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15节(总第047节)

王子:冷却一颗心有多容易,焐热却有多难!
公主:焐热一颗心有多容易,作出这个决定难上加难!

安排沈鸣洲去基地学习一个月的消息传到福永,侯五常难以接受。ISO9000簇那套东西,听起来很好,用在实际中能管什么用?侯看过相关的东西,知道培训内容是什么玩意,认定局里需要的只是这个标签。至于公司,实在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侯打电话给徐柄政,要求取消这次安排。不料徐不但不许,反而要求侯三天之内把小沈送到基地。侯退而求其次,提出缩短培训时间。徐想了想,叫侯跟柳东商榷。侯考虑良久,咬牙切齿地放弃了。
侯越想越委屈。南甸理工的那个研究生班开课了侯都忍痛割爱,宁可放弃深造的大好机会,拿着几本教材自己钻研,难道不是为了公司的生存和发展大业吗?身为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大局意识在哪里?怎么这样不体谅人?还有没有职业良知?
侯正为捣乱无聊的培训悲愤不已,没想到意料之外的事件接踵而至。“管理标兵”检查小组离开后没什么消息,后来从基地那边打探的说法是福永工程的施工“职责不清管理混乱”,可作为施工管理的“反面教材”。当然,因为徐柄政的关系,那样的说法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侯听得暴跳如雷,大骂检查组那帮王八蛋心口不一卑鄙无耻。火气还没出够,公司基地那边韩芳云突然连着发来调令,先是将仓库的何小林和实验室的小崔对调;没过两天又将小崔提拔为供应股副股长,位列李向红之上,还指定小崔专门负责福永工程的物资管理!
小崔一下子身居要职大权在握,“崔保镖”立即升任为“崔管家”。相比之下,常在福永和基地之间游移不定的正股长许家藩暗淡了许多。李向红位居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至于那个心怀深远的金明,更是完全笼罩在崔管家的锋芒之下!
侯措手不及,一时相当被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侯决定大步退却;尤其是个人生活方面,必须迅速收敛。当然,就象踢足球一样,消极防守不可取,应当给予适当的反击。刚好有人反映最新动态:新调来的娄二蛋不学好,竟然也跑到纪从山屋里玩麻将,跟赵登禄、吕厚德、许家藩一干大佬打得火热,几乎每天都闹到深夜。傻老帽赢钱时乐得不见眼睛,输钱时掏钞票如同拔鹅毛,带动人气飙升。走邪道的结果是傻老帽白天出工呵欠连天无精打采,不象有的人可以公然撅着屁股晒太阳睡大觉做美梦。
侯立即下令开会整顿,地点定在工地经理室,时机是中午下班前的十分钟。中层以上的管理和技术人员基本到齐了,那个号称和自己平级的人物和他的麻将老搭档照例没露面,娄二蛋却必须到场。侯不容许任何人插嘴,按计划独自主导了这次临时会议。会上侯依据公司的劳动纪律和管理规定,大骂娄二蛋违反纪律影响工作老不自重败坏风气,当场作出扣他二百元的处罚;之后黑着脸重申,一切围绕工程施工,没有所谓的“八小时之外”;凡有赌、嫖之类的恶习以及迟到、早退、旷工、怠工的现象,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经理室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了。侯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屋子,再一次严厉宣布:“不管什么‘长’、什么‘工’、什么‘总’,该管的管,该罚的罚,绝不姑息迁就!”

2号卸煤槽的开挖十分不顺。刚挖两天就赶上几次大雨,抽干了积水又塌方,反铲下基坑都困难。沈鸣洲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在反铲行走的路线上填一些块石,在基坑北侧的边坡外打下一些木桩。土方队虽然照办,态度却不积极。天气阴沉沉的,沈心里着急,抽空给其它工作面预先下了几份料单交给管韬,让管韬盯着;自己守在新卸煤槽的开挖现场,一直忙到出发的前一天都来不及收拾东西。
晚饭后沈又来到卸煤槽的基坑边上。李卫华和张二新都没来,只有一个子弟司机开着反铲,漫不经心地修理着边坡。不一会钱晓勇来到现场,黑着脸站在基坑的另一边,不跟沈打招呼。沈沉住气走过去,问钱怎么不见车来运渣。钱沉默了一会,随后看着沈直白地说:“沈工,我们不是对你有意见,你最好还是不要管我们的事!我们知道你是为公司好。公司的日子要是好过,有些人就过得跟神仙一样,可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拿这么一点点钱谁给他卖命?”说到这里钱狠狠地往基坑里吐了一口唾沫。
沈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细思这一年来的波折,沈忽然觉得公司一下子好陌生,周围的这些人——称之为“同事”、“领导”的这些人,同样离得好远好远!这样的地方也许真的不该来!
对这个工地的热情刹那间烟消云散了。至于明天的基地之行,上面的安排是沈跟戴越坐车回去,而前两天戴越就催沈收拾东西走人。想到这里沈无言地离开卸煤槽,回到零午山上。山上依然是灯光人影,还有在嘈杂声中滑过的时光。沈回到宿舍里,骆时丁还没回来。呆坐了一会,沈开始收拾东西。衣服有换洗的就行,书籍倒是可以多带几本,毕竟一个月的学习时间非常难得。当然,更重要的恐怕是钱。沈关上房门,把床底下的纸箱子拖出来,从两本厚书里找出所有的钞票。这些墨绿色的百元大钞,捏在手里厚厚的一沓。沈快速而又仔细地清点了两遍,居然多达43张!
这是回福永工地半年的积蓄,期间还寄回老家两千元。本来沈打算再寄回去两千,因为没空给耽误了。不过此次去基地也许用得着,比如去钱局长家里,或是其它预想不到的开支——当然,也许还能见着小凡……总之应该把钱全带上。
其实严格说来,攒下的这笔钱里还有不干净的部分——昨天晚上黄大贤下到工地,趁没人时塞给自己四张百元钞票,说是给沈回基地用。沈虽然屡屡听人说起公司管事的人讹包工头的钱,但一旦自己面临着这种肮脏之事,还是特别震惊,当即手忙脚乱地拒绝,嘴里惊得语无伦次。黄大贤却不由分说,硬往沈的裤袋里塞;还说公司好多职工都得了他的打点,不能太亏待了老实人。两人拉拉扯扯,吵得有人往这边张望。沈担心被人发现,只得收下。
当时沈把这几张钞票塞在裤袋里,赶紧披着夜色回到零午山上。生活区的路灯似乎格外明亮,往来穿梭的职工也显得格外警醒。沈觉得有人盯着自己那个略显鼓胀的裤袋,跟人打招呼时有点心慌。回到宿舍,沈看到骆时丁穿着背心正准备睡觉,浑身瘦骨一脸倦容,更觉得心中有愧。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发侧,反复琢磨要不要退回这笔钱,折腾到半夜还没睡着。虽然明知道公司好多人捞外水,但内心一直要求自己做到手脚干净;最好是“出淤泥而不染”,因为靠歪门邪道弄来的财富不吉利。实际上从拿到大学毕业证的那一刻起,沈就决心用真本事正道挣钱养家,一辈子干干净净的,活得无愧于内心。收下这笔钱无疑推倒了内心的殿堂,也意味着后面会有第二、第三次,直到陷入泥淖无以自拔——从这一点说,绝不能接受这笔钱。可是另一方面,要是退回去,黄大贤肯定不会答应,搞不好还会引起不快;因为在黄看来这事很正常,沈要是一意孤行,很可能引发猜疑甚至心生芥蒂。置身于这个腐败无孔不入的世道,若要坚守当初的理念,基本可以肯定地说,只得做一个特立独行或是不近人情的人——自己能做到吗?沈反复叩问内心,承认没那勇气。
此时面对凌乱的床铺和纸箱子,沈再一次扪心自问,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再说,收入这么低,在可预见的未来,光凭公司给的这点钱实在看不到成家立业的现实可行性。看来,自己还是屈从于现实吧——内心谈不上强大,更谈不上免俗!
沈的内心又一次受到打击。沮丧之余,沈将这笔不干净的钱另作安排,用于今后的吃喝送礼和人情往来;而寄给父母的钱必须有着清清白白毫无瑕疵的来路和身份!东西很快收拾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给家里写信……对了,还有水秀的信——已收到水秀三封信了,却一直没有回信,太不应该!
沈赶紧翻出水秀的三封信,再一次仔细读了一遍。看着清秀的字体,沈彷佛又一次闻到了水秀那带着青草味的幽香!在第三封信里,水秀继续称沈为“大哥”,并没有抱怨大哥找借口不回信。她在新都的一家老板厂打工好几个月了,每天干活十二个小时以上,很少有时间出来。听说沈在工地特别忙特别累,她却没空来看望,心里很惦念。如今小杜也走了,剩下沈一个人在工地,可要好好保护身体;还说下一步她一定想办法请假过来——这些拉家常的话,让沈一直呼吸着温馨!后面的一段更让沈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大哥,自你走后,我有很多个晚上睡不好觉。你是有才学的人,我听了你的话很激动,于是出来了。就象你说的那样,开了眼界,不挣钱也行!
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但晚上的梦想一直那么美好,因为总有你相伴。大哥,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到那次我们俩的见面……那天晚上你说的话,还有你那神采,是我有生以来记忆最深的,到现在我还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背下来——你如果不信,我背给你听!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住……

水秀那颗炽热滚烫的心,隐然可感触手可及。事情不能任由这样下去了,必须捅破这层窗户纸,否则不可收拾。只是此时的沈心里很乱,无法进入那种细腻、委婉、柔肠百结或者优美感伤的情调,提起笔来直奔主题:

水秀,三封信都收到。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如果是,你就坦诚地承认吧;如果不是,请你原谅我的鲁莽。我要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倾情于我,那么请你一定要克制自己,我们之间真的有太多的不可能!
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细说了。事实上,我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完美!如今我四处流浪,前路茫茫,自己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无心考虑婚姻之事,更无法对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幸福负责!
我马上就得动身去孖局基地,不能多写。多谢你的情谊!虽然多读了几年书,多见了几个地方,却终究是鄙薄之人,无法承受!
祝好!

沈一气写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屋里凌乱的东西,又看看信纸上狂奔乱舞的字体,沈忽然觉得,确实该换换环境了!
明天的远行,目标简单而又明确,可又不知藏着多少变数。沈想起了儿时的情景,站在长屏山顶上望着远方的路,有人,有车;再远处是天边的霞光——明天,就在明天,沈也要到那边去,赶长长的路……

2号卸煤槽开挖瘫痪的消息传到侯五常的耳朵里时,侯正在车间同丘国柱、肖亮讨论下一阶段的构件安装,主要包括干煤棚钢桁架吊装和1号卸煤槽构件的安装。侯正说得高兴,一听这事火冒三丈,立即带着丘、肖两位大员赶往2号卸煤槽,一边又差人去叫“国兄”和骆时丁。侯不信拿不下这帮人,决心亲自出马弹压。赶到卸煤槽时才发现空无一人,反铲还停在基坑里,两辆工程车停在西侧的空地上,只有碘钨灯亮着刺眼的白光。天色阴沉沉的,夜风有点凉。侯的脸色更为阴沉。恰好黄大贤从附近走过,侯立即吼叫着要黄去把钱晓勇叫来。黄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接着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各路人马都来齐了。钱晓勇还带来了重机手吴祥彬和两名司机。“国兄”在一旁抽着烟,沙守良和娄二蛋低头察看基坑。大家都不说话。钱紧绷着脸,也不看侯,过了好一会儿才叫吴祥彬下基坑开机,另两个司机跟着爬上了后面的工程车。三个人的动作都是慢悠悠的。等到反铲开起来,侯的脸色才慢慢地缓解了一些,转而问身边的人怎么不见沈鸣洲。肖亮提示侯说:“人家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也要给人家留点时间收拾东西吧!”
侯“哦哦”了两声,笑着说:“我早就跟他说过,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转工地的人,能有什么东西?不过是几件衣服、一些零碎的东西,往包里一塞,几分钟就可以走人——小管怎么也没来?”
没人答得出来,不过气氛缓和多了。侯转移到北边的边坡下,指示着吴祥彬往边上挖。大家都跟了过来,只有钱队长站着没动。吴抬头看了看高高的边坡,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靠近边坡下斗。侯见还没挖到放坡线,于是走过去站在边线上,用脚尖踮了几下,然后走开。小吴到底是机灵小子,一斗下去斗齿刚好扎到放坡线。侯见状不觉展开了愁眉,一时高兴,便吩咐骆时丁说:“小沈要走了,这一个月你就辛苦点,技术上的事情你都管起来,把小管也带起来……”
“那是人家的人,”骆笑着说:“江湖上还讲门派门规呢!”
侯歪着脑袋反问骆:“谁是谁的人?这里是公司,是公司给你们发工资奖金!少给我拉帮结派!”
骆不敢回话。侯接着说:“肖工也要分担一部分。转运站、碎煤机室都要去看看——明天到小叶那里领图纸!”
肖亮急得叫起来:“我学的是机电,哪里会干这个啊……”
“不会干可以学嘛!”侯不容肖分辩:“土建的东西没你们机电复杂——小沈学的是水利,现在不是照样干火电厂房!”
肖还要争辩,丘国柱及时出面制止:“领导要重用你,你应该迎难而上才对!我支持你还不行吗?从明天开始,车间那边我们多干点,你少来几次,有什么不懂的多向赵总学学。以后要是发达了,不要忘了我们这些难兄难弟就行!”
肖感到无可奈何。侯感动地说:“还是丘主任这样的老同志有大局意识,能够以工作为重,处处为公司着想,一点也不计较个人得失——年轻人都应该向这样的老同志学习!”
没人回应。天色更加阴郁了,夜风越来越强劲,“嗖嗖”地穿过人群,一片衣裾翻飞。吴祥彬小心地朝北边掘进,边坡一点一点地陡峭起来。娄二蛋看得心里发紧,自告奋勇要替下小吴,“我更有经验”。小吴不肯顺水推舟,但还是听从二蛋的意见,打算调整一下机位。就在这时,意外事故终于发生了:边坡突然滑下一块,把反铲的斗埋住了,还差点打着驾驶室!
幸好上边的砌石没跟着滚下来!吴赶紧提起斗,开着反铲离开北侧边坡,往对面退却。大家跟着喊,叫小吴赶快爬上来。侯五常仔细查看发生塌方的那片边坡,并不担心,因为前几天出现的滑坡规模都不比这次小。让侯惊愕的是,吴祥彬那个小个子开着反铲上到地面,一下机就破口大骂,大骂侯不顾职工死活,只知道蛮干,完全不是东西!
吴和侯同为职工子弟,个人关系一直还可以,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呢?侯冲过去,隔着好几步远指着吴质问:“你死了吗?干这点活至于死人吗?什么时候学会了要挟人?以为我怕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吴突然冲了过来,吼叫着要揍侯一通。还没冲到侯跟前,早被“国兄”拦腰抱住。这边侯也火了,毫不畏惧地迎上去,也被沙守良拉住。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折腾了好一阵子还不见平息,直到下起了大雨才把这些人驱散。
卸煤槽又一次空无一人。雨越下越大,尽情地驱赶着夏日的残暑。世间万物都置身于沉沉的雨幕之中,安享着静穆与和平。

第二天凌晨雨停了,零午山上一片清凉。沈鸣洲草草吃过早餐,正要提着旅行包去书记楼找戴越,这时金明赶来告诉沈说,昨天夜里戴越开车先回基地了。至于沈的出行,侯经理临时安排了一辆工程车,由工程车把沈送到福永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届时沈再坐客车回基地。
沈感到很不痛快,向金明询问戴越先离开工地的原因。金明笑了笑,没说话,显得神秘莫测。不过随后沈得知,此行并不孤单,金明和“国兄”也要回基地,因此三人同行。开工程车的司机是老屈。
沈和金明、“国兄”、老屈一起走下零午山,前往电厂南门口坐车。一路上满是泥泞,大家走得十分小心。出行的三个人里只有沈提着包裹,金明和“国兄”跟老屈一样两手空空,真是奇怪。老屈坚持要替沈拎包,还说“请大工程师给面子”。沈推辞不过,只得领受好意。老屈一张“申”字脸,脸上没什么皱纹,两眼和善有神;虽然全身裹着又土气又破旧的工作服,但浑身散发着精气神,比衣着整齐的“国兄”强多了。路上“国兄”和金明拿老屈每天自己做饭菜说事,说他纯粹是多此一举;因为工地食堂的饭菜一点也不贵,而且味道也不错。
沈知道老屈是为了省钱。象沈这样不讲究吃的人在老刁的食堂吃饭,每个月的开支大概在150~200元之间,已经算是节省的了;而老屈的伙食开支要低得多,攒下的钱几乎全部寄回老家。按老屈的说法,他转正前每个月的收入只有七八百元,转正后略多一些,也不过是一千出头;可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家没什么收入,只能从嘴里抠,任是这样每年仅能对付着过下来。沈想起老家那些人,比如海发、哑发子、桃八、雨禾、茧皮牛、模魔他们,无论是在家种地还是出外打工,挣几个钱都特别困难;就是秋平、沉根也很难看到经济上翻身的可能性。是什么理念支撑着这些庞大的社会底层、让他们甘于牛马一样的毕生劳作?看着眼前一脸笑容和满足的老屈,沈不得不承认,应该是种族的繁衍传承,还有附丽于其上的爱心和责任!
工程车很快把三个人送到目的地。沈发现此行还算是轻松愉快,因为买车票及报销之事均由金明操办。本来有八点开出的一辆普通班车,眼看即将出发,“国兄”也愿意坐;可金明不答应,坚持购买九点出发的豪华卧铺车。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又脏又乱。三个人耐着性子等车。金明和“国兄”抱怨戴越提前把车开走,后来终于说到他紧急回基地的内幕——准确地说,是仓促逃离。原来戴越在书记楼住久了,闲得无聊,灵机一动要把电脑贡献出来,还打算亲自训练坛姐、碟妹两位女将。训练过程中“九千岁”想趁机发展更深一层的关系。谁知坛姐警惕性高,对戴的行动苗头毫不姑息严厉呵斥。戴于是知难而退,转而把目标锁定在碟妹身上,几次领着碟妹进到自己的房间练习电脑操作,欲收为入室弟子。恰好最近阿光牯被安排到施工现场值守中班,负责看管钢筋、木料、模板之类的材料和各种设备,给“九千岁”提供了机会。于是昨天晚上趁着阿光牯上中班、碟妹也有空闲的大好机会,戴单独领着碟妹进屋,以“一对一”的方式传授电脑使用真经。开初的时候戴的手还只是把持着碟妹的手去摸键盘,后来只剩下碟妹的手在笨拙地按着键,而戴的双手熟练地操练着碟妹的乳房、腰肢乃至下体。碟妹惊叫着逃了出去,跑到工地找阿光牯哭诉。阿光牯刚当新郎就差一点被人做成王八,气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操起一根废钢筋就往书记楼狂奔。幸好有人给戴通风报信,戴慌忙开着那辆办公马逃之夭夭,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金明说,这事不胫而走,已经传到了公司基地和其他工地,大家都引为笑谈;还说对戴越来说只是“旧病复发”,见怪不怪。沈想起柳信梅说到戴越,说那家伙连母猪都要,是个十足的“烂人”。“国兄”透露说,在书记楼的这些天,戴越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没干,至少工程结算这一块理顺了许多,还把叶贤美治得比较服帖。
随后他们两个又说到福永工地的事,沈才得知昨晚卸煤槽的滑坡事件。金明逗“国兄”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竟然在工地危难之际临阵脱逃,该打板子。
“国兄”抽着烟,闷了好一阵才大发感慨:“当头的一门心思赶进度,一分钱也不想多花;下面的人要求沾点实惠,我夹在中间,两头都那么熟,怎么干得下去?”
沈坐在旁边听着,一直没出声。快上车的时候,金明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不禁长叹一口气:“戴越公开说,公司的子弟职工,特别是土方队那些人,天天盘算这个琢磨那个,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最难管了!只有小沈实在,到哪里都是一心一意办事干工作,整个公司就他实在!”
“国兄”扭过头来看了看独自坐在旁边的小沈,亮着大嗓门说:“‘九千岁’看人还不如我准!一声不响的人全身都是心眼——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从皇帝、总统坐朝堂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喝稀饭拉大便,没有他不琢磨的!就是坐在你身边,他也跟孙猴子一样,变个假身子陪着你,真身早就腾云驾雾,不知道飞到哪里神游去了!”
还真被他言中了。沈虽然听着他们聊天,可脑子一刻也没闲着,更多的时间是自个儿心潮澎湃天马行空。终于熬到上车,三张卧铺票里有两张靠近车头,而且挨着,另一张在车尾。沈自然选择车尾,独自躺在后面,看着外面不时地掠过楼群和行人。大客车左冲右突,半小时后终于驶上宽阔笔直的公路,平稳疾行。天气居然开始放晴,太阳在东方露着大半个脸。路边的花草树木微微地颤动,初秋的山风想必和煦温暖。
昨晚刚收拾好东西,管韬突然上门,跟沈长谈了近两小时,直到骆时丁回来。让沈震惊的是,管韬决定要离开公司、离开孖局;留在工地的时间不多了,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管告诉沈,他的这一计划是绝密的,只有自己父母和沈知道。沈感到不解的是,既然急着要走,为何要进到孖局并下来工地一趟?下一步到哪里去呢?
管解释说:“我学的是工科,不想进机关熬日子,打算靠自己的本事和专业闯闯。我爸妈不同意,又说不服我,就把我弄到这里来了,让我来受受苦,尝尝劳苦流浪的滋味,好打消不自量力的念头。我本来对国企就没什么好感,进来一看印象更差了……”说到这里管压低了声音——其实他一直都很小声:“半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大老板,跟他很谈得来。他经常在新都包工程,生意做得很大。毕业的时候我跟他说好了,三个月之内去他那里报到!”
沈听得一半是羡慕一半是担心——给私人老板干活,总有一种风中浮萍的感觉。不过管韬很自信,说是在那儿干好了有人领情;而在这里给阿爷打工,且不论收入比外面差一大块,即使捐出小命也是白搭,恐怕还会被人笑话!说到这里管韬举了工地的一个例子,就是厂内沉煤池的开挖。据管韬打探的消息,陈明东特别不满侯五常的刻薄和谭老板的势利,于是借助那个池子的开挖“修理”谭狗头。其中的曲折原委侯五常当然清楚,却不敢拿陈明东怎么样。不料沈鸣洲凭空掺进来,竭力挽回,致使陈明东的计谋落空。开初陈队长对沈很有意见,后来觉得沈这人没坏心眼,这才算了。
此时想起来沈仍然感到心寒不已。昨晚长谈的主要内容是管韬替沈分析处境谋求出路,而这一点沈很少仔细考虑过。管韬强烈感觉到沈正被人当枪使,若不及早做好准备定会吃亏!见沈听得茫然,管韬透露说:那次侯五常回基地休假之前虽然叫沈临时负责福永工程的技术工作,却分别单独吩咐骆时丁和肖亮“干自己的活”,“不用听小沈的”!另外,记得那一次侯当着管韬的面拍着沈的肩膀大肆夸奖沈,叫沈好好干,“以后前程无量”;可是第二天侯就单独找到管韬密谈,称赞小管“比沈鸣洲强多了”,要求小管“多接触各个工作面”,等明年转正后就提拔小管,届时反过来让管韬安排、指挥沈鸣洲和骆时丁干活!神通广大的管韬还打听到,侯还跟骆时丁和肖亮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两个人的反应完全不一样:骆听得美滋滋的,而肖亮当即表示不懂土建那一摊,管不了沈、骆、管那三位。肖还趁着机会向侯提出要求:“领导既然这么关注我,我自然要跟以前一样好好干。以后怎么样我不敢指望,只求领导帮我解决一点眼前的、实际的问题——我现在是一没钱二没房三没时间,快三十的人了连老婆的影子都没找到!领导能不能格外开恩,每个月给我来个大红包,再到基地帮我弄一套集资房。这样的话不用领导您一句话,我肖亮比现在还要多卖十分力气……”
听了管韬的一番话,沈当时的感觉足可用“震惊”一词来形容。直到现在躺在车里,望着车外扑面而来的绿树青草,沈仍然忍不住要品味、思量管韬提供的信息。管韬所说的诸多事情,真实得让沈无法否认;而沈能做些什么呢?象罗通喜、肖亮或者赵登禄那样吗?显然,沈学不来,更做不到。琢磨了好久,认定自己只有两条道可走:要么好好干,要么走人!
太阳升得很高了,秋日的阳光多么温煦!大客车已经驶出了山区,两侧不时地冒出漂亮的楼群。去年从基地下到福永,走的也是这条路,算起来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这一年的感受是多么的沉重,沈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也许真的该出去活动一番了——这次回基地,不就可以去拜见钱副局长吗?沈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甚至还有点怵;可形势逼人,沈只能逼着自己去面对!
望着两旁如茵的绿草和青葱的果树,还有不时出现的男男女女,沈忽然想起了小凡。小凡又大一岁了,离少女更近了一步。前两次相遇的经历让沈觉得与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想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的开心和惬意!
可是总有另一种声音顽固地在耳旁响起:小凡还太小,你怎么能如此恶浊?!是的,小凡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可她真的不懂事吗?不不,她懂很多,什么都懂,简直冰雪聪明——至少是在感情方面,她是天使的化身,凭她的感觉就足以分辨良莠、善恶、美丑与真伪!
每次想起她的时候,沈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向往,是小时候远望山川彩霞的神往,还有上学时暗恋漂亮女同学——比如姜小慧、叶尚枝的激动!有时沈拿小凡和财荣的梦中情人姜小慧比较,小凡无疑更为迷人!如今的姜小慧尽管不是花谢朱颜改,至少已不再年少。沈好羡慕当初那些早恋的同学,他们品尝到了人生最甜美的果汁,呼吸到了造化最醉人的芬芳;这样的人生财富,沈愿意拿出升学、工作、金钱、地位等等所有现实中倍受追捧的东西来交换!可惜时光不会倒流,失去的永远无法寻觅!如今,只有在小凡身上,沈才能找回最原初、最纯净的心灵,才能打开与天地相通的灵感!
傍晚时分,前方隐隐现出密匝匝的灯火。都市京城,火焰的中心,繁星的家园,梦想的圣地,时时刻刻绽放着烟花般的故事,正敞开胸怀等着沈的加入。
所有的失意都已消散,沈决心找回多姿多彩的梦想!

沈鸣洲住进福源公司设在三楼的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局办公楼的一间大会议室参加ISO9000簇的培训。这次培训的课程安排得很满,每周上六天课,只有周日可以休息。课讲得很乏味,上百号人的大班没几个认真听的;还经常有许多人旷课。沈象当年上学一样认真地钻研这套教材,却得出了一个令沈沮丧的结论:这套质量管理体系听起来似乎十分完美——层层设防,一有问题即能深究原因,好象天衣无缝;可它见事不见人,整个系统如同精密的流水线,唯独不考虑人的特点。即使在团结得象一个人的单位都难以实行,更别提孖局这样的国企了!
此后沈上课的积极性锐减,几次趁课间休息逃课。本想找人聊聊,却又不知找谁为好。参加培训的好几十人,除了范思鲲,沈几乎没有认识的。听小范说,曹常青也在这个培训班里;上课的第一天只见他匆匆赶来签到,躲在后排听课十分钟就溜走了,至今没露真容。
公司招待所这边,另有一个人入住,几天过去了却没见人。后来听办公室主任韩芳云大姐说,住在招待所的是一个叫姬文海的年轻子弟,在基地外面的“顺发”修理厂修车。有一次沈在局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后回来,在二楼楼梯口偶然碰到金明和徐经理的老婆庞宁大姐。沈跟他们两个闲聊了几句,得知公司打算把姬文海招进来,放到福永工地去加强力量。
每天上班的时候,公司的办公室里很热闹,可沈不愿意去那边。培训的第二天下午沈曾去过一次办公室,却意外地窘迫而归。那次屋里有不少人,齐文欣正找韩芳云大姐办理休假,柳东和工会主席吉卫民、财务会计蔡寿高都在,另外还有临时从潘渡赶回来的刘金艺。当时他们正说到福永工地,盛传前些天赵登禄找到侯五常算账,侯不得不否认自己曾在会上扬言要处罚“赵总”,见沈过来便向沈打听细节。沈想了半天,竟然茫无所知,被他们笑称“一心扑在工作上”、“心无杂念”。那个秃顶的吉卫民还半开玩笑地说,小沈应该“放下身段”,“跟职工群众打成一片”。只有柳东友善地看着沈笑了笑。对照当初柳东执掌福永工程时对自己的态度,沈感到有点疑惑,心中的芥蒂难以消除。不过那次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一个粘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1200元钱,注明是“经理奖”。听金明说,“经理奖”每年最多发两次,只有公司骨干才能拿到;而且发放范围和金额由徐柄政一个人定,严格保密。尽管是这样,仍有人打探到一些信息,最多的好象能拿到两万元。
有一天下午沈逃课出来,到基地东门外面闲逛,不期然来到一个菜市场,看到一个少女正在卖一堆不起眼的小桃。那些小桃远不如别的桃子那样硕大鲜艳,倒是很像小时候在樱桃河边吃过的那种。这些小桃子每斤两元,比别的桃子便宜一大半,但光顾这些桃子的人很少。沈突然想买一些尝尝,站在桃子前面却犹豫起来。少女告诉沈,这些小桃是天然的晚熟品种,有真正的鲜桃味;当初进货时每斤高达1.8元,如今实际是亏钱甩卖,十分无奈——以后再也不进这样的桃子了!沈看到卖桃的少女眉清目秀,一点也不像老练的生意人,于是买下五斤小桃。
回到招待所沈把这些小桃冲洗一番后品尝,发现特别清甜,吃起来满口都是浓浓的鲜桃味,比那些所谓改良品种的鲜艳大桃好吃得多。沈把这些桃子送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吃得津津有味,连蔡寿高都吃得露出了笑容。韩芳云大姐委托沈转天再去买一些,沈趁着中午赶去那个菜市场,却没能找到那位少女和她的小桃。沈不死心,此后连着几天逃课到那儿逛,仍然一直未见她的踪影。
此后沈尽量上满培训课程,每天上完课回到宿舍时福源公司的职工都下班了。没事的时候沈独自呆在招待所看书。招待所里很热,沈只穿着一条裤衩,独处的时候下面那个小兄弟不时地硬挺着,折磨得沈没法看书。回想去年此时此地搂着小凡的情景,沈越发难以自持。看来邢勇开没说错,下面那东西是个魔鬼。每到夜深的时候,整栋楼特别安静,房顶的日光灯管光线惨白。望着满眼脏乱的屋子,沈陷入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越来越强烈地想念小凡。小凡应该上初中了,也应该长高了一些,而且更象少女……可是,到哪里去找她呢?
沈没有杨早勤家的电话地址,也没来由去打听这些。虽然此时和小凡同在基地,感觉却是流落在茫茫人海无从寻觅。沈开动脑筋,搜寻一切可用的线索,却总是一无所获。
不久沈在机关食堂又一次碰到庞宁大姐,这回跟她说得比较多,居然意外地获知了小凡的信息!庞宁刚送女儿序兰去宜红中学,在学校门口碰到钱副局长的女儿窅溦,话题就从这里开始。据庞姐说,窅溦那孩子聪明漂亮,多才多艺;学习成绩还特别好,估计国内的大学可随便挑——听说钱家还想把她送到国外读书呢!
“养孩子真的不在男女!”庞姐感叹地说:“象窅溦那样的女孩子,全孖局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一百个男人也比不了她——这年头还是养闺女好!”
沈笑着说:“庞姐也有个闺女,那我该恭喜你了!”
庞马上直摆手:“你就别提她了!书读得不怎样,鬼心眼倒越来越多,整天都是减肥追星赶新潮,连饭都不好好吃,急死我了!”
沈想起老家的际县一中,很怀念那段梦幻般的激情岁月。不过这时另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沈试探着问起小凡,因为小凡和序兰同岁。庆幸的是,庞姐显然很清楚小凡的事,证实小凡果然在声名远扬的实验中学,跟序兰一样读初一;两人虽然不同校,放学后却经常在一起玩。提到小凡,庞姐忍不住满口称赞:“那孩子又聪明又肯学习,人又长得标致,爱死人了!”
沈有意说起小孩的学习,还含含糊糊地说到课外辅导之事,想看看这两个小孩。幸好庞姐没多心,反说要让她女儿和小凡一起来向沈讨教,“星期天就来找你!小丫头碰到不会做的题就不管,玩去了,说她几句还怪我不能教她。现在好了,有这么好的一个大学生来教,看她还敢说什么!”
沈满口应承。又过去了两天,招待所里仍然只有沈一个人。这次沈带着一大把钱,却不知往哪里花。想想既然要去见钱副局长,应该提前买点礼品才是,可又不知买什么好。晚饭后沈到外面找个电话打给远在际县的宗坤,讨教主意。宗坤笑着说,不用重礼,只需带点水果就行。沈拿不定主意,想想时间还充裕,便把这事暂时搁一搁。
沈在夜色笼罩的基地转了一圈,特意围观了正在施工中的局长楼。一路上没碰到熟人,只好意兴阑珊地往公司招待所走。望着一栋栋亮着温馨灯光的职工住宅楼,沈不时地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儿,心里空落落的。回到公司小院,上到三楼,前面的招待所里居然亮着灯,有人影晃动;走进门才发现是个外貌清秀的小伙子,正打算上床休息——不用说,他应该就是姬文海。
小伙子主动跟沈打招呼,不等介绍,开口就称“沈工”。沈没猜错,果然是姬文海,据他说是从金明、牛孝姬那儿得知了沈的情况。小伙子五官端正,两只大眼睛泛着机敏,说起话来反应很快,性格开朗外向,让沈想起冯典华那个小精怪,又觉得有点象妖果;只是衣着很普通,下身灰色牛仔裤的膝盖部位好象还被蹭黑了一块。修车那行当又脏又累,确实辛苦。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聊得倒很随意,一边聊一边准备睡觉。沈曾听牛孝姬提到过姬文海,子弟们都叫他“小海”。听说小海奉父母之命跟牛孝姬一起读学历,后来又跟潘小通做伴做学徒工。小海证实了这些,还补充说,他跟牛孝姬、潘小通、柴继辉还有大几岁的贾宏从小玩在一起,也曾一起尝试过技能学习,如今的结局大不一样:潘小通学成了“多面手”,小牛也转正了;柴继辉虽然没能掌握一门技能,可人家凭着帅气跟小俏那个美女加才女暗中打得火热;贾宏果断弃学出外闯荡,如今也混出了名堂。只有他仍在“顺发”打杂,算是“一事无成”。
沈不客气地纠正说,一个学历不高的年轻子弟,一般也只能过到如今这地步;“一事无成”之类的评价过于轻率,毕竟未来的日子和机会还多着呢!小海受了这一通话,收起了略显轻佻的劲头,老老实实地承认说,这些年下了大工夫的读书和汽车修理都不是他愿意干的,可父母认为修车技术即使学得一般,将来也能挣到饭吃。
沈不经意地问:“那你愿意干什么呢?”
“做生意啊!”小海本来要躺下,说这话时不觉一下子坐了起来,两眼闪亮有神:“开公司做老板,凭眼光和管理吃饭,再苦再累也心甘!”见沈有点不以为然,只好重新躺下;想了想,犹豫着向沈打听福永工地的情况。
修车本身没什么可说的,关键是收入。沈对修理班那些人的收入情况不太清楚,估计能超过自己的大概只有“修理王”和吴守中。当得知沈每月最多只能拿到一千二出头时,小海沉默了。出于热心,沈以金志书为榜样,替小海提出一条比较稳妥的建议:挂在局里,办停薪留职,然后到外面干活,挣高工资。
小海当即否决了这条建议。原来小海对金志书的情况很了解——外面盛传金志书每个月挣钱四五千,实际上只有两千出头;停薪留职也没那么好办,金志书是硬走的,目前跟公司的关系不清不楚。徐柄政曾先后派陈佳言、戴越去做金的工作,请他回来,目前他还能保住公职是因为徐忍着。听说局里也风闻这件事,人事科长桑升几次追问,都被韩芳云设法瞒过去,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至此沈无话可说,于是上床睡觉,顺手拉灭了电灯。小海似乎仍然兴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地跟沈说起新都那边的见闻,对那座新兴大都市层出不穷的发财机会心动不已。听小海说,新都的发祥地是洋界,就象首都的工艺城一样,至今仍是整个城市的著名景点和名片。尤其是洋界,沟通海内外,上百年来一直流通着汽车、电器、钱币、瓷器、古玩、字画之类的种种货物,从老古董到最新潮样样齐全,数量之大品种之丰流通之快全国罕见。在那个地方上当的很多,但发财的也不少。且不说淘到宝物一夜暴富,就是平常做生意,比如贩卖拉杆旅行箱都能发小财——要是进货渠道比较好,一种时新而又结实的旅行箱,成本不过十几块钱,卖出则不要说按当今普通旅行箱上百元的市价,就是五十也有不小的赚头。小海曾几次和公司的小于一起去洋界玩,顺便做了点零售小生意,每次都净赚了上千元。可惜小于醉心于收藏,买回好多件砚台、瓷器、石块、木刻之类的东西,对小海做生意的提议不感兴趣。
沈本来没什么想法,此时听小海描绘新都那边财富涌动的盛况,不觉想起了盛扬波、周音航、曹常青、石川,还有老同学祖哥和老乡小杜,他们都在那儿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不象自己困在工地动弹不得。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眼前这个显得有点稚嫩的躁动小子没准还真的是个做生意的料,把他捆在修理行业委实屈才!想到这里沈改变态度,极力鼓动他放弃汽修职业,更不要进孖局,大胆地去新都闯荡。
没想到小海反倒疑虑重重,总在做孖局职工和做生意之间徘徊不定。阻力反而激发了沈的热情,沈拿出平时和财荣辩论的劲头,从事业目标入手,强调志向、兴趣第一,劝小海趁年轻时候包袱轻,放手一搏,否则遗憾终生!说到这里沈又想起周音航,更加钦佩他敢于看淡职业和谋生,到社会上践行人生理想,甚至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外闯荡一回。就这样沈一直鼓动到深夜,小海终于不再发问。沉思良久后,小海郑重地说:
“我有点想通了!”

时间溜得飞快,眼看又到周五了。工地没有工作日与周末双休日的概念,可在基地不一样,明显感觉到局办公楼里放松的气氛。那些在机关上班的人,午后就有胆大分子陆续溜走了。培训课上更是空了过半。沈也没心上课,午饭后便逃课,到基地外面转了一圈。一度想去市里的梦园看看,可时间不早,只好改日再说。耗到下午快四点了才往回赶,回到基地时沈偶然发现有两个工人上到局办公楼的屋顶,好象是要拆除“劳逸结合”、“全面发展”、“富裕幸福”那十二个字的大标语牌。
回到公司的办公小院,沈轻手轻脚地上楼,没想到在二楼的楼梯口还是遇到了陈佳言。陈一见沈上楼,立即叫起来:“翘首以盼的人物出现了——常胜将军,快叫娄二蛋靠边站!”一边嚷一边不由分说,拉着沈进到旁边的办公室。
沈仓促跨进屋里,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面韩芳云大姐正在分发报纸,慢工站在旁边帮忙,娄二蛋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靠墙的长椅子上。见沈进来,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赶紧站起身,不等陈佳言介绍,主动伸出双手跟沈握手,自报姓名叫常盛;还说都是孖局的,是“一家人”……陈佳言插话说,常盛原先是局机电公司的头头,后来领着另外七个兄弟单独干,在局内部各工地承包机电安装的活;自己挣工钱,还给局里上缴管理费。手下的八条汉子个个能征善战,号称“八大金刚”和“金刚队”。因为“金刚队”干活出色,从未打过败仗,于是大家奉送领头的一个“常胜将军”外号。眼看福永那边的土建工程已接近尾声,考虑到公司从未干过构件及机电的安装工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徐经理通过钱副局长提前联系到常盛,恳请“金刚队”出山,帮助福源公司度过难关。而“常胜将军”本着未雨绸缪、胆大心细的一贯作风,提前介入,深入了解情况。恰好娄二蛋刚从福永工地回来,于是被韩大姐叫来答疑解惑。可二蛋结结巴巴说不清楚,韩大姐着急,要找小沈出马,还派人去了一趟培训班,到处不见人。正无计可施之际,沈凭空而降拍马赶到……
沈听得耳根发热,右手又被常盛的两只大手握住,象是被大钳子牢牢地夹住。好不容易松开手,手掌隐隐地感觉到生疼。这时韩大姐及时制止陈佳言的贫嘴,挪来一张椅子,让沈坐在长椅子的对面,面对着常盛。慢工居然给沈端来一杯热茶。沈赶紧称谢不迭,一边偷空瞅了一眼桌面,发现他们分发的是最新一期局报。见常盛坐下,陈干事抚着脸上的络腮胡子,随意地站在常、沈之间。
韩大姐和慢工也停了下来,要听沈介绍福永那边的后期安装工程。其实沈知道的也不多,因为还没空翻看后期的图纸,此时只能凭印象提供干煤棚的长宽高尺寸,钢桁架和屋面板的跨数;还有卸煤槽、输煤道的长度,各转运站、栈桥之间的距离,沿途皮带机的长度之类。常盛听得特别认真,不时地点着头。沈发现常盛脸膛方正,棱角分明,眉骨粗大,眼神黑亮,很象早年看到的宣传画上的钢铁工人。而坐在旁边的娄二蛋呲着黄牙,咧着大嘴,加上头发凌乱,活像一个刚钻出煤窑的老矿工。
常盛提了好多问题,尤其是单价方面的大概信息,沈一概答不出来。趁着常盛琢磨的空档,沈补充说明2号卸煤槽和干煤棚的尺寸。这时娄二蛋忍不住插话说:“我这次参加2号卸煤槽的开挖赶工,说好的每天补给我五十块钱,按进度分四次结算,挖到一半了侯经理也不提,还要扣我的钱……”话没说完就被陈佳言打断:“人家说正事呢,乱插嘴该打板子!”
二蛋张着嘴看了看陈干事,又看了一眼韩芳云,赶紧噤声。沈觉得已没有可说的,一心想逃离。可巧这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屋,一进门见这么多人,不禁慢下了脚步,连称“打扰贵客不好意思”。待沈看清是小于时,小于已走到韩大姐的办公桌前,交给她一串佛珠。
佛珠很精美,大家不觉围过来看。韩大姐拿起佛珠,在大伙面前晃了几下便收起来。之后韩大姐解释说,这串佛珠是受苏仁勉经理的老母请托,在新都那个名扬四方的枫塘寺里求来的。因为太忙,韩大姐委托一个亲戚代劳;恰好小于去新都洋界淘宝,于是请他带回来。
原来小于刚从洋界回来。看他兴奋的表情,估计又有不少收获。沈想打听小于淘到的宝物,陈佳言却嘲笑人家是不是买到了“武则天的尿盆”,让人败兴。随后慢工跟小于交流雕刻和根艺,让大伙听得饶有兴味。说到后来,娄二蛋突然插话说:“玩这个还真不错——要是哪天捡到一个宝贝,讨几个老婆都够!”
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之后大家不觉拿二蛋逗笑,都说二蛋最怕老婆刘淑贞,而且怕得全孖局有名,跟谢福宽完全弄反了个;再来几个老婆恐怕没活路。陈佳言瞅瞅小于和沈鸣洲,摇摇头说:“你们这两个书生恐怕也不行……同样是大学生,吕厚德和邢勇开就大不一样——特别是小邢,留守广坳的表现……真是奇人,刮目相看呐……”
“嘘!”韩大姐突然打断陈的话。沈发现韩大姐眉毛紧蹙,表情严厉。对面陈佳言也被震慑住了,急忙住嘴。常盛见状不再说福永那边的事了,跟着说起收藏的事,还说市里的工艺城里也有很多好东西;而且那地方背靠梦园前临龙运河,附近还有老牌五星级饭店凌霄阁,是块风水宝地。小于显然对那边的情况很熟,艳羡地说,梦园旁边刚建成一个别墅区,叫“隐士林”,每平米过万元,卖得很红火——基地外面就很多有钱人买“隐士林”别墅。这时慢工不紧不慢地插话说,局里好象也有高人出手。
沈见没什么事,赶紧告辞。常盛又一次跟沈握手。韩大姐拿起一份局报送给沈,还说沈要是出远门最好跟公司打个招呼。晚上沈在招待所里翻看局报,发现有一整版的篇幅宣传西南地区的涯山水利工程,其它没什么新意。文艺部分里也无可观之处。一叶秋的长诗《天涯咫尺》比较显眼,文字功夫不错,但明显矫情。沈翻出自己带的神话故事,勉强看了几页,还是安抚不了躁动的心。
第二天上午沈终于有了一份进喜:在培训课上遇到了曹常青!这番际遇的起因是上午韦镇堂局长拨冗莅临,垂范听课。办公室一干人紧紧跟随,曹常青自然也得临时从新都赶来,培训班空前爆满。沈听曹说,课中四处拍照的那个扁平脸、宽额大脑袋的中年人就是一叶秋。中午下课时曹趁着机会嘲笑一叶秋的最新大作:“这年头盛行人走茶凉,留在身边还不一定守得住呢,你还谈什么‘天涯咫尺’,哄谁呀?把自己老婆抱紧点吧……”
旁边几个丫头抿着嘴偷笑。一叶秋开初无话,后来老老实实地承认:“局党委要求文艺服务于生产,服务于职工,用文艺作品反映职工最大最关心的问题……”
“最大最关心的问题是没钱没房没媳妇!”曹常青轻蔑地甩出这句话后拉着沈走了,不肯去机关食堂吃饭,要到外面找个清静地方畅叙一番,之后立即赶回新都。
沈提议去基地南门外的德隆饭庄吃饭,曹欣然同意。两人欢快地离开局办公楼,步行一百多米就来到目的地,找到一个僻静处,点了几个家常菜。曹还要来两瓶啤酒,不由分说让沈“吹”一瓶。至于话题,全是新都那边的见闻。此时的曹额头发亮,原先的皱纹似乎消失了大半;下巴也圆了不少,言谈举止之间处处挥洒着春风。曹自然提到了石川,说是那位贤弟上个月回老家郁市,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到当年上过的中学举办全校讲座,着实风光了一把。如今石川多次去蒋戎的天维中学代课,虽然挣钱少,却忙得不亦乐乎。更让曹咂嘴兴奋的是他新结识的一位年轻教师,就在新都大学建工学院教课,姓丛。小丛老师虽然学的是水利专业,却对宗教与科学、心灵与理性、艺术与科学情有独钟,造诣很深;观其天赋禀性,与石川不相上下。
沈只是听着,没别的可说。说到后来,曹抹了一把嘴,瞅了瞅沈的装束,忽然盯着沈问:“上班一年多了,怎么也不配个手机?”
沈感到有点难堪,讷讷地说:“天天在工地,没人找我,有手机也没用……”
“不对。只有先有了手机,找你的人才会多起来,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建立起关系网!”
结账的时候沈抢着付钱,曹很大度地接受了沈的盛情。两人走出饭店,午后的阳光仍然那么白亮耀眼。沈望了望局办公楼的屋顶,发现上面的标语牌全被拆除了。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笑着告诉沈:标语牌的树立与拆除命令都来自韦镇堂,拆除的原因正是缘自各工地广为流传的“黑白三六五”顺口溜。
临别时曹拍拍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哥们,去新都闯闯吧——那是一个能实现梦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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