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九章 劳 改

那个年代,中国大陆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释放」,也没有真正的「自由」。释放了还是「释放犯」,恢复「自由」了,仍然一点也不自由。

强制劳役在中国大陆有三个不同的专有名词,一曰「劳改」,一曰「劳教」,一曰「强劳」。「劳改」全称「劳动改造」,始於一九四九年,当时为了控制镇压国民政府旧军政人员和地主富农而设立。经法庭判决罪名成立,处以徒刑的犯人便押送到农场或工厂劳动生产,自食其力,为国家创造财富。另一方面也强迫学习政治,进行思想改造。由於被判处劳动改造的人愈来愈多,「劳改」制度已不敷需要,一九五六年又设立一种新的劳动改造机制,全名叫「劳动教养」,简称「劳教」。「劳教」最初是用以对付犯小罪的城市流氓,小偷小摸这一类人,毋须经过法院审理和判决,公安局就有权直接把犯有小罪小错的人强制关送进农场或工厂,强制劳动就业。因为不是徒刑,只是强制就业,自然没有期限,不被监禁。与正常就业不同的只是工资低一点,而且每星期天都可以放假回家。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後,大批「右派分子」被关进「劳教」农场,「劳教」也随之变质,「劳教」人员再也没有行动自由,一举一动都受到监管,跟「劳改」无异。而更悲哀的是「劳改」尚有刑期,「劳教」却没有期限,原本属於最轻的「劳教」,却变成最重的无期徒刑。

一九六三丶六四年,由於就业困难,城市积聚很多无业可就的闲散劳动力,政府感受到巨大的就业压力,为了纾缓这种压力,当局新设置了「强制劳动」制度。把一些犯了小罪小错,不足以判刑或判处「劳教」的人,关进「强劳」场所,还有不少根本未犯过任何过错的「劳改释放犯」或「劳教释放犯」,也莫名其妙地被关了进来,集中管理。

那个年代,中国大陆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释放」,也没真正的「自由」,释放了还是「释放犯」,恢复「自由」了,仍然一点也不自由。「强劳」制度的创立,基本上取替了以往「劳教」的地位,而「劳教」则变成三年徒刑以下犯罪者的「劳动改造」场所,刑期在四年以上的才送进「劳改」场。

座落於广州市北郊的沙田农场便是新建的「强制劳动」农场,广太公路在太和墟之前两三公里处向东拐就是通往沙田农场的岔路,一直往东走就深入山谷,而沙田农场便沿着 V 形的山谷修建。V 字山坡两旁开垦了一级级梯田,梯田不种庄稼,专种柑橘和橙子,与其说是农场,不如说是果园。沙田农场建场不久,大约在一九六三、六四年间才开办的,种上去的果树还很矮小,距离开花结果的时间尚远。V 形山谷的中央是一个水库,水库呈喇叭型,窄处很窄,宽处很宽。从高处往下望,一泓湖水,平静如镜,绿波荡漾,映照云天,看不到一点人工痕迹,像是一个宁静的天然湖泊。水库四周全都是新植不久的果树,由下往山上仰望,一级级一层层,嫩绿翠碧相交缠,整齐有序,确是山明水秀。梯田的上端保留未开垦前的自然状态,杂树丛生,灌木乔木相杂,野草藤蔓相缠。因为海拔太高了,果树长不好,保留原始状况,恰又保养水土,相辅相成。如果可以自由活动,此处倒是郊游野餐的好地方,山秀水丽,令人心旷神怡。可是这片美好的山水偏偏是一个劳动改造的场所,隐藏着不知多少痛苦和血泪。

沙田农场场部设在 V 型大坝口,封锁住咽喉,可说一将守卫,镇慑四方。场部是几幢两层长型崭新的建筑物,建筑物之间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容得下几千人。强劳犯的营舍都隐没在丛林中,水库南边是一二中队,北边是三四中队,中队与中队之间被自然山势和湖水分隔,鸡犬既不相闻,老死也无法往来。不同中队的强劳「职工」唯一可以遥望一眼的时刻,就是大家集中到场部听报告或看电影的时候。集会时彼此距离不远,却是「相见不相亲」,中队由公安管教员带领和管理,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队伍走动,更不准大声喧哗。强劳「职工」,名曰「职工」,实际与劳改犯丶劳教犯并不两样,每一个人都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劳动时由组长带领,由组长指定在特定的位置上操作,想小便大便都得报告组长,获得批准後要在组长的视线下进行。回到宿舍也不许离开宿舍范围半步,想走出门口事前必须高声喊「报告」,申明需要出去的理由,例如要大小便之类,或者要做其他甚麽事,得到看守批准後才可以走出宿舍门口到院落里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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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第四次审讯之後被晾在 230 牢房整整三个星期不闻不问,230 号牢房每隔几天就有人奉命「执齐嘢」出去,也不知获释还是换房。嘉诠刚进来时的二十多位同房难友,己经走得七七八八,林嘉诠也移至距离马桶颇远的重要位置,倘若再过几个星期不走,他必定成为 230 的监趸,心里也很焦急。他觉得无论是判劳教、劳改,都比留在这监狱里好,

判刑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都是有了结果,也有了期限,期满就可以获得释放。而留在这儿是没有结果,没有定论,不知关到甚麽时候?可能很快获释,也可能被关三五七年。林嘉诠知道自己的问题很简单,他一直坚持自己想偷渡到澳门是为了照顾即将临盆的妻子,而他曾经两次申请不获批准才被迫取此下策,他已後悔,盼获得宽大处理。但在公安的眼里他的问题是否如此简单呢?还要调查甚麽呢?林嘉诠当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共产党的监狱进去容易,出来很难,即使你没有犯法,也可以调查出一些事来,判你三两年。

十一月一日,林嘉诠入狱一个月零八天的早晨,放风之前,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命令:

「3026 执齐嘢!」

「你可能释放罗!」同房难友说。

「边有咁好彩(那有那麽幸运)!」嘉诠轻应一句便随打开的门出去,出了房门他自动蹲下,正奇怪接着听不到「踎低」的吆喝声。

「向前行!」狱卒命令。

嘉诠遵命站起向前走,心扑噗跳,不知道是换房还是去听判决?反正他不认得路,只是提着更加宽松的裤头依命令向前走,走着走着竟然走到收监犯的房间。进入房间後管理员交回他的裤带和一包用报纸包的东西,那是他从收容所带的杂物,根本没甚麽用,掷进垃圾桶也没人捡。可是看守所却认真保管,退还时要他点清楚,还得签收。看到发还物品,

林嘉诠心里一喜,以为获释了,喜孜孜地签了收据,看守所大门也打开了,但却没有听到「你释放了」这句话,反而听到狱卒说:

「赶快上车!」

这时他才注意到门口停着一辆押解犯人大汽车,他乖乖走上车,看到车上已坐着十来个跟他一样的人,不问而知也是从牢房里出来的。嘉诠上车之後手持卡宾枪的公安员也上了车,拉下车门,车便慢慢驶出窄路,拐出小北路一直向北走,驶出郊外。汽车走了约摸一个钟头才抵达沙田农场的广场,押解他们的公安员把他们集中一起,这次不是「踎低」,只是「立正!」,「坐下!」,坐下当然是席地而坐,没设椅凳。

「广州市公安局根据《强制劳动管理条例》,宣布判处林嘉诠、蔡志强……等八人,强制劳动三个月。」宣布完便转身进入场部办公室,办理移交手续,至此林嘉诠才明白名义上他只须「强制劳动三个月」,实际上强制劳动期满他也不能自由离去。因为他的户口已转到农场,强制劳动期满,仍然得留在沙田农场继续「劳动就业」。这个由公安局管理的「农场」,名义上是「农场」,留场劳动的人员名义上是「职工」,但「强制」的手段却永远存在。管理他们的所有管教员都是公安人员,全部管理措施都带有强制性质,「职工」只能无条件服从,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有人说从「黄华大厦」转来沙田农场算是从轻发落了,「强制劳动」不算判刑,只是强制劳动一段时间,然後强制「就业」。「强制劳动」满三个月留场「就业」後,就相对自由一点,可以申请回家探亲,每个月都可以回家一次,每逢星期日或假期,也可以在组长的带领下到附近的市镇走走,买点日用品。从「黄华大厦」来的几个人,被分散到各个中队,林嘉诠被分到第二中队,第二中队靠近水库的尖端,距离场部最远。他在第二中队公安管教员带领下沿着水库步行,水明如镜,山青似蓝,绿树成荫,路边还点缀着野生的小黄菊,但他无心欣赏,他对未来的命运仍忐忑不安。

第二中队的宿舍依山势而建,是两座长长的低矮的砖瓦平房,背後的山坡削成垂直的墙壁,约一个人至一个半人高。再上去便保留原始状态的林木,乔木疏落,灌木丛浓密,还有只长杂草倾斜的山坡。宿舍前面是一个平台院落,公用厕所设在院落左边,看守岗哨建在院落右边。院落面向水库,透过疏落的灌木丛可以看到水波荡漾。院落的外面没有围墙,三边是一个约两米高的土台,也是人工依着山势削成的。从外观看强制劳动农场并不森严,没有高墙,没有铁丝网,没有狼犬,也没有持冲锋枪来回巡逻的军警。进来参观的人一定只以为是普通的农舍,不会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但强劳犯若想逃脱却非常困难,无论谁想从土台跳下去都很容易,可是岗哨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你逃得出宿舍的范围,却逃不过看守员的眼睛。只要看守员拨一通电话,公安员把大坝附近的道路封锁,就成瓮中捉鳖。唯一有机会逃脱的是爬上大山,山有多高?林有多深,山的背後是甚麽?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林嘉诠被带进宿舍,「安置」了床位,而所谓「床位」只有位并没床,那是一行用粗木板铺成的长几十尺宽六尺的粗木板条儿,跟收容所差不多,每条可以睡十几人。整个宿舍有八条这样的粗板长条,可以住百余人。林嘉诠进来时,看到大部分地方都铺着席子放着旧毛毯或破棉被,显示那儿有人住,只有很少地方裸露着粗木板,那是没有人住的。林嘉诠被指定睡在中间一个位置,他从收容所到监狱,从监狱到这儿,身无长物,只有穿在身上的一套衣服及一块蓝色的塑料布,於是把塑料布铺在被安置的位置上,算是占领了那六尺乘三尺的地方。他安置妥当,出外劳动的人还未回来,宿舍看来像不设防,但他被警告,踏足出房门之前,必须向看守高声报告,得到批准才可以出去。林嘉诠在宿舍稍待一会就高声喊叫:

「报告!小便!」得到批准後慢慢步出庭院,视察环境,从庭院至水库目测距离约摸二百公尺,冲过去并不太难,但他明白农场周围的布局,要成功逃脱绝不容易,何况现在还不需要逃跑。

回到宿舍,林嘉诠考虑给谁写信报告自己的状况?在收容所时他给妻子写过一封信,他很後悔,觉得自己太幼稚了,这封信公安部门也许根本没有寄出去。收容所允许写信,可能只是一个骗局,骗取被收容者的资料,而自己竟然那麽笨,竟然就相信了,说不定就是这封信把自己送进「黄华大厦」。「黄华大厦」是正式监狱,虽然也有代寄信件的规定,但他没有写过信,因为妻子不可能从澳门给他寄食物,而母亲处他却一直不想写信,主要是不想连累她,不想得到她怜悯。经过一两次审讯之後他更加不能给母亲写信了,审判员问讯的时候根本没有问到他母亲,给母亲写信就会把她牵扯进来,问题可能变得更复杂。

现在,他的案子已经裁决,判定「强制劳动」然後「强制就业」,给母亲写信问题不太大,但他想了一会却无法下笔。他不知跟她说甚麽好,也不想听到「前世欠落」诸乎此类的话。他又想到给宁姐写信,广州市居民像宁姐那麽单纯的家庭主妇犯偷渡罪行,一般只关一个半个月便交由派出所及街道办事处领回监督教育。宁姐照理现在已经回家,但凡事皆会有例外,在未确定宁姐获释之前他不能冒这个险。他既怕牵涉到他们一起偷渡的事,更怕牵涉到多年前帮郑庆元炒卖洋货的事,所以此念头一闪则逝。然而阳历十一月已值晚秋,再过两天便立冬,没有棉被盖没有冬衣是撑不下去的。在监狱里密不透风,二三十人囚在一起,天气凉点反而觉得舒服,这里可不同,这里是山区,山间瘴气重,一早一晚特别凉,他知道硬撑是撑不下去的,一定得有棉被和冬衣。经过一轮思索,他突然想起给业主写信,无论在道义情理上他都应该给业主写信,租住人家的房间,突然失踪二个多月,被褥杂物还占着人家的房间,不能不作交待。

「报告,管教员!」

「甚麽事?」从岗哨处传来问话。

「我想买纸笔写信回家要棉被!」

「我会转达!」还是看守的声音。

林嘉诠只好缩回宿舍去等待,不一会管教员拿着一小叠原稿纸,两个信封和一支原子笔给他,还说:「好好做思想检查,生活上有甚麽感想,思想改造上有甚麽收获,也可以写出来向我报告」,林嘉诠连连说好,应付过去。

林嘉诠首先向业主婆道歉,说自己不辞而别,想偷渡到澳门,因台风受擒,现判到沙田农场强制就业,每月有二十四元薪酬,劳动满三个月後就可以请假回广州,到时他一定清还所欠的三个月房租。房子他无法租下去了,请业主租给别人,并帮忙收拾一下他的杂物,暂时存放,待他能请假回穗时再来取。现在天气渐冷,他身上只有一套单衣,没有被盖,劳烦业主帮忙把他的棉被和几件厚衣物邮寄来。写完信他呈交给管教员检查和代寄,内心十分坦然,他也希望业主肯帮忙把东西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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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田农场第二中队绝大部分人都仍在强制劳动期间,只有少部分是职工,而职工们也都当了看守员和组长,行动相对比较自由,负责看管新来的强制劳动犯。这些升上「城隍」的人,除了极个别之外,一般都不太凶恶,因为现在受你呼呼喝喝的人,两三个月後就跟你一样了。第二中队宿舍旁边有一条山涧,流水很清很冷也很浅,深只及膝,潺潺淌流不绝。每天早上天朦朦亮,起床钟声敲响,大伙就拥到涧边漱洗,然後拿着漱口盅排队领早餐。早餐有时是一瓢粥,有时是一个馒头,热腾腾的,在秋凉时分显得特别可爱。吃完早餐便排队由正副组长带领上山工作,每组十人八人不等,一般需要步行四十五分钟至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工地。主要的工作是开垦梯田和挖洞种植柑橘等果树,劳动强度不算太大,开梯田挖树洞每个人都只要尽力而为,没有硬性指标,压力不太大。正副组长也得和「强制劳动犯」一起劳动,当然也负有监督和领导责任,组员们只要不是太明显偷懒,组长也不会太催迫。挖树洞也不容易准确预算多久可以挖好一个,因为有的地方地质松软,很快就能挖成一个深一公尺直径一公尺半的树洞,有的地方土质硬,下面有巨石,许久都挖不成一个。所以组员们的劳动积不积极,表现好不好全凭组长作主观判断,因此自然而然有人会刻意去讨好组长。

午餐在山上吃,大约十一点左右便有人挑饭菜送到各组的劳动地点,每人一钵双蒸饭,饭顶放几根菜,份量比监狱略多一点,当然也吃不饱。中午吃饭和休息时间是一个钟头,一钵双蒸饭毋须十分钟就吃完,剩下的时间可以找一个荫凉的地方睡觉。而组长和副组长通常是轮流休息,今天我睡明天你睡,他们必须有一个站岗,看住大家。傍晚四点半就鸣锣收工,列队走下山,因为山区瘴气早起,下午五时暮霭就渐渐浮泛起来,像浓雾一样罩满整个山谷。劳动的人必须五时之前走到低处,洗涤沐浴,然後回去宿舍吃晚饭,如果太晚收工,万一有人逃跑,在暮霭笼罩之下就很难追捕了。

这个山区泉水很充足,半山上未开垦处有一个泉眼,泉水如涌,农场把它引进梯田灌溉,每一层梯田都挖一条水沟,让泉水一层层流下,流到低处就汇入山涧,再流入水库。从山上回宿舍途中,有一低洼处有两条山涧汇集,流量很大,水深处可及胸。收工後,人们都喜欢聚在那里洗衣服洗澡,然後才回宿舍。洗澡时大家都喜欢到水深处泡一泡,但也不能泡得太久,因为水是从泉眼流出来的,很冷,夏天泡久点也会泛起鸡皮疙瘩。入秋之後涧水更是冰寒彻骨,人一泡进去就得赶快用力擦身,然後上水,有的人甚至不敢泡进水里,只蹲在涧边用毛巾抹身。

晚饭在宿舍范围里吃,仍是每人一钵,大家排队领到钵头後可以在宿舍里吃,也可以在庭院里吃。属於「强劳」期满的职工,或有家属接济的「强劳犯」,他们多数在宿舍吃,因为他们有点私家菜,每人有一个珍藏的吃物罐,或是肥猪肉或是咸鱼之类。他们每天挑一块,省省吃,要熬一个月才能得到补充。林嘉诠不想望着别人的食物流口水,所以每餐晚饭他都站在院落里倚着墙壁,望泛浮落霞的水波,慢慢吞吃,吃完就把钵头和筷子洗乾净,等到宿舍里的人也吃完饭出来洗碗了他才进去。

农场的生活很刻板,每天一样,一成不变。日间劳动,傍晚吃完饭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让人们洗涤,已洗过的人可以随意休息,但不可离开宿舍范围,连已成为「职工」的组长们也如此。庭院左边近岗哨处是厨房,冬天有热水供应,想取热水的人得持着面盘或水桶排队等候。时序已是初冬,天气渐凉,但林嘉诠每天都是在山涧洗澡,还不需要排队领热水。而且他身无长物,想领热水也没有水桶装。进入农场十来天,他只睡在粗木板上,盖着塑料布。他邻床的是一位四十多岁姓卢的国民政府公务员,官阶不清楚,只知他曾劳改过几年,期满释放回广州跟家人团聚,曾到劳动局和街道办事处登记寻找工作,但有关部门一直无法安排。他做梦也想不到会突然被强制到农场当「职工」,说起这件事来,他不禁叹了一口大气:

「唉!都系(是)喺农场劳动,都系由公安教导员管,真的同劳改冇乜大分别?不过都系响(在)呢度(这)里好啲,近屋企(家里)吖嘛!」

林嘉诠只点点头,没有答腔,不知他是人是鬼,对甚麽都不表态比较好。点点头,可以理解为同意他的说法,也可以理解为听到了他的话,甚至可以理解为明白了,别说了。在这类地方是不能不处处小心的,姓卢的是「职工」,他比一般的「强劳犯」自由一点,但他毕竟有历史问题,不能当正副组长,也不能当看守员。他只能跟「强劳犯」一起劳动,而劳动时待遇跟「强劳犯」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每个月都可以回广州去。姓卢的看见林嘉诠甚麽都没有,便对他说:

「天冷了,你可以拉我张棉胎冚(盖)!」

嘉诠表示感谢,但仍然很少盖他的被,林嘉诠仍然很耿介,不想欠别人的人情。

沙田农场规定,每个月第一个星期日是家属接见日,那是一个大家期待的日子。第二中队只有少数「职工」,大多数都是强制劳动犯,「农场职工」每个月都可以回家团聚,家属不必要长途跋涉到农场探望,但尚在「强制劳动」期间的「犯人」,却热炽盼望这一天的来临。盼望看到家里人,盼望拿到一些礼物,特别是食物。林嘉诠是完全没有期盼的,他母亲不知道他的状况,他妻子远在澳门,而且快临盘生孩子,他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现状。伯父远在新江,他已经很久不给伯父写信了,对於他的家人来说,他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盼望自然也没有失望,看到别人会见家属捧回的礼物,林嘉诠虽然羡慕,但也平淡视之。所以在会亲日他便找一个室友下象棋,两耳不闻窗外事,广播器虽然时不时会传来呼唤会客者的名字,林嘉诠一个也没听清,因为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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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下着似雾又似烟的细雨,不见雨珠,但暴露在无遮蔽处久了却会湿衣。这是南国晚秋初冬时特有的景象,北方乾燥的冷空气南下,到了多山多水的南方,遇上水蒸气含量浓的海洋空气就变成蒙蒙细雨。假日,雨天,深谷宁静得像荒山古寺,只有浓绿雏黄交叠的林木,路上看不见人影,山光水色都像罩着一层白纱。

「林嘉诠会客!」广播器似乎传来这样的声音,但听得不真切。

「叫你了,仲唔落(还不下)去?」在一旁观棋的卢姓职工推一推林嘉诠的肩膀。

「叫我会客?」林嘉诠疑惑起来。

「林嘉诠会客!」广播器又传来一声呼叫。

这次听清楚了,他虽然想不到是谁,但马上套上鞋冲了出去,高声报告:

「报告!林嘉诠奉命会客。」

「出来!」

走出宿舍,看守员把他带到队部办公室。

队部办公室建在山坡下,是一间砖瓦平房,屋顶略高出犯人宿舍的平台,假如不是相隔几十公尺距离,从平台绝对可以一蹴跳上屋顶。平房隔成两半,一边是队部办公室,另一边是会客室。办公室十分简陋,只放着三张办公桌和几张椅子,因为管教员们大部份时间都留在自己的宿舍里,只偶而来办公室办公。会客室也很简陋,中间放着两张八仙桌,三四张硬木椅子,会见时家属和犯人可以面对面坐着说话,不像在监狱或劳改场中间要隔着一层铁网。会客室门外有看守岗哨,岗哨是用木板钉成的窄小亭子,平日空着,到了会客日临时才增加一名看守员监看。看守员的身份只是「职工」,没有持械只持着长棍,他们的任务是防止有人逃跑,并不太在意家属与被强制劳动者的对话内容。

林嘉诠被看守带到办公室,一位他们称为指导员的公安员用普通话对他说:

「你家属送来的东西正在检查,等会见完了你才过来拿!」

「好!好!谢谢!」林嘉诠应着,但心里仍很纳闷,他实在想不透谁会来看他?不过他猜十居其九是他母亲,也许她通过甚麽渠道打听到他在这里,脑子里便闪起她若骂他时怎样回答。指导员指着一个室内门说:「打开门过去!」至此林嘉诠才发现办公室跟会客室有一道门相通。

打开房门还未跨进会客室林嘉诠就愣住了,怎会是她?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椅子上望向门外,她大概以为林嘉诠会从门外走进来,没想到还有一道内门通向办公室。

「怎麽是你?……」林嘉诠惊讶得无法说话,因为他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椅子上望向门外,她大概以为林嘉诠会从门外走进来,没想到还有一道内门通向办公室。

「怎麽是你?……」林嘉诠惊讶得无法说话,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刘淡竹。她穿着一袭米色连衫裙,上身罩着藏蓝色开襟毛衣,她听到声音才转过头来,眼光接触,凝定、眨动,一秒两秒三秒……眼眶慢慢湿润,慢慢在眼角凝成一滴泪珠。她别过脸,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两三秒後转过身来时已回复常态。她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别说或别问,嘉诠止住了惊讶,只呆呆地望着她。

「天气冻了,衫裤同棉被我都攞咗嚟,仲有一罂猪油一樽酱油,交咗畀指导员。」她说着,声线很细很平静:「我想起我爸爸,嗰(那一)年,都系秋冬时间,爸爸被送去劳教,我送衫裤被褥去英德茶场,嗰(那一)年,我考唔上大学!」说着,嘴角扁一扁,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笑。

「多谢晒!唉……」林嘉诠说着,眼眶红了起来,泪水在翻滚:「估唔(想)到,我嘅人生走到咁嘅(这样的)地步!」说完不自觉地垂下头来。

她听了并不回应,默默地看着他,觉得眼前的他跟她记忆中的样子差别太大了,记忆中,他皮肤白皙,除了身高像个成年人之外,脸部廊简直像个小男生,甚至像个女孩,尤其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眼前的他黑了也瘦了,颧骨高耸,满脸胡须楂子,大概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整个人好像老了十年,形貌憔悴,满脸落寞,但令她稍感安慰的是他的眼神没有太大变化,仍然锐利,仍然有火。

「山穷水尽,未必无路,时过境迁,或者另有一番光景!唉……人生估唔(想不)到嘅事好多好多,坏嘅事估唔到,好嘅事亦估唔到。剪吓头发,剃吓须,记住潘朵拉盒入(里)边仲(还)冚住希望。」她说得很慢很轻,忽然又大声起来:「当然仲要好好劳动,好好改造!」显然是说给别人听的,原来门口的看守朝房里探一探头。

林嘉诠没有回答,又露出一丝苦笑,心想要是知道她会来探望,早就把胡子刮乾净了。

「两个月好容易过啫,期满就可以请假返广州了!」她仍然大声说着,是故意说给外面的看守听的。

「系,我明白,我明白!」林嘉诠也大声回应,显然也是说给别人听的。但看守也只略为看一看又把自己关进进岗亭,外面雨虽然不大,但待久了是会湿衣的,何况已是初冬,待在岗亭里无论如何要比露天温暖舒服。

「你点(怎样)知我响度(在这)?」察觉到看守的头缩了回去,嘉诠便压低声线问。

「我收到你嘅信之後,我打过几次电话畀你,全冇回音,初时我以为你想慢慢将我淡忘,但又觉得唔似,又寄信问你,同样冇回音。我心谂(想),由佢(得他)啦,隔了两个月,我愈想就愈唔忿(不服)气,又再打电话,又再写信畀你,但系都冇回音。我谂(想),你应该唔系咁绝情嘅人,忽然脑度(里)一闪,记起你同我讲过嘅话,你会唔会系……」她伸出食指笃一笃代替语言:「会唔会出咗事呢?於是有星期日我就照地址去撞门钟,应门嘅系瘦削嘅中年男人,佢问我搵边个?我话搵你。佢话唔知去咗边,成二三个月冇返过来。佢问我系你嘅乜嘢人?我话系你嘅同学,系好朋友。佢减少咗戒心,请我入去坐。佢自我介绍姓伍,应承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咁我就写咗电话同地址畀佢。估唔到第二个星期就收到佢嘅传呼电话字条:『林仔有信,你可来看。署名伍』。我下课後赶到越秀北,伍同志略略盘问我一吓,知道我嘅身份不假,就将你那封信畀(给)我看。我想起我爸,嗰(那)年,我送棉被到英德时天气特别冷,比广州冷得多,假如我不是亲自送去,而是寄邮包,我爸起码要捱多一星期寒冷,怕都冇命罗!我同伍同志讲,要快啲送去,佢话冇人送。我话,若果你哋信得过,交啲嘢畀我,我送去啦,咁我就嚟啦。」她压低声线,尽量把复杂的事情说得简单一点。

「多谢……」林嘉诠的眼眶忍不住又红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沉默了好久他担心连累她,赶紧问:「你入来时有冇登记身份啊?」

「冇,比劳教场松好多!伍同志都唔话得,佢交嘢畀我时,重交一封派出所介绍信。佢姨婆同派出所讲,佢要收番间房,叫佢个女交番嘢畀你,仲畀你封信畀派出所,派出所睇(看)都唔睇(不看)就写介绍信。我入来时交出派出所封信,佢哋系咁依(草草)瞄一瞄就问:『探边个?』,我报上你个名,唔知佢有冇登记,总之佢挥手叫我入去罗!」

「你近况好吗?身体工作都好吗?」嘉诠放下心上的石头,才记起向她问好。

「托赖(福),都几好!」

「会客时间够了!」管教员从邻房推门进来说。

「保重!冬天到咗,春天仲会远吗?」她把雪莱的诗像说话那样念着,然後施施然站了起来跟管教员点头微笑,转身向外走。

「你都要保重,替我多谢老姨太!」他强忍住伤感,尽量把话说得平淡:「下个月唔好嚟了,山长水远,呢度(这里)都可以买到嘢食!」

她已迈出房门口,但他的话还是听见的,所以回过头点点头。

「报告管教员,我返宿舍了!」林嘉诠看着刘淡竹走了出去,大声报告,然後一个箭步冲上宿舍的山坡平台朝小路凝望,凝望着她的背影。

「陈家祥会客!」广播器又呼唤另一个名字。

林嘉诠不理会广播器,他倚在宿舍的门口,凝望着她朝小泥路缓步离去。她撑着深蓝色的雨伞,走了几步回头张望,但看不见他,只看到会客室的瓦面和山坡上的浓荫。林嘉诠居高临下,一直盯住她的身影,盯着蓝色雨伞,盯着在雨伞下面摆动的米色裙裾,直至她的身影没入转弯处的树丛中。但他仍然不舍得走,仍然倚在门边凝望着那堆树丛和树丛背後如镜的水面。

「林嘉诠,到队部领取物件!」广播器又响起,他才到队部捧回棉被冬衣和珍贵的猪油。他人虽然回到了宿舍,但满脑子都是蓝色雨伞米色裙摆,抹也抹不去。

「你屋企(家)人来探你吖?」邻床的卢姓难友问他,他却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听不到,直至卢某推拍他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乜嘢呀!」

「我问你,系唔系屋企人来探你?」

「系!系!」林嘉诠微笑着回答。

「你屋企有啲乜嘢人(你家里有些甚麽人)呀?」

「同大家一样,同大家一样!」他犹豫了一会才说,但答了等於不答。姓虑的知道他戒慎,也不多问了。

当天晚上,林嘉诠盖着温暖的棉被反而辗转反侧,难於入眠,刘淡竹、方倩怡、宁姐的影象在脑里盘旋,互相交替,互相重叠,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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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冷,山涧的泉水冷得令人不敢浸泡,山路上的小黄菊消失了,换上在寒风中挺立的野腊梅。这几株腊梅原本只是不起眼的枝梢,乍看也认不出是甚麽树,却突然吐了几粒椭圆形的花蕾,再过一阵子竟然绽开零零落落的白花,在寒风中摇晃。景迁物移,隆冬腊月来临,林嘉诠知道距离强制劳动期满可以放假外出的日子愈来愈近了,林嘉诠充满期待,但也暗自担忧。强制劳动期满,一般是会允许放假回广州的,但却不是必然的。场方如果认为你未改造好,或认为你外出之後会逃跑,就有权不批准你外出,那麽假期里你就只得窝在宿舍睡觉,不能逾越宿舍范围半步。林嘉诠一向认识到强制劳动期满不等於重获自由,因为你必须乖乖回场继续「就业」,如果滞留不归,就是逃跑。这样能算释放重获自由吗?共产党玩文字游戏比历代朝廷都要高明,名词变来变去,花样层出无穷,最终目的只是一个,就是加强专制,限制政府看不顺眼的异类的人身自由,不让异类回到社会,不准他们乱说乱动,要把他们紧紧捏在手心之中。

为了争取强制劳动期满後能够准假外出,林嘉诠循规蹈矩,劳动时尽心尽力,绝不偷懒,但也不能表现得太积极。小组里有人一天最多打十个树洞,林嘉诠也只打十个,不能打十一个,也不能只打九个。在政治学习会上,林嘉诠绝不第一位发言,也绝不多话,都是有一半人说了他才说,不能太高调,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落後,永远保持中游的位置。尽管他对一切都小心翼翼,但也不能保证期满必能外出,所以他一天都没有忘记为逃跑而做准备。

林嘉诠利用劳动和生活时间观察形势,默默记住各处的丛林草堆,山沟洞穴,预备万一强劳期满而不准外出时,就要设法逃跑。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他觉得冬天收工前逃跑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能接近丛林能躲藏一阵子,天很快会黑。一个小组只有正副组长两名,有人逃跑时最多只能一个人去追,不能都去追,以免愈追逃得愈多。而消息传到队部,当队部派增援的人马赶到时,天也黑了。林嘉诠一直盘算着,想像着也许会有这么的一天,至於往山上跑,躲入丛林之後可能会遇到甚麽事情,那已非他所能了解和想像。他只觉得往低处逃,必须经过场部和附近的村落,既有公安又有民兵,难於成功逃脱。而往山上逃,爬越七八百米高的大山,後面也许是蛮荒的山峦,也许得走两三天路,才能找到公路回去广州。所以倘若需要实行逃跑计划时,最要紧的是要暗中准备粮食,幸而现在是冬天,穿的衣服厚,要收藏一两天粮食并不太难。

日子在倒数中,元旦过去,农历春节将来临,同队的难友都喜孜孜地盘算着回家过年。林嘉诠也计算着,因为大年除夕是他被送入场满三个月,他不知道队部会怎样处理他?月中他已经向队部打报告,要求强制劳动期满後请假回广州,处理房子等杂务,但一直得不到回应。年近岁晚,放假离场的人已愈来愈多,宿舍空荡荡,剩下的人不到一半,都是新近关进来的和少数家在外县的。大年廿八,农场也依俗例不上山劳动,大家在宿舍做清洁,扫庭院,扫室内地面,抹窗户,抹床铺,林嘉诠默默地做着,尽量压抑不去想后天的事,但压抑也真不容易,脑子时不时会闪过母亲、倩怡、淡竹、宁姐及伍志坚的镜头,或闪过自己逃跑钻入丛林的镜头。

晚饭前夕,看守员走到宿舍门口叫一声:

「林嘉诠,教导员叫你!」

「是!」林嘉诠机械地应了一声,心却不由自主地噗噗地狂跳,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他用手按住胸口,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不管是吉是凶,千万冷静不要让人家看出来。从宿舍到队部只有几十步路,他却慢慢地走着,不知是不想知道结果,还是怕知道结果後自己受不了。到了门口,林嘉诠略为犹豫还是伸手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应了一声。

林嘉诠轻步走了进去,怯怯地站立在办公桌前。

教导员抬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林嘉诠一下:「你进场明天就满三个月了?」

「是!」林嘉诠不知他问话的用意,不敢多言。

「觉得怎麽样?」

「起初有点不习惯,後来慢慢习惯了!」

「政府对你的处罚你有甚麽意见吗?」

「感谢政府宽大处理,愿意老老实实劳动!」

「唔!唔!好!好!」教导员点点头,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向前轻轻一推:「队部批准你外出休假一个星期,里面是休假证明,拿去报户口,期满准时回场报到。」

「是!是!感谢教导员!」林嘉诠的心更是在狂跳,他伸手去接信封,揣到怀里,紧贴着心窝,虽然是严冬腊月,郄觉得信封像一个炭炉,很温暖很温暖。他慢慢向後退两步:「教导员!春节快乐!」,出了房门之後一缕烟似的奔回宿舍。

「系唔系(是不是)放假?」难友问他。

「系!」他心不在焉地答着,盘算着带甚麽回去才不惹起别人注意?棉被是不能带的了,衣服却要尽量带,这个年头谁的衣服都不多。

不用说,那一夜也是一个难眠之夜,一闭眼睛倩怡、淡竹、宁姐、母亲的影像像旋风那样在他脑际移转,他连稳定地想一件事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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