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五章 斗 争

没有了尊严,生命就没有价值。人无法在屈辱下存活,正像鱼无法在空气中存活。

林氏祠堂外有棵巨榕,枝叶的覆盖面有四五个篮球场那麽大。巨榕由一株主干七个副干组成,主干十分巨大,十二个人拉手才能环抱。但树心却是空洞的,树洞大得可容纳下七八个小孩,据说那是榕树蚕蚀一棵栎树後所形成的。它的副干则是气根伸延到地面逐渐变成的。

巨榕树下有一块巨石,是古代用来练武练力用的。据说最强壮的青年也祇能搬起巨石三个角,几代以来祇有耀祖的父亲博文公可以把它抱起。现在的青年不练武了,祇把巨石当作台,在那儿摆放棋盘下棋。

榕树下是南岗村男人休憩之处,也是青年人集中之地,有事没事年青人都喜欢往那儿跑。有的坐着闲聊,有的下象棋,有的还在树下拉起网打排球。而女人却很少到榕树下流连,怕回家被骂发姣,到处去招摇。

现在近树头处搭起了一个舞台,舞台前方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舞台上方挂着一幅红底白色大字的布条,上面写着「南岗村土地改革运动群众动员大会」。舞台後方垂着 一幅布幕,也是红色的,中间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延安时代的标准像。像的下面一字地排着几张凳,一行男女神情肃穆地端坐在长凳上。中间那位是三十开外的男人,穿着一套剪裁整齐的深蓝色中山装,但最上面两个钮扣却故意打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他就是南岗人熟悉的潘区长。这时他游目顾向台下扫过,露出满意的微笑。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位五十开外农民装束的男人,穿着灰色唐装衫裤,脸上刻上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双眼怯怯的不敢望向台下,双手也不晓得如何摆放,时而低垂,时而搁在大腿上。脚也好像不晓得怎麽放,不自觉地摇了几下,发觉别人没有摇又端坐着不动。

坐在潘区长右边的,是一位未足三十的军人,粗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坐在农民模样者身边的是一位戴着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他就是阮同志。他手上拿一叠文件,他不知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或是未准备好,时时低下头来翻阅着文件。

「羊婶」则坐在军人旁边,她似乎也是不大习惯,侧着 身子望着潘区长。「羊婶」和阮同志的旁边,每一边还坐着 两人,应该是各村的农民协会主席之类,但都惹不起人们的注意。

舞台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从树头一直伸到树荫的边缘,他们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砖头上,有的坐在矮凳上,眼睛却都好奇地望着舞台。没有人统计台下来了多少人,逾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台下的排列是南岗村人坐在中间,前面几行是南岗小学的学生,村民则坐於学生之後。外村人坐於左右两旁,本村人和外村人几乎相等。舞台前端右侧,种下几条木柱,用粗麻绳绕起围成一个圈,把圈里的人跟群众隔离开来,使他们特别引人注目。

林耀祖一家,二叔公一家,轩婶一家,蓉姨一家等二十来户人家大大小小都蹲在圈里,约摸也有六、七十人。他们都不自觉地低垂着头凝视地面,祇有很小的不懂事的小孩才会举目四望。

舞台的两边各自站着一名荷枪的民兵,他们正监视着圈内人的一举一动。榕树荫的边缘地带还有两三名民兵在踱步,算是巡逻。

粗麻绳圈里的人入座之後,会场顿时响起一阵阵嗡嗡之声,而且越来越响。潘区长突然眉头一皱,戴眼镜的阮同志向他投来探询的目光,他点点头,阮同志便拿起话筒站起来。

「现在土地改革群众动员大会就要开始了,请大家静一静。在大会开始之前请大家一齐唱歌,第一首系大家都熟悉嘅《晴朗的天》」他说的虽然是粤语,但却尽量使用字面词汇。

这时,一位年青的小学老师站来起来伸直双臂示意开始唱: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生活……」歌声虽然不是十分整齐,但倒也高亢暸亮。第二首是《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团结就是力量……」这一首也许旋律比较简单,比较容易唱,唱得比较齐也比较雄伟。第三首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一心为人民……」

歌声起後嗡嗡之声削弱了,似乎大家都细心聆听。这首歌刚唱完,戴眼镜的阮同志拿着话筒又开腔了:

「有一首歌叫做《谁养活谁?》,以前我哋(们)经常讲,系(是)地主养活我哋,到底系唔系(是不是)呢?请听一听。」

「谁养活谁呀……」歌声又飘扬於天空,清脆悦耳,这对这个南岗村民来说倒也新鲜。以前他们祇能听粤曲和南音,从未听过集体合唱。歌曲最後一个音符飘散之後,潘区长满意地点点头,戴眼镜的阮同志随即宣布:

「大会现在开始,我哋(们)先请新江县第九区嘅潘区长,亦系(也是)土改队嘅潘队长讲话,请大家鼓掌欢迎。」潘区长慢步走向台前,先清清喉咙,然後用河南腔的普通话说:

「父老兄弟们!兄弟姊妹们!农会会员们!刚才的歌唱得好,过去我们一直以为是地主老爷养活我们,现在大家明白了,是我们养活他们。没有我们农民辛辛苦苦种地,他们早就饿死了。过去我们农民被压在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封建地主三座大山下,被他们压迫剥削,代代贫穷。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我们起来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当家作主了。我们要团结起来打下地主老爷的威风!打下恶霸土豪的威风!打下国民党反动派的威风!有苦诉苦,有冤伸冤。大家不要怕!有共产党为你们撑腰!有解放军为你们撑腰!……」潘区长说得十分流畅,显然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了。潘区长说罢台下掌声寥落,大家一脸愕然。事先布置好的开始带头呼起口号来:

「有苦诉苦!有冤伸冤!」

「打倒地主老爷!打倒恶霸土豪!打倒国民党反动派!」领头的喊破喉咙高呼,但群众的声音却参差不齐,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高亢,有的祇是呢喃。对於广大农民来说,他们似懂却非真懂。也不知开这个会是要做甚麽?祇是土改队叫来,农会叫来也就来了。他们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潘区长和土改队竟然这样对待林耀祖、二叔公等人。林耀祖在地方上名声一向很好,他们不少人都曾在泰昌隆歇过脚,受过他的恩惠,而他又是康县长的救命恩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他们实在无法弄明白这样的人为何落得这样的结果?口号声停歇之後,人群又窃窃私语起来,会场再次响起嗡嗡之声。

「现在请斗石乡嘅农会主席劳老伯讲话,大家鼓掌欢迎。」阮同志又向农民装束的劳老伯做一个请的手势。劳主任摇头摆手嘴里呢喃着「唔好罗!我唔识讲……」

阮同志见到这种情形,赶紧走过去拉他,而潘区长也转过脸去,示意他站起来。劳主席终於拗不过他们,祇好怯怯地站起来步向前台,却又脚步不稳,小腿似在发抖。他不识字,不能读稿,土改队布置好他今天得讲话,事前也曾一字一句地教过他,昨晚他还背得很熟,可是一站到台前却全都忘了。

「……乡亲父老……小弟……」他祇有这几个字吐音是清晰的,接着祇见嘴巴在开合,声音则低沉混淆,根来听不出他在说甚麽。阮同志轻声提醒他台词,他并不理会,大家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却突然精神一振,清清楚楚地说:「…… 小弟我唔识得讲,总之土改队话,土改就系穷人翻身,打倒财主佬。佢哋(他们)话我最穷,翻身得最紧要。我话好,总之土改队叫我做乜(干啥)就做乜(干啥)。就讲咁多!」转身回到座位上。

潘区长鼓掌,戴眼镜的阮同志也舒了一口气,拼命地鼓掌,还对台下说:「请大家鼓掌!」

听到阮同志的叫声,台下虽然有多少回应,但掌声寥落,也许嫌他说得不动听。

第二个轮到粗眉大眼的军人讲话,他介绍一九四八年河南省土地改革的经验,介绍当时的农会会员怎样起带头作用,跟地主阶级进行斗争,还举了一些例子。戴眼镜的阮同志把他的话逐句翻译成粤语,但台下仍泛起一片嗡嗡之声,这种声音显然是由许多人低声交谈汇合而成的。

突然会场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都朝舞台上望,两个荷枪的民兵一前一後把林耀祖押到台前。林耀祖身材比民兵高出大半个头,显得更加突出。他还是昨天的打扮,灰色薄绒西裤,深蓝色高领毛衣,外头再套浅灰色毛外套。走路仍保持往昔的习惯,直腰板,昂头挺胸。

「低头!」潘区长似乎觉得若不是自己亲自出马,恐怕镇不住场面。他伸手,戴眼镜的阮同志赶紧把一张纸递给他,然後站在他身旁准备随时翻译。

「大家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都认识的林耀祖,以前,县太爷上任都要先到他家去拜访问候。现在他的威风到哪里去了?还不是要乖乖低头站在这里?农民兄弟们,乡亲父老们,有共产党为你们撑腰,啥也不用怕。」阮同志翻译完毕後,潘区长满怀信心地宣布:

「现在由林家的老仆人徐虾哥上台诉苦!」

「虾哥」由一位民兵和一名土改队员带领到台前,「震腾腾」(震抖)地步上台上,他一路都习惯性地低垂着头,走到林耀祖跟前,头却垂得更低。虾哥的举止把土改队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办好?虾哥可不知道土改队的尴尬祇是呢呢喃喃说:

「大爷啊大爷!佢哋话(他们说),你带我嘅阿福去做嘢(工)系剥削我嘢噃……」他虽然面向群众,这番话像对林耀祖说,又像向群众说,不过更像对自己说。

「唔准(不许)叫大爷!」土改队和民兵齐声喝着,虾哥楞了一下,再不敢称大爷,但又找不出别的称呼:

「佢哋重话(他们还说),大……」虾哥习惯地吐出一个大字才省起,赶把「爷」字吞回去:「佢哋话林家剥削咗(了)我哋几代人,冇畀(不给)工钱我哋。我话(说)系我哋唔(是我们不)肯要啫!太哋,大娘畀我哋唔(给我们的东西)仲(还)多钱过工钱啦!佢哋话咁(他们说这) 都一样系(是)剥削喎……」

台下哄堂大笑,嘻嘻哈哈之声不绝,潘区长听不懂粤语,一脸愕然。等到阮同志在他耳边细声翻译给他听时,他脸色铁青:

「去,去,去,赶快把他赶下去,换第二个。」

虾哥被土改队轰下去,换上来的是一位叫田涌婆的老妇,微驼着背,但声线却暸亮,音阶颇高。她虽是妇道人家,但说话却比虾哥在行得多。她站在台前面向群众大声说:

「四、五年来,我同我新抱(媳妇)每年都帮林家插秧割禾(稻),从农忙开始做到结束,冇攞(拿)过一分工钱

……」

「唓!人哋(家)帮你个仔(儿子)交五、六年学费,每个学期十几个大洋,嗰哋唔系钱啊(那些不是钱吗)?

……」台下一个老头站起来说。

「唔准(不许)破坏诉苦大会。」台下的土改队员吆喝着。

「我讲嘅系(的是)事实吖嘛,全村人都知嘅啦!以前田涌婶自已够(也)四围讲,如果唔系(不是)得耀祖大哥,佢个仔(她儿子)就冇(没)书读了,仲(还)叫个仔(儿子)将来有出头之日,唔好(不要)忘记大哥嘅恩典。」说话的是一位叫林卓石的老农,晚辈叫他卓石公或乾脆叫他石公,背後则叫他石头公,谕其「唔识得(不懂得)转弯」也。

他家庭虽不富裕,却有四亩地,跟儿子媳妇老伴自耕自种,无求於人,其乐也融融。他为人耿介喜欢直话直说,又爱打抱不平,得罪了人自已也不知道。有一次一家林姓兄弟因分家产闹到祠堂,由二叔公断决,石头公认为断得不公平便当众反驳二叔公,闹到两人好久都没有往来。南岗村每年初二是初归新抱(新媳妇)到长辈父兄家拜年,年初三林氏祭祖,初四则大家互相拜年,但通常是晚辈和地位低微者先向长者和社会地位高者拜年。可是石头公却很少先去耀祖家拜年,倒是耀祖年初四先到他家拜年。因为他辈份长於耀祖一辈,年龄也长耀祖二十多岁。

石头公的话出乎人们的意外,楞住一会才有人带头呼口号:

「打倒狗腿子!」

「打下地主老爷的威风!」

「穷人大翻身万岁!」

「当地主的狗腿子绝不会有好下场!」

「中国共产党万岁!」

石头公的举止令场面出现混乱,台上的人交头接耳了一会,羊婶就站起来走上前台,也许出乎大家意外吧,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林耀祖,你一向会做人,国民党你有朋友,共产党你也有朋友,面面俱圆,深谋远虑,千方百计巩固你嘅势力。你知道共产党会胜利,你知道我同共产党来往,所以对我特别好。我屋企冧唔(房子塌了),你借钱畀(给)我起,无非系想收买我。我哋共产党唔系咁(不是这麽)容易畀(被)人收买!我哋喺会大义灭亲嘅!……」

「狗吃咗良心了罗!」台下飞来这麽一句,但认不出是谁说的,因为大家都低垂着头。

「打倒狗腿子!」

「做地主嘅狗腿子,一定冇(没有)好下场!」

土改队又用口号声来掩盖台下的议论。台上的人也趋向潘区长跟前听取指示。潘区长扬手看一看腕表,做了果断的决定:

「散会罢,昨晚不知道你们怎样布置的?斗成这个样,真丢人。早点散会早点吃饭,吃完饭到分队部召开积极份子会议,布置好了下午再开会。」听到指示戴眼镜的阮同志走到台前宣布:

「依家(现在)宣布散会,大家返屋企(回家)吃饭休息,下午再开会!」

台下人声轰的一声响起,向外散去。提席的提席,携凳的携凳,拖孩子的拖孩子,陆续走了。围在粗麻绳圈里的人在人群散後才获准离去,不过大部份人都无法回去原来的家,因为被评为地主的人家,住处马上被查封,值钱的东西马上被搜走。他们祇允许每人带两套替换衣服,一个饭碗离去。林家大屋大门交叉贴着两条纱纸封条,封纸上盖上鲜红的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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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土改队改变了策略,最早被拉上台挨斗的不是林耀祖而是石头公,这倒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原来石头公刚吃饱饭土改队员就带着两个民兵闯进他家门。

「走,依家(现在)去开会!」说着一个民兵就去扭他的手。

「我犯乜嘢法啊?」

「你破坏斗争大会,你是林耀祖嘅狗腿子!」带头的土改队员这样回答他,然後连拉带扯地把他拉到榕树头。

被拉上台之後石头公似乎也软了,头颅不由自主地垂下来。那位因石头公的介入而少分了半亩田的弟弟被安排上台去斗石头公,谁料他一上台二话不说就对准石头公的脸部打了一拳,把石头公打翻在地,鼻血直喷。土改队见状赶紧冲过去把石头公扶下台,怕弄出大事故,因为年过七十的老人是经不得打的。

145

.还  乡 .

「坚持斗理斗法!」

「打倒地主狗腿子!」

呼过一阵口号,潘区长又上台说了一番斗理斗法的大道理,说甚麽我们贫下中农是有修养的,即使冤大苦深也只能说理说法,即使要发泄也要看对方能不能承受,不要弄出人命来。

潘区长说完第二个被拉上台的是蓄着山羊胡子的二叔公。二叔公仍然是往常打扮,深蓝色长袍,戴着瓜皮帽。不知是由於年纪大了或是由於恐惧,步履明显不稳。他也是由民兵一前一後押到台上,站在林耀祖早上站的位置,台下也像早上那样唱相同的歌曲,呼着相同的口号。

二叔公一时也给蒙住了,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拉上台?他没有钱,每年的束修仅够开销,田也不多,祇有五亩半。又没有做过事,又不是国民党。平日他在林氏祠堂里能说上几句话,祇因为他辈份大,年纪大,又识几个字,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可他又怎能跟林耀祖他们相比呢?

「林坤卿,你仲(还)记唔记得我啊?」一个四十左右的壮年人跳上台去,脸孔陌生,有人以为是外村人,其实他也是南岗村人,叫阿文,年轻的叫他文叔。二叔公听了林坤卿三个字楞了一下,起码几十年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失觉噃(记不起),边(哪)位呀?」二叔公望了壮年汉子两眼,他实在记不起了。

「你梗系唔记得我啦(你当然记不起我)!但系(是)我呢一世(这一辈子)都会记住你。十年前你害我大嫂吊颈死,仲(还)赶我出族,害我要去省城做咕喱(苦力)。估唔(想不)到你自己都有今日罗!」

「我省(想)起了,确系(是)有件咁嘅(这样的)事。按俗例,叔嫂通奸系(是)要浸猪笼,念你大佬(哥)早死,为你家留下一点血脉先赶你出族。!」

「你有乜嘢(甚麽)证据啊?捉奸在床啊?你冤枉我。」壮汉说着走过来拔二叔公的山羊胡子,痛得二叔公弯下腰,但他仍不示弱地回答:

「但系(是)你阿嫂已经认咗(了)噃!」

「认你个头!」壮汉冲前猛打二叔公一巴掌。

「打倒恶霸土豪!」台下的土改队带头呼口号为壮汉助威。

壮汉斗罢方下台,一个颧骨高耸声音沙哑的中年村妇已登场,那是南岗村骂通(全)街的泼妇。

「林坤卿,你家下(现在)都知道被打嘅滋味啦!两年前,我祇不过同家婆嗌霎(吵架)下啫,你竟然当众打我屁股,羞辱我!」

「但系你家婆话,你打佢(她),仲(还)用滚汤淋佢!」二叔公仍然辩白。

「淋你就真!」妇人也学着壮汉的架势,猛掴二叔公一巴,打得他人仰马翻。

此後陆续有人登台斗二叔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骂二叔公判分家产不公;有的骂二叔公偏帮家婆压迫她;有的骂二叔公干涉自由恋爱。……二叔公在地方上久,判决的纠纷多,结下的恩怨也多。斗争二叔公的策略果然成功,整个会场都热闹起来。二叔公被斗罢,虽然不是鼻血直喷,但也脸青唇肿。

接着挨斗的是轩婶,轩婶由於在家乡的时日不多,乡人对她缺乏认识,抓不到她太多痛脚。她被乡人责备批斗的不外是每一次回来都摆一副臭「官太」的样子。看不起人,祇跟林耀祖几家人来往,对其他乡亲连眼尾也不瞧一下等等,诸如此类琐事。她虽然也挨了两下耳光,但跟二叔公比可轻多了。

蓉姨也挨斗了,她挨斗的理由是:地主婆,从来不肯劳动,家里雇长工帮她耕种,生活腐败,吃饱无所事事,祇懂打牌赌钱。

蓉姨的策略是无论你说甚麽,她都承认「系(是),我系衰(我是坏)!」;「系,我系大食懒(我懒惰)!」;「我唔肯劳动!有两个钱使死人(指使人)!」……给人掴了耳光,她也说:「打得啱(对),我抵死(该打)!」这一来她吃的苦头反而少了。

冬日,天黑得特别早,加上阴天密云,斗了三四个人,榕树下已阴暗得看不清人的脸孔,第一天诉苦斗争大会也告一段落,人们也逐渐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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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轮到邢傲梅当主角,她穿着昨天那件黑绒长衫,罩着杏色毛衣,也是被民兵一前一後押上台,她不等人唤,走到台前被斗的位置向台下扫了一眼便半垂着头。她的目光虽然祇是一闪,但看出她并不怕,祇是不服气。

土改队带头喊一轮口号之後,上台诉苦的是田涌婆的媳妇。她身材矮小,长得圆圆的,样貌不算太差,可惜右眼尾有一个疤,广东人叫「破相」。她的特点不在於相貌,而在於嘴巴,说话又快,「礼横折曲」(横说竖说)都是她有道理。她丈夫叫周兴顺,大家当面叫她顺嫂,背後则祇叫她「巴辣鸡」。这种鸡个子小小,再大的也不足两斤半,但叫声却特别响亮,生蛋之後「咯……咯……咯!」的叫个不停,能叫上半个钟头,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巴辣鸡」有甚麽喜事总喜欢反反覆覆地跟人家讲,她丈夫解放後在县府统计科找到一份工作,当了干部,都已经半年,亦都家知户晓了,但她还是逢人便说:「我苏虾女(小女孩)个老窦,考上咗了,做咗干部了!佢份工要识好多嘢 (要懂很多东西)先至得㗎!我睇(看)过,密密麻麻好多数字㗎……」许多人听腻了都不等她说完便藉故走开。如果谁得罪了她,她也是逢人便说,「唱衰你祖宗十八代」。

「邢傲梅,你屋企啲数系你理开㗎(你家的账是由你管的)!你应该清楚,确系五年冇俾(未给)工钱畀(给)我同我奶奶。每一造稻,播种插秧起码帮你二十日,割禾(稻)打谷,起码又系二十日。一年即系四十日,两人计系八十日。以每工五角钱计,一年你就剥削咗我哋四十个大洋,五年就系二百个大洋了……」

「好啦!咁就畀番晒你啦(全部还给你)!」傲梅不加思索,一口答应还钱。这反而把「巴辣鸡」弄得一时无话可说。因为土改队祇教她,万一傲梅说:「是你自己不肯拿!」叫她坚持说是她不给,因为第一、第二次客气不肯拿,并不表示以後都不拿;如果傲梅说替她丈夫交学费,她就说,她丈夫每期学费祇需十五个大洋,一年也祇三十个大洋,仍然剥削她十个大洋。其实当时的农活祇两角钱一天,做足五天也赚不了一个大洋。

「你……你……你唔好(不要)以为有钱大晒(有钱甚麽都行)!你……你仲(还)剥削剥削好多人,要清晒你啲钱……」

能言善道的「巴辣鸡」被弄至语塞,悻悻地下台。冷场了片刻,土改队又祇好呼口号支撑场面,经过一轮布置另外两个妇人上台,不过也揭露不出甚麽罪恶,她们祇不过在帮林家干活时粗心大意,弄坏了农具被傲梅责骂,怀恨在心,趁机报复,上台把傲梅骂了一顿。

傲梅静静聆听,等她们骂累了才说:「系,以前系我唔啱(是我不对),对唔住(对不起)!」她们听了,气也消了,下了台。看来这出戏掀不起高潮了。不料土改队还有一招,安排上台的竟然是诠仔的二伯母冯氏,这样不是变成「细婆斗大婆」(妾侍斗元配)?

耀祖看见冯氏被民兵从粗麻绳圈里叫出来,以为要斗冯氏了,没料到是要冯氏去斗傲梅,他不禁一楞,一拳打到自己的脑袋上。

「做乜嘢呀?唔准郁(不许动)!」民兵、土改队齐声喝止。

「大家都知啦,如果唔系屋企(不是家里)穷,边个(哪个)女人肯嫁畀(给)人做妾侍啊!我出身贫穷,嫁第一个老公亦都穷。我同大家一样都系穷人来㗎。虽然话嫁到林家做妾侍,但系妾侍冇(没)地位㗎!林家冇一个钱畀(给) 我过手,想使(用)个钱都要乞丐咁问人攞。大家都知啦,我大婆系出咗名嘅叻人(有本事的人),佢(她)越叻(有本事)我哋做妾侍嘅就越受气。受咗(了)气就暗底忍,连大气都唔敢透(连气都不敢喘)。佢(她)有钱,有金银珠宝,我有乜嘢(啥)?有一两只戒指仔咋。依家(现在)都算皇天有眼,我哋做细嘅(我们做妾侍的)可以出番啖气(出一口气)。」冯氏滔滔不绝地说着,邢傲梅静静聆听着,她真料不到平日不出声的冯氏竟然这麽好口才,真是人不可貌相。

邢傲梅正猜测冯氏还要说一些甚麽的时候,突然被人掴了一记耳光,而打她的竟然是冯氏,她压抑已久的怒火终於压不住了。她突然昂起头,扬手猛打了冯氏一巴,骂道:

「你个死八婆,抢咗我老公我都忍你,依家(现在)仲(还)当众打我?死就死啦!就算即刻将我枪毙,我都要打番醒你个死八婆!」冯氏冷不妨被邢傲梅揪住头发,猛掴耳光。她一手护着头发,一手招架,但她体力个子都不及邢傲梅,自然吃了亏。

「住手!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土改队和民兵吆喝着。邢傲梅不理,两人扭作一团,台下的群众也一下子轰动起来。

林耀祖看到此情形,垂着的头猛摇,嘴里喃喃自语:「作孽,作孽!……」

民兵们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女人分开,把她们押下台去。但轮到斗争别人的时候,群众还无法集中精神,台下一直嗡嗡响。

当天夜里,傲梅为白天跟冯氏打架的事吃了不少苦头,十只手指几乎被夹断,但她无悔,她咬紧牙关强忍,尽量不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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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民兵已把诠仔一家赶出林家大屋,祇许他们拿最旧的三几件衣服和一人一副碗筷,其馀东西一律没收查封。离开大屋最後一刻,诠仔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一看太公的画像,太公仍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目睹发生的一切事情。诠仔心里默默地说:「太公,再见!但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他觉得太公是明白的,画像的目光仍然威严而慈祥。

诠仔一家人被安置到大屋右侧的厢房,那儿原本是堆放杂物的,久不住人,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嫲嫲、冯氏、诠仔都默默地收拾杂物,长时间没有人说话,祇有不懂得忧愁的小妹自言自语地在泥地上玩耍。晚饭时,嫲嫲从锅里端出一盘萝卜乾,一小碟大头菜蒸蛋。

「屋企(家里)剩低(祇有)一只鸡蛋,诠仔,你吃多啲!」又对小孙女说:「蛋系哥哥㗎,唔好(不要)同哥哥争吃!」

「我都要吃!」

「好,好,哥哥畀(给)你吃!」诠仔把鸡蛋夹到她碗里,忍不住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滚。

入夜,雨又下了,敲打在瓦面上淅淅沙沙,是那麽的单调和沉闷,它唯一的和音就是从祠堂方向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撕裂人心的叫喊。

「哎哟……啊……痛死了……」

「……哎哟……我讲,我讲……哎哟……痛……我真系捧晒(真是全部拿)出来了……」

这些凄厉的尖叫,自黄昏过後不久就传出来,时歇时续,听得人心惊胆跳。诠仔竖起耳朵细听,想辨认有没有娘的声音?伯父的声音?但太远了!辨认不出到底是谁在叫。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凄厉的尖叫声也渐趋微弱了,慢慢沉寂了,但诠仔还无法睡着,脑袋瓜很乱,乱得像塞满一团草。他不知明天会怎样,後天会怎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超越了他的想像能力,超越了他的认知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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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於原野之上,天黑压压的,除了偶而一阵闪电闪烁出远处的树影丶山影,但瞬间又全被黑暗吞噬。他不晓得要到那儿去,祇是拼命地逃奔,而逃奔也成为最後的目的。他稍感安慰的是,身旁的黑影是娘,虽然看不清脸孔,但他真切地感到是娘,他并不孤独。

又是一阵闪电,他瞥见身後有一个人向他追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他意识到是一个疯子,平日他在街头看见的疯子就是这样。他很怕疯子,每一次看到街角的疯子他都闪得远远的。他没命地奔跑着,拖着娘的手奔跑着。啊!不是一个疯子,疯子後面还有疯子,是一群疯子,一大群疯子。他们都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啊!娘给他们逮住了,不能放手,他仍然紧拉着娘的手向前奔。疯子的脸越来越逼近,越来越大,他们的头突然离开了脖子,向他飞扑过来,脏兮兮的脸和嘴中的獠牙清晰可辨。但娘不见了,他急得大叫:「娘!娘……」突然,他感到踏空了,整个人凌空而下,那是一个无底的悬崖……惊醒了,出了浑身冷汗……

「可怜仔……」嫲嫲坐在床沿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天已大亮:「起身吃个蕃薯啦!」

饭桌上放着一筐热气腾腾的蕃薯,小妹坐在矮凳上剥薯皮,诠仔也坐下来捡起一枚红皮蕃薯,不可知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三天没有斗争大会,但土改队和民兵并非闲着,而是忙着搜获夜间审讯的成果。民兵、土改队员、农会会员押着 地主分子到他们收藏宝物的地方挖掘,挖出他们收藏的大洋、港币、美钞和金银珠宝。至於没收来的布匹、衣服鞋袜,瓷器用具更是不胜其数。这些物件都集中到林氏祠堂土改分队部,由土改队和农会登记保管,等待分配。几年後有人说登记的金银手饰不够搜来的一半,有人一边搜一边往自己的腰袋里塞。可是说着自说自话,政府没有查,也没有人受罚,反正是无头公案。

林家大屋的物件,包括酸枝家俬也全部搬了出来,放在板车上,一车车往林家祠堂拉,总共拉了七八车。然後再由土改队往大门重新贴上封条,盖上大印。诠仔躲在厢房的门缝後看着,祇有走脱了的傻狗几度冲前吠叫,裂起牙齿作进攻状,但被持着长棍的人追打。它被迫逃跑,又不肯走远,保持一定距离监视着,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叫,作出随时反击状。诠仔顾不得那麽多,拉开木门冲了出去,蹲下抱着它,轻抚它的背,它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了,摇着尾巴,诠仔才能半抱半推的把它推进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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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的没收财产行动告一段落之後,被关押的人陆续获得释放,黄昏时分,嫲马像往常那样准备晚餐,伏在诠仔脚边打盹的傻狗突然站起来,竖起耳朵,嗅了两嗅兴奋地朝诠仔「汪汪」地叫了两声便冲了出去,不一会又回来「汪汪」地叫。诠仔随着它出去,看见伯父、娘都回来了。被关几天,他们都显得有点疲惫,但娘的变化却最大,她双目乏神,往日自信刚毅的光采消失了,在台上时那种喷火拼搏的眼神也消失了,剩下来的祇是眼形的空洞。她的步履也祇是机械地移动,不由自主地移动,傻狗奔上去朝她吠叫,她没有反应,连诠仔迎了上去她也木无表情,眼球祇是略为移动一下。

後来诠仔听蓉姨说,才知道在这麽多被关押的人当中,娘和轩婶受刑最重。娘一方面是因为跟冯氏打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死也不肯供出她埋藏在外家灶下的十几条金条。她十只手指被人用筷子夹得全都黑青瘀肿了,膝头也跪碎玻璃跪得血肉模糊。因为这批金条是耀祖娶冯氏後,她才攒聚下来的,谁都不知道。耀祖不知道,蓉姨不知道,即使她娘家的亲戚也不知道。因为是她趁他们睡後亲自埋下去的,唯一知道她有这批金条的是羊婶,但却不知她放在那里。

而诠仔娘认为羊婶是不会出卖她的,所以拼死不认。当她把家里、店里收藏钱财金饰的地点逐一供出,土改队也逐一搜出之後却仍然不肯放过她,仍然继续施刑,追问她还有十几条金条收藏在那里?起初她还抵赖,但不久她逐渐明白土改队早已知道一切,羊婶早就把她出卖了。假如还不认准会被折磨到死,最後她祇好直认不讳,带土改队夤夜去娘家挖出来。至此她真的身无分文了,连身上穿着的杏色毛衣在离开林氏祠堂之前也被羊婶脱下没收了。她从小就会积攒钱财,把零用钱、红包钱一分几角的存下来。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记得自己有一个小小的钱箱,可是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做人做到这样,她真的很灰心。所以当她获悉可以回「家」时,也没有丝毫高兴,她的灵魂好像已离开躯壳,人也变成行尸走肉。

轩婶是因为没有人相信她作为南京中等法院堂堂的首席推事太太,竟然祇有几两条项炼丶耳环这类小玩意儿而没有金条。她说,因为响应政府号召,拿金条外币去换了金元券,泡了汤。别人听了却当作天方夜谭,叫她编故事要编得像样一点。因此她受的私刑比邢傲梅更甚,不仅手指被夹得又黑又肿,膝盖跪得血肉模糊,而且小腿几乎被夹断,痛得祇能在地上爬。夹小腿是一种新发明的刑具,两条大麻竹一头用绳子绑牢,然後把犯人的脚放入两条粗竹中间,施刑者则踏麻竹的另一端跳跃,每跳一下小腿骨都阁阁作响,痛彻心肺。当天大部份地主丶恶霸分子都被释放了,轩婶仍然被关着,土改队认为她不老实。

素琴丶雅书两姐弟见到别人的父母都回来了,祇有自己的母亲未回来,自然很担忧,但又不敢串门查问,自土改运动开始之後,成份不好的小孩都不敢来往,怕被人说「通风报信」,「攻守同盟」,更怕人家说「搞反革命破坏」。那段日子民兵不分日夜在大街巡逻,连水井也设下暗哨,廿四小时守望。一会谣传「地主分子勾结残馀的大天二,要回来杀人报仇!」;一会又传说「国民党派特务要在水井放毒,毒死所有的人」,把气氛弄得十分紧张。入夜之後谁都闭门锁户不敢外出,怕招惹洗不脱的嫌疑。

林家经过短暂的分离,现在虽得以重聚一堂,但却没有丝毫喜悦,谁都不愿说话,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发楞。因为谁都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样过?诠仔拉着娘的手,望着她空洞的眼神,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语言,祇说一句心里真正的想法:

「娘,冇晒钱(没有了钱)唔紧要(不要紧),大个咗(长大了)我会去搵钱,你老咗我会养你!」

邢傲梅的眼皮开始闪动,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但依然不说话,依然没有一点声音。

冯氏抱着小妹坐在她用木板搭成的睡床一角,也默默无言,她感到大家都排斥她,孤立她,但心仍有不忿。可不是吗,别人做妾侍,丈夫惜(疼)得如珠如宝,穿金戴银,自己嫁畀(给)林家做妾侍得到甚麽呢?祇不过得到几只戒指仔(小戒指),一条颈(项)炼。依家(现在)连呢啲都冇埋(连这些都没有了)。清闲日子冇(没)过几年,以後嘅日子都唔知点罗(都不知道怎样)?

「家和万事兴,照依家(现在)咁嘅(这样的)情形睇(看),我哋可能要过一段唔短嘅苦日子,至紧要同心协力,和和睦睦。」林耀祖终於说话了,但毫无反应,依旧是一片沉默。

这时傻狗在外面吠叫两声,但很快便静了下来,诠仔听见有人敲窗,打开窗门一看,在黑暗中依然辨认得出是素琴的身影。

「系(是)素琴姐!」诠仔似向大人报告,但未得到指示之前他已拉开大门让素琴闪身进来。

「大伯,大伯娘,点解(为甚麽)我妈妈仲(还)未返(回)来?」素琴一入来就是焦急地问。她在家里也是等得很焦急了,才冒着被土改队责罚的危险摸黑来问一问。

「我哋都唔系几(我们都不是十分)清楚。听讲土改队唔信你妈妈剩系(祇是)得咁少钱,咁少珠宝。」往日这类问题都是由傲梅处理的,但耀祖见素琴问了好久傲梅都不作声才回答。

「大伯啊,咁知唔知我妈妈几时先返得来?」

「呢层(这事)我真系唔知啦!」

素琴闻言忍不住低声饮泣,傲梅走了过去握着她的手坐下,虽然仍是默默无言,但体温透过掌心传过来,还是感觉到一丝温暖。

窗外传来激烈的狗吠声,接着就是急促的打门声。

「开门,快开门!查夜!」一边重重拍门,一边吆喝,气势逼人。

林耀祖刚拔门闩外面的人就推门进来了,为首那位正是在台上拔二叔公胡须掴二叔公耳光的壮汉文叔,他这时背着 三八步枪,後面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其中一个是「傻炳」。

壮汉一入门就冲向厨房,揭开锅盖,打开盛装着菜的吊篮,发觉里面祇剩下半碟萝卜乾,甚麽都没有。

「有冇陌生人来过?」文叔大声喝问。

「冇(没有),冇。」屋里的人几乎齐声回答。

「文叔!阿……阿琴来咗」傻炳爆出一句。

「边个系阿琴?系乜嘢(是甚麽)人?」那个叫文叔的壮汉更加威风起来,素琴不由自主地闪到傲梅身後。

「阿琴系隔离屋(邻居)轩婶个女,来探我㗎!」傲梅应着,似乎恢复了常态。

壮汉一时记不起轩婶是谁?斗轩婶那天下午他恰恰不来,他正要离去,傻炳又爆一句:

「系……系周轩亭个女!」

周轩亭他以前虽未见过,但枪毙那天他在场,这才记起来。

「阿琴,你过来做乜嘢(干甚麽)?系唔系(是不是)通风报信?密谋造反啊?土改队已经宣布你哋不许乱说乱动!你竟敢违背?夜晚黑(夜里)周围去(到处走)?」叫文叔的壮汉摆出不可一世的威风。

「我……我担心妈妈,过来问吓啫……」素琴怯怯地回答。

「点(怎)知你仲(还)有冇(没有)其他目的?点(怎)知你仲(还)有冇(没有)去过其他地方㗎?跟我返队部交待清楚。」

「唔使咁(不用吧)!细路女来啫(小女孩而已)!」林耀祖求情。

「唔得(不行)!」文叔看来绝不容易饶恕人。

「我……」素琴慌得饮泣起来。

「咁我都同佢一齐去啦!」傲梅说着站了起来,握着素琴的手还没有放开。

「我都去!」诠仔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他们三人随着文叔等几个民兵一起去土改分队部,土改队值班人员问明情由後允许他们回家,但训斥他们以後夜里不得离家,不准乱说乱动。他们虽然获准离开了林氏祠堂,但深刻明白自由距离自己是何等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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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仍然下着无声的细雨,四周漆黑一片,没有街灯没有磷火,祇有他们的手电筒划出的一道淡黄的微光。寂静的长街一片死寂,祇有他们木屐敲打青石路面发出的单调的声响,偶而伴和因木屐声引来的几声狗吠。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些甚麽好。默默地送素琴回家之後,傲梅和诠仔继绩向黑暗的长街走去,这时傲梅禁不住低头看看诠仔,尽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她深情地摸摸诠仔的头说:

「都咁大个仔罗(长得这麽大了)!识事明理罗(懂事了)!」

「唔!」诠仔肯定地应。

「假如有一日娘去咗(了)一个好远嘅地方,唔返得来,咁你会点(怎样)啊?」她望着长街远处黑暗的夜空说。

「带埋(着)我去罗?」

「傻仔,唔系乜嘢(不是甚麽)地方都可以带埋(着)你吖嘛!」

「咁,我等你返来罗!」

「傻仔!」傲梅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大个仔罗,要学晓照顾自己,娘唔照顾得你一世㗎。」

「知道了!」诠仔应得爽快,其实他并不知道言外之音。

走完寂静的长街终於到了「家」,夜已深沉,林耀祖开门之後祇说一句:「返来了!」还不等到回答就倒头又与冯氏睡在一床。傲梅并不去睡,她默默地坐在诠仔床沿轻轻地抚摸着诠仔的头颅和脸颊,诠仔觉得很温暖很舒服很甜蜜,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不做一个。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晴了,但看不见娘。他不以为意,因为娘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在城里时,早起车衣服;在乡下时,早起下田。到了中午,还不见娘回来吃饭,他心里不免有点焦急。到了下午三点钟仍然不见娘的踪影,大家都有点慌了,诠仔这才想起娘昨夜说过的话,仔细推敲一番,越想就越觉得不祥。

「弊(糟了)!娘唔知系唔系(不知是不是)……」

大家一听也觉得不对劲,赶紧报告土改队,然後分头四周去找,可是都找不到踪影。

将近黄昏,邻村有人向土改队报告,山神庙有人上吊。分队长带着几个民兵和林耀祖一起赶去,一看,果然是邢傲梅,已气绝多时。

不幸的消息传来诠仔觉得全身都好像麻木了,没有哭也没有反应,祇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呆。嫲嫲看见了走过来轻轻把他抱进怀里,谁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傍晚,娘就被草草埋葬了,诠仔一直无法看娘最後一面,嫲嫲紧拉着他不让他接近娘的遗体。他所看到的祇是一个用草席卷扎起来的长筒形的东西,但他明白,娘被卷扎在那里。

娘长眠在虎岭一个灌木丛旁,裹扎着娘的草席由伯父和虾哥抬着,而虾哥也是请示过土改队之後才敢来的。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陪葬品,也没有送殡的队伍,祇有冯氏和诠仔孤零零的身影跟随在後面;没有乐声,没有哭声,祇有啸啸的风声;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志铭,祇有一抔黄土。

诠仔从获悉娘死了那一刻起,一直没有哭,也没有淌泪,彷佛全身的感觉神经都已死去,心也随之死去,那不是痛楚,犹胜痛楚。他觉得瞬息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如此的丑恶。仇恨淹没了伤痛,怒火烧乾泪泉,爱的花朵既然已被彻底摧残,恨的荆棘就在心田里滋长。他恨,他恨那些害死娘的人,恨周围的一切,恨这个世界。可是在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诠仔眼里偶闪出像野兽般喋血的光。

埋葬娘那天夜里,天突然放晴夜空浮出一弯新月,淡淡的幽光从窗户缝隙漏泻进来,撩人遐思。那一夜,诠仔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往昔的欢乐一幕幕在脑际涌现,而每一个欢笑镜头都不可或缺浮起娘慈爱的容颜。可是此刻,一切都已告幻灭……他摸索着,摸到了手电筒,又摸到了书包,他想写着甚麽,或是记录此刻的感受吧!没想到他在书包里翻出一封信,那是娘的笔迹,是娘留给他的遗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躲在被窝里偷看……

诠儿: 娘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生存对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娘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娘再也无法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无法看到你成长。而往昔,你每一天的长大都给娘带来无限的喜悦和安慰。娘知道你孝顺,知道你长大了会养娘,但娘没有耐性,娘等不及了。娘决定先走一步,因为在屈辱之下,娘无法生存,像鱼离开了水无法生存。这几天娘真的觉得度日如年,娘不敢想像怎能这样一年年的过下去?怎能在没有尊严的情况下活下去? 娘知道,你一定不舍得娘走,娘走後你会很苦,幸而你还有亲生父母,他们一定会把你抚养成人,娘也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记得娘说过好人死後会上天吗?要用心读书,无论怎样苦都要读书。将来你有出人头地的一日,就来坟前告诉娘,也不枉娘疼你一场。别了,诠儿,别了……

看到此信悲痛像决了堤,泪水像喷泉那样一阵阵涌出来,但他强忍着不哭出声音,祇让泪悄悄地淌,悄悄地淌浸湿了半边枕头。娘的遗书他秘密珍藏着,不向任何人出示,也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他跟娘两人的秘密。

那一夜,他渴望梦见娘,他辗转反侧做了许多梦,但娘并未如他渴望般的入梦来。此後有许多天,他带着傻狗走到娘的坟前默默祈祷,但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娘始终都没有进入他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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