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三章 解 放

哲人说:强盗并不可怕,他们虽然杀人,但他们是胆怯手软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已是错的!最可怕的是自认的“圣人”,他们也杀人,而且杀得更多,但他们杀人时却以为自已是在替天行道!忧愁是一股暗流,隐蔽而缓慢,没有波涛,没有涟漪,不着痕迹,但却慢慢地一分一寸地侵蚀人们的心灵,使你的容颜失去光彩。

一九四九年初,林嘉诠已经是五年级了,对於世事介於懂与不懂之间。人们见面谈论战争的话题多了,不是报告共产党打到那里,就是议论国军为甚麽总是「战略转移」?那时泰昌隆的内厅几乎成为消息交换所和战争分析所,天天都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既有人断言共产党一定赢,也有人断言共产党打过长江美国一定干涉,又说美国的飞机坦克如何厉害,靠苏俄支持的共产党一定不是美国的对手。

在林家客厅发表议论的皆非平凡之辈,有新江县县太爷余县长,有驻防於崖门的海军中校,有八五八团麦团长,也有经常往返於省港澳的商人马先生,还有新江中学的校长和老师等等。因为泰昌隆靠近码头车站,他们往返时喜欢来坐一坐,当然专程来打听消息,或提出问题请教的也是有的。林焕然自小喜欢看战争片,所以喜欢坐在客厅一角,聆听人们的高论。

起初战争好像不关他们的事,好像很遥远,永远都不会到这儿来。泰昌隆的人们开始感到战神的脚步似乎已经逼近,是一个下着长命雨的傍晚。

雨从夜里就下了,淅淅沥沥下个不休,南国的初春天气总是这样。绵绵的细雨下个不停,空气弥漫水气,连未被雨淋过的衣服都湿得黏手。刚吃过晚饭,泰昌隆几个伙计坐在门口边,望着街外,感叹这场雨不知要下多久?江水大概又要涨了,不知稻田会不会汜滥?鱼塘会不会被大水淹没?诠仔也在门口跟他们打闹嬉戏。

这时候一辆拉着行李的黄包车,随着一个四丶五十岁的男人向泰昌隆冲来,黄包车的行李包上坐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比嘉诠要小四、五岁。车後跟两个女人,一个四十出头,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女孩。他们几人虽然都打着伞,但衣服几乎全湿了,十分狼狈。

「请问大哥喺唔喺喥(在不在)?」

「喺喥(在)!老板,有人搵(找)你。」门口的伙计扬声,林耀祖闻声走了出来。

「大哥!」中年男人跨进门槛。

「啊!轩叔,乜真系你呀(真的是你呀)?快入(进)来,快入来,湿晒(淋湿了)罗。」

林耀祖把轩叔一家迎进客厅,诠仔好奇,也尾随,仔细端详这几位客人。

「食咗(吃了)饭未呀?」

「实不相暪,大哥,赶车赶船,到依家仲(现在还)未吃饭!」轩叔有点不好意思。

「阿福!阿福……」耀祖扬声呼叫。阿福是「虾哥」的长子,耀祖筹备恢复泰昌隆时,「虾哥」曾求嫲嫲说:「请大爷带阿福出去搵一碗饭吃。」阿福不识字,祇好做伙头。但闻声进的却不是阿福,而是傲梅。

「轩叔,轩婶,乜真系你地呀!好多年冇(没)见罗!」傲梅拉着轩婶的手在她身旁坐着,端详着她,然後转过身:「呢(这)个梗系(一定是)阿琴了,咁(这么)大个女了,又生得几靓女噃(又长得蛮漂亮的)!」阿琴的确长得蛮秀气,鹅蛋脸,长睫毛,眼睛大而明亮。美中不足是鼻子不够挺秀,长得稍低,然而这显示她脾气好,能迁就人。她梳着两条垂到肩膀的小辫子,穿着蓝底白花的连衫裙,套着浅蓝色的外套,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圆形小皮包。

「快叫大伯娘!嗱,嗰(那)个系阿书,你未见过呢!」轩婶用手指着坐在阿琴身旁的小男孩。他约莫有五岁,精灵的眼睛四处溜,不过还是看诠仔最多,因为在众多人之中,诠仔年龄跟他最接近。

阿琴,阿书依母亲吩咐叫了一声「大伯娘!」而阿福这时也探头进来。

「快煮几个人饭,如果厨房唔够料(不够菜),叫人过去隔离(壁)街祥记,斩啲烧鹅,义烧返来。」傲梅说罢,递给阿福五元港币。那时义烧三角港币一斤,烧鹅五角一斤。

「唔好咁(不必这样)破费,简简单单就得啦!」轩婶客气一番,但阿福已退出去了。

「轩叔,轩婶,返来前拍个电报畀(给)我哋(们),等我地去接你船。」耀祖递给轩叔一包美丽牌香烟。

「大哥!你有所不知,呢(这)次我地走得好狼狈,成副(全部)身家几乎冇晒,返得到来都算好彩罗!」轩叔长叹一声,慢慢点燃香烟:「南京前几日失守,事前毫无迹象,枪未开过一声,炮未发过一响,咁(这样)就话撤退罗噃!我睇(看)呢(这)场仗打唔落去,国民党输梗(定了)。」轩叔跟耀祖年龄相若,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但他身材矮胖,头发半秃,远远看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油光鉴人的前额。他说到国民党输梗时神情黯然,不胜落寞,忍不住又唉的叹了一声。

「局势真系估唔到(真是料不到)变化得咁快。」耀祖沉默了片刻才应了一句。

「最弊(倒霉)我以前对局势估计一向乐观,认为共产党嗰几枝破枪点敌得过(怎比得上)我哋啲(们的)美式装备!徐蚌会战输咗之後,我以为最多划江而治,仲(还)听政府号召将十年嘅积(的储)蓄同埋(和)金饰,换咗(了)金元券,点知依家乜都冇晒(谁知道现在啥都没有了)」说到此,轩叔满脸沮丧。

轩叔全名周轩亭,是南岗村出道最早的官员。早年毕业於政法大学,做到南京市中级法院的首席推事。为官清廉,声誉不错,但为人过於节俭,免不了会引起村民一些非议。轩叔父母早已过世,在南岗虽有几间祖屋和几亩地,但亲人祇有一位堂兄,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很少回来。逢年过节祇寄些少钱回泰昌隆转交给他堂兄拜祭祖先。和平後那年他带素琴回来也祇住四天,许多人都见不到他,难怪诠仔对他们全无印象。

「船到桥头自然直,唔好咁担心。返(回)到来乡下,大家互相照应,梗掂嘅(一定稳妥),咸鱼青菜梗有得食。」耀祖极力安慰他。

「大哥,你知啦,我女人系(是)城里嘅(的)人,我怕佢响(她在)乡下住唔惯,想喺(在)县城租个地方,安置好佢哋几仔乸(他们母子),然後先上去广州搵(找)司法部,睇吓(看一下)佢哋(他们)有乜嘢安置(有甚麽安排)。」

「唔使(不必)!就住响喥(这里)得啦!」耀祖说时阿福已把饭菜端进了饭厅:「嗱!你哋慢慢吃饭先,等阵(会)我叫人响(在)二楼执定二间房俾你哋。」

「咁点(这怎麽)好意思呀?」轩婶客气道。

「就咁(这样)定啦!我有好多嘢(话)同你倾(谈),吃饱先再讲!」傲梅轻轻拍拍轩婶的肩膀,抚慰她,然後退出去,让他们到饭厅吃饭。

这样周轩亭一家就在泰昌隆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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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婶一家最初是跟耀祖一家同桌吃饭,雅书和诠仔(雅书可要叫他「诠哥」)混熟了,也常常一起玩,素琴就像大姐姐那样照看他们。林家原来人口简单,现在一下子增加三四口人,吃饭时也热闹得多了,诠仔吃饭也比以前快多了。

素琴在南京时已念初中二,好像是念甚麽教会学校,很有名,但新江县没有教会学校,祇好将就点转到新江中学去。「新中」跟「育英小学」在同一条路上,素琴与诠仔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不认识他们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姊弟。放学时,他们有时会到娘的裁缝店去,因为轩婶也在那儿学缝衣;有时就直接回去泰昌隆,可是一回到店,琴姐就争着帮「二伯母」做家务,不肯跟诠仔他们玩了,这点是诠仔最为不满的。

雅书虽然很喜欢缠着诠仔玩,但他太小了,诠仔嫌他烦,不大愿意跟他玩。

轩叔则三头二天就往省城跑,住一、两天才回来。起初他还满怀希望,但跑过几次之後,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佢哋唔(他们不)要我了,话(说)南京中级法院取消咗(了),暂时冇(没有)地方安置,连薪水都冇埋(没有),净系(祇是)叫我每月月头去法务部攞(拿)生活费,得鸡碎咁多(很少之意),今後唔(不)知点算(怎麽办)」有一次轩叔哭丧着脸对耀祖说。

「唔使(不必)担心,迟吓(过一阵子)或者会有新机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唔担心就假,一家大细,要吃要住。势估唔到(怎样都想不到),做咗廿年官,如今落得如此结局!睇(看)来国民党气数已尽……」

「亦未必嘅!迟吓或者有转机都未定。」耀祖安慰着轩叔,其实他自已对局势也是颇为担忧的。

轩叔明显地消瘦了,两颊微微凹下,开始露出皱纹,素琴依旧沉默,眉头紧锁。父亲的际遇不能不影响到她的心情,她毕竟不是蒙性未开的小女孩,周家几个大人都愁眉深锁,祇有阿书仍然楼上楼下地乱跑,不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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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叔一家的遭遇使人们感到战争已不是遥不可及的了,它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始渗入了人们的生活,於是有点恐慌起来。而最使人们直接感受到压力是这几个月退下来的国军似乎越来越多,县城内外随处可以见到衣冠不整的军人;另一方面原本在北方工作和居住的新江县人,近来返回家乡的也越来越多。他们都对战争的前景和自己的前途感到忧虑和失望;而金融的动荡,金元券、银元券的不断贬值,使所有的人都感受到压力。连小孩子都不例外,他们也懂得手中的钱要赶快花掉,如果要存钱祇能存「咸龙」(港币)。新江县城既有小澳门之称,黑市外币找换自然非常兴旺。

然而尽管前线战事失利,但也没有谁认为共产党会那麽快打到来,因为胡宗南的几十万大军仍在,白崇禧的百万大军仍在。多数人认为国军至少都可以守一两年,说不定甚麽时候美国突然出兵相助,守住东南沿海也说不定。省城广州固然一派繁荣景像,处於珠江一隅的南国小城新江更是娱乐升平,市面上反而比以往热闹。

那年端阳节,专员公署和县政府未知是为了粉饰太平或是有甚麽别的原因,竟跟商会商量除了一年一度例牌的龙舟竞赛之外,还搞搞水上花灯游行等新意头,繁荣地方。商会大多数理事都同意,耀祖自然也大力支持,觉得这个活动有新意。虽说免不了要花费一些钱,但祇要地方繁荣花去的钱是能赚回来的,最怕的是共产党打到来,生意没得做。

那年端阳恰逢他母亲六十五岁大寿,他母亲生於光绪十年的五月初二,农历恰是六十五岁,耀祖原本打算摆几围(桌)酒席替她做生日,但他母亲坚决不肯。说女人之家未过七十做大寿会折子孙福,所以也不通知亲戚,祇在回南岗祖屋简简单单吃一顿饭。可是嫁到惠阳的二妹不知就里,郄赶了回来。耀祖一家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已有多年不见了。二妹是耀祖妹妹当中唯一留在国内的。她本来嫁得不错,丈夫一表人才,曾在洋学堂读书,是国民革命军的青年军官。可惜她命苦,过门未满三年,女儿出生还未满周岁,就传来丈夫在北伐中阵亡的消息,祇得着一张奖状,连尸骸也见不到。她为丈夫安了一个衣冠冢,自此就守着翁姑和女儿过日子。

耀祖的二妹由于嫁得远,平时难得回娘家一趟,胜利那一年她曾回过南岗,可是那时耀祖尚未归来。等到他们回来时恰逢二妹的家翁过世,要守孝三年不可远行,这样两兄妹又无法见面。这次耀祖见二妹难得回一趟娘家,趁县政府要搞游船河,搞水上花灯,便顾了一艘大船,初四就把母亲和二妹从南岗接来,准备初五早上吃过粽子,一家老少便上了船去游船河。

端阳节游船河也是一个社交活动的日子,耀祖不会放着 不用。他发出请柬请余县长、麦团长等七八个旧雨新知前来游船河。而南岗村的亲朋戚友琪琪、蓉姨、轩叔、素琴、书雅不用发请贴自自然然也在邀请之列。南岗村的人和泰昌隆的几个伙计先上船,耀祖夫妇则在码头前等候余县长和麦团长等人。

不一会,余县长和麦团长结伴而来,耀祖把他们请上船,轩叔看见余县长一行上来,眼不转睛地看,好一会才迎上去,向余县长伸出右手,说:

「你是余敬唐吗?」

「啊!你可不就是周轩亭!听说你在南京啊!」

「才回来两个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原来当了我们的父母官!」

轩叔跟余县长是南京政法大学的同学,毕业後各奔前程,已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在这海隅的小城相遇,老同学久别重逢,自然特别多话说,耀祖把他们请上二楼好让他们慢慢聊。他自已则招待麦团长等人到船边欣赏沿江景色。并吩咐伙计拿酒出来,大家一面喝酒一面聊天。

虽然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但男人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转到时局上。他们从分析战争形势转到分析自己的处境。

麦团长表示要跟共产党一死战,不成功便成仁。有的人表示共产党来了一定要走,因为他以前杀过不少共产党,不走准没命;有的则说,共产党来了也不过是改朝换代,自已没有血案,最多不过解甲归田,退隐山野。

轩叔则说最该死的是自已太天真太相信政府了,把所有的储蓄换了金元券,现在即使想走又去那找钱呢?在家乡没有钱还可以混日子,逃到外面那可难了。有的人虽然不是像轩叔那样把钱换了金元券,但平日手头上就没有几个钱,说逃到了外边往後的日子不知怎样过?耀祖觉得自己祇是一介商人,论财产最多祇是「小资产阶级」应该是共产党团结的对象。何况自己一向暗中有向共产党缴税,跟共产党人的关系例如康县长、德叔等都算良好,相信共产党不会怎样为难他。他唯一担心的是不知今後的生意怎样做?共产党的革命宗旨就是要打倒地主资本家,消灭剥削,建立工农联盟,由工人农民当家作主。做生意中间赚取利润,算不算剥削呢?当然他们的讨论是没有结论的,谁都琢磨着按自已的情况办。

余县长听了大家一番议论正着面色说:「即使共产党得势於一时,但一定不会长久,美国一定不会眼白白看失去中国这个市场,一定会帮助国民政府打回来。因此,兄弟我决定共产党一来,就带领部下去打游击。那时候倒是要大家多支持!」大家听了也不哼气。

楼上高谈阔论颇为热闹,楼下则另有楼下的烦嚣,傲梅一面陪嫲嫲、二妹和南岗村的亲朋戚友吃水果,打麻将。还得管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小孩,不让他们乱跑,以免发生意外。那年端阳对新江县来说彷佛是回光返照,几十年来少见这样的热闹,不管在江边还是在涌里,但见大船小艇穿来插去,旌旗飘扬;不管在岸边还是在水中,都是人声、锣声、鼓声喧闹。而船上又堆满食物,粽子、糕点、荔枝、杨桃、黄皮、花生、马蹄(荸荠)应有尽有。白天的高潮自然是赛龙舟,分为大龙、中龙和小龙,比赛之时锣鼓喧天,千桨齐飞,百舸争流,煞是好看。诠仔从未见过这种热闹场面,看得不肯眨眼,彷佛一眨眼目前的景象就会消失似的。琪琪、素琴以前也没有见选这种场面,也看得十分兴奋,不停地尖叫。高潮过後已近黄昏,大家稍为休息,晚饭也在船上吃,吃饱了晚上的节目又继续上演。

晚上的节目比白天还要丰富,一艘艘张灯结彩的船只把江面照得一片泛红,彩灯有莲花形、有杨桃形、有桃子形、凡是说得出的形状都应有尽有。还人穿上古装,扮渡海的八仙,扮西游记唐僧三师徒,扮行吟泽畔的屈原,还有一艘大船以船作舞台,在上面演大(粤)戏。虽然不是省城马师曾、薛觉先、卫少芳之类大戏班,但也是南海县的戏班,无论唱腔做手都不俗,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傲梅看得十分入神,还不自觉地跟轻轻地哼几声。等到演完一节戏,佬倌(演员)也到後台休息了,素琴突然建议她拉二胡傲梅唱曲,诠仔也叫好好!可是他娘硬是不肯。那天素琴十分兴奋,在大家的鼓动下便露了一手,拉起二胡来。

她拉了〈赛龙夺锦〉、〈彩云追月〉、〈雨打芭蕉〉、〈怨西风〉,余县长闻声从楼走下来,仔细端详了素琴一会拍拍掌说:「拉得好!拉得非常好!以前响边度(在那里)学㗎?」

「以前响(在)南京跟柳如舟学的。阿琴!快叫余世伯!」然後又转身对余县长说:「佢系(她是)小女来!」素琴起身叫了余县长一声世伯,又坐下拉弄她的二胡。

「柳如舟,就是江南闻名位柳如舟吗?」

「冇(不)错就系佢(他),可惜世局多变,还未满师就得南返了。」轩叔轻轻叹了一口气。

「轩亭兄,虽是如此,但令嫒的才华是不会被埋没的。她不但长得标致而且聪明伶俐,将来要好好培养,好好培养!」

「唉!这种世道,祇要有机会读书,将来能混口饭吃就好了。岂敢存甚麽奢望?」轩叔不禁叹了一口气。

「轩亭兄,不必悲观,像兄这样的人才日後必定有发展!必定有发展!」

这时轩叔才注意到轩婶站在素琴身旁,连忙向余县长介绍。轩婶免不了又跟余县长客套几句。

素琴不知是一时兴奋还是她父亲刚才说的话令她有感触,她低头又拉起二胡来。这一回她拉的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周旋名曲〈天涯歌女〉、〈四季歌〉……她的演奏获得大家一至叫好,掌声不绝。但诠仔的二姑母却悄悄走到素琴身旁,轻轻拍拍素琴的肩膀说:

「阿琴,後生女(年轻姑娘)!以後多拉轻松快乐嘅曲,咁(这)样会好。」

诠仔二姑母一直静静陪着老母亲看戏听琴,一直都不怎麽说话,但此时却忍不住走过去说两句,也许是有感而发吧。

「啊!」素琴漫应一声,若有所思。

这时诠仔才注意到他二姑妈的脸,她长得跟伯父很相似,脸孔略阔,但鼻梁不像他伯父的那麽挺拔,比较低比较扁。她打扮十分朴素,眼睛也不明亮,但脸孔却十分祥和。她最初见到诠仔时虽然也显得很兴奋,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好一会,但并不特别亲热,也没有特别称赞他,祇轻声对嫲嫲说:

「生得几似四弟,可能大咗仲靓仔(还俊)过佢老窦,应该仲(还)几聪明添,不过真系要好好教至得(才行)。」而诠仔听了也不动於衷,轻轻走开让她跟嫲嫲说话。

「唉!呢个孙仔都系纵啲(过宠)!冇法啦,鬼叫我哋(们)得佢一粒男孙咩!」

二姑妈在新江城祇住五丶六日就回惠阳了,临走时拉着 诠仔的手说:「几时得闲同你阿娘来探二姑妈!」诠仔虽然点点头,其实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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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节过後很快就放暑假,诠仔、琪琪、蓉姨、素琴、书仔和轩婶都回去乡下。一回到南岗老家,诠仔就带着傻狗跟「淋尿裤」他们往虎岭上跑,根本没有时间理会琪琪和素琴两姊弟。

一天傍晚,诠仔跑得浑身臭汗地回来,看见素琴已坐在厅上等他了。

「诠仔,我等着你一阵了,出来呀,我有嘢(话)话畀(说给)你知。」诠仔发觉素琴的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样看上来比以前好看得多了。

诠仔跟着她走过屋前一块空地到了池塘边,素琴喜孜孜地说:

「我静静话个好消息畀(给)你听,不过你唔准同(跟)人哋(别人)讲噃!」

「得啦!你话唔讲得(你说不许讲),我梗(一定)唔讲㗎!」

「我要搬啦!」

「吓?要搬?搬去边呀?搬返南京?」诠仔惊讶起来,其实他不想她搬走。

「唔系南京,系第二喥(是别的地方)。」素琴神秘地说:「头先(刚才)我听见爸爸同妈妈讲,有人请佢(他)去教书,听讲系余县长介绍嘅,好似系乜乜(是甚麽)师范,唔喺(不在)新江城,咁唔系要搬罗!」素琴尝试解释让诠仔明白。

「唓!你唔(不)搬都得㗎,你爸爸教书啫嘛,又唔系你要去第二喥教书?」

「唔得(不行),我哋系(我们是)一家人,爸爸搬,我点(怎)可以唔搬吖?」

然而结果却出乎素琴的意料,她真的搬不成。轩叔获邀到台城五邑师范教高中国文,每月有一百五十个大洋,待遇算是不错。轩叔已接受聘书,下学期一开学就要去上课。至於素琴的去留,轩叔跟耀祖夫妇商量觉得她还是留在新江城比较好。一者不想她读师范,希望她将来有更大的发展;二者不想她又匆匆转校,她转到「新中」还不到一个学期,再转学她又得重新适应环境;更加重要的是傲梅蛮喜欢她,力主她留下来。暑假完毕後,轩叔夫妇和书仔搬去了台城,素琴却仍住在泰昌隆,祇不过从二楼搬上三楼,跟诠仔他们住在一起。

秋季开学不久,也就是轩叔夫妇搬出不久,泰昌隆又入住了两个人,不过不是客人而是二老板耀庭夫妇。那天耀祖带着两个伙计一早就去码头等了,可是也是将近傍晚船才泊码头,据说由於涨潮船走得慢。

诠仔长大了,他知道耀庭是他的父亲,「婶婶」是他的生母,但在感情上却跟他们隔得很远,对他们相当抗拒。

耀庭说陆军医院已经撤到广州梅花村,全医院都是伤兵,三两年来不是截手就是锯脚;不是挖弹头就是挑炮弹碎片,天天如此,人都麻木了。这场仗国民党打输也就算了吧!又不是丢给日本鬼子,共产党虽然主义不同,但毕竟都是中国人,总坏不到那里去。

耀庭夫妇回南岗看过母亲之後,没几天又要赶回广州,因为陆军医院现址也是暂时的,说不定那天又要开拔,不知要搬到那里去,所以不能离开太久。虽然他的肩章已经加了一粒星,是上校了,但对时局却颇为沮丧。新江县许多人都表示要下香港,耀祖也问耀庭要不要走?耀庭认为他不必担心,他虽说是陆军上校,但祇有救人,没杀过人,总不应该说有罪吧?历来改朝换代从未见过杀医生的。而且祇要有人就有人会生病,他不做军医私人行医也生活无忧,所以没有必要走。

轩叔重阳回来过,也在林家客厅再次提起他游船河时曾经谈过的问题,他认为自己为官一向清廉,做法官时也一向依法判决,不收过贿赂,没冤枉过好人,历来改朝换代清官都没事。何况出走说易行难,他对目前的工作尚算满意,祇希望做下去养大子女,於愿已足!耀庭在新江祇待了短短的几天就匆匆赶回广州报到,不料他走了没几天人们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但却没有人们想像中那麽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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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九日,对新江县的居民来说,这一天跟以往的日子并没有甚麽两样。不闻飞机声,不见大炮响,农人照样下田,母鸡照样生蛋,但实际上已经换了旗,变了天。那天夜里县城的居民听到一阵阵骚动似的声响,杂沓而急促的步履声,骡马的嘶叫声,但很快就平静了。有的人根本不以为意,蒙头照睡。有些好奇的往门隙外望一望,或在骑楼(阳台)探头瞧一瞧,啊,不得了,满街都是穿草黄衣服的军人,他们睡在骑楼下,睡在大街上,睡在河堤上。有少数军人在巡逻,在街头街尾站岗放哨。他们的枪枝则五六枝一组,五六枝一组整齐地竖立在街上。

泰昌隆里的大人实际都醒了,但谁都不敢开灯,也不敢作声。林耀祖在黑暗中望向窗外,思考明天怎样应付这些军人,怎样保护店里各人的安全。傲梅和冯氏也都起来了,默默地坐在他对面,既不敢打扰他,自己也想不出甚麽主意。林耀祖思索了很久,觉得最佳方法莫过於闭门不做生意,反正店里的米吃二丶三个月没有问题,没有餸菜就吃白粥。决定之後他整夜不睡,下楼把平日负责开门那几个伙计叫醒,吩咐他们千万不要打开大门,并且把楼上各人叫醒,把大家撤到後进货库,以防万一。

天亮以後大家都瑟缩在货库里,不敢声张,但不知突然谁叫了一声:「佢哋(他们)走晒(光)了!」林耀祖急忙走上楼上向街外望,街上果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时远处却响起鞭炮的声音,原来有人放鞭炮庆祝解放了。俗语曰:「一狗吠影,百狗吠声!」人类实际上也差不多,第一串鞭炮响了相隔不久,第二串鞭炮也响起来,接着便劈劈啪啪响起更多的鞭炮声。林耀祖觉得没事了,就吩咐打开大门中的小门,叫阿福去买餸(菜),趁便打听消息,但仍不忘叮嘱他出外一切小心。至於其他人,林耀祖主张仍然留在店里,不要轻易外出。不久,阿福从菜市场回来,说外面平静无事,一切正常。祇是市场已不收银元券了,祇收港币,大洋(银元)和共产党的人民币,大家这才放下心里一块石头。

下午,县城出现了三五成群的游击队,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穿着五花八门,既有学生打扮,也有农民装束,不过仍以黑、蓝色的农民装束为多。他们衣服虽然不一样,但有一样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有枪。有的腰间挎着驳壳,有的肩上托着步枪,三五成群在街上闲逛。他们有时手舞脚蹈,兴高采烈,有时还向天空开枪,以示庆祝胜利。但没有入屋,没有扰民,看似散兵游勇,实际却有纪律。

局势很快平静下来,第二天林耀祖也出去,到县商会打听消息。听说昨夜的解放军为追赶逃往崖门的国军,已经行军一百华里,累极了才在县城稍事休息。他们军纪严明,宁睡在街上也不扰民,不拿老百姓一针一针。休息三个钟头後又紧急行军,难怪县城的老百姓天亮之後看不到解放军的人影。局势看来不至於太坏,但在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之际,一切都难料,今天平平静静,说不定明天又打起来!一切都以小心谨慎为上。

返回店铺途中,林耀祖顺道把蓉姨母女俩接到泰昌隆。其实蓉姨昨晚一觉睡到天亮,街外发生的事情她全不知晓,等到天亮要出去买菜,听到街外人们的议论,这才怕起来,连菜也不买,赶快回家去,不久林耀祖就到了。

一切似乎十分平静,但林耀祖仍有点忐忑不安,觉得车船交通既没有恢复,说明局势还未明朗,因此决定翌日派几个伙计护送妇孺回南岗去。平日她们车来船往,现在要走三十馀里小路,明知辛苦但别无选择。

南岗由於偏离主要的交通道,村民根本不知道发生过甚麽事,都解放二三天了,他们还以为仍然是国民党的天下,直到耀祖的家眷回来,才知道国民党打败了,共产党进城了。

约莫一个星期左右,水陆路交通恢复了,从「军政委员会」和「新江县人民政府」的安民告示上,林耀祖看到「县长康克武」几个大字,心里也就更加踏实了。不久,县政府还派人来探访林耀祖,要他通知商会理事开会,说康县长要跟大家见见面。

十多年不见,见面时康县长拉林耀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像老朋友那样热情,谈笑风生。但耀祖觉得他跟以前的康克武有明显的不同,多了几分神采,少了一分坦诚。康县长叫大家照常做生意,但不能用「咸龙」(港币)大洋了,要大家到人民银行兑换人民币。又说大家都祇是「小资产阶级」,共产党不会共他们的产。

散会後商界的朋友都向林耀祖道贺,说他有康县长做靠山,今後可要多多关照了。林耀祖听了不知如何回答,祇一味客气。

在解放的过程中,林耀祖最感到高兴的是家人平安丶社会安定,没有杀戮。交通恢复後,耀庭也托水客稍来书信,说陆军医院来不及撤退,现在已被解放军接管,解放军除了派一名院长一名政委来接管行政工作之外,其他人都留下继续工作。他也照旧当主治医生,但没有主任和上校的衔头了。

轩叔仍在台城的五邑师范学校教书,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解放後最初的几个月,政府把五邑国民党留下的旧人员曾集中到新江城学习,进行思想改造。那时轩叔倒也忧心忡忡,不知是凶是吉?可是学习班三个月後就结朿,各人又回原处照样工作照旧生活,这才真正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解放不久,春节又到,这个春节倒是一个很快乐的春节,战争的阴霾已一扫而光,这些年来人们最担忧的事情已告结朿,家家户户又喜气洋洋。照样(宰)鸡杀鸭,照样鞭炮齐鸣,照样拜神祭祖,照样恭喜发财。虽然从国外回来的人不像胜利後那一两年那麽多,但从港澳和大陆各地回来的人也不少。元宵过後外面回来的人又陆续离去,虽然改朝换代了,但大家都感觉不到这个年跟以往的年有甚麽不同。假如一定要找出有不同,那祇是政府和游击队掉换了位置。以前是国民党执政共产打游击,现在是共产执政国民党打游击。听说余县长真的带领二百多人上了仙掌山,但却很少听到他们活动的消息。也许他们对周围环境不太熟悉,不能如共产党那样行动自如。

然而,一切事物量变的初期都是在无声无息不知不觉中运行,等到人们感觉到变化了,量变的幅度已相当大或者已经是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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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零年五月一日,县政府动员各乡镇农民到县城集中,举行盛大的庆祝「五.一」节集会游行。场面确实非常盛大,广场集合七、八万人,康县长、解放军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带领呼口号的人有节奏地引导群众呼叫着「热烈庆祝『五一』劳动节!」「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然後又列队到县城的街道游行,林耀祖走在商会队伍的前头,不算意气风发,也蛮精神昂然。散会後大家都累得要命,那些起早摸黑从乡间走路来,划船来的农民就更不用说了。只是大家都弄不明白搞这样的庆祝会是为了甚麽?但因为是第一次搞,够新鲜的,也就没有太多怨言。

可是没过几天县城里又另搞了一次声势更浩大的群众集会,那是支援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大会,形式跟庆祝「五一」一模一样。同样是大锣大鼓,同样高音喇叭,同样是慷慨激昂的演说,同样的高呼口号。不同的是口号的内容变成:「打倒美帝国主义!」,「中朝人民友谊万岁!」「美帝国主义从亚洲滚出去!」。当然,「中国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这两句口号是不可或缺的,每喊别的口号二三句就会喊这两句口号一次,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千千万万的群众并不真正了解到底是甚麽一回事,祇约莫知道又打仗了,日子跟以前的确有点不同了。学校方面则另开动员大会,动员高中部学生报名参加志愿军,初中和小学生则动员大家捐献,支援国家购买飞机大炮。

诠仔在学校的募捐会上,捐出了他所有的红包钱,支援祖国购买飞机大炮「打倒美帝国主义」。由於他在班上捐钱最多,受到班主任的表扬,乐不可支。他并不知道他的亲人已开始陷入深深的忧愁之中。

最先发愁的是蓉姨,船公司每月的拨款中断了,琪琪父亲的音讯中断了。她曾到「侨批局」去查问,但没有人知道是甚麽一回事,祇说香港有钱拨过来他们就送给蓉姨,香港没有钱来他们也没有办法,也不懂得到那里去问,叫蓉姨写信或托人到香港查问。这还用人教吗?蓉姨最担心的就是这点,她已发出三封信都没有回音,不知道琪琪父亲在那里?是生是死?至於钱她倒不那麽紧张,她有点积蓄,短期内生活不会有问题。

第二个发愁的是诠仔伯父林耀祖,解放半年多以来生意一落千丈,每月做的生意不够以前的两成。以前人来人往的泰昌隆现在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一天也难有一两个经纪或客人进来。铺头的开支那麽大,长此以往不难坐食山崩。

第三个发愁的是诠仔的娘邢傲梅,她的裁缝店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一天到晚都没有一两个人进来做衣服。旗袍、西装这类布料贵工钱贵的服装,半年来都未发过市,这也是自开张以来未遇过的。

忧愁是一股暗流,隐蔽而缓慢,没有波涛,没有涟漪,不着痕迹,但却慢慢地一分一寸地侵蚀人们的心灵,使你的容颜失去光彩。在这段日子里蓉姨失去了往昔的乐观和笑容;傲梅添上了白发和皱纹。

随着「抗美援朝运动」的开展,社会上的气氛似乎也比以前紧张了,各式各样的路边消息都传了出来。有的说国民党要反攻大陆了,有的说特务已潜进来要在井里放毒,空气越来越凝重。街头巷尾的砖墙上,也出现了用白石灰刷上「警惕反革命分子破坏!」丶「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丶「抗美援朝必胜!」丶「中国人民必胜!」丶「减租减息,清匪反霸!」,「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等标语。这些宣传标语在夏日阳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显目,远远就吸引人们的视线。而报纸上宣传「抗美援朝」的篇幅也多了,措词也更加强烈了。

突发的震惊像雷电的袭击,你还来不及弄清楚到底是甚麽一回事,已被击倒在地,痛苦呻吟。秋季开学还不到两个月,住在台城的轩婶和雅书突然携着大件行李来到泰昌隆,向大家报告了一个很坏的消息:前天深夜,四五个穿制服的军人来到他们寓所,祇问一句:「周轩亭在不在?」,轩叔应了一句:「我是。」军人们二话不说,扭住轩叔的手臂,用粗麻绳五花大绑的一絟就推到墙角,然後宣布:「我们奉新江县人民政府之命,逮捕反革命份子周轩亭。」说罢便拉出门外,登上一辆黑色房车,绝尘而去。

轩婶说,第二天她赶到台城看守所,看守所官员说,不准探望,等到可以探望的时候自然会通知你。学校校长也感到很恐慌,对轩婶说,轩叔短期恐怕回不来了,他出了轩叔两个月薪水给轩婶,叫她暂时回老家等候消息。由於台城祇有公共汽车到新江县城,所以他们先到泰昌隆,明天再回南岗。

耀祖夫妇虽然心急想知道详情,但知道轩婶俩母女必定有很多话要说,不好打扰,晚饭後就让她们回房。那晚她们母女俩细声的谈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无论谁看到她们红肿的眼睛,都知道是甚麽一会事了。

第二天,傲梅趁轩婶向她两夫妇告别时,把轩婶拉到房里,关上房门,悄悄问轩婶详细的经过,轩婶说,轩叔自己也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以为自己为政府立了功。

轩婶说,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在房里整理被褥,轩叔在厅上看书。突然听到一二声轻轻的敲门声,轩叔把门拉开,轩婶转头朝门外望了一眼,瞥见一个披着蓑衣戴竹笠的男人站在门外,他轻声地对轩叔说了些甚麽,轩叔便背着轩婶说:「我出去一阵(会)!」顺手拿起雨伞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约摸大半个钟头後才回来,轩婶问他甚麽事?那人是谁?他不说,还说:「女人之家唔(不)好问咁(这麽)多!」。轩叔很少用这种态度跟轩婶说话,那晚弄得轩婶整夜都不快乐。

轩婶接着说,约摸半个月後,大白天,余县长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轩叔赶紧把他请进房子里。轩婶说,她非常清楚记得余县长曾说:「依家(现在)冇(没)事了,我已经见过崖门嘅驻军司令。佢哋(他们)表示,祇要投诚就既往不咎,大家可以返去安居乐业。兄弟我呢次来就系要向你告辞。」余县长祇坐了片刻就走了。轩叔还以为自已立了功,喜滋滋地对轩婶说,雨夜来人就是余县长派来的,想了解地方上的情况。轩叔便说,一切平静,共产党说的不咎既往大概是可信的,劝余县长与其在山上挨苦不如派人与政府接触,看有没新的机会,想不到余县长那麽快就下山。

耀祖夫妇听到这里沉默良久,我眼看你眼都不作声,其实他们现在是为耀庭担忧。

轩婶原本打算全家回去南岗老家,但傲梅把素琴留下来,说「见一步行一步,等佢读完呢(这)个学期至(才)算。多一个人食(吃)饭祇系多一对筷子。」这样素琴便暂时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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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叔的遭遇令耀祖和傲梅感到非常震惊,他们不约而同地问对方:「唔(不)知二叔依家(现在)点(怎样)呢?」然而他们谁也不可能知道答案。

耀祖虽然不说甚麽,其实他开始後悔当初为何不劝耀庭下香港或者去台湾?解放前夕,他们认识官场上和商场上的许多朋友都走了,那时也有人邀他下香港开店,他认为一动不如一静,现在才觉得最没有眼光的是自己。

轩婶回南岗的当天,林耀祖突然乘早班船赴省城,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收到弟弟的来信了,不详的感觉盘旋於脑际,无论怎样自我安慰都无济於事,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可是去到梅花村却找不到陆军医院,他向附近的街坊打听,得到的答覆是,陆军医院是国民党暂时借用的,解放军已经把陆军医院撤消了。至於医院里的工作人呢?答案是没人晓得,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林耀祖垂头丧气地回到泰昌隆,祇悄悄向傲梅谈了这种情况,外表则仍然故作镇定。林耀祖近两年虽然宠爱着冯氏,但在危难关头他最先想问问意见的仍然是傲梅,他相信傲梅能提供更有用的意见,对突发情况也能处理得更加稳妥。

关於二叔的事,夫妻俩经过商量,决定保持缄默,当作自己甚麽也不知道。这个年头坏消息不断传来,别说轩叔了,就是近在咫尺的新江中学,听说一夜之间也抓了四五位老师。因此,没有消息也未必是坏的,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

解放後形势的发展跟林耀祖最初所估计相差很远,他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演变,祇觉得往後的一切都很难说。於是他决定做好撤退的准备,把店里大件的家俬和暂时用不着的东西,分批搬回乡下,打算必要时就把店关了,人也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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