监狱长对他说了两句,转身把我们的东西提起来细看,有的仍在地上。凡钱包,钥匙,手巾等杂物被他分别放在一个簸箕。他看看大家,叫了两人面壁,屁股翘起,他拿出橡胶手套戴上,像好莱乌电影伸中指头镜头,依次猛插进两个不走运的肛门,受害者想扭动又不敢,表情怪模怪样。这是监狱长防止刑事犯带东西进来,万一有越狱工具,可能他这么想。写牛虻的伏里契一定没有坐牢经验,她当锉刀可以放在馒头里。坐过牢的才知道人体功能广泛!前几年刘晓庆犯案初入“洞房”,为此大吵大闹,拼命不脱,惊动了中央下十二道金牌,基层人员无权涉及雅兴,恕她尴尬,移动库房保持原状。当我们都穿上衣服之后,已经没有了皮带,有沈腰潘鬓者以手提裤,被“安置”到各个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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