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01节(总第019节)

世界空旷无边,我却难以动弹。在流水里刻下自己,从此随你走遍天涯。雨在远方的味道,召唤着往事如梦。另一个我明亮如阳光,在神的怀里无能为力随心所欲。

沈鸣洲坐上大巴车,车内昏暗而又出奇地安静。这是一辆空调卧铺车,车身长,运行平稳。大家都躺着睡觉或听音乐。外面不时地有灯光、树木或小山的黑影无声地掠过。看得出外面正在飘着雪花。晚间的山风吹动着枝叶,吹得雪花如蜂群一样四处翻飞。
沈靠着车窗静静地躺着,望着外面的夜景久久难以入睡。小时候在家乡的那个小山村,曾是多么渴望着走出去啊,总觉得外面的大世界是那样的令人神往!沈忽然觉得,如果不去理会让人沮丧的现实,单就这一次走出福永的远行,不是挺有意义的历程吗?早就听人说过,朋江水利枢纽是国家重点工程,中央领导及省里的首脑人物经常光顾;况且又靠近新都那样的大城市,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也许人生就象外面的雪花一样,飘向何方身不由己;但不论栖身何处,都将体验独有的经历,最终融入这个茫茫的世界。
次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在一片灰白色的雪天里沈下了车。这是一个大路口,虽然寒风又冷又硬,仍有七、八辆摩托车守候着生意。沈坐上一个中年人的旧摩托车,很快拐上四车道水泥路,不久便来到一条大江的右岸,沿着大江逆行。江面宽阔,依稀可见大水弥漫。雪早停了。小雪装扮的南国雅致纯洁,如仕女端坐、丝竹飘扬,让人神清气爽。前面出现一大片房子,映着朦胧的灯光,静静地在雪天中安睡。河对面高大的拌和楼灯火通明;还可望见车辆来来往往,隐隐地传来隆隆声。一座公路桥横跨河面。北面是远山连绵。听中年人说,这条大河就是朋江,从北面山区流出后便是平原了。河的右岸这边是电站及指挥部,还有施工单位的生活区,号称“西城”;河对面的东岸是生产场区,人称“东厂”。
沈在西城的外边下了车,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孖局的小区入口。守门的年轻人听完沈说明原委,仍然不让进去,叫沈在门口等天亮。随后有个老头从屋里出来,披着一件大衣,依然看得出十分的瘦。年轻人叫他“皮大爷”。皮大爷要带沈进去找华源公司的俞经理。

沈随着皮大爷往里走。里面水泥路纵横交错,房子错落有致,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种着一些树木花草。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场雪,把花草打蔫了。更显眼的是挂了不少灯笼和春联,一派过年气氛。与福永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临时房屋都是砖房,屋顶大部分是石棉瓦,但也有一些房子盖着磁瓦片。皮大爷一边走一边询问沈的情况,后来忽然指着一棵只剩枯枝的桃树笑着说:“俞老板一个粗人,脾气倒不坏;也没什么喜好,就好沾这些东西!”
沈有点听明白了,不觉放开了不少,笑笑说:“这不奇怪。当经理的人,谁没有这种事情?”
“那不一定。”老头口齿相当敏捷:“局里的钱副局长,还有中源公司的胡经理就没这段子,我看他们两个为人很正,挑不出什么毛病。”停了一下,老头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公司那个徐柄政,做得有点出格了,会遭报的!”
沈楞了一下,突然冒出一个傻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我?”老头得意地说:“孖局刚组建的那阵,我就上了三年班!局里这么多头头脑脑,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后辈!”
沈还想问,这时老头走近一间小砖房,用力敲着门喊:“俞老板,抱个枕头当媳妇,还做梦吧?福永那边来客人了!”
屋里传来粗重的喘气声。俞老板显然不想起来,嘟哝着说:“老皮,你把他带到曹常青屋里吧——门锁我已经剪开了,你们直接进去吧。”
老皮显得不满:“你倒是睡得安稳!我也可以剪开这个门,把这小孩送你屋里来——人家赶了这么远的路,又冷又饿,你有什么招待没有?”
沈正要说不饿,里面传来粗声粗气地回话:“没什么招待,让他先睡一觉吧。”
老皮朝房门踢了两下直骂:“你个屌毛!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怎么这么孤寒?看你就是个穷鬼命!”
这回俞老板的声音没杂着睡意:“老皮,你就行行好,帮我个忙吧!就我这几个破碗烂碟,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呢!”
老皮不再逗他,领着小沈越过一排小砖房,来到最后一排房子的前面——这排房子的后面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朋江了。一条大黄狗窜出来“汪汪”直叫。老皮推开最南侧的那一间房门,让小沈先进屋子。
沈扫了一眼屋里的布设,感到十分亲切。屋子两侧各一张铁架床,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右手边的床显然是新搬进来的。左手边曹常青的床架支着蚊帐,蚊帐顶部盖着两层塑料膜,比广坳工地的宿舍似乎还要煞风景。不过曹的床铺上铺着华丽的毛毯,透着工地少有的温馨。曹的床头靠着墙面立着一个大书柜,摆在书柜里的都是些文史哲之类的书籍。给沈准备的新床架居然也支起了蚊帐,而且上面盖好了一层塑料膜;床铺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听老皮说,这些都是从工地招待所里借来的——俞老板还是很细心的。
沈把东西放下,心情好受了不少。这时老皮关上门,掀开曹常青床铺的蚊帐,毫无顾忌地坐在曹的床上,眯着眼说:“小曹算是个读书人,你们住在一起还真合适!”
沈问起曹的情况,老皮同样能说出不少。据老皮说,曹原先是职专学历,后来在首都一个没名气的大学里弄了一个本科学历,便开始报考新都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可毕竟因为底子不行,连考了六年都没考上。这六年里曹有过半的时间在新都大学里漂着,基本没正儿八经地上过班。但在俞老板的关照下,除部分奖金外,工资和职称丝毫没受到影响。究其原因,一是俞老板本人肚量大,喜欢求上进的年轻人;二则沾了族叔在局党办当主任的光。前几个月他的亲叔叔从南甸理工调入局里,担任副总工,下到朋江工地负责具体的技术工作,小曹的处境当然更好了。
老皮伸出枯枝般的手在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包烟,娴熟地点上,眯起眼看着小沈说:“跟你相比,小曹应该大不了几岁,不过外表看起来象是比你大一辈的人——我还叫他小弟呢!”
“那他不生气吗?”沈觉得很有意思。
“他还乐得叫我老兄呢!”老皮开心地笑了笑,露着黄黑的牙齿,一边说一边干脆躺了下来:“这孩子别看一个书生模样,其实很看得上象我这样的草民老农——我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你和他多聊聊,就会发现这孩子其实很有见识。不过他有一个坏毛病总改不了,我看他迟早要栽在里头!”
“什么坏毛病?”
老皮一骨碌坐了起来,弹掉烟头上的灰,敛起笑容说:“小沈别的方面多向他学学,这一点千万不要沾!这小孩想法有点不对头,太好女色……”说到这里老皮侧耳听听外面,见没什么动静,小声对沈说:“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不瞒你说,小曹的眼光高得吓人,一般漂亮的丫头看不上,专门瞄着天仙一样的女孩子……”
老皮告诉沈,公主楼里的姑娘都很漂亮,其中真正的公主卫矜格外出众——她不但长得美有才艺,而且身份高贵:既是局里卫局长的亲侄女,还是董局长的亲外甥女,为此号称“双料公主”。这位公主还挺上进,近一年多来基本在市里上学。就是这么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竟然看中了曹常青,让很多人惊讶不已。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小曹竟然对卫矜感觉一般,全副心思都在马贞身上,要跟人家谈对象——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局花呀,怎么会轮到他那个穷困小子呢?
沈听说过马贞,也听说过公主楼,但对曹、卫两人和他们之间的传闻还是第一次听到,感到很新奇。老皮还告诉沈,曹常青还特别傲气,“我跟他说一叶秋也挺有才华的,但人家不惹事。小曹听了还不乐意,不服人家的才华。”原来那位丘才子虽然平时住在基地,却经常下朋江工地采风,跟曹常青见过多次面。
沈试探着问起华源公司的情况。开初老皮不肯多说,只是淡淡地提到公司的效益一般。后来还是说了一些人事变动,比如最近提拔了一个叫许贤的人当副经理,给俞老板打下手,而这个许贤原本是朋江工地实验室里的一个助理工程师。另外朋江工程处一个叫伍斌的技术干部下到华源公司,负责本施工片的技术工作。而公司老资格的技术干部罗通喜,多年来沉迷于围棋,不思进取不务正业,而且遇事总是跟领导讲价钱,因此一直上不来。
沈听罗惠提到过罗通喜,二罗曾在一个工地共事过,还开玩笑地称兄道弟呢。上大学时江帆很爱下围棋,那时候沈跟着他学了一阵,感觉围棋特别有意思,可惜没有时间钻研。
这时天色还没有大亮,老皮起身告辞,临走时拍拍沈的肩膀说:“你是客人,这些事情知道就行。领导叫你干什么,你听话就错不了。这是大工地,有很多值得学的东西!”

沈鸣洲在新的床铺里小睡了一觉,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屋里,撒在床上带来耀眼的暖意。外面有人说话象是吵架,细听好象有俞老板。沈睡不着,便爬起床,打开门看个究竟。
门外站着四个人,三个年轻人加上一个看起来明显上了岁数的中年人——这人胡子凌乱,身子高大结实,粗皮肤厚嘴唇。沈听其口气就猜到他是俞老板。
大家见沈出来,立即来了精神。俞老板问沈有没有吃早餐,沈推说不饿。俞又问沈有什么困难,沈说没有。俞不再讲客套,指着左手边的一个瘦个子年轻人对沈说:“那你跟罗工去一趟工地,熟悉一下工地情况。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找我和许经理都行。”右手边上一个显得有点斯文的年轻人直点头示意——显然他就是副经理许贤。接着俞老板给沈介绍了在场的另外两位,沈才得知“罗工”正是老皮提到的罗通喜。剩下的那一位是调度,叫田小章。田调度方方正正的脸,说话慢声慢气,相当温和;不象罗通喜那样声音高语速偏快,显得有点虚浮。
俞、许二人要去工程处开会,先走了。罗通喜不乐意去工地,说是昨天上了白班和中班,今天白天本来是该他休息的。田调度好言劝他说:“去工地跑一圈,没事就回来,累不到哪里去,何必弄得当领导的不痛快呢——沈工你说是不是?听说沈工也在广坳干过,认不认识一个叫姜习的监理员?”
“认识。”沈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人挺精的。”
“这就没错了!”田掉过头来对罗说:“这一次你更应该去了——有沈工帮忙,你怵头什么?”
罗这回很爽快:“行!就看在小沈的面子上跑一趟!”
三个人说走就走。田亲自开着一辆“五十铃”办公马,转出大院向北奔向工地。沈和罗通喜坐在后排,这才注意到罗虽然偏瘦,脸相还算端正,只是气色似乎有点不太好。罗长着双眼皮,眉毛比较疏淡,嘴角带着善意而又机灵的微笑,让沈忽然想起鬼四。沈主动跟罗说到围棋,罗却说近期不怎么下围棋了;时常跟一帮人打牌搓麻将,有时候玩通宵。随后聊到工作,罗主动说起不愿意去工地的原因:除了因为昨天上了一整天班外,还因为新来的项目技术负责人伍斌对监理特别愣,弄得监理很不好对付。前两天姓伍的溜回基地办私事,听说今天回来。
小车沿着河岸逆行,越过指挥部大院和正在施工的电站,之后绕着山坡爬行。一路都是宽阔的水泥路面。后面的西城越来越现出全貌。右侧碾压混凝土主坝横在大江当中,已经有相当的高度了。河水从大坝底孔和对岸的导流洞汹涌而出,蔚为壮观。看得出坝面相当宽阔,振动碾、平仓机、推土机有条不紊。运送混凝土的“田螺车”在主坝和对面东厂的拌和楼之间来来往往,一片繁忙景象。小车渐渐地远离主坝,拐向西边的山坳,上到一座土坝的坝面上。
沈随罗、田二人下了车。四面张望,整个工地尽收眼底。朋江跃出大山涌向平原,大水茫茫极有气势。除中间混凝土主坝外,脚下的土石连接坝作为副坝,眼下比截断河流的主坝高出不少——听说已有设计高度的一半了。电站厂房设在西城旁边靠近朋江的右岸边,那里同样呈现出一个忙忙碌碌的大场面。听罗通喜说,朋江工程的主要目的是防洪、发电和供水,主要服务对象是首都和新都,因此号称“一拖二”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大楼就在电站旁边,等电站建成后,将圈占包括西城在内的周边一大片土地作为朋江管理局的办公区,届时用围墙围起来。西城作为各施工单位的生活生产区,在指挥部的南侧,也靠着河岸,分布着上百排房子;虽然大小型式不一,却整齐有序。罗还告诉沈,孖局凭着省水利厅的关系拿到了大坝标,是这里最大的赢家。引水隧洞标被国外IHE公司拿走,电站标则归外省的江滩公司。
坝面上相当冷清,不似中源公司负责的主坝那样热火朝天。虽有几辆机械和车辆,却只有一个小伙子舞弄着反铲修修补补,象老母鸡四处找吃的。听罗说,此人不是别人,竟是胡敬义经理的公子胡平南。听罗通喜说,小胡平时就肯卖力,混在粗人堆里,一点架子也没有,很有人缘。除了小胡,坝面上还有一个老头在吆喝着指挥反铲,把这唯一肯干的机械指挥得无所适从。田小章见状,赶紧走过去安排小胡,把反铲叫到心墙位置干活。那个老头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显得相当笨拙。罗告诉沈,老头是坝面的值班长,叫老肥,外号“炮筒”,发作起来威力不小。
罗远没有沈那样登高望远的雅兴,懒洋洋地带着小沈察看昨天后半夜突击偷填的两层坝料,嘴里不时地发牢骚。明天就是除夕了,却没发多少奖金,而且留驻工地的过年钱也只有区区四百元,实在扫兴!生产上的事更为头疼。据罗说,自从许贤和伍斌来到这里,月产值虽然有所改观,施工质量却明显下降了。在罗看来,坝体上、下游的坝料放松点倒还能接受,不能容忍的是心墙施工也敢胡赶——含水量不稳定、层厚超标、碾压偷欠,种种举止简直骇人听闻!罗作为现场管技术的,评定表上免不了要签字;按说伍斌也得签字,可那小子关键时候常常做缩头乌龟,每次签字都找借口开溜。如此品行,让罗恨得咬牙切齿!
没想到坝料质量还不错,施工也过得去,罗的情绪不觉好了不少。之后罗带着小沈跟老肥和小胡见面,介绍了一番,便把现场的事推给田调度,拉着小沈躲到右侧边坡处闲聊。
“小沈,到这里感觉怎么样?”
沈说不上来。罗接着说:“其实这里有很多人跟你们公司沾亲带故。”
沈好奇地问:“是吗?能说出一两个吗?”
“比如我们这里的炊事班长太公,就是你们公司刘蕴美的老公。你们公司前段时间引进的杨早勤,他老婆叫孙玲,就在这边工程处管后勤。我们公司的土方队长龙朝贵,在卫局长面前红得很;他老婆就在你们公司干会计,叫柳信梅。”
“哦哦,”沈想起来了:“柳姐最近病了……”
“所以龙队长回基地照看她。本来卫局长要让他留下来过年的——真是人才啊!还有呢,这边工程处的资料员马贞,就是你们公司办公室主任马元的小妹。”
这个沈早知道。刚才罗说到“人才”一词,让沈有点不以为然:“象你说的龙队长那样的人才,我不知道福源公司有谁够得上分量……”
“不对不对!”罗连声反驳:“你们公司出人才最多,比锦源和中源公司更能出有颗粒的人物!”
沈惊奇地问:“你说说,谁有颗粒?”
“你们那个许铭义许队长就是!别看他打了徐柄政,我们俞老板还很器重他呢!”
沈觉得很没趣:“那是个刁民,反面人物,有什么好夸耀的!”
“这你就不懂了,跟你解释也没用。这样吧,我举一个大家公认的正面人物——孙由基算一个吧?蒋总差不多把他当宝了!”
沈久闻孙的大名,这次又听罗说起,不觉点点头说:“这一位应该算得上,可惜早已经跑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们公司那个何盛业,刚刚被徐柄政挤出来,马上就在这边工地承包了‘建设之家’——饮食、娱乐全有,每个月交工程处一点管理费。工地大大小小头目,加上赶集一样来视察的领导,这些人的吃喝拉撒睡,建设之家全包下了。领导舒服了,建设之家的香火也越烧越旺……”
沈感到很惊讶:“有一阵我没听人说到他,想不到他在这边发财!”
“还有呢。连那个康人豪,在你们公司镀金不到一个月,跑到这边来转一圈,女孩子见了,都偷偷地看个没完。那份魅力,不亚于影视明星,比我们公司的曹常青厉害多了!可惜我们肉眼凡胎,没看出来他的金身……”
沈不满地说:“什么镀金?他本人天生就那样!这边的条件好,所以把他的毛病放大了呗!”
罗笑了起来:“不说了不说了。”过了一会儿,罗忽然侧着头看着沈,怪怪地说:“我觉得你长得有点象老肖……”
沈忙问:“老肖是谁?”
罗觉得有点说多了,便简单应付几句:“一位大姑娘,年龄其实不比你大——过几天你就能见到她。”
沈想起罗刚才提到曹常青,忙问曹的情况。罗立即竖起大拇指:“老曹是个有志之士——胸怀天下,知识渊博!虽然没被领导看重,可他的女知音很多……”这时罗凑到沈的耳朵旁小声说:“连卫矜都看上他了!”
这事沈刚听老皮说过。罗接着说:“卫矜是新都法学院出身,在这里最红了——连业主龙指挥的儿子她都看不上呢!谁知道老曹眼光高得吓人,竟然胆敢看不上这位大红公主,非要追马贞!当然啰,马贞是我们局里的局花,依我看,在全国范围内选美,恐怕也能进决赛——怪不得古书里老有‘英雄美人’的说法呢!卫矜公主受了冷落,气得离开工地读书去了。”说到这里罗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卫矜有点看上你们公司的帅哥林世英了——你们徐经理的男秘书真有福分!这事我刚听说,你知道就行,不要走漏消息!”
沈诚恳地点点头。接下来罗继续饶有兴致地说:“我们的曹常青老弟年年泡在新都大学考研,很少回工地,是个很神秘的大人物哟!不过明天下午他肯定回来。”
“你怎么知道?”
“为了那几百块留年钱呗——英雄总是落难!”说完罗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小沈,听说你们公司还有个‘戴经理’,是怎么回事?”
沈觉得很荒唐,便挑了一些听来的故事告诉罗。罗还想进一步打听戴的情况,这时田调度在不远处喊:“罗工,监理来了!”
喊声未落,一辆深色越野车跃上了坝面,威严地转了一个大圈,停靠在坝面右侧,离罗、沈二人只有几步之遥。
沈一眼就看出端坐在前面的正是姜习。姜不紧不慢地下了车,叉着腰,放眼打量坝面。别看姜习个子瘦高有点单薄,却十分威风。让沈感到纳闷的是,当初在广坳工地的一个小监理员,不知藉谁之力跑到这里来?这时姜也发现了沈,不用田调度介绍,姜抢先大大方方地前来与沈握手,大声说:“沈工,我们真是有缘分呐——和这个工程也有缘分!”
田调度惦着多介绍一些沈的情况,姜却摆摆手说:“我们早就认识了——这次沈工到这边来,其中的内情我也知道八、九分!”
沈感到十分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别问了!”姜很快切入主题:“看工地吧——你们不是要验收吗?干得不慢啊……”姜象猎犬一样四处走着看着嗅着,田调度和沈跟在后面陪好话。罗通喜干脆坐在一旁懒得动弹。老肥招呼着胡平南开着反铲待命,只要姜习指出毛病,反铲立即过去做样子鼓捣一气。
姜习可不傻。这一层坝料普遍超厚,岂能就此过关?巡视一番之后,姜习发现了更严重的事实:华源公司利用昨天的一个中班,偷偷铺了两层坝料,而不仅仅是层厚超标——而根据监理的要求,每填一层坝料都必须向监理报验,最多两层即须报送取样试验结果。如此突击上坝,其质量自然可想而知,真是胆大妄为!
姜习揪住这些硬伤逼问田调度,田答不上来。沈虽然刚到工地,可看得着急,不知怎的就为华源公司辩解起来。这一下激怒了姜习,姜毫不客气地冲着沈甩出一通极难听的话:“你是搞技术的吗?怪不得被人家赶到这里来混饭吃呢!干不了干脆改行算了!”
沈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肥一直闷声跟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多日来郁积在胸的怨气一时控制不住,如大水一样抢闸而出,整个肥壮的身子如一团TNT,一下子冲过去,粗大的手指指到了姜的鼻尖上:“傻JIBA,你不也是从广坳跑来混饭吃的吗?你那个破学历不就是买来的吗?除了吃喝嫖赌,你还有什么本事?你他妈的再敢放个屁,老子一脚把你这条烂豆角踢到河里去!”
老肥象一块巨石逼迫而来,吓得姜习连连后退。旁边胡平南高踞在反铲上,见状也跟着骂:“这个傻JIBA没死过,就应该把他埋到坝里头——傻JIBA,你这身臭肉做坝料合不合格?!”胡一边骂,一边还真的舞动着反铲。只见反铲高举着长臂,大斗从后面飞转过来,直扑姜习的脑袋,吓得姓姜的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越野车跑。胡哈哈大笑,老肥则仍然阴沉着脸。
姜习正要逃跑,一辆吉普车驶上坝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伍斌,手里拿着对讲机。姜习立即找回了脾气,挥着手朝伍斌吼:“你们公司真会做啊——叫一帮土匪胡搅蛮缠,你们这些有头有脸的都躲到屋里不敢出来——算什么本事?!”
伍斌虽然刚回工地,工地的情况还是知道的,不过此时伍的心情不太好。等姜习嚷完,伍耐着性子反问:“你说话干净点!我问你:这层坝料你给不给验收?”
姜气得咽了一口气,反而平静了许多,冷笑着说:“这是一层坝料吗?看来你们真是贵人多忘事!验收程序说了八百遍也记不住,现在连心墙的施工要求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句倒说中了要害。姜习显然发现了公司抢填两层坝料的事实,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罗通喜过来提议说:这两层坝料从外观上看应该没有问题,碾压的遍数也够;不妨叫试验工补取几个样,如果取样合格,事情就可以过去了。
伍一听有理,立即用对讲机呼叫试验工小崔,叫小崔马上到坝面来取样。姜习看在眼里,冷冷地说:“不用演戏了!我早看过了,层厚超厚,土料不好,碾压没到位——一句话,返工,把这两层挖走!”
伍愣了一下,粗黑的眉毛下面两眼瞪得老大;两手叉着腰,高大的身架象结识的墙面般堵住姜习,一字一句地回敬说:“我—就—不—挖!”“就”字说得特别重。
“嘿?!”姜习绝不好惹:“那我就停你工!”一边说一边扬起细长的手臂打着手势,象螳螂一样,彷佛要从伍的身架中挣脱出来。
“你还讲不讲理?”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有点急了。公司连续几个月产值不高,形象进度也跟不上去,自己和俞老板、许贤三个人都挨了卫局长的骂。这个月要是再没起色,真不好交差了!
没想到姜习的火气更大,声嘶力竭地吼起来:“谁不讲理?我要告你们!有人侮辱我的人格,有人威胁我的人身安全——你们局里从上到下都是土匪,整个就是个土匪窝……我要告你们!”一边吼一边钻进越野车,一溜烟似地跑了。

工地停工,华源公司一片郁闷。下午俞老板召开生产会议,许贤、伍斌、罗通喜、田小章、老肥这些管理人员全部参加,沈鸣洲也被叫去旁听。会上俞老板询问事情始末,大家都说姜习太可恨,我们的一个小失误即被他抓住不放——当初监理安总亲自巡视,对工程还宽松不少呢!后来过来一个老头监理宋工,刁蛮无理;最近又来一个姜习,更是又鬼又滑!若不压一压他们的气焰,这样下去大家恐怕连粥都喝不上!
俞老板寻思:今天上午在工程处的会上,卫局长传达消息说,年后即有中央和省、市大领导来检查、视察工作;到时候场面要是这样冷清,不但自己要挨板子,卫局长恐怕都难以交差!
正琢磨时,外面有车开进院子,不一会有人跨进门来。细看居然是新引进的曹升副总工!俞老板赶紧站起身来,让出上面正中央的位子。曹总也不讲客套,径自坐了上去,俞坐在曹总旁边。大家各安其位,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曹总一副中年知识分子的模样,此刻却是表情严肃,不怒自威。坐定之后,曹总盯着伍斌问:“上午是怎么回事?”
听口气,显然曹总已知道这事了。事实上,姜习坐车逃回监理部,未及跟司机道别,径直跑去找安总和宋工。在安总和宋工这两位老前辈面前,姜习这个历经风浪的小伙子竟然痛哭流涕,诉说在工地遭遇到的“礼遇”;声言若不是托两位老人家的威名,恐怕都无法活着回来面见二位老总了!
安总退休前是南方设计院的总工,在水利界历来深孚众望;这次肯屈尊以副总监的身份负责大坝标的监理工作,据说是出于龙指挥的面子。宋工虽然没有安总的盛名,但退休前也曾是一家省设计院的副总工。两位老人一听有此事,当即怒不可遏,直奔孖局朋江工程处找卫局长论理。正好卫局长开完会出去了,不期然遇到曹总。曹总听安总说起这事,也吃了一惊。为了息事宁人,曹总好言劝慰安、宋二老,请他们别往上找人,由他曹某人妥善处理,一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二位老总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事情毕竟还没弄清楚,骤然间大动肝火也不妥当,想想便接受了曹总的提议。不过两位老总有言在先:若处理不公,便要请示商总监,还要往上面打报告,一定要讨个说法!
曹总决定先听听华这边源公司的说法。俞老板直催伍斌说话,伍急得不知从何说起。坐在对面的罗通喜提示了一句:“那个姓姜的先骂我们是土匪!”
曹总不满地看了罗一眼,又回头催问伍斌。伍斌本来是极机灵的人,稍有提醒,立即就有说词了:“曹总,他真的先骂我们,骂我们局里从上到下全是土匪,等于把您也骂了……”
曹总正要发话,俞老板忽然插话说:“小伍说的没错!那个姓姜的平时嘴里就不干不净,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们都一直忍着。这次他们几个人可能冲动了点,所以把事情闹大了。”
等俞老板把话说完,曹总盯着伍问:“他为什么要骂我们?”
伍被问住了,摸着后脑勺拼命找托词,嘴里轻声嘟哝着“谁知道呢,那个人怎么说呢……”高大的身架在曹总面前竟然矮了半截。过了好一会儿,伍忽然大声冒出一句来:“那家伙脑子不正常,可能是个变态……”
大家正要发笑,曹总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吼起来:“胡说!能够来这里做监理的人,脑子都好用,没有一个人象你这样神经不正常!他为什么骂你们‘土匪’?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身匪气!谁嘴里不干不净?我到你们这里走一圈,只有躲到厕所里耳根才清静点!韦局长和卫局长多次强调要建设一支高素质的文明施工队伍,我看你们原有的一点素质都给提高没了!把你伍斌扔到土匪窝里,谁也看不出你是大学生!”
沈鸣洲坐在门边,觉得曹总的话十分在理——只可惜出现在斥责声中!曹总骂过之后,站起身来吩咐伍:“马上给监理写份检讨!”说着便大步走出屋子。伍斌虽然挨了骂,可还是追出来问曹总:“我们被停工了,怎么办?”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了!”曹总头也不回地钻进车,坐上车一跑了之。
老肥指着车屁股骂娘。俞老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走了。伍斌不敢怠慢,赶紧起草一份检讨书,拿到工地后勤服务中心,请小俏帮忙打印出来;之后拿回来盖上公司的大印,立即找个车,把它送往监理部。
监理部和指挥部住在一起,都在沿河上游侧约五百米远的朋江局大院里,离电站很近。在这片大院里,有一座七层高的办公大楼,另外还有花园、水池、篮球场、网球场和健康中心,各种功能和设施十分完善齐全。
伍斌匆匆赶到安总的办公室,发现俞老板正跟安总说话呢!宋工站在旁边,倒不见姜习。原来俞老板亲自赶来向安总请罪!
安总真是一位厚道的老者,坚持说:“认不认错不要紧,骂了几句也不计较,只要求俞经理作一个保证,绝对保证监理今后在坝上的人身安全就行了!”一见伍斌送来检讨书,安总忙说:“我刚说过不用检讨书,俞经理你看你就叫人送来了,总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俞经理说什么也不肯作出这样的承诺:“一国元首还有可能被谋杀呢——这间房子还有可能蹋下来呢!”
安总却不管这些:“有没有是一回事,关键是要你表态……”旁边宋工冷眼看着,劝安总说:“他保证也没用,何必说这个呢!你真要他表态,那也应该白纸黑字签个协议——光凭他嘴里说有什么用?转眼就不认帐了!”
俞老板把头扭向一边。安总忙摆着双手说:“只要俞经理表态就行……”伍斌看到这样纠缠下去没有结果,便提出第二天一起到工地察看。
宋工冷冷地说:“你们都不肯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我们哪里敢去?”
所幸安总并没有理会这句话,想了想说:“明天我和宋工要出去一下,还是让小姜去吧——你们再不可胡来了!今晚你们就去取样,多取几组,夜里用烘干箱烤出来,明天把试验结果带到工地……”
伍斌千恩万谢,把安总捧为圣人,又把那份检讨书奉上。安总把检讨书递给俞经理,动作笨拙,象个小孩:“拿去拿去,我要这个干什么?你们尽来这些虚客套!关键是要把工程干好……”俞经理瞧了瞧检讨书,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看看吧。”安总还要说话时,俞经理已经走了。安总又把那张纸还给伍斌,伍斌趁机收回检讨书,美滋滋地溜了回来。
晚饭后俞老板要去中源公司找胡敬义,走之前安排罗通喜带着小崔上工地取样。因为工地试验室主任老祁回基地了,剩下一个小崔主不了事;而罗通喜以前干过试验,对试验这一套东西懂得不比老祁逊色多少,所以这次取样让罗去支援十分必要。
一辆工程车在对面等着。谁知罗不肯去,嚷着要俞老板给他加班费,理由是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本该歇班,却一直不得闲。“不能老做贡献!”罗理直气壮。
沈在一旁看着,觉得罗十分过分。可出乎沈的意料,俞老板似乎底气不足,没怎么争执就屈服了。罗有了加班费,这才招呼小崔搬工具上车。

第二天一早,在俞老板的率领下,华源公司包括许贤、伍斌、罗通喜、老肥、沈鸣洲在内的大批人马赶往工地,恭候姜习的大驾。沈鸣洲发现俞老板旁边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中年人,身架不大体态稍胖,笑容满面,话语迟缓,声音柔和。听罗通喜说,这人正是中源公司的经理胡敬义,在全局以管理有方、效益卓著出名。沈不时地观察这个人,发现他完全没有俞老板和徐经理身上透着的那种粗野和威慑力,相反看起来十分和善——这样的人也能压得住工地的粗人?沈琢磨不透里头的学问。
俞老板把小沈介绍给胡经理,胡“哦哦”了两声,主动伸手和沈握手。沈发现胡的手掌又厚又软,还特别暖和。胡经理只是说一些客套话,不过后来还是补充了一句:“你们公司苏经理人挺好的,很难得。”
这时监理的越野车驶上了坝面。大家都不出声,等着监理过来。姜习第一个下了车,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比姜还瘦。俞老板似乎见过这个人,只是叫不出名字。
虽然有昨天的一幕,姜习还是大大方方地跟俞、许、伍、罗打招呼。看到胡敬义在场,姜主动走过去跟胡握手,笑着说:“胡经理也过来了,真是委屈你了!”
胡认真地说:“哪里!我是来参观学习的……”
姜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谁该学谁呀?你在主坝那边干得那么好,商总还在会上夸你们呢——真要是学这边就坏了!”
胡又一次认真地说:“不能这么说嘛,谁都有可取的一面!我看这边的施工还是很有条理的——铺料、平仓、碾压,一环套一环的,很规矩的嘛!”
姜一笑了之。接着姜又把一起来的瘦高个子介绍给大家,大家这才得知他姓程,是指挥部的技术人员,平时常跑引水隧洞工地。因为那边暂时没什么事干,所以今天破例到这边来视察。只是这位程工一上坝面就象警犬一样到处又嗅又找的,一副挑毛病的架势,对人似乎不感兴趣。大家见是这样,握手的客套也就免了。
接下来便是巡视现场。姜主要是查看罗通喜送上来的试验资料,对现场好象不怎么关心。程工却指手画脚,这儿石块超径那儿土料没压好,还要求挖开心墙察看层厚。老肥临时找来一个民工,用铁铲费劲地挖开一个小坑。站在旁边的俞老板夺过铁铲,自己用力挖出一个大坑。伍斌见状,主动拿出一把钢卷尺,找出下一层的界面,量出上一层的厚度。
“45公分!”程工不满地看着尺:“设计要求40公分,超厚10%以上,不合格!”
大家都不吭声。接下来在程工的要求下,老肥安排反铲分别掘开上、下游坝壳以测量层厚,结果都超厚。尽管程工不停地嚷嚷,姜习却一直静静地看着,不置一词,尽显大家风范。
回到心墙位置,程工又指着下游侧过渡层说:“你们看,石料都风化了——风化料也拿来上坝?!”
这回程工有点偏颇了,因为这些石料只是边角有点风化痕迹,石块主体还是很新鲜的。程说这些是“风化料”,难免会激怒施工单位。
果然,胡敬义首先按捺不住,站出来指着石料对程工说:“你们要是出得起钱,给这些石头镶金边都没问题,一点风化算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是什么态度?!”程工急得满脸通红:“这里是有技术要求的——没要求你们镶金边!”
“技术要求也是有一定伸缩性的嘛,哪里有象你这样横挑竖挑的?”胡始终不温不火。
程工正要发作,姜习终于开口了,而且是总结性的发言:“刚才我看了试验结果,干容重刚刚达到设计要求,比以前的取样结果降低了很多。程工要求挖的这些坑,大家也都看到了,确实有很大的质量问题。”说到这里,姜习忽然有点激动,似乎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在激励着他,提醒他在关键时刻不能手软,不能退缩:“龙指挥长早就说过,‘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我们商总、安总也反复强调:朋江工程关系到下游首都和新都共三千万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关系到核心经济圈的安危,关系到全国稳定和发展的大局!你们韦局长、卫局长和蒋总工也在龙指挥长面前作出过质量承诺,保证建设优良工程,创你们孖局的牌子!所以,这次不是我要难为你们,实在是你们做得太不够了!铲掉上面的这两层坝料,彻底返工,对你们才是个教训,对大坝、对大家都有好处!”说完,把资料还给罗通喜,招呼程工一起坐上车,扬长而去。

果如罗通喜所言,下午曹常青回来了。此时华源公司虽然停工,工地却是一派除夕的热闹气象。与沈鸣洲初次见面,曹常青丝毫没有因沈侵入他的地盘而怀不悦之色,相反看起来心情很好,对沈十分热情。沈猜想曹考得不错,一问果然如此——这第七回的考研终于感觉如风行水上,酣畅无比。
虽然罗通喜昨天说过曹是因为没钱才回来的,沈还是问曹为什么快过年了还主动回到工地。曹拍拍桌子,笑着说:“我现在很穷啊,哥们!在新都那地方,没有钱过得跟流浪狗一样!”
沈注意到曹的额头已出现皱纹,笑起来眼角簇起一堆鱼尾纹;脸部则是宽额头尖下巴,驾着一副眼镜;虽说只比沈大几岁,看起来却象是一位老先生,甚至让沈想起了小学时的韩登道老师!不过曹毕竟透着知识分子的气质,这一点伍、罗均无法与他相比。
沈表示如有困难可以给他赞助点钱。曹摆摆手说:“啊,不不,现在不用。等以后最困难的时候再说吧——哥们够意思!”
寒暄之后,两个人聊起来,文史地哲都涉及到了。沈自许在这方面鲜有对手;不想曹更加谙熟,常常是沈一提到某个历史人物,曹便能讲起这个人一生中的主要事迹,评价他的行为,而且颇有见地。沈还发现他对曹操情有独钟,称曹操和毛泽东一样,人性多面而又深刻,千古之后仍能让人咀嚼不尽。
沈想起财荣对毛泽东的态度,不禁笑着说:“你也姓曹,所以这样说话。可惜这里没有姓毛的来感激你!”
曹敛起笑容说:“曹操确实是个千年一遇的人物,天下万民谁不服他——不瞒你说,我还真是曹操的后裔!我家的族谱记得清清楚楚……”
“啊,原来是一家人,天潢贵胄!”沈感到异常开心,好象又回到了大学生活,变得十分能说:“既然这么称道魏武大帝,请问能不能说说他有哪些琢磨不透的闪光点?你最欣赏他哪一方面?”
曹兴致勃勃,脸上泛着红光,这才露出了年轻人本应有的风采:“我最欣赏‘东临碣石’那首诗,辽阔深沉,成就不在杜老的‘会当凌绝顶’之下!不信你可以仔细品味——就古诗来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两首!”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小声说:“所以我把名字也改了,改叫‘曹临东’!”
果然要踵武赓续高接混茫!沈觉得这名字确实大气,只是不解地问:“既然是改名字,为什么要瞒着周围的人?应该传开才对啊!”
曹不以为然地说:“要这帮人知道干啥?到时候我考研成功,把名字一改,自然就叫开了。这帮人只会吃喝嫖赌,脑子里只有名利和生理欲望,比牲口高不到哪里去!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反过来还要被他们嘲弄呢!”
沈觉得这番话过于偏颇,不过一时不想反驳。听罗通喜说,曹原先学的是水工专业,而考研选择的是计算机应用专业。想到这里沈不禁好奇地问:“你原先的专业和现在的兴趣,跟计算机相比……反差太大了吧?为什么不考虑中文或者史学专业呢?”沈想起自己阴差阳错学水利专业,到现在都难有兴趣,十分苦恼。
对此事曹似乎很有主见:“兴趣跟谋生是两回事!以前‘文学青年’还有人羡慕,‘爱好文学’成了征婚的广告词;现在要是提这些东西,还不让人酸掉牙!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人文知识分子处在中心位置,一篇赋、一首诗可以名动天下,金钱、美女跟潮水一样送上门。现在那些读中文,读史哲的,快没饭吃了!我在新都大学认识一个蹬三轮卖盗版书的,就是二十年前首都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还有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哲学博士,好不容易挤进一个单位,效益不好,还不够活的;被逼得到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做兼职,搞什么市场调查——其实就是跑腿,挣几个辛苦钱!”
沈想了想,还是有点不认同:“一叶秋也搞文学那一套,听说很得局领导的重视,挺风光的……”
“有啥风光?”曹不由分说地打断沈的话,语气十分不屑:“局里要这么一个点缀,屁地位都没有。他自己懵懵懂懂,屁癫屁癫地到处张扬——还不如严高聪明呢?”
沈对严高略有耳闻,忙问严高的聪明之处。曹评点说:“这两个人的脸皮都很厚。不过一叶秋只会自鸣得意,不象严高懂得巴结领导——就凭这一点严高比他厉害多了!”
其实沈对那两个人不感兴趣,想了想,还是回到文学方面,疑惑地问:“依你看,是什么原因造成纯文学衰微呢?”
“时代造成的!”曹不假思索:“现在是经济社会,到处都讲竞争;国家、民族、文化、个人,都想挤掉别人,所以大家都变得很现实,很功利——念一首诗、弹一首曲费工夫又不能致富。对一般人来说,人文知识分子有什么用?还有一个,就是文学艺术这种东西门槛很低,谁都可以掺进来——吃喝拉撒睡,胡写乱写一通,还拿去发表!半桶水的人到处都是,把文学的名声搞臭了!不象科技上的东西,隔行如隔山,专家一句话,政府、媒体跟着宣扬,老百姓敬若神明!”
曹一边说一边整理衣着。沈本想打听他与马贞谈得怎样了,一看要出门,以为他要去工地看看,便随口说:“你有点久没上坝面吧?要不要去看看?”
“都停工了,不用去看。”曹毫不在意:“照图施工的事,多得是的人会干。咱们的时间精力,还是尽可能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吧!”收拾停当,曹拍拍沈的肩膀说:“这几天我要办点私事,不能陪哥们了。等过完年,我带你去见几个人——很值得见的人!”说完便拉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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