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10节(总第028节)

仰望一棵小草,如同大地仰望天空。春色踊跃大川在望,往事复活如草染绿,你和母语一起丰硕,积聚足够的雄心朝天一跃。神圣的旅者,你自带光芒,不用等待阳光。你大过生活,生活大过世界。

财荣走后沈和大伯没有立即离开祖屋,而是再次参观了一番那台祖宗磨。大伯看起来心情不错,围着石磨转了好几圈,一边说着石磨的非凡来历。只是每说几句话就咳嗽一阵,身体状况确实堪虞。之后大伯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四周没人,小声告诉沈一个秘密:当年“破四旧”闹得凶时,祖宗缸、祖宗磨被大队书记列入四旧名单,准备砸毁;是他大伯独自冒着残酷批斗的危险,趁黑夜在后院的梧桐树附近挖一个大坑,将缸和磨埋进深坑里才躲过一劫。当时追查的风声之紧,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老人说到这里满足地笑了笑,朴实的愉悦令人动容。沈不觉肃然起敬,提出要回去看看那口大“缸祖”。老人立即欣然领着沈离开祖屋,一路上不时地跟沈说起祖宗缸的来龙去脉,跟财荣说的基本一致。也许是多年来仰头的习惯,老人的额头皱起几道深深的横纹。
沈随着老人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才跟财荣的争吵,反复思量仍然无法接受他的“土匪流氓说”。不一会两人回到家里,穿过堂屋越过后门,眼前就是刚才跟财荣相见的那个院子。
沈这才注意到院子不小。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右侧还有几棵又高又粗的竹子,跟当年看到一样。对面果然是印象中的那道山坡,左手侧另有两座低矮的房子。老人说那是灶间,灶间的后面是猪圈、牛栏和茅房。
梧桐树长满了新叶,大叶子在微风中絮絮如私语。看到沈望着梧桐树和竹子出神,老人上前解释说,原先房前屋后都种着梧桐树和竹子,因为梧桐树花好籽多,而竹子节节拔高,两种树的寓意都很好;可财荣他娘嫌这些树落叶多麻烦大,要求全部砍掉。无奈之下只好照办;后院的梧桐树和竹子是财荣坚决要求才留下的。砍树之后,财荣又在房前种下桂花和椿树。院子的东侧斜后方另有一栋砖瓦房子,老人说那是他弟弟的家。听老人证实,兄弟两个果然好多年都绝了来往。
财荣不肯详解里头的是非曲直,此时老人也不愿多说,沈自然不追问。之后沈跟着老人来到灶间,只见里头热气腾腾。财荣母亲正翻动着大锅里的猪食,葵花站站在另一侧,就着案板切菜。老太太一边忙碌一边抱怨,意思是猪食这么好,猪却不长肉;还说她家多年来养的猪都是“石猪”、“铁猪”、“长命猪”。沈仔细看大锅里,发现里头满是煮烂的菜叶子,掺有不少米糠和红薯块,真的是很不错的猪食。大伯补充说,他家的猪食在全村一直公认为最好,可每头猪一年到头充其量也就养到二百斤重。
大伯一边说一边引着沈来到里头墙角,掀起一块木板,下面果然一口大水缸,立在一个木架子里头。角落里虽然比较阴暗,沈还是看清水缸足有70公分高,口大腹深确实气派。缸体古铜色,杂以黑釉条纹装饰;外面的雕像是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人物刻画粗看拙朴细看颇有灵韵。沈用手摸了摸,发现水缸四壁厚实,而且手感细腻。侧边的边缘果然掉了一小块瓷。再轻轻地敲打,能听到悦耳的余音。老人开心地说,这口祖宗级别的大水缸放到整个际县估计都少有。
大伯高兴之余又说到祖屋里的那台石磨,跟祖宗缸一样,用了好几十年还跟新的那么好……这回没说几句就被财荣母亲呵斥着打断:“众家用的东西,你摆什么脸?”
大伯“我我”两声,终于无话;然后领着沈离开灶间,到后面去看看。牛栏在灶间的侧后边,跟猪圈挨在一起。不过此时的牛栏里没有牛,而是装满了劈柴——大部分是新砍回来的茶树。老人解释说,他家的黄牛牯关在村子里头靠近枫竹坪的地方——整个山茶岭的耕牛集中关在那里。至于这些茶树,是前些天砍回来的。上面要求砍茶树,还要求党员带头,因此尽管财荣很不乐意,他作为老党员只能服从,要不然财荣作为公职人员也不好办。沈听财荣说,建国没多久他父亲就入党了,算起来已有半个世纪的党龄呢。
见四下没人,老人小声地告诉沈说,那些不听上面的话、不肯砍茶树的人全部要倒霉——护林最坚决的金灶昨天被镇政府的人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县里的医院里呢!昨天财荣特意去看望了金灶,听医生说右腿被打成骨折。沈疑惑地问老人,为何金灶跟茶树林如此玩命?老人说,金灶承包了队里好多户人的山茶林,集中在枫竹坪后面的一个山包上,加起来有三十多亩;而金灶这人历来很会料理茶树,按时施肥除草,茶树长得好,产茶油也最多——近几年都是每亩接近百斤,那一大片茶林每年出茶油三千斤!如今这年头村里什么东西都卖不上价,只有茶油能换几个现钱,也难怪金灶把那片油茶林当命——要是把那片茶树砍掉,金灶将只剩下牛背山后坡的两亩茶树。
沈听了无话可说,转念一想还是拿未来的“高产油茶”来安慰了老人几句。老人摇头叹息说:“不晓得这是什么世界!”之后沈来到旁边的猪圈外边。猪圈里养着两头小猪,猪的身子看起来比较瘦长,每头大约只有六七十斤。此时一头猪躺着,另一头猪站在食槽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嘴拱着槽子里的食物。老人说,家里养猪多年,猪食之好连见多识广的叶队长都夸赞不已,猪却一直不肯长肉。比如这两头猪,是过年前和叶队长家一起买的,来自同一窝小猪崽——这可是财荣出的主意。如今叶队长的两头猪明显比这两头大一号,差不多上百斤重了。家里一直怀疑猪圈或是房屋的风水不好,曾两次请地仙察看过,还在地仙的指导下修整过猪圈,可是总不见效果。
看着两头瘦长小猪怯生生的眼神,沈回想财荣母亲的火爆脾气,不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两人很快转遍了房子周围,之后再次回到堂屋。沈不觉又一次站在毛泽东的那幅画像面前,看着两个眼珠子上面挂着的禾镰和棒槌。老人看出了沈的惊讶,上前小声地告诉沈原委。这幅画是今年过年时候他从镇集市买回来的,本来贴在正面墙上,谁知财荣一回来就不肯,非要撤下来,还嚷着要把这幅画撕碎烧掉。父子俩争执了一番,财荣咬定毛是阴损缺德的“杀人魔头”,而且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魔头。老人无奈,只好委屈地把画像撤下来贴到边上,而且还得拿一大堆东西挡住。说到这里,老人弓着腰上前打着手势,深深地为财荣叹一口气:“真不晓得他是什么变的!”
财荣对当权的政治势力和政治人物的态度,沈自然早已知悉;只是……自可把想法装在心里头,实在没必要表露得如此决绝。毕竟上辈人谈不上有什么真信仰,任让他们稀里糊涂或者超然于外不也是一种智慧吗?老人还说财荣排斥族谱、不敬祖宗——刚刚过去的清明节只肯给爷爷奶奶的坟墓盖一点土块,对其他列祖列宗不闻不问。这一点沈很乐意为财荣辩护;因为虽然沈多次跟父亲一起给老祖宗上坟,听父亲细细讲述各位前辈的来龙去脉和传奇故事,可至今仍然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之后两人在堂屋里坐下闲聊。这回老人不停地说到财荣,很不放心他。据老人说,财荣还跟以前上学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婚后竟然带着老婆葵花一起咬文嚼字,“多认得几个字有什么用?”而对于政府里的差事,本来就孱弱,能力不够,却不肯放下架子全力应对。相反,做父亲的发现他经常说什么“大不了回家种田”,还声称要“科学种田”,口口声声说要在农村里“干出一番事业”——别忘了,祖祖辈辈多少能人,有谁弄出了名堂?在老人看来,财荣虽然在山沟里长大,其实对节令农时都搞不清楚,差不多是半个农盲;而且一向没怎么干过重活累活——事实上他也吃不了大苦。以他那个不会处世的书生,能在这穷山沟里折腾出什么“事业”?当年财荣可以去学校做老师,阴差阳错进了政府。老人跟儿子谈过,劝他到中学里找老同学廖智宏帮忙,或者到城里找马校长求助,想办法到学校里谋求教师一职,也许会有不错的机会。可财荣就是不听,听他口气好象无论是进政府还是学校都屈了他的大才。更有一层可气的是,当年不知他走什么狗屎运浪得大名,此后一直狂傲不逊;越是大人物越不在他眼里,周边似乎只有韩老师能说得动他。如今韩老师不在世了,大概只有小沈这样的知心朋友还能劝他几句。老人觉得小沈远比财荣稳重,因此恳请小沈劝财荣少舞文弄墨,不要那么心大,多为生计考虑,毕竟他已经是成家的人了!
沈一直觉得,财荣并不是老人说的那样不通世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种种不合群的举动主要缘于见识和才华高出周围的群体太多;可是刚才听了财荣的那番话沈不得不重新评价其偏执程度。财荣推崇春秋战国的文化高度,却在那个众星灿烂的群体中选择了杨朱,为杨朱的自由独立追求心仪不已,真的好奇怪……只是此时沈没多少时间思索,因为眼前的老人一脸愁容而且咳嗽不断,原本堂堂正正的“国”字脸型瘦得完全变形;手臂和腿脚也是青筋暴露,左脚的脚趾头根部骨头还凸向里侧——整个人似乎定型为悲苦的雕像,这一切让沈无法轻描淡写地应付。对于老人两口子来说,生活重压不说,还丧失了多个子女,其中割肉剜心的大悲大痛是怎样一种磨难!也许在老人眼里才华和能力并不特别重要,平安地传承香火延续血脉才是苦难人生的唯一寄托!
想到这里,沈诚恳地告诉老人,自己和财荣心交多年,大体理解财荣的心事,一定会强烈建议他用心处理好事关生存的现实问题,而且会一直保持这种提醒。另一方面,财荣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偏激,他很有思想,很有担当的情怀;未来的现实磨难一定会让他成熟的,老人完全可以放心!
听了沈的一番真诚劝慰,老人连说“是是”,说到后来很开心地笑了,笑得脸部舒展了很多;还说“我也看出他有责任心”、“还是蛮顾家的……”
这时财荣母亲站在后门口喊,叫“驼背佬”去叫人来吃饭,声音又大又急,好象是让老人去叫方所长来和叶队长,还有金灶的老娘。老人赶紧站起身,连声答应,又跟沈打了一个招呼,弯着腰快步出去了。
刚走到门前的小路边,迎面冲过来一辆单车,骑车人是个瘦小个子的年轻人。沈尚未看清来人,瘦小伙子一路喊着“天草”、“不认识我了”——居然是妖果!

午饭吃得跟过大年一样热闹。虽是闲常时节,堂屋里饭桌上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子。财荣父子、妖果和沈鸣洲各坐一边吃得热气腾腾,财荣母亲和葵花仍在灶间忙碌。沈两次下桌去请葵花和财荣母亲一起来吃饭,无奈婆媳二人两手不停地干活,葵花还不时地到后面的猪圈里喂猪,看起来真的不能一起来享用美餐了。财荣父亲去请的那几个人都没来——听老人说,金灶老娘带着两岁多的孙女儿,不便来吃饭。大黑狗兴奋地在饭桌下面钻来钻去。财荣偶尔扔给它一片肉,还叫它“老豺”。沈觉得这名字很怪,财荣笑着说,这是遵照他母亲的骂法赐的大名。
席上只有财荣的父亲沾了一点糯米酒,其他三个小字辈都不喝酒,也不讲客套,一边大口吃菜吃肉一边逗笑。妖果从县城的南浦菜市场临时回到七寨,在三官家见到财荣,得知沈来了,立即骑着财荣的单车赶过来,害得财荣只好借一辆单车骑回家。
财荣坐在父亲的对面,不时地招呼沈吃腊肉。沈和妖果相向而坐,此时更觉得妖果又瘦又老,眼神有点浑浊,额头竟然还有横纹。最近妖果又得了一个千金,年纪轻轻的便成了三个丫头的父亲,死活不见儿子,难怪把他愁成这样!在农村里儿子才算作后人,估计妖果会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沈虽然对财荣心存不满,此时还是挺开心的——毕竟是同学聚会,况且还有妖果在场。
大家说着初中和小时候的趣事。沈记得小时候到村里的樱桃原小学报名,爸妈叮嘱自己一定要记住“皮笼”两个字,以便应对老师的提问。如今想起来,仍然不解其意。财荣和妖果也说有印象。老人咳嗽着解释说,那时候学校要记录学生的家庭成分,“皮笼”的意思是“贫农”。沈询问老人咳嗽的原因,提醒他去医院看病。老人摇头说,他的病治不了。财荣替父亲解释:早年父亲在上龙岭石场采石时受了内伤,后背常年隐隐作痛,从那时候就开始驼背和咳血;后来几次去医院看过,吃了一些药,不见效果;近些年到上竹找模根那位“全科大夫”推拿了几次,好受了一些。
模根是已故丁医师的徒弟,听说学到了不少绝活,一些治疗土法有奇效。沈记得模根搬走之前曾给年老大和丁早江治病,亲眼看到模根给年老大的指肚放黑血。财荣只记得模根跟丁医师一样,总是一副笑脸,从不着急。倒是妖果记得很多细节,细致地讲述模根给程三官和韩乐姣母亲治病的过程,让沈和财荣着实开了一回眼界。据妖果说,早年程三官的后背得了疔疮,红肿了一大块,后来还化脓,镇卫生院治不了。只见模根把一条在菜油里浸泡过的秋分虫贴在脓口上,同时吸走脓水,伤口很快收脓愈合,特别神奇。给乐姣母亲治疱疹也很简单:用宣纸捻成条,蘸上桐油烘烤患处,每天一次,三五天后就好了。老人也说,这么多年来就数模根医术高,比县城里大医院的大夫好,可惜如今他不给人看病,改行做兽医了。沈惊问原委,财荣解释说,改行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拿不到行医资格,只好如此。
三个年轻人转而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那时候玩的老游戏,九格田、跳房子、砸方宝、抽陀螺、滚铁环、砸泥巴炮、打弹弓,大家都玩得不错。财荣介绍说,妖果手巧,会做陀螺;而且能抽着陀螺上下台阶,简直就是耍杂技,连一向板着脸的程所长也看得咪咪笑……
老人忽然插话,询问沈和妖果的年龄。原来沈比财荣和妖果都大一岁,而上初中时妖果低一个年级。沈早就听说过妖果小升初补习了一年,以为是他的学习成绩不够好,此时才得知真实原因。财荣说,妖果从小就极聪明,也很调皮,小学时写了很多打油诗,而且把这一风格带到了小升初的考试中。这位哥们在答完语文试卷后感觉良好闲得无聊,竟然在试卷上面的空白处大书几行字:“录取比例十比一,我在全校前十名。能上能下不在我,关键在你阅卷人!”结果语文数学两门功课的总分差0.5分未能通过分数线。后来茶丰小学的校长出面,争取复查试卷,竟然发现语文少算了20分。可那时候中学已经录取完毕,改变不了事实,妖果只好重读一年。
真是一段冤案!相比而言,沈耽误一年完全缘于自身。七岁那年老九老师上门劝学,小沈吓得藏到床下的墙角,手拿一根木棍往外面乱捅乱打,父母见此就算了。当时尽管学校离家只有一里多路,可因为多次听海发、哑发子、陈金寿、东宝他们说起老师的凶悍与恐怖,小沈对学校和老师心怀恐惧,极少去学校玩。可当年同龄的福豆、方黑子、雨梅、韩引财他们都上学了,小沈觉得很寂寞。第二年老九老师又找上门来,沈仍然不愿意去学校。父亲不当事,说小沈“反正是抡锄头把的命”。直到开学两天了沈还没入学。母亲急了,叫哥哥沈鸣渊及邻居敏生一起押着小沈去学校。当时只见各班都坐满了学生,小沈吓得不敢进教室,被人拉着进去。后来那些同伴陆续留级,沈又跟他们成了同一届的学生。
这时财荣母亲带来一大盆饭菜,叫“驼背佬”给金灶老娘送去。老人赶紧放下饭碗,端着饭盆走了。之后三个同窗好友聊得更加放松。别看妖果进城才两个月,已经能说出一大堆城里的见闻,比财荣和沈的见闻丰富多了。妖果还见到了财荣的同学和好朋友易前,听易前说,上师范时财荣曾去过他家,看到他母亲烫衣服竟然还特别吃惊,真有意思!财荣想起来了,那次看到易前的妈妈熨衣服,把皱褶熨平整,当时就感到非常非常奇怪——仅仅是为了让衣服笔挺一些,竟然不惜耗费如此工夫?有必要吗?竟然还有干这种活的人,竟然还有人为一点衣服褶子费心费力!当时易前母亲笑着说:“等你成家了就会懂的。”那时候财荣不觉感慨万端:村里都说城里人不一样,真是名不虚传啊!
沈也想起来一件事:早年陈木匠有一次打探到一则趣闻,说是城里人没事干,有一对夫妻竟然互相拍屁股玩!此事不知真假,不过一经陈木匠那张嘴就变得活灵活现,不由人不信。亲朋邻里都觉得不可思议,概叹城里人过得“太好了”,好得简直有点“无聊”!此刻沈把这事拿出来以博一笑,谁知小妖撇撇嘴说:“天草真有点跟不上形势!真的两公婆玩得有什么劲?城里人已经不那么先进了,男女之间早就流行非正式的、非主流的、协议的、临时的、钟点的玩法——不信你找鬼四去,他要是想抓,每日都能抓一大把!”
几个人哈哈一乐,之后随便开玩笑,什么都说。妖果忽然提起女同学的趣闻,比如叶尚枝,早年上学时候大家只是觉得她比较活泼,可近些年发现她性格外向极不见外,很多场合经常反客为主。沈听祖哥说,叶尚枝谈过好几个男朋友,这一点得到了财荣的证实。妖果补充说,叶小姐何止是换男朋友,还曾两次怀孕流产,在女同学中创了纪录。过年前在廖智宏的婚礼上竟然喝醉了,弄得叶尚荣很没面子。
财荣不禁感慨起来:“我听说小叶命中带有桃花星,天生尤物不安分。廖夫子的婚礼那次……韩乐姣倒显得更有淑女风范……”
“何止是淑女,人家还是大明星呢。”妖果显得十分兴奋:“上高中那几年迷倒了一大片!”沈只知道韩乐姣的高中是在县城的城南中学上的,听说上学期间还在春蕾歌厅唱流行歌曲赚钱。妖果告诉沈,就是因为在歌厅展露了色艺,结果引得校内外的大批小子跟蜜蜂或苍蝇似地追个不停。每天差不多晚自习结束时,就有校内或校外的流氓小子来搜寻韩乐姣的日记本。当时班里的男同学表示“不妥”,因为她的课桌抽屉里有现钱和饭票。那帮流氓小子表示“绝不动她的钱和饭菜票”,还有人往里头塞钞票和纸条。因为干扰太多,没等高中毕业乐姣就辍学;随后不久竟然跟韩引财好上了,让人大跌眼镜。
财荣也来了兴趣,告诉沈说,当年小学五年级时上夜自习,一次乐姣晚饭没吃好,她老妈居然送来一大缸红薯粥,一直送到教室里。此举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一帮男生更是取乐不已。乐姣气得脸色发青,当面大骂其母。妖果一听,立即跟着来劲,提起小时候财荣和乐姣亲嘴的事——当年在七寨,财荣和乐姣多次被程三官为首的一帮半大小子抓住亲嘴,引得围观的大人小孩哈哈大笑。
沈听得替财荣着急,给妖果使眼色,一面朝堂屋后面的灶间张望,幸好那边葵花没什么动静。谁知财荣并不在意,反而说他那时候开初有点害怕紧张,后来觉得好玩,甚至感到“很兴奋”。妖果见状,嚷着说:“我晓得哥们跟乐姣不是相好的,真正相好的是叶尚枝,还有姜小慧……”这回财荣也有点架不住了,瞪着妖果数落:“你这家伙,没喝酒就先醉了——看来只有程所长能治你!”还拿过对面父亲喝剩下的半瓶米酒,给妖果倒上满满一碗,说是罚他乱说话。
妖果欣然接受罚酒,却对程所长感到不适,嘟嚷说他这位堂叔大义灭亲,比计生办的人还狠——不仅用挖掘机把他的房子连同地基一起翻了个底朝天,彻底破坏宅基地,逼得他无法在原地盖房;还搞株连毁坏他兄弟和父母的房子!后来妖果只好在自留地上就着一道山坡下重新开挖地基,花了他差不多半年时间才挖走新房子后面的土坡。就是那样一个人,听说去年还成了全省公安系统的先进,简直没天理……
没等妖果把话说完,财荣敲着桌子对妖果说:“喂喂喂,都大中午天了,我看你还没睡醒呢!计划生育抓得有多紧,你应该听说过一些吧?去年初上面就传话下来,反复强调要加大力度;还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意思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只要不死人,其它什么办法都能用!当时我就听得后背冒凉气,这一年里他们还真的下了不少狠手。你以为藏到了九地之下人家找不到?我告诉你吧,计生办、派出所、综治办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对付你这种事个个跟天兵天将一样。要不是程所长给你暗中挡着,那帮人早就把你办了,就是把你下面的小头阉掉你都没地方讨说法——你要不信,看看昨天金灶怎么样?人家的事还远不如你严重呢!”
一席话说得妖果面色煞白。财荣接着说,据他所知,因为计划生育的事,去年镇里和窝冲乡那边打伤打残了好几个,刚生下来的小孩就被掐死的也有。还有一例是逃到外县的被抓回来,男女两个都被动刀子绝育,整个场面跟杀猪一样。妖果闻言,赶紧主动端起碗来喝酒。沈笑着说:“这说明程所长工作作风有问题,不应该评先进!”财荣拿起一块肉骨头,一边啃一边说:“恰恰因为这一点,他够先进资格——其中的道理你应该懂!”
沈想了想,继而点点头。财荣啃掉骨头上的肉,便呼唤桌下的黑狗:“老豺,看好了,奖给你!”说着把骨头往堂屋外面用力一丢。只见肉骨头划着弧线飞出去,紧接着瘦黑狗一个箭步窜出去,几乎在骨头落地的同时叼住了这份美餐;可是大黑狗因为动作过猛立不稳,就地翻滚了两圈。沈看着不觉乐了,妖果也呵呵地笑。财荣得意地挥挥手说:“你们都看到了吧?刚才我就甩出了一份荣誉——上级赏给下级的荣誉!”
妖果听了张着嘴,笑容顿时僵在半空中。沈也听得愣了,想起刚才财荣那令人惊骇的言论,不觉正着脸对财荣说:“这你就不对了!社会再不公平,人格也是对等的——最起码我们自己应该平等对待别人……”财荣也觉得不妥,笑嘻嘻地低头吃饭。
沈正要一泻胸中的气愤,财荣母亲端来一大碗瘦肉鸡蛋汤。老太太瞥见那条黑狗从外面跑进来,立即大骂:“豺狗瘟鬼又来偷吃是不是?”黑狗尽管被骂,却不肯放弃,夹着尾巴溜到墙边,仍然伺机要回到餐桌下面,毕竟今天的机会难得。老太太一看更加来气,立即把汤放到桌上,来不及招呼客人喝汤,便顺手抓来一根尖木棍追过去,一边追一边骂,“今日早上豺狗瘟鬼又偷吃了猪食”、“被鬼劫了食”、“吃石了胀石了的豺狗瘟鬼”、“每日灌一桶胀一担也长不了猪尾巴那么多肉……”黑狗开初只是慢慢地往外躲,躲到后来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老太太追不上,把木棍扔过去,却没打着。一番折腾后老太太又气又累,靠在大门口不停地喘气。
三个年轻人顿时都不说话,埋头闷吃。说实话,这桌子菜的味道很好——比如大蒜肉片、竹笋肉丝、蘑菇鸡蛋就特别可口。瘦肉鸡蛋汤也是香而不腻。沈觉得比自己家强——母亲做菜也算是一把好手啊!可是,老太太的脾气……不一会儿老太太喘匀了气,走过来叫沈和妖果多吃菜,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沈和妖果都很客气地谢谢老太太,请老太太和葵花过来吃饭。老太太应付了客人两句,继而又说起财荣自小时候从七寨迁往山茶岭,在小孩群里受到排挤;如今大了仍然跟屋场里的人不太合得来,朋友不多;难得沈和妖果来看他,今后多来这里坐坐。说到伤心处,老太太开始悲戚起来,还掏出手绢擦泪。这回财荣忍受不住,站起来催她到后面的灶间去。老太太收起手绢,面有不怿之色,不满地说:“有啥么说不得的?我们一家人就像是另一国的人,我说错了么?”话虽如此,老太太还是转身走了。
经过这番折腾,饭桌上顿时冷场,连妖果的活跃度也大幅下挫。正沉闷时,财荣父亲回来了,应该没吃饱,却不上桌继续享用盛宴,而是扛着锄头拎着竹篓出门。沈见状不觉食欲大减,赶紧把碗里的一点米饭扒进肚子。妖果和财荣紧接着也吃饱了。三个年轻人离开饭桌后财荣母亲和葵花才上桌。
妖果要回城里的菜摊,先走了。财荣母亲和葵花端着饭碗送到门前的院子。妖果临走时反复叫沈今后到县城要去找他,财荣则叮嘱他偷生下一个孩子可得小心。
太阳正在头顶上,到处都是耀眼的阳光。大家目送妖果骑着单车消失在小路拐弯处才回来,沈忽然发现财荣母亲的眼神十分安详。

随后的节目是沈和财荣单独相处,地点就在财荣的卧房。沈占着桌前的高凳子,财荣则坐在床沿上。此时的气氛有点压抑,两位好朋友的别扭远未消除。沈惦记着财荣父亲的托付,打定主意撇开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高蹈,只谈处世、工作与生存,因此细致地询问财荣的工作情况。财荣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大概地讲了一些工作内容,比如近期折腾“五洲制造中心”、“中心开发区”的前期筹划和征地,还有在集镇南边扩建农贸市场和商铺的所谓“南市工程”。平时财荣经常跟着镇领导到各村去检查落实一些专项工作——最近是抓人畜防疫。前两天还跟着程所长和综治办的人赶到双田的韩县,突袭了新建的韩氏祠堂——那地方已经成了麻将赌场。另有一大块任务是起草各种文件——安全、保先、教育、集镇建设、危房清理、治安排查、节假日维稳之类,加上各种工作报告。
气氛开始有点缓和。看着桌面上的记录本和白纸,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首绝句,于是翻出来问财荣。财荣一见这诗,立即兴奋起来,承认讥刺的是“洋楼宫”主人。上个月他奉命去那边监督安装各小楼的外院铁护栏,看到有小车开过来,下车的多半是大肚子官员,于是草拟了这篇东西。据他所知,“洋楼宫”的户主大部分是县里的中层领导,比如城建局、税务局、财政局、规划局、办公室里当头的——叶尚荣就占有一栋。镇里这边只有嵇书记和韩镇长有份。“肥婿”的提法来自这样一个事实:这些小楼主人的老婆多半来自云洲镇。
沈想了想,不想纠缠这种事,径直质问他为何妄言上级视察是“劳民伤财”?为何妄议县里的征地补偿标准?为何轻视这份工作、妄持什么“科学种田”的想法?
财荣顿时愣住了,显然没有思想准备,当然也没有办法否认。只见他低头想了想,干脆沉默不语。沈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于是放缓口气,表扬他最终放弃与康仔的较量,夸他接待好了姜传声;接着要求他正视现实,适应环境,多学习小冯的优点——放下早年那几张水票的事。
财荣仍然保持沉默。沈接着开导财荣:说出去的话、发生了的事已经无法挽回,重要的是从今开始要更新观念,彻底放弃在农村谋事业的幼稚想法——古往今来,这里都是盛产苦难的地方啊!说着说着沈不觉激动起来,自小经历和看到的艰难困苦象河水一样滔滔涌出,堵在心头不吐不快……生活在农村,家里的猪到点就叫唤拱门,养牛的每天都要把牛牵出去放养两次。平时清理人畜粪便、种稻子和各种蔬菜、摘油茶籽、修农具、盖房子、带小孩、交税费,还有越陷越深的走人情,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尤其是双抢时节,整日下田弯腰,水田里蚂蝗簇拥;而旱田热气逼人,后背忍受着无法躲避的暴晒。记得当年上初中时的暑假,沈到港田挑一担湿谷子离开稻田,需要走一段狭窄不平的田埂路,而且田埂路上见缝插针地种着大豆苗。走这一段路时沈不得不特别小心,可湿谷子重达150斤以上。沈累得意识模糊,走上大路的第一时刻就撂下担子——至今仍想不起是怎样走上大路的!忙到太阳下山回到家里,眼睛晒得通红,乍一回到光线稍暗的屋里,什么都看不清。晚上躺在床上腰痛不已,百般难受,无从解脱,至少要难受两个小时以上才能睡着。邻居老哑子一家人平时皮肤很白,烈日暴晒下总是变红;不等双抢过去往往皮肤爆裂脱皮,十分十分痛苦。还有,晒谷子更折腾人:樱桃原那个公共晒谷场设在樱桃河的下游,离大家的屋子二三百米远;每家每户好几十担谷子,都需要挑多个来回才能晒干燥。有时候夏天突然变天下雨,大家赶着收谷子;整个过程手忙脚乱,往往持续一个小时以上,几乎把人累得虚脱——怪不得那年陈金寿累得直喊“肯去死”!
所有这些,财荣你想到了吗?在家务农的那一批人,最不肯干农活的陈金寿第一个出去打工,如今他在村里盖的房子仅比陈红眼逊色一些。他哥哥陈金福跟父亲陈老磨一样会种地能吃苦,可从去年开始不得不出去打工——这些人的经历这难道不是现实的反证吗?再说,你财荣农事生疏,奢谈什么“农村事业”?
财荣一直默不出声,听到末一句质问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抽出条桌下面的抽屉,从里头翻出一个又大又厚的本子,打开给沈看,一边有点得意地说:“以前我确实没怎么关注农事,不过现在可以补这一课——看看我的‘农事谱’吧!”沈接过一看,里头每一页都是内容密集的大表格,每张表的横向注明24节气,竖向则依次列示着各种农作物——好多好多种,细看有早稻、晚稻、小麦、玉米、高粱、荞麦、红薯、马铃薯、辣椒、苎麻、草籽、花生、韭菜、菠菜、油菜、青菜、苋菜、小白菜、水白菜、空心菜、油麦菜、勺子菜、野翘头、大豆、黄豆、绿豆、豇豆、蚕豆、豌豆、扁豆、南京豆、豆角、大蒜、苦瓜、黄瓜、南瓜、冬瓜、丝瓜、莲藕、薄荷、芋头、莴笋、竹笋、刀结、萝卜、葫芦、蘑菇……
好家伙!往后翻,还有甘蔗、西瓜、糖瓜、沙瓜、甜瓜、橙子、柑橘、板栗、葡萄、枇杷、樱桃、杨梅、李子、柿子、广柑、草莓、茶泡、荸荠、山桃、风梨、广梅花、金银花、映山红、金钩梨、爬山虎,甚至还有柏、松、杉、栎、檀、樟、枫、竹和棕树、棕箬、山茶树和茶叶……每种作物都按节令顺序详细记录着锄地、种植、施肥、除草、浇水、杀虫、收获的注意事项。比如,“大蒜、青菜要用广梅针或者杉树枝围起来,免得鸡鸭进去乱扒乱啄。”
再往后看,还有猪、牛、狗、鸡、鸭、鹅、猫、兔、鱼的喂养方法,详略不一。后面列举着农具的维修要点,包括箩筐、斗笠、蓑衣、粪桶、风车、水戽、水车、犁、耙、禾桶和晒谷用的竹垫子。最后竟然还有丸子、煎花、糖片、乳豆腐、熏腊肉、糯米酒、糯米麻团这些年货的做法!
沈捧着这本“农事谱”,虽然感到惊讶还有一丝佩服,却仍不认同,直白地告诉财荣:《国富论》里早就揭示了专业分工的巨大优势,社会的未来趋势无疑是专业合作,“万能手”式的生产生活方式只能是穷途末路。财荣却坚持认为生态、个性才是未来社会的方向。如今越来越多的劳动力外出,附近几个村子可承租的田地加起来不少;只要能挺过初期的困难,在农村未必不能找到出路。
沈追问“农村事业”的具体计划和方案,重点落在启动资金和农产品出路环节。这下财荣答不上来,在沈的追击下不得不表示他的“科学和生态种植养殖”只是一个想法,不太可能实施。沈这才略感放心,正要重提“土匪流氓”那番高论,外面堂屋里突然传来怒骂声——是财荣母亲在大骂黑狗,声音大而尖锐。
沈和财荣赶出卧房,果然发现老太太在追着黑狗打骂,手里还端着饭碗。葵花站在饭桌旁抿着嘴笑。听起来好象是黑狗偷吃了东西,后来才得知是把长条形槽子里的鸡食舔得见底了。沈上前劝慰老太太,财荣轰走“老豺”。葵花则放下饭碗,拎走长条形槽子前往灶间,重新拌鸡食。等老太太喘息好了,财荣提议到外面走走,沈自然乐意从命。
财荣领着沈走出堂屋拐向左手边,沿途跟几个人打招呼。对于刚才母亲的暴怒,财荣早已习焉不察。有意思的是,母亲对于动物的态度有所区别,相对而言看高“圆毛畜生”猪狗牛猫一线,对于鸡鸭鹅鸟那样的“扁毛畜生”可就更不客气。不过老太太的举动应该得到理解——几乎每天都是大清早起床做早饭,刚吃过早饭立即准备午饭,之后又得准备晚饭;几十年都是这样,而且是拖着病躯。有时母亲烦躁得用竹筅抽打灶台,一边骂自己活这辈子就是在“挣祖宗灶”……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枫竹坪。满目都是竹林,后面靠近山坡处杂着几株枫树。枫树下面果然有一排老房子,那儿关着耕牛。房子前面是菜地,沈发现里头有一片浅绿色豌豆苗,长得相当茂盛。财荣说,那正是他家的豌豆苗,是葵花亲手种下的——葵花可喜欢吃豌豆了,喜爱程度不比姜小慧逊色多少。枫竹坪的前面是逐渐变窄升高的晒风坑,左侧有一条比较宽的山路通向后面的山谷。财荣说牛背山后面是一个幽深的水塘,这里的人叫它回声塘。村里人都去回声塘洗衣服,走的正是这条山路。
两人止步于枫竹坪,打算就在这里展开交流或是论战,仍然是在普通话里施展。此时沈的心情好了不少,心平气和地询问他平时跟邻居相处怎么样。财荣的兴趣似乎不在这里,只是说跟外姓人都还可以,平时走得最近的是金灶;跟同族的人关系却不太好。说起来跟他财荣最能说得来的是金灶和程三官,虽然这两个人都比他大不少。金灶早年和程所长同学,差不多要打光棍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娶到老婆。可惜儿子五岁时淹死在牛背山后面的回声塘里,只剩下一个两岁多点的小女儿。
沈想了想,又问起方普生所长家。这回财荣更有兴致,说起话来眼神发亮。方普生的父亲与财荣的爷爷是异姓好兄弟,财荣应叫方普生“表叔”。可后来方家有出息,财荣家越来越穷困,而方普生又特别小气势利,于是两家逐渐疏远。直到财荣上小学期间日渐崭露才华,方家才与财荣家走得近一些。母亲老是说方家人、尤其是表嫂为人不好。诚然,方普生确实小气,母亲早就断定他“手握一把芝麻,走十里路也不会撒漏一粒”;可财荣觉得方普生也有肯帮忙的一面。而方表嫂十分善良可亲,因为自从搬到山茶岭,小时候的财荣经常得到她给的鸡蛋、肉片和糖果——在当时绝对属于稀缺珍贵物资,连一向受宠的叶尚枝都很少能享受到那些宝贝!
说完这些财荣在沈面前走来走去,似乎有更重要的话题,却又有所顾忌。之后财荣扶着一棵高大的竹子,仰头望着上面闪动的金光,若有所思地说:“刚搬过来的那年,我在这里干了一件惊动一方的大事——天草,你相信吗?”
沈怔怔地看着财荣。财荣有点得意地告诉沈,那时村里只要丢了东西,总有人咬定是财荣干的。有一次财荣气不过,独自跑到枫竹坪来,寻求报复。当时枫竹坪里堆着全队人的稻草,每棵竹树都绑扎着一个很大的稻草堆。财荣偷偷放火烧掉枫竹坪里最大的一个稻草堆,没想到火光冲天,把整个枫竹坪烧得“噼啪”爆响,惊得全队人来救火。事后队里多方调查,最终却弄不清是谁干的。后来财荣向父母坦白,把他们两个吓呆了。那些天每到晚上父母就感慨不已,说是不知这孩子怎么如此胆大包天。
沈看着财荣,若有所思。财荣忽然问沈:“天草,我们都喜欢《西游记》,里头有很多很好的故事,隐含的哲理万古常新——比如,‘如来佛的手掌’、‘紧箍咒’、‘如意棒’、‘唐僧肉’,还有很多。你猜猜,最让我震撼、真正让我好多次流眼泪的是哪一段?”见沈一时说不出来,财荣急切地袒露心迹:“就是哪吒还父母骨肉那一段。先亲手剔掉自己的最后一块血肉,再跟他原先的父亲和凶残的父权决战——那种刚烈、那种决绝,一直象爱情、诗神一样吸引我!我永远都觉得,那是追求灵魂自由的最好方式。为了自由的心灵、独立的灵魂,我愿意象哪吒那样承受刻骨铭心的疼痛,在精神和灵魂上跟我妈决裂……”
沈打断财荣,试探地问:“你妈对你……她不爱你吗?”
“这倒不是。”财荣看着沈,目光清澈:“我不缺母爱,我妈对我的爱意,可以说超过一般的母亲。但我受不了别人的控制,更受不了我妈对别人的那种凌辱式发作;因此我对她的爱意心存戒备——当然,我妈对我还是很不一样。我越来越觉得,精神的独立、灵魂的完美,才是本质上的自我。我到世上走一遭,必须明白哪些东西才是我最应该追求的。” 说起骨子里的悲悯,还有听到秦腔时的灵魂震颤,财荣承认的确是来自母亲的影响;虽然每每要与母亲拉开距离,但面对内心财荣无法矢口否认——就像传统和潜意识,强大无比深不可测……
沈盯着财荣,一字一句地说:“你倒是越来越像要开悟的高僧了——佛教中的众生平等、基督教里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都能给予你精神后盾,你的追求并不另类。可是你刚才说的……侠客、英雄、革命者、忠臣义士都是土匪流氓?不觉得过分吗?”
“这一点应该放到最高层次的意义上理解。”财荣并不胆怯,迎着沈的目光解释说:“你换一个角度想想,武侠英雄、江湖刀客跟现代公民有多少相通之处?仗义行侠、臣民意识能引向法治社会?你应该很能理解的呀……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宁愿相信观音也不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帮派徒众!”
沈一时无语,想了想还是不服气:“江湖道义跟法律意识确实难以相容,可那些侠客英雄怎么就成了‘土匪流氓’?你不觉得他们的人性品格也有吸引人的一面吗?”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吧,我有另外一层疑惑。”财荣诚恳地看着沈,之后两眼又望了望上方的竹叶,斟酌着说:“天草,我们都相信灵魂,喜欢琢磨终极未来——一般人虽然也认可这些,可是更多的时候忙于生计,觉得那些东西虚无缥缈,好象远在银河系以外。有时候我看着老家的各色人等,也想回到现实,用各个宗教共同的宗教精神对照实际发生的事例,可是总觉得不对劲。比如,各个宗教大概都不认为灵魂的修炼跟穷通贵贱有多大关系,当初我也完全接受这种观念,可是最近我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沈盯着财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财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内心的困惑。原来财荣一直在思索社会不公与灵魂拯救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觉得里头有一团迷雾。一般来说,处于社会上层者占有更多的资源,受到更好的教育,于是有了更多的机会领悟宗教、哲学、艺术和美;而处在社会底层的庞大群体时时刻刻生活在重压和不幸之中,在灵魂探索方面的机会少得可怜。由此大致可以判定:处于社会上层的群体更有机会活明白、从而灵魂得救——这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的,社会不公原来直接导致灵魂的盛衰际遇?当然,富人、悠闲之人面临着更多的诱惑考验;而同时一些穷人——比如不少印象中的西藏藏民、中东伊斯兰信徒,虽然学识不多,却笃信宗教,可能比上层社会更为虔诚。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这些底层民众并没有更多的机会经受各种诱惑的考验,也不是经过学习提高后在众多知识迷雾中理性选择宗教信仰;亦即不是在对宗教充分理解基础上的选择,在未来种种可能的考验中存在着极大的未知数。总之,贫穷富裕,学识高低,心灵的丰富与否,都与灵魂息息相关。
沈思索着说:“社会不公与灵魂拯救……照你的意思,自我救赎的责任不全在于个人本身?”
“是呀,”财荣语气肯定:“这二者之间的影响如何,是哲学和宗教无法回避的严重问题!当然也有另外的解释,比如起点的不公平源于前世的罪孽福德……”
眼前的财荣滔滔不绝意气风发。沈不知该如何判定财荣的想法,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多次给自己取名的往事。如今他用的那个“零一”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想象之外的世界也与穷富贵贱人生灵魂息息相关……财荣没注意到沈的神情,接着说:“还有,农民是社会的底层,历来是这样。不管是和平时期还是动乱年代,农民都是土里刨食,生存的难题始终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有时候我有一种幻觉,觉得历史是一条大河,河水的主体是农民累弯的腰和压沉的背,河面跳跃的浪花是那些政客、贵族、名流和匪徒——离农民越远就越轻松活跃!”
沈笑着说:“兜了一圈,原来你又回到了救世情怀,这不正是你历来警惕戒备的吗?以前我一听这种话题就热血沸腾,好象要把自己膨胀得跟天地一样无边无际,不过现在我的感觉不一样了。人跟人真的差异很大,我总怀疑到头来那些劳苦大众反过来把我当傻子!”接着沈把韩算盘卖变质梅干菜的事告诉财荣,提醒他可别把这事看做孤例。财荣显然被韩算盘那句“钱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震动了,好长一会没话。
沈乘胜追击,以一种真理在手的从容姿态告诉财荣,历史是丰富的,更是残酷的;她的残酷无情表现在:当时具体环境下的所有义愤填膺、正义呐喊、道德高地,都将被时空消解得面目全非!
不信吗?那好,看看当年的抗金、抗元、抗清风云,还有早期普通共产党党员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刻骨仇视与自视崇高,不都烟消云散了吗?再举一个例子,回到千载之前的盛唐,杨贵妃家族权倾朝野,挥霍了巨额的社会财富,弄得社会上民不聊生,士人侧目切齿;如今呢,只剩下对杨贵妃恋情的怀念和同情——多少人用诗歌、画卷、音韵、戏曲反反复复吟唱追思!财荣,放弃你的凌虚飞翔,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吧!
财荣再次仰望上空,那儿是密如蓬盖的竹叶,正乘着山风猎猎飞扬;偶尔泄进金色的阳光,炫目的光点游移不定。沈自得地看着财荣,财荣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天地,吞吞吐吐地说着他的想法:“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人嘛……不只是活在每天的事务中,肯定还处在无数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头……”突然财荣转过头来看着沈,不再欲言又止:“天草,处世要圆滑的道理我懂,只是懒得去做那种无聊的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沈睁大了眼睛。
财荣的眼神闪闪发亮,反问沈一句:“你猜猜看!”
沈想了想,摇摇头。
财荣凑过来,小声说:“我要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立足当代农村、城镇和整个社会的衍变;当然还要放到几千年的历史背景里,更重要的是直达洪荒远古的渴求;同时做到真实、深刻和优美的统一!字数至少在一百万以上,作品的终极目标嘛……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为过,说明白一点是另创一个文学大世代,暗合神性,达成永恒!”
沈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壮举——对于个人来说,简直是最重要的事业!伟大的作品蕴含于心灵深处,而不是附着在外在的华彩。财荣虽然低微,可谁敢小看他的内心世界?有了这样好的目标,离开镇政府有何可惜?当初还劝他不要再沉溺于文学梦呢……沈忽然发现,财荣又一次走在自己的前面!
待回过神来,沈兴奋地问:“作品开始了吗?”
“构思得差不多了,刚写了开头一章。小说创作这事,真是一言难尽……”
沈忽然想起刚才在财荣屋里看到的记录本,财荣说那正是他的构思草稿。沈有好多事要问,却不知从何开始。想了一阵子,终于逮着一个,急切地问:“作品名字呢?想好了吗?”
“已经定了。”财荣开心地笑着说:“就是刚才我说的,大多数人终身弯腰驼背,还有很多人匍匐在地,所以就叫‘背弯成河’!”
沈仔细品味了一会,觉得这题目的确不同凡响。财荣继续激动地发挥:“等到被束缚、被掠夺的人越来越少,自由分子越来越多,这条河流就沸腾了,跑到天上去,最终变成彩虹!”
沈想再提一些问题,可内心的震撼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安心倾听了。财荣打着手势尽情演说,额头闪闪发亮,眼光越过沈的头顶,恍如望着后面的亿万听众。沈似乎回到了火焰般燃烧的少年岁月,甘心放弃无往不胜的理性思考,痴迷于这位疏狂知音的火热激情和纯粹理想:
“历史事件对时空的影响极大,事实上历史就是以影响巨大的历史事件作为坐标的。历史人物也是这样,彪炳史册的划时代人物无可争议构成历史的里程碑。推而广之,精神力量凝结成的精神产品也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比如,国内的老子、孔子、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国外的佛陀、基督、苏格拉底、荷马、但丁、莎士比亚,他们的思想和作品光照日月,在精神世界和人类的走向方面的影响,足以让历史时空发生独有的卷曲变化。
天草,你看出来了吗?内心世界可以强大到扭转时空——还有什么样的成就比这个更让人激动?在这个没人看得上的山沟里,你我两个没人注意的穷书生却走到了最靠近神佛的圣地,你意识到了吗?你相信吗?做好准备了吗?这个世界没人注意我,我却觉得特别安详、特别满足;因为,我在倾听整个世界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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