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学说经由苏联的十月革命传入中国,早已成了阿凡提那只兔子的汤的汤。
――李劼《论毛泽东现象的文化心理和历史成因》

人生有很多缘分,我小时听外公这笑眯眯的启蒙语,他说那叫遇合。为此,就两个字伴随我终身,对无故加之,骤然临之通通化解。要说其中的道理,活该哲学家去倒霉。

说到遇合,便想到我最先的趣事,不知不觉和牢狱结下不解之缘。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家附近是农村,有片美丽的庄园,依重庆掌故论,在比较旧的旧社会时期(相对最旧的还叫新社会而论)那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孙抒元(译音,参看《我的外公》拙作在网内文集)的领地,叫孙家花园,它位于名胜古迹以夏禹王妻命名的涂山下面。那里风景优美,地势缓延起伏,似藏龙又卧虎,如浪奔蛇蜿,临近长江,靠马鞍山,东向峡口(长江在重庆有峡),是佛道的风月宝鉴之境。遗憾的是,一九四九年后孙员外的财产被没收后,全家音讯了无。这里“摇摇一变”人间地狱。从我醒事所见,那里警戒森严,荷枪实弹。先为“西南战犯管理所”,1958年更名四川省第二监狱。各类重犯要犯,无期徒刑,死刑等等在里面终身囚禁或死亡,非常人能解。现在改名为重庆市监狱,直辖。

上初中时候,我每天去学校要经过这座狱墙,灰溜溜的厚壁上高高横栏几道阴森森的电网,孩子们靠墙走时,就像蚂蚁爬行,大人说这墙还有好几层呢,森严壁垒之固,估计设计建造是为所有“遇合”考虑。当我们上课吊儿郎当那阵,开小差扭头望去,窗外仅隔一箭之地,能见到立岗亭里的哨兵黑黑的人头。夏天放学,我们一群同学,吵吵闹闹,还得环绕这座高墙走十来分钟,穿越绿油油的农田小路,在庄稼掩映的突兀醒目处,是座碧玉清切湛蓝的水库,面积大约一平方公里,人称为蛇田沟,不知神话中的“牛鬼蛇神”是不是来过,党和国家领导人才决定这样的吧。何时挖掘蓄水不知道。但附近的孩子们来此游泳解暑,当洞天福地享乐喧闹,墙内“佳人”和墙外的我们,让自由意味深长。外面人永远望里止迷。人们熟视无睹习以为常,斗争年代的监狱,像个体户摆摊,自由自在。因为近水楼台,我们有意无意在经过监狱的路上,能见到骆绎不绝的囚犯,长长队伍在长枪短棍的比划“围护”下,像修金字塔的奴隶,建长城的酷工,阵容浩浩荡荡。印象最深的活,是他们在采石场里担抬挖敲,开山敲石,运送如蚁。终年不停止的修筑,是不是要修穿地球,直接到美国白宫呀。解放全人类么?

有时,我们偷偷逃课之后,无处可去又觉无聊,就摇摇摆摆走到大佛段(街道名)尾,那条路延伸到一座叫川威制革厂附近的山石地,青油油的石头被犯人成天蚂蚁啃骨头弄成了很规则的条石,豆腐块块似的,再抬上货车,运往监狱。那热烈的工场,叮当顶点,金属敲打,像错落玉盘的珠子吧,那是白居易的雅兴,这里囚犯奏乐,别有声韵。看着犯人在这里云集如麻,远远哨兵横枪布岗,对我们这些围观的孩子,也没有华萦山游击队之嫌,就任我们选择好地点坐下,远观犯人愚公的丰烈伟功:那几十磅重的大锤,在他们手里此起彼落,狂呼低吟。最是那沉沉举起瞬间,随着一声拉长的高调:哟…哟…嗨…哼…。!号子,头重脚轻,两腿颤抖,似要顶破蓝天白云,铁锤下是光溜溜的头骨,光溜溜闪烁,标准的投降姿势,把身体由弓斜到伸直,双手逞八字展开,斜竖两米长的木棍,顶端的铁锤与蓝天以及身形都在晃动,霎时间一秒之停,半圆而划,呼啸挥下,准确不误打击在龛进石塘石缝卡进的铁錾,伴随那爆发胸腔的猛烈一啸“嗨…。!”,犯人复杂的感情与“嘡啷”的金属碰击声与火星并湛,又一瞬木然,再扬起一阵长长吆喝,那拖动的五脏六腑,把千秋冤屈,万代血案变为知音敏感,外行麻木的音符。是不是有孟姜女的哀思,窦娥冤的苦楚,无法解密。后读古人书,每见筚路烂屡句,我不由得想到那些犯人队伍,浩浩荡荡顺街行道,吆喝声,呼号声,和电影里面十送“你那个”红军哥哥,真有阴阳似的反讽。衣服是那么漏烂,肤色那么酱黑,沉重的箩筐抬杠压着他们伸长的脖子,无神的眼珠盯着地面,穿越在麻木旁观的路人中,黑黢黢的朽漏街道,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寄托。终日终生劳作枪下,有的夫妻各地为囚,有的父子前后入狱,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妻离子散,那体会,没有“染此绝症”者,万万不解。那时候专政论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讲来讲去,就像迷魂汤,是人是鬼,自己都弄不清楚,何况别人。等我坐牢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中有当代的祖冲之,有中国的爱茵斯坦,有台儿庄的勇士,还有真正的巾帼英雄双枪老太婆(注)之后,以及抗美援朝的征人。然而,他们得到的是追赶死亡的精疲力竭折磨。滑稽的说,他们中间不乏潘汉年的同僚,胡风的挚友,彭德怀的伙计,这些将前政府挖得摇摇欲坠而后不快的骄子,落得个名符其实的敲山震石下场,把本来可以良性循环,千载难逢的国运良机,白白送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他们恍然大悟时,晚矣!

乌呼,中国呀,您总要被爱您的子孙害得血沃成河,尸骨堆山。幸好鲁迅无此良缘,要是他能活到老毛后来推心置腹的说,也准备这么厚待他:横眉冷对千秋石,俯首甘为共楚囚。自从五十年代之后,人们看这些奴隶,就像看一群动物去屠场,比猪牛羊鸡狗马兔猫鼠蚊虫苍蝇尘土细菌不如。可曾是说秦始皇或埃及法老再现否?真要是修长城和金字塔其待遇还好点吧。比如,最是要求进步的学生,经阶级斗争革面洗心教育,见到这些人就会由衷的怒从胸中起,气由胆边生,拣起石头远远投掷,巴心不得砸他个脑浆摒裂,浑身稀烂。对阶级敌人的最大愤恨,就是对党毛的最大热爱。当年这叫真理。文革前的思想基础很可以了,难怪红卫兵无所不能,染红千秋史笔,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是那守卫的枪兵,紧紧把握相依为命的烧火棍,聚精会神注视,说光荣好象不对,言自豪又似装腔作势。但这些雷锋的同僚,未必不受当时教育熏染。虎视眈眈的目光,看不出丝毫怜悯。这些农村来――为吃饱饭穿好衣――的青年,为了三餐果腹,一生转业,俯首贴耳之后,换了生生目光,恨恨看押,而这些囚犯中,不乏为了他们,也为了民族,更为了国家奋斗的豪杰,下场是除了没有公开抽筋剥皮(连活取肾,斩舌头者有),什么人间奇迹干不出?当然,这些枪兵的漫漫成长,有的也做了囚犯。如(去年十月猫扑白领网站有文透揭露)大名鼎鼎的李济深儿子李沛瑶委员长的警卫员――十八岁的张金龙――好意给妹妹找份工作,进了李千岁家大院做保姆却被强奸,小张一怒之下杀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混“高逑”,结论是盗窃杀人犯双重罪名,短短的牢狱之后,就匆匆枪毙。不知他蹲的监狱,大概也不落此窠臼。

时过境迁,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看到监狱网络有了监狱管理人性化的说法。那年头没有活出来的,而今就在黄泉之下,悄悄叹息或侥幸吧。也许早做了冤鬼投胎之后,又躺在坦克的履带下面,一股脑儿再辗到奈何桥。直到今天,我仍然对少小时候的回忆,监狱历历在目。

中国究竟有多少监狱,恐怕永远是迷。查阅而今官方在线公布,重庆只有一座监狱。真不知这资料怎么来的。如果把关押判决或枪毙处都算,以我所知,每个区最少有一所监狱(北碚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改队),市专设两所(还是三十年前,现在多少费猜)接收县团级以上单位犯人。若将人身被控就当监狱论,数不清的少管所,劳教(不知这非驴非马的名称处还在否)农场,收容所,工厂农村可随时挂牌设立的学习班,派出所的黑房等等,这资料只有天文学家能对付。我曾生活在重庆的时候,地区划分有七区三县,后来便是九区十三县,明的暗的还有多少未知。现在多少,加倍?就是基层随意抓捕居留地方不算,以平均每区县最少有两处以上国家级别的监管单位而计,重庆就不下于四十二座监狱,依此类推,官方公布的任何有关犯罪资料和对犯人的处置,甚至枪毙的人数就该扩大42倍,那才基本接近实况。照毛老预算,每次运动打击5%,七八年来一次,5%的20倍该是100%?如果他的锦囊妙计附诸现实,中国在140年到160年间,大陆上中国人除了不都被杀,乘下的都挂上黑牌,遍街低头。不过,我还乐呵呵以为自己等不到那天,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二十多岁的我就进了局子。

那监狱呀,年复一年,进进出出,熙熙攘攘,运气好的从这里回到凡尘;反之,直接转去阴间,有的介乎两者之间,死也没有死完,活也活得不能自己:其零件如眼角膜肾脏肝脏皮肤等等,新鲜的转移到别人身上,享受殊待遇,如果是安装于中央或地方主要领导,或现代大亨享用,可当是歪打正着的“平反”也。死刑判决等于变相新生,难怪愿意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多,自不待言。

有时候想来好笑,当我十多岁天天见到监狱,浑然不觉。曾经沧海之后,漫想孙家花园镜头。那遇合,总会回旋在我的脑海,终于有了今天的文字。

2007-12-18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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