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六章 看 星

初恋的悲剧是因为它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追求不适当的对象,像飞鸟追逐彩云,像粉蝶追逐林叶筛碎了的阳光。

林嘉诠的担心,郑庆元认为是多余的,那个年头黑市买卖到处都是,公安要抓随时可以抓一大把。黑市的大炒家多得是,要抓也轮不到抓他这些卖自已东西的人。

「放心啦!有乜嘢事我孭晒(有事我全部承担)!」 郑庆元也许是来自香港见过世面,胆子确实比林嘉诠大,他照样卖东西,照样吃喝,照样找节目,到处去跳舞,去追女孩子;等到把钱花光了又去卖东西,周而复始。但他在爱情这方面似乎没有甚麽成绩,还找不到亲密的女朋友,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老拉着林嘉诠做伴。有一个星期日,郑庆元在西濠口卖掉了几支葡萄糖酸钙,跟林嘉诠到北方馆吃得饱饱的,他们沿着长堤向海珠广场方向散步,帮助消化。他俩边走边聊,从最近的时事谈到大专院校的舞会,当海珠广场在望的时候,冷不妨郑庆元突然掷过这麽一句:

「喂!你咁大个仔(这麽大了)挑(干)过女人未?」吓得林嘉诠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活来。

「梗系未(一定没)试过啦!睇(看)你个样就知啦!」林嘉诠祇好老实承认自已还是处男,不仅未干过女人,连拥抱接吻也未试过,还把阿茵如何诱惑自己的事告诉了郑庆元。

「你真笨!佢(她)摆明系想你搞佢嘅(她的)啦!怕乜(啥)噃!」

「唔知怕乜(不晓得怕啥)!总之就系怕。咁你搞过未吖?」

「我梗搞过啦!」郑庆元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还绘形绘色地把他在香港嫖妓的情景详细描述一番。然後接说:「广州都有,几斤粮票加几个银(块)钱就可以搞一次,你要唔(不)要试吖?我带你去吖?」

嘉诠的心噗噗跳个不停,慌忙说只:「唔……唔……好,唔好!」那个年代乱搞男女关系是不得了的,轻则会被开除学籍,载上坏份子帽子,重则被抓去劳教甚至劳改。林嘉诠不知道郑庆元何来那麽大的胆子?他实在不敢乱来。

郑庆元告诉他,有一些从乡村流窜来的姑娘,在饥饿的煎熬下不得不卖身,每天傍晚她们都在海珠广场附近物识对象,谈妥价钱就可以到越秀山或者甚麽偏僻无人的地方干一次了。嘉诠不去问详情,他不敢尝试,他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爱情才可以做那种事,也许他小说看得太多了。他以为这种事祇会发生在解放前,祇会发生在台湾,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发生在广州街头。於是他顿悟「贫穷使男人丧志,饥饿使妇女堕落」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林嘉诠虽然不敢去尝试,但此後傍晚时分经过海珠广场时,总会下意识地细心观察路过的女人,仔细看看她们的打扮,看看她们的举止,看谁可能是妓女?然而由於缺乏经验,许多时候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女人,他觉得可能是干那种事的,但他不敢去试探,自然无法知道真假,徒然多看她们两眼而已。

**********************************

郑庆元炒买炒卖没有出事,可是追求女孩子却出了问题,也许他的确是太勇敢了。三年级上学期,中苏关系明显恶化,开学不久学校党委书记就传达了布加勒斯特世界共产党工人党代表大会的具体内容,披露了赫鲁晓夫在大会上对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发动突袭。号召同学们加强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与一切修正主义思想作斗争。每个星期至少召开一次全校大会作政治报告,每星期至少两个下午召开小组讨论会,每个人都得发言,都得结合思想。

这种政治学习会,後来不知怎样演变成「向党交心运动」,要求人人检查自已的思想。反对修正主义的套话容易说,结合实际情况,检查自已思想则难。说轻了说少了过不了关,说多了说重了又怕被载上帽子。最惨的是除了自我检讨之外,还得互相帮助,在小组讨论会上我揭你的短你揭我的短,说过怪话的人心里都很害怕。在小组讨论会上大家说得最多的是吃的问题,大家都检讨自已说过吃不饱是错误的,思想不正确,实际上是吃得「基本饱」,可是後来不知怎样又演变成批判起郑庆元来。

据说风源来自生物系,生物系的女生批评刘淡竹假正经,生活不正派,到处招惹狂蜂浪蝶。刘淡竹不服气说她没招惹谁,别人要喜欢她追求她,她也没办法。於是有人就披露生物系的档案资料:说刘淡竹每个星期收到多少封情信,平时怎样向人抛媚眼,招惹别人来追求她。听说生物系党支部早就注意刘淡竹了,别人寄给她的信绝大部分都被检查过才放回信箱,所以学生科和生物系党支部对她的事都一清二楚。听说刘淡竹被批评得哭着跑回家去,整整两个星期都没来上课。

郑庆元追求刘淡竹,追求俞群飞,追求某某某某的事也全都曝光了。在小组会上大家都逼问他,因为大家对这类事最感到兴趣。郑庆元不得作不检讨,承认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追求享乐,不好好学习。大家也强迫林嘉诠揭发郑庆元的行为,说:「你们来往那麽密,没有理由不知道。」林嘉诠祇好说郑庆元在舞会上对女孩子怎样热情,怎样请女孩子跳舞,至於郑庆元写信给谁他可不知道,因为他没说。自此林嘉诠在心里暗暗对自已说,以後追求女孩子千万不能写信。

校园里这场「交心运动」,幸而还算「和风细雨」,不搞群众斗争,郑庆元做了两次检讨总算过了关。其他人的交心都交不出甚麽内容,也没有甚麽东西让人揭发。经过「反右」运动的惨痛教训,人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谁都祇是交出一些不痛不痛痒的「心」,实际上没有甚麽材料可批判,所以同学们都能安然过关。经过这事以後,郑庆元的行为收敛了,炒卖东西少了,跳舞少了,当然再也不会轻易给女孩子写情信了。

刘淡竹过了一段颇长的时间才再在校园出现,也没听说受到甚麽处分,但自此之後舞会失去了她的芳踪。而每次她从校园的小径上走过时都是半垂着头,显得更加忧郁了。然而关於刘淡竹的传说却并未因为她的低调而消失,追求过她的名单有一大串。有人说她喜欢玩弄感情,耍弄男人;更有人说她不是将军的女儿,而是将军的老婆。反正谁都没有甚麽凭据,也没有人去深究,「姑且言之,姑妄听之」。

林嘉诠再次跟刘淡竹接触,已是大学三年级上学期的一九六零年秋季。郑庆元暑假回香港後再也没有回来,开学後他曾寄一封信给林嘉诠,说他在香港找到工作,不读书了。他要林嘉诠努力学习,将来做一个作家,还把联系的地址和电话告诉林嘉诠。林嘉诠依稀记得他是住在西营盘梅芳街五号五楼,街名和地址都很好记。

学校的舞会每个月仍然如常举行,祇是一批新人换了旧人。高年级的学兄学姐毕业分配了,新的学弟学妹招了进来,林嘉诠这一届也变成大哥大姐了。最近这两年由於强调「教育为社会主义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招收进来的新生农民子弟占的比例相当大。这些来自僻远乡村的小姑娘傻 小子进入「华大」之後,有如刘佬佬游大观园,真是目不暇给。对於舞会他们也像林嘉诠初时那样具有强烈的兴趣,但却又不敢踏足其间。林嘉诠则由於少了郑庆元这位伴侣,且又过了练舞的狂热期,所以参加的次数也少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林嘉诠惯例到图书馆去还书借书,他借了一本《拿破仑传》和一本《十日谈》。正要离去时忽然看见刘淡竹走了上来,便坐到阅览桌旁看着她,也不知是为了甚麽,彷佛祇是下意识的反应。

刘淡竹最初并没有看见他,一直走到图书架深处。林嘉诠顺手拿起一份《参考消息》看着等她,眼睛久不久就往书架深处溜,捕捉刘淡竹的影,怕她突然消失了。可是见到她之後自已有没有勇气迎上去跟她说话呢?说些甚麽呢?他全无准备,祇是呆呆地等着。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刘淡竹走了出来,走到借书柜前借书。林嘉诠故意挑选借书柜对面的位置坐下,且一直注视着她。也许他的眼光引起她注意,她抬眼朝他这边看来,两人眼光接触时嘉诠向她笑了一笑点点头,她也回报一个微笑。办完借书手续之後她竟朝林嘉诠这边走来,坐到距他不远处也拿起一本杂志假装看着。

那天图书馆的人不多,他们俩打斜角坐并不太惹人注意。林嘉诠一直搜索着要跟她说些甚麽,可是竟然想不出来。他祇在拍纸簿上写着:「近来好吗?好久不见了!」然後悄悄递给她。她似乎一直注意他的动作,所以很迅速地看了。

「还好!你们还跳舞吗?」她写了问话递回给嘉诠。

「还跳,但少了。你还会参加晚会吗?好久没请你跳舞了?」

「我不会在学校跳舞了。」

「为甚麽?」林嘉诠不自觉地向她投来一丝探询的眼光。

「一言难尽!」她报以他一个苦涩的微笑,等林嘉诠看完她又把拍纸簿拉过去写:

「我要走了!」

「可以再见吗?」

「也许!星期五同样时间来此!」

林嘉诠看了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用手指着拍纸簿示意把簿子递给她。林嘉诠以为她还要写甚麽,便把簿子轻轻推过去。不料她并没有写,而是把写过字的纸放在桌子下轻轻撕下,揉成一团放进袋子里,然後轻移莲步,像飘动的风似的飘下楼去。林嘉诠至此顿悟古人为甚麽用「莲步」这两个字,因为别的字无法形容女人轻盈滑动的步履;至此他也省悟刘淡竹跳舞为甚麽那麽好看,她走路都像在飘移何况在舞动?

下一个星期五下午林嘉诠一早就到图书馆去,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伸长脖子张望,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淡竹直至天黑都没有出现。第二个星期五,第三个星期五仍然如此,每次林嘉诠都是等到天黑才离去。第四个星期五林嘉诠原本不想去了,可是到了下午两时就开始心绪不宁,忐忑不安。他一直抑制着不去,可是到三时半终於按捺不住,冲出房间朝图书馆奔去。还好,他奔上楼冲进阅览室时就看见刘淡竹已坐在那里了。他微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她也不看他,仍然看着手中的杂志,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林嘉诠正纳闷不知她是不是怪他来迟了?手指却感觉碰到甚麽东西,移眼一看知道是她递过来的字条,便握在手中,还来不及看她已起身走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林嘉诠慢慢展开字条,上面是两行秀丽体小字:「明晚市政府有舞会,如果想来,傍晚七时在中央公园大门口等我。看後请马上把字条毁掉。」没有署名。林嘉诠遵照吩咐把字条撕成碎片抛进厕所里。那晚他辗转反侧无法睡得着,脑子很乱,不知道她明晚会不会出现?会不会是作弄他?他们这样算不算约会?明晚见了她该说些甚麽?不该说些甚麽?没有人可以商量,即使郑庆元在也不能找他商量,他祇好自已揣摸着,胡思乱想直至迷迷糊糊睡去。

******************************

翌日华灯初上,游人如梭时分,林嘉诠准时抵达中央公园。他站在大门旁朝来路张望,祇见人来人往,如鱼群在海中左奔右突。想在那密密麻麻的鱼群中办认出你认识的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人们却没有谁肯放弃眼光的搜索,似乎早一秒发现他的目标都会增加一分高兴。

「等好久了?」

林嘉诠听到声音时刘淡竹已经站在他跟前?她从那里走过来?为甚麽看不见?也许真是人太多了令人眼花撩乱。

「没等多久,我还担心你不来。」

「为甚麽?我很不守信吗?」

「不是!渴望见到你才怕你不来而已。」

「你吃饱了没有?」

「在学校吃过晚饭!」

「好,那走!」她说着走在他前面,林嘉诠在她背後距三四步远跟。他们穿过中央公园,就看见红砖碧瓦的市政府大楼。

刘淡竹放缓脚步等林嘉诠接近了才朝市政府的大门走去,她向守门的递过两张门票便径自走入内堂。这个地方她显然是熟悉的,林嘉诠由於是第一次来,难免要东张西望。

舞厅设在二楼会议室,面积没有「华大」的场地大,但布置陈设却漂亮得多。地板是柚木地板,打腊打得油亮,真的可以照出影来。四周陈列软垫椅子,舞池的右角用细丝线围起来,制服整齐的音乐师坐在里面。墙上的挂饰不多,但却挂着许多国画和油画。由於灯光大暗也太远,壁上的画没法看清楚。天花板上则垂悬着米字七彩灯饰。林嘉诠刘淡竹走进去时刚奏响第一首乐曲,是旋律轻快跃动的《春郊试马》。

「我们先找个座位。」刘淡竹示意他坐下,林嘉诠移目四望,在舞池里跳舞的人不多,四周坐着却多,男的占三分之二,而且年龄偏大,多数是四五十岁的。女的则比较年青,多数祇有二十到二十来岁。打扮则趋向两个极端,有的十分朴素,祇穿着白衫蓝裤像平常的工作服;有的则打扮得花技招展,穿着各色各样的长裙短裙,上衣也红绿有序。她们的头发也经过细心装饰,而在辫梢结上蝴蝶结那是最简朴的打扮,有的姑娘还在头发上插上闪闪生光的发插或发夹。她们三二成群的坐在一起,时而四处张望,时而细声说话,显然她们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那晚刘淡竹穿着一套剪裁得精致的黑色衫裙,衬托得她的皮肤更加白晢,是万紫千红中一点黑,非常别致,难怪吸引来那麽多目光。林嘉诠的打扮是典型的学生装,白衫蓝裤黑皮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第二首乐曲是《彩云追月》,刘淡竹轻声说:「来,我们来跳!」林嘉诠就奉旨下场。他们虽然已好几个月没一起跳舞了,但因为以前合作过跳起来也很合拍。他俩优美的舞姿引起大家的注意,没有下场跳的都不由自主地看着他们的旋转滑动。

「你知道为甚麽我喜欢跟你跳舞吗?」她在他耳边轻声问。

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可是她并不马上告诉他,沉默了一会,转了大半个舞池,他终於忍不住要问了:

「告诉我,为甚麽?」

「很简单,你够高!现在舞步也还不错。」

乐队奏了两三首广东乐曲便转过来奏北方小调,拉起前奏曲,一位女声所独唱《小放牛》:

三月里来……

桃花红……杏花白……

水仙花儿开,

又祇见芍药牡丹全已开,

呀…呵依得依唷嘿,

青草坡前见一个牧童,

头戴着草帽,

身披着蓑衣……

手拿着胡笛,

口里吹的全是莲花儿落呵

依得依呀嘿……

声音嘹亮高昂,拍子不快,最适合舞步不太精灵的人跳,难怪舞池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虽然跳得好的并不多,可气氛却热闹起来了。刘淡竹坐着评点舞池里的人谁跳得好,谁跳得难看:

「跳舞最重要上身要保持平稳,不能摇。下身在滑动,尽量地滑,不是走,更不是跳。」她轻声向他传授跳舞知识:

「你虽然学舞跳不太久,但你跳得比你朋友好!」

「你是说郑庆元?」

「我不知道他叫甚麽名字?经常跟你在一起那位。」

「他叫郑庆元,我们班的。他给你写过信……」他本来想说为了这些信他挨了整,但他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不是没有勇气说,而是环境不适合。

「这类信太多了,没办法把写信的人跟他的样貌连上。」她说着,若有所思:「你朋友最大的缺点是矮是胖,加上他跳舞喜欢大动作,这样一来就身体摇动,难看死了。」

「啊!他回香港了,不念了!」林嘉诠若有所悟。

「这样你不是很寂寞?」

「也许……」他本来想说寂不寂寞主要是看自己,看自己的内心。但他又说不出来口,因为他内心是很寂寞的,这点早已被她看透,可他又不愿承认,故扭转话题:「还好,可以多看几本书。」

「请你跳个舞好吗?」一位穿着白衬衫浅蓝色西裤约摸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刘淡竹跟前打断他们的谈话。

「抱歉!下一个吧!」她被迫转过头来对陌生的男人说,还得陪上歉疚的笑容。

那个男人也不走开,在刘淡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小放牛》唱完了接着是《康定情歌》,他马上站起来邀请刘淡竹。她看了看嘉诠,笑了笑,慢慢站起来,让那男人伸手扶她的腰肢,朝舞池跳出去。还是刚才那位女高音独唱: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弯弯!

……

刘淡竹每一旋转经过林嘉诠身边,总给他打一个眼色,报以一丝微笑。等到音乐一停她连礼貌地向对方告别的动作都不作,头也不回地走回林嘉诠身边。

「下一曲动作快点!」她似吩咐也像命令,嘉诠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来的是印尼民歌《人们的爱情是从眼睛直到心怀》,林嘉诠马上站起邀请,怕别人捷足先登。还是刚才的女高音在唱,唱得十分轻松:

河里的水蛭是从那里来?

是从田里游到河里!

人们的爱情是从那里来?

是从那眼睛直到心怀!

哎哟!妈妈!你不要为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不要为我生气!

年青人都是这样相爱……

林嘉诠跟刘淡竹在舞池里游移旋转,四目交触不禁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一晚他们跳了好多支舞,音乐一响刘淡竹就示意林嘉诠站起来,有时林嘉诠还听不准音乐,不知是甚麽舞步,站起来之後刘淡竹才告诉他是甚麽舞。那晚她傍若无人,无论快舞、慢舞、探戈、喳喳、森巴她都跳,跳得额角渗出汗珠,跳得两颊泛起红云,跟她在学校时完全两个样。林嘉诠看着怀抱里的她,仔细端详,心忖这个可能才是真实的她,在学校里的她可能祇是假象,但他又分辨不出到底那个她更可爱。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她看一看腕表。

「是不是要回去了?」林嘉诠也怕太晚了对她不方便。这儿的公共汽车多数祇开到十一点半,星期六也祇开到十二点,他自已也担心回去「华大」没车坐。

「你要不要赶回宿舍?」刘淡竹似乎不是担心自已而是担心他。

「也不一定要赶回去,晚了我妈那儿厅上也可以睡。」

「你妈住在那?」

「在梅花村!」

「那就尽兴吧!我们玩到散场,来继续跳!」

音乐是耳熟能详的着名的印尼民歌《梭罗河畔》,但唱者却换了一个男中音:

美丽的梭罗河,

月色正朦胧,

无论离你多远,

总叫人颠倒魂梦。

荡漾如眼波,

来阵阵薰风,

星光照遍棕林,

六弦琴声林中琤琮。

爱侣双双在河畔,

情焰更熊熊……

林嘉诠从刘淡竹眼里虽然不敢说是看到情焰,至少也看到依依之情,这跟她以前那种淡漠、不屑的表情是大不一样的。

**********************************

舞会开到凌晨十二点半才散场,林嘉诠刘淡竹随人群鱼贯而出,到了屋外这才发觉这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半轮明月高悬中天,幽黑深蓝的穹苍点缀稀疏的星辰。地面如水,一片白蒙蒙。深夜虽看不到树叶摆动,但感到轻风拂脸的阵阵凉意,林嘉诠更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

「多好的月色,真是好久都没有看过这样的月色了!」

「那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月色!月色从来就那麽好。月色多麽好,心情多欢畅,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刘淡竹轻轻哼起当年颇流行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林嘉诠也轻声伴和着,彷佛现在全世界都属於他们的,无忧无虑,百无禁忌?他们就这样轻哼着沿着围墙走过中央公园。

「恐怕没公共汽车了!」林嘉诠这才想起来。以前在学校里不管多早或者多晚散场都是走回去,今夜可不同了。

「那就走回去吧!」她半认真地说。

「好!那就走回去,你住哪?我先送你。」

林嘉诠正要从公园路走去中山五路,刘淡竹却朝相反的方向走。

「为甚麽往那走?」

「跟着来吧!」原来她的脚踏车放在市政府门前,刚才她是故意陪他走一段冤枉路。

「来!你坐上,我送你一程!」刘淡竹指着後座叫他坐。

「不行!那有女人踩男人的!」林嘉诠提出抗议。

「好吧,那就由你来踩!不过这是女装车啊!」刘淡竹说着坐到後座去。林嘉诠腿长,无须助跑一跨就跨上车了。

「往那走?」他至今还不知她住在那里。

「拐左,朝东走!」

路上几乎全没汽车,也没行人,脚车一路通行无阻。到了东山铁路旁林嘉诠才问:「你住那条路?」

「先去梅花村,你先回去吧!」

「不,你得先回去!那有让女孩子自已走的道理!」

「我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睡!」

「那我就多陪你一会!往那走?」

「随便走吧!不如下车推着走。」

「好!」林嘉诠先让她下了车,然後推着脚踏车走过铁路,走过署前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东山大街。他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示意往那走,祇好一直向前走进东山湖公园。东山湖的绿水中渗杂着他们的汗珠,五八年他们曾在这儿义务劳动,挖泥挑泥。现在已是绿树成荫,湖水如茵,楼台亭阁点辍其间。那时公园刚开放,既不收门票也无人看守,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他俩走到九曲桥前,刘淡竹指着湖边路灯下的石凳说:

「不如坐坐吧!走得也蛮累了。」

林嘉诠把脚车推到树下锁好才坐下,这个位置不错,距离路灯不太远,背後是半截通往东山大街一条行车的水泥路。这条路祇单向通车,是专供湖边这几幢别墅用的。而住在别墅里的都是省市的领导,後面不远的拐弯角还有隐闭的岗哨。前面是湖水,朱红色的九曲桥在灯影下的水中荡漾。再远处就是堤岸和树丛,虽然相距不远就有一盏路灯,但从远处看去仍是一片黑沉沉的。

夜已深沉,林嘉诠没有表,刘淡竹也不看表,不知道具体是几点钟,但月已经西斜,楼房里的人们应该早已进入梦乡。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林嘉诠仰头望着深邃的穹苍,不禁沉吟起来,但却接不下去。

「吟诗吗?」她也抬头望着天际。

「不是,祇是很久没有这仔细地看夜空的星星了。以前我们老店有一个天台,夏天天气热,我们喜欢躺在天台上吹风看星星!」他说着侧身看她一眼,见她正凝望着他,又补了一句:「这种日子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然後是一个苦涩的笑。

「你有没有试过整个晚上,坐着看星星直到天亮?」

「没有,以前总是看了一回就睡着了!醒来却发觉是睡在床上,也不晓得甚麽时候让人给抱进房了。」

「你妈一定很疼你!」

林嘉诠听了不吭气,反而问她:「你呢?你试过看星看到天亮吗?」

「试过!」

「像现在这样?」

「不是!是一个人。」

「啊!」这个答案倒出乎意外,他一时接不上话,便转过脸来看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话里有没有深意:「是甚麽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可是没有回答,她已把视线从他的脸庞转到夜空,他的问话她好像完全听不见。四周一片静寂,他也沉默了,她不想说,他则不知说些甚麽好。

「当星河灿烂时,你静静凝望,可以产生很多遐想!……不谈这些,还是谈谈你小时候的事吧!」她终於打破沉默。

「其实那也没有甚麽好说的!小时候思想简单,容易快乐。那时不管是上学,去玩或者在天台上看星星都觉得很快乐!」林嘉诠也不大愿意谈起往事,因为回想起来难免有点伤感。

「你不会是一个人看星星吧?」

「当然不是一个人,那时候有娘!有时候还有琪琪或者素琴姐。」脑海里浮起了遥远的回忆,他低头看看她,她正凝望着他,摆出一副注意聆听的样子。他祇好说下去:「那时候看星星到底发生过甚麽事?或者说过些甚麽?已经不记得了。祇记得娘指给我看牛郎织女星,跟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说牛郎笨,要一年一度等鹊桥,要是我,我就游过去。娘一直拿这来笑话我,所以记得清楚。」

「你真那麽有勇气?」

「不晓得!当年年纪小,好像挺有勇气似的!」他说着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现在没勇气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想寻找答案。

「不知道,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你跟你娘住在梅花村吗?你今晚不回去她可能惦挂了!」

「那是我妈,我娘去世了!」一想起娘,他不禁又神情落寞,望着荡漾着灯光的湖面。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

「没关系,我己经很久没有想起娘了,现在回忆一下也好,不然怕忘了!」

刘淡竹花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他嘴中的「娘」和「妈」的含意。

「难怪我第一眼就看出你眼神蛮忧郁的!」她叹了一声说。

「你呢?我觉得你也并不快乐!」

「我?我很快乐啊!你没看出我今晚很快乐吗?」她故意装作挺快乐的样子,眼睛盯着他的眸子,看他的反应。

「我不是说今晚,我是说平时。就人生来说一晚太短了,再快乐也算不了甚麽!」

「你也太贪心了,有时候有短暂的快乐也比完全没有好!人无法把握自已的命运,无法令自已长年快乐!」她若有所思地说着又突然抬起眼来问他:「你有没有看过一套墨西哥电影?哎呀!一下子忘了名字,我祇记得主人公经常得打仗,不记得他是军官或是游击队,他每次在开战的前夕一定到酒吧喝酒找女人,别人问他为甚麽总是这样?他说『也许明天我就死去!活为甚麽要那麽拘谨?』,还好,仗打了一场又一场,他还没死,要不然就没戏了。」

「我好像也看过,但印象没你那麽深!」

「你的朋友琪琪、素琴呢?她们还好吧!」她对他的过去颇感兴趣,似乎每一个女性都如此。

「素琴姐嫁到山东了,生了一个女儿。琪琪到香港去了,已经几年没消息。」

「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吗?」

「不算吧!」林嘉诠细想那时算不算初恋?他自已也弄不清楚,祇觉得想念她,想念了好久,现在谈起脑里还浮起她憨直的笑容。他无意掩饰自已逝去了的感情,祇是无法弄清楚。祇好说:「两小无猜倒是真的,初恋也许还谈不上。」

「你为甚麽认为不是?」

「恋人该发生的事我们都没发生,小时候还拖手,大了连手也没拖。」

「恋爱是来自心灵,是内心深处的感觉,跟拖不拖手没关系。你有想念她吗?惦挂她吗?」

「现在没有。」

「那以前曾经有过,现在慢慢淡了!」她分析着。

「是的!」他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是初恋了。」她继续分析着。

初恋的悲剧,是它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追求不适当的对象!像飞鸟追逐彩云,像粉蝶追逐被林叶筛碎的阳光!

「以後呢?有没有再谈恋爱?」

「以後?没有!别老谈我,谈谈你自已吧!」林嘉诠实在不想说太多了。

「那你想知道我些甚麽?」她慧黠地凝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他一时答不上话来,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是不是将军的女儿?」

「不是!」她答得很爽快,一点也不迟疑,但却目不转睛盯着他。

「啊!」本来他还想问她是不是将军的老婆?但这样问太不礼貌了,便把话咽下去。

沉默了片刻,他感觉到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不敢跟她的目光接触,祇好望湖水,思索下一个问题。

「这个答案没让你失望吧?」

「不失望!不失望!」

「我的出身很简单,爸爸妈妈都是中学老师,爸爸教语文,妈妈教音乐。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希望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你也应该问,但有些事不是一下子说得清楚的。」她把目光移开,也看着湖面跳跃的波光,伸手抱住他的肩膊:「你看过混沌开七窍的故事吗?我爸跟我讲过这个故事,七窍成而混沌死!有些事是不必看得太清晰的。」

「我明白,以後不多问就是了,该说的相信你会说。」他若有所悟。

「你可以问!但是不要太在意。」她抱着他肩膊的手并不放开。

他们就这样天南地北地聊着,全无睡意。两人虽然肩膊相擦但没有进一步动作,从黑夜直至天明。当黑黝的天脚露出一丝鱼肚白,霞光从浓密的云层透出来,湖水的微波荡漾着晨光,她如释重负地伸一伸腰:

「天快亮了,咱们走吧!」

「还会再见吧?」

「你认为呢?你想再见吗?」她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他。

「甚麽时候?现在约定好?」他心急,想早点约定。

「我的时间比较难安排,你还是星期五到图书馆吧!」

「假如有急事要找你怎麽办?总有个办法让我可以主动找你吧?」他不甘愿总是呆呆地等。

她本来推着脚车想走,听他这样说便停下,想了一回说:

「我们还是化个名字,祇有我们俩知道。我化个男孩子的名,你化个女孩子的名。这样就算给查信也没关系,说不定还可以打传呼电话。不晓得学校门房给不给传?」

「给传!以前郑庆元就常有传呼电话。」

「那好,我们现在就想个化名,我叫淡竹,淡的相反词是浓,竹是岁寒三友,梅、松、竹,我就叫浓松好了。不!浓松不好听,就叫劲松吧!也挺容易记。」她重新把脚踏车停好,坐回石凳上。

「那我呢?」林嘉诠想不到自已该改甚麽女人名。

「你叫嘉诠,就叫嘉嘉!不行,怕给联想起你。你姓林,就叫琳琳吧!是玉字傍的琳。就算给联想到是姓林的,姓林的人也很多,不怕!」她得意地抿嘴一笑:「就这麽定了?」

「好!就这麽定。」他觉得自已竟然变成琳琳有点好笑,但在那种环境下却是需要的。

「再见!」她骑上脚车转过头来招招手,迎着晨曦穿过小路拐入东山大街消失了。他望着湖水呆坐一会才走去东华东路转公共汽车回学校。

回到宿舍,林嘉诠心情仍然很兴奋,甜滋滋的。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他觉得她很美,很特别,很机智,也很决断。她谈话的内容很丰富,知识面很广,跟她一起很舒服。他渴望着下一次约会,渴望跟她跳舞,渴望跟她聊天,脑里整天都盘旋着她的影子。可是下一次约会却不如他渴望那麽快来临,星期五下午他照样到图书馆去,眼睛一直往进口处溜,呆呆地等待,等到五时他以为她不来了,可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她像往日那样默默坐在他的侧面,斜斜看着他微笑,趁没人注意时递一张字条给他,然後站起来,用眼神跟他告别,转身走了。他等了一会才展开字条看:「这个星期我没空,抱歉!自个儿找节目吧!」他祇好无奈地走回宿舍,找节目?找甚麽节目?他感到惘然。

返回目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