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连本带利都已用完。
拜伦诗《自讽》

我们有的坐在炕沿,有的背靠墙壁,一下气氛凝固,都望着他。

“我看是不是这样哟!你们坐在里面不好好的学习…。”监狱长突然开门的声调,先将半身一扭,望的上看看,再有那样皱眉的神色,就会让囚犯立即胆战心惊,好比十字路口的黄灯信号,动是停,你要没有考虑之前的光色,心中是忐忑的,我们不知他要挑刺,或是取乐。随即,他又放松了绷紧的脸皮,挥起手来指指点点:“你、你、你。你们三个出来,把东西都给我带上。”被点到的我和刘光全以及蒲甾卫不知何事,当然不能犹豫,随即卷被子端起面盆和包袱就“客随主便”了。

我们被押到14号房,这里已经腾空无人,他不做声的看我们进去,将门关上离开。这牢房显得松宽,大家心情略为释然,但不知为啥“移民”此境。几分钟后,又听脚步声走近,门打开进来了四人,也是从其它号房抽调。这下共共有七人,来人中一位是蔡家公社的青年农民,牢狱里称呼多以地名或者单位,他就叫蔡家了,另一位是北碚光学仪器厂的中年工人,我已想不起他名字了,还有一位是北碚玻璃厂的玻璃吹制工人,姓余,年龄三十出头吧,与我是同一天抓来,进来后给安置在不同牢房。剩下这位是煤炭安全仪器厂被抓的是干部,四十多岁,叫张兴良,山东人,个子较高,北方口音,模样憨厚诚实。

不一会,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戴着镣铐进来,监狱长口气端庄的对大家说:“你们现在负责看着他。”他指了指这小子,再瞪着眼睛,依照惯例的给我们指示:“两人值班,八小时一换,三斑倒,一周休息一天。这样好不好?”他心情好的时候说话会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商量口气,话才落音,他一转身就关门去了。余下我们松弛下来,开始商议活计:早斑从清晨到下午,中班到半夜,夜斑依次。只要被监视者平静不乱说乱动就没事,我们的牢任是保证他不自杀,活到最后提审宣判,直到飞钵钵(枪杀)都无所谓了。值日的时候,非站即坐,双目圆睁,让枪兵巡视的目光从风门射进来,盯我们不算“旷工”才行,不然,那点微多的牢饭就要永别,三生有幸的机会不再。

有镣铐的新来犯人,不消说属于案情重的那类,他坐在炕板里端,背靠着墙,哭丧着脸。我们不便问迅,凡是需要看押的犯人,监狱长怕他自杀,总是用犯人看守犯人,像这样就地取材,废物利用对待我们,给予的好处是在劳动号犯的全饱与被关押犯的饥饿之间那钵饭量,算是求之不得的“天恩”。简单说来,比最饿的是要好受点。但口馋仍是“咋暖还寒”,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我们看着这犯人,他那哭丧的神态,闷闷无神,似有精疲力竭,而又目光乱散。一两天过后,这位重犯的情绪平静些了,化啼哭悲伤为好奇,问这问那,我们就知道的牢狱情况给他介绍,大概什么时候会有预审的可能,何时得以处理,以及从他不上脚镣来看,不算最重刑,脑袋也许会长久给稳定在脖子上。我们举杀人犯王守田戴的脚手镣比李玉和还重,而监狱长的确比鸠山好得多的例子。那才是绝对不能活命的榜样。而他只是象征性的戴了活动手铐,基本自由还有的呀,拉屎放尿容易多了。让他缓和情绪,我们也好过点,算对得起那点“工资”。他听了我们下话,觉得很中听,精神不再那么紧张,怀着强烈的希望,慢慢也适应了环境。一周以后竟然和我们打成一片,无话不谈。这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叫张明海,属于北碚区东阳公社社员。和我聊天,来龙去脉,原来这家伙和我还有点缘分,他不但住在我厂附近的农村,而且说到他院子里的邻居,居然是我原单位的一个中干头目,也是竭力怂恿书记对我要绝不心慈手软者,一惯在作风霸道,整人名声不小。

“你究竟是犯的什么罪呢?”我问他――陌生后的好奇必然要涉及到这样的问询――好在这小子很健谈,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丰功伟绩”。

“我杀死了人。”他阴郁而又坦诚的说。

“杀的哪个?”刘光全皱起那夏伯阳似的眉头问他。

“我的女朋友,是个知青。”

“叫什么名字?”老余问得特别关注,他的双目几乎眯紧,给人老天真的感觉。

“代小明。”张明海回答得毫不犹豫。

“哦!我知道了。”老余来了兴趣:“还是你这家伙干的好事嗦,黄角地区都惊动了。那女娃儿就住家就在我们那里,你逃跑了没几天,大家就猜到是她的男朋友出的问题,你是畏罪潜逃啊。派出所的为了找尸体,还把周围的农村堰塘水放干。到处都找不到,你这家伙啊,做事完全彻底呢。”

“当然哟,我和她吵闹的离开电影院,那些知青看见的。代小明平常总爱回家,这下失踪,派出所怎么会不知道。而且我又跑得不见人,猜起来当然是喏。”张明海说话还有条理,有逻辑的。我注意到他端庄的五官,嘴唇薄得几分像秀气女人。

“你说说看,龟儿子的,弄出这么大的戏出来。”老余津津有味,眼睛更眯了,一付贪婪的样子,像乞丐等候食品那么付嘴脸,散步在只有几步空间过道的老张也催促他。蔡家和老蒲等也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是这么回事。”张明海那农村人的口音拉开话匣:“代小明是下乡知青,来到公社我们认识好久了,一直都耍得好啥,本来那天步得出事前的,我几天没有见到她了,有点想,就去知青集体(居住处)点。那里清丝雅静(寂静非常)。嘿!我突然想到晚上公社里有电影,一定是所有的人都去了,我立即往公社跑。”

张明海充满感情的回忆着那个夜晚,脸色凝重,悔恨交加,他的双手同时交替摸着手腕上的不锈钢手铐,白晃晃的映衬着他酱黄的肤色。这小伙子个子不矮,除了肤色深如古铜,别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农村人,二十来岁的体形充满青春活力。那年头的一个城市女知青看得上的小子,至少模样不差才行。当然,张明海可能还有别的诱惑力。

“本来嘛,没有事的,唉,主要是我见她在电影院的大门口和几个男知青说说笑笑,你推过来,我打过去,那么多人面前,我一看就有点冒火。”

“吃醋。”老刘补充一句。

“当然,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是有点。我叫她不看电影,一同回去。”

“回哪去?回你家?”我问他。

“不是的,我们又没有结婚,哪里有家哟,当然是回知青点嘛。”

“想去干坏事!”那位歇马仪表厂的诡秘笑说,他坐在最里面靠着墙,手里还在撕理破布条。小脚小手的动作,看起来就属于那种比较小气的人。

“有那么点意思。我们又不是第一回。她最初极不愿意,但还是跟我了。没有看成电影,她说话都有点气鼓鼓的,我们越说越不对头,老子心里越来越布安逸,最后走到她的知青房间里,我们对坐在床上吵起来。我说她‘你那样和别的男知青说笑要不得’,她说‘少管闲事,没这权利,又不是你的人’,明明是啥。”

“瞌睡都睡了的,还不算,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嘛。你们说对不对?”张明海望着我们,说得理直气壮。

“在哪里睡觉?”蔡家笑嘻嘻的问。

“你这小孩子,还乱问这些。不晓得的事就不能问。”我半谴责,半玩笑的说他。

“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是有老婆的人嘛。”蔡家嘻嘻的对抗。

“就在她的宿舍里。”张明海继续他的艳史。

“住有别的女生吗?”

“有哇,平常嘛,有时候就在蚊帐里各睡各的,她们有的还不是有男朋友,哪个管得了那么多哟,只要把瞌睡先睡了来再说。”张明海说得笑哈哈的,自然得像老人的口气。在那年头(上世纪的七十年代)算是很有创新精神的了。

“就凭这条足以算流氓犯罪论处,只是没有人告发你嘛。”张兴良说他。这位耿直的山东人,还把男欢女爱看成反修防修那么重要。

“你们这样整,不整出娃儿来呀?”蒲灾卫问他,这个是个子比较大的转业军人,来自于花石仪表厂。

“没有,要是整出来,也不要紧嘛,只要打了(胎)就是,你说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嘛。总不能不睡觉‘啥’。”张明海说得天经地义的,睡觉是头等大事了。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对头,睡,当然要睡哟,不睡没有精神嘛!”大家都这么笑说取乐。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一般农村人很少能和知青耍上朋友的。”歇马厂的那位问他

“还不是经常给她东西,请她吃饭。女娃儿嘛,多献点殷勤就是。”

“你一个农民,有多的钱?”

“嘿嘿!弄个啥(这样嘛)。”张明海诡秘一笑,个两根指头伸出来一夹的示范。大家顿时明白了,他原来是石迁之流。

“就摸包(掏钱)?”

“也不总是,光摸包哪里够吃哟,有时候还不是要飞屋(进房里偷)。我有回(次)在黄角树正街,那还是夏天的半夜,一家人睡得正熟,那是个夏天,都没有睡床上,我进去还弄到点东西呢。”张明海说着比划得轻脚轻手的进屋神态。

这下更让老余来劲,仔细问他什么时候,那一处房子,室内像什么样。最后一拍大腿叫道………

“好呀,你原来是偷的我们屋头(家)。”一听,有这么滑稽的事,大家都乐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啊,有这么巧。张明海嘿嘿的傻笑,几分腼腆。老余指点着他的脸说:“老子要是当时抓住你,不把你龟儿子打痛才安逸。”

“你抓不到的,你都能抓了,我还吃什么?”张明海痴痴的笑,说得自豪。

“代小明漂亮吗?”有蔡家贪婪的问。

“还可以,只是有点矮。”张明海收起笑脸,恢复了常态。“是嘴巴厉害,其实人很可以的。”

“可以,可以你还下毒手?”蒲甾卫说他。

“你听人家说完了再插嘴嘛。”我说他了,蒲不高兴的盯了我一下。

张明海继续他的故事:“我俩就在知青点的房间里说说吵吵的,谁也不让谁,越说火气越大。我想她是我的女朋友,还要和别个男的嘻嘻哈哈,说了她还不服,雄起来对抗我。说气了我们就争,争冒火了就出手,我打她一下,她还我几下,还要连抓带扯,气得我忍不住扑上去,死死的掐住她的脖子,她想咬我,但又够不着,就用脚踢。她踢得越凶,我就卡得越紧,气来得更大,一哈儿(不一会)就掐得她一点都不动了。看她倒在床上,我也累得力乏,就掏出烟来抽在一边闷闷的抽。”

“就是这下抽出问题了?”问话时,刘光全睁大眼睛。

“对头(是啊),等我抽完一支烟,看她倒着不动,再推她一下,还是没有反映。”张明海表情紧张,好象代小明就在眼前。他又说:“我用手摸她鼻子,一点气都没得,哎呀,糟糕!我这才晓得死人了,吓得浑身发抖。”从张明海的眼里还有余悸。

“你这个哈儿(傻瓜),当时马上做人工呼吸,还来得及。”老余事后聪明的说。

“我不晓得‘啥’(呀),只只有发慌。”

“唉!为点芝麻蒜皮事,一条命就这样毁在你手下。”我们都惋惜的说他。

“过后我骇得更惨,你们想嘛,我骇惨了不说,还容不得我耽搁,电影一完,知青们都要回来,那不更倒霉。我马上背起代小明就往外面昏天黑地里跑。”

“往哪里跑?”

“当然是只有把她扔在河头(嘉陵江里)。”

“从她那知青点到河里有多远?”

“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嘛。”

那是个漆黑的深夜凌晨,张明海背着一具死尸,在农村里的山坡田土,急急扑跌在弯曲的路上,在没有月色的庄稼地和上陡下斜的坑凹中,背着快要冷却的恋人,趁着最夜黑天高,他那最急迫的步伐,怀着最复杂的恐怖,用最高的警惕,哪怕是不得不越过农村的房屋路,不得不注意冲出来的狗叫,和引起的鸡鸣,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要不碰见人就好。张明海在跌跌撞撞的路上,背着追悔莫及的失误,背着恐怖朦胧的黑夜,背着复杂的绝望和简单的希望,由远远的山庄到河畔之间的路上,一团小小的黑影向江边移动,那可真是毛骨悚然的分分秒秒。

“你可真是创造人间奇迹啊。”刘光全说他。

“奇迹,没得法了啥,随便哪个处于这样的情景,都只有想逃跑。”

“其实,他龟儿当时就自首了,可能连在手铐都不会戴。”老余说来更惋惜。

“他不戴、你我今天吃什么?”蔡家蛮有趣的说。

“你坏得可以嘛。”我说了他,他还得意的笑,好象一大发明弄到手。

“对头,你和人家还好过一场,让她的父母知道究竟,总比你毁尸灭迹好。”

“这都是过后的话了,哪个不想多活几天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嘛。我那阵子只有把她背起跑,别的,哪个想得到这么多哟。”

“还是说下去,路上怎么样?”

“路远,必须选择最静悄悄的地段走,翻山越岭。又不能走街上,有寻夜的。我越走觉觉得费力得很,死了的人结果是越背越重,越背越冷,慢慢都发硬。最骇人的是,等我摔跤之后,再想搬起尸体背在背上,哪晓得摔得直挺挺的,随便啷个(怎样)背都不合适,趔趔扭扭,骇得我心直跳,还没得法。又怕天亮了哇,又怕有人突然出现啊,只有咬着牙走。最后,终于来到河边。”

“你把她背到河的那一段?”老余问。

“癞巴石。”

“就是要进峡口那截,咦!你晓得啥,就在黄角树煤炭码头下面。”

“你龟儿胆大,那里水又激又乱,平常游泳的都不敢去那截。”

“色胆包天嘛!”

“哪里深浅不一,尸体有可能给癞巴石卡住的,得推很出去才流得走哟。”

“对头,我下了水之后,先把她推出去,我急急跑上岸想走,那晓得我回头仔细的看,结果那里有片浅滩在前头,看看又给冲回来了,还把手翘起想招呼人救命一样,我更骇得不得了。没得法,只有再下去拖起她再踩水游出去些,直到快要达入正流才松手放。”

“冲走了?”

“嗯!”

“沉了?”

“我看是流出去慢慢下沉,就急忙上岸来。还好,是热天,也觉得发冷。”张明海这时候恢复了平静,无所谓了。

“狗日的,要是当天呢,你怎么办。”蔡家说他。

“可能还是只有背到河里,别的办法没有嘛,又不能找锄头挖坑。你说啷个(怎么)办?”

我们聚精会神的半绕着他,还没人想到比张明海更聪明的办法来绕开癞巴石。张明海似有沾沾自喜的聪明神态。

“那你是怎么给抓住的呢。”

“只有跑啥,跑在外面好多天,到处流浪,有一次给抓住了,我东说西说的,结果口音给听出来是北碚的,被遣送回来,公安局的一查失踪通缉,给我一骇就吐出真名字(指说真话)。”

“要是你不被抓住,恐怕直到今天都不晓得代小明的下落。”

“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

“没有,塘颊陀也没有,一般说来,只要尸体浮起来都在那里捞得到的。”

“肯定是沉到水下之后,又给石头卡住,就再也浮不出来。”

“那样的话,只有给鱼吃得干干净净的。”

环绕着代小明的尸体的结局,大家七嘴八舌的猜测起来,张明海不做声了,好象在回忆那个夜晚。

我们与他共同一室的关押不是很久,可能不超过半年。这家伙胆小怕事,平常和谁开玩笑,或者善意恶意的说他要被飞钵,就要吓得直哭。凡监狱长来的时候,他总坐得规规矩矩,表情虔诚万分,对他的提问无尽善尽美的力回答。就他这样的态度,监狱最后决定撤开他的镣铐,将他和我们一道放回普通牢饭,为此张明海更是高兴万分,对余牢饭定量的下降到“头等大事(前章的专题,请在文集里参看)”水平,还心满意足。张明海不但再没有悲伤和难过,甚至喜悦神色增添,像中奖了那么愉快。有一次,他悄悄告诉我他有个亲戚是东阳公社武装部长,保他不死没有问题,最多嘛,最个判死缓,然后转成无期徒刑,再到有期徒刑。看他说的美,不但能活,而且还有另外找别的代小明的机会。我笑笑的说他:“以后再和女人吵架,最好别抽烟哇。”他高兴得真有那么回事的回答我:“不敢,不敢!不抽了,不抽。”说吧,氍青的脸色有了点红晕。

张明海一个年青农民,几乎没有读什么书,但他居然有点艺术细胞,能用万金油盒盖在炕板上雕刻混时间,我看他那么细细的埋头爬在炕板上,轻轻的移动那最蹩脚的“刀片”,不几天之后,一头徐悲鸿似的飞马就出现在炕板的木面上,引来我的惊异。这家伙啊,要是出身在良好的家庭,得到机会,很可能是个艺术家。

一直到到被我释放的时候,张明海的案件还没有处理。后来碰见牢狱里出来的难友,据说判的死缓。但不久之后的一九八三年,邓小平一怒之下,下令严打,又是一次吊儿郎当的判刑和屠杀,实在是凑不足数的,久将曾经蟠过刑的提出来重新枪毙,这样,上报的指数就算完成任务。这些只有坐过牢的,和直接公安局的知道。当然,枪毙者也知道,但已经没有机会讲述了。

当我此文落笔的时候,如果张明海还活着,也快五十岁了。转眼间,而代小明这个幼稚灵巧的女知青已经丧命黄泉也快三十年,如果没有与张明海之恋,现在子女也应长大成人,更多的生活与时光已经给了她更多的机会。就那么一念之间,一语不慎,一个黄花闺女失去生命。人的命运,就这么千奇百怪。生也容易,死也简单。可能代小明的父母现在还健在,如果仅有这么个独身女,那他们的晚年是多么的寂寞苦闷,只有泪满裳的滋味随梦,只有默默的咒骂那万劫不复的年代。当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悲惨世界”。因为中国没有雨果。

如果看守所的炕板没有换,那雕刻的马还在昂首待飞。

我再没有机会去欣赏那样的作品,也不想。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