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网络风化稽查风起云涌之际,我写了篇《历史未必总是向前》,不想一语成谶。天朝稽查的结果是揪出了谷歌这个大坏蛋,并在不久前请它“滚蛋”了。各大网站的通稿上面的说法还要含蓄文雅些,他们叫“谷歌的战略倒退”。

衮衮诸公与滚蛋的谷歌之间的斗法本不关小民事何。按中国人的观点,小民只要活着,莫谈国事为妙。岂料小民闲时读多了几片故纸,此刻竟想起一则故事来。汗颜,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乾隆五十八年,即公元1793年,英王乔治三世派遣乔治·马嘎尔尼勋爵率领一支庞大的代表团以庆贺乾隆皇帝八十寿辰的名义万里来朝。初夏七月,代表团乘坐的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军舰“狮子号”抵至天津大沽口外。英使和我朝主管外交工作的和珅同志经过一个月的礼仪之争(焦点是双腿儿跪地呢还是单腿儿跪!),才于仲夏八月在承德万树园见到了我们敬爱的乾隆皇帝。双方几乎是不欢而散。

之后,余怒未消的乾隆皇帝以“天下共主”的口气颁发了一份给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著名的上谕,让后世有了世界视野的中国人感叹不已: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今尔国使臣于定例之外,多有陈乞,大乖仰体天朝加惠远人抚育四夷之道。且天朝统驭万国,一视同仁,即在广东贸易者,亦不仅英吉利一国,若俱纷纷效尤,以难行之事,妄行干渎,岂能曲徇所请。”(《英使马嘎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上谕档》)

如今本朝在对谷歌事件表态时就传承了几分乾隆帝当年的豪迈:没有了谷歌,中国的互联网事业仍将快速发展!

从不愿奉行天朝礼制到不遵守中国法律——中西交往过程中的吵闹只是给问题的实质罩上了一层喜剧的色彩。看起来天朝是为了捍卫大皇帝神圣不可侵犯的面子而不得不打击外夷的嚣张气焰,而本朝也是为了保护孩子而不得不在网络色情问题上与谷歌翻脸。实际上呢,马嘎尔尼是来祝寿而非存心冒犯,谷歌是一家国际知名的互联网企业而非卖淫集团。马嘎尔尼要求的是“通商自由”,谷歌要求的是“网络自由”。只是“自由”无论是对于大清皇帝还是功夫网都是敏感词。在满清,那会乱了孔夫子定下的君臣父子的纲常;在我朝,那可是恐怖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呀!上下二百年,洋人亡我之心不死。

怨只怨马勋爵和谷哥哥对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和特立独行的国情太无知!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凡是向天朝要求自由者皆死于并非“自由”的罪名。当然再露骨,也不好直接拿“自由”当罪名。于是,只好别寻新法。

对待马勋爵是用“礼送出境”的法儿。对谷歌,则是让其生生落入了媒体和功夫网的袭扰战中,最终只得自己夹着尾巴逃跑了。

活该!对汝等洋夷,这已是格外加恩了。

言归正传。

拒绝马嘎尔尼之后的中国不但错失首波工业化的浪潮,无法借机从农业系统转型为商业系统,陷入内乱与外敌的漩涡;而且二百年间迟迟无法转型为一个以公民为主导的社会,政治命脉始终操控在数量极少的官僚精英手中,弊政、腐败与周期性的社会动荡成为不治之症。

这些历史已为人熟知,少为人知的是马嘎尔尼失败的接触还改变了欧洲人的中国观,批评成为对华舆论的主流。在欧洲思想启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知识分子普遍对中国抱有好感,认为那是一个文明、富强的遥远东方国度,莱布尼茨、伏尔泰等人甚至对儒家文化称颂有加。但马嘎尔尼一行人通过对中国腹地的真实情况详细、深入的观察、描述与评价颠覆了一切。

英国使团副使斯当东编辑有《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财务总管巴罗则著有《我看乾隆盛世》,其他人在文章、日记中也留有记录。

在诸多言论中,斯当东对中国的一段抨击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他说那是一个“靠棍棒进行恐怖统治的东方专制主义暴政的典型。中国不是一个富裕的国度,而是一片贫困的土地,不是社会靠农业发展,而是社会停滞于农业。”四十八年后,他当年随团访华的小儿子小斯当东在英国议会投票时直截了当地告诉议员们:中国听不懂自由贸易的语言,只听得懂炮舰的语言。

英国人在1793年没能通过和平谈判得到的东西,在1840年的战争中都得到了。蒋廷黻先生在评价这段历史时说:“1840年以前是我们对人家不公正,1840年以后是人家对我们不公正。”

是战争迫使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体系,迫使中国人图强,却没怎么改变中国人的天朝心态,也没有提升中国人的交往艺术。现在中国和西方的关系完全是民族主义式的硬碰硬,仿佛回到了1800年前后——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将这个时间点称之为“一个瞻前顾后的基点”——此时的中国人尚沉浸在乾隆盛世的余光中,缺乏与“夷狄”对话的意愿和相互理解所需要的耐心,双方都有用实力解决的冲动。

历史惊人的相似,谷歌被迫退走香江一事正在上升为一场文明冲突的标志性事件。它在西方世界所引发的恐惧正在媒体上形成一股对中国的如潮恶评,这给予了世界一次重估中国的机会。而这机会是谁创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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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26日星期五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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