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居然把《史记·伯夷列传》二百余字一个现代人认为索然寡味的故事,写成一篇余味无穷的黑色幽默小说,确实配称“黑色幽默大师”。

历朝历代其实都清楚伯夷叔齐者,“迂腐”之代名耳。“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只证明脑壳有包或者进了水或者方得球没名堂。一不轰轰烈烈,二不跌荡曲折,死得平淡,死得苍白,死得蔫屁一般,连话题都不给后人留下。而鲁迅借二人“水波不兴”之命运,却演释出这世界荒谬的本质。——这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人人都站在于自己生存有利的“理”一边,误解你。驳斥你。诽谤你。不信请看那位善变的一等高人文学家小丙君对夷齐及其《采薇歌》批判得如何振振有辞。义愤填膺了。还有那位阔人家的婢女阿金姐向夷齐转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终使二人明白而决定饿死,又怕对二人的死负责任,于是自我保护地编造了“老天爷垂憐二人,令母鹿以奶喂之,殊料二人贪得无厌,竟想杀鹿吃肉,这才惹恼老天爷,召回母鹿,让二人活活饿死”聪明的。及富想象力的神话谣言。

所以我从年青时候起,就对所谓“文学理论”不感兴趣。

文革前读过一位理论权威写的《中国新文学史》的五三年。五六年和六三年三个版本。五三年版对胡风及“七月社”大加肯定,五六年版胡风及其分子们就齐刷刷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到了六三年版,一部新文学史就剩下鲁迅。郭沫若。茅盾和老舍。历史都可以随政治需要而篡改,这“理论”还靠得住么?何况这位如此善变的理论家还是在文革中被丢翻在地,呜呼哀哉。这“理论”未免太过滑稽,因为这世界本就有这么荒诞。

八十年代后,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作品及其理论陆续被介绍过来。许多学院派人士“近水楼台先得月”,似乎极轻松地就找到了“反叛”传统理论的辽阔空间。于是差不多一觉醒来,文坛内外派别林立。山头如麻,江湖从此多事矣:倒通不通。似懂非懂的理论铺天盖地,如蚁排兵,似蝇争血;二杆子摇身一变,成武林高手;半灌水双足一跳,竟丢翻一串祖师爷;甭管自己嚼烂没有,只要胆子大,啥旗号都敢打,啥头衔都敢自封,真个“人有多大胆,理论就有多危险”。……我自知出身业余,书读得少,又不通外语,除诚惶诚恐。敬而远之,焉敢召惹造次。不过看到这些人群架打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都把对方“转”得稀烂,也觉得有些可笑。还是韩少功对这些花花绿绿的理论看得比较清醒:“那是把富人的减肥药当成了穷人的救命粮。”

谁知今年初夏,远在美国的蔡楚君突然发觉“理论”的重要,一再来电来函,要我担当我们“野草社”的文学理论的建设重任。我回说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理论,而且对理论既不懂。又不感兴趣,不想凑这个热闹。岂料就此淋了他的热伤了他的心。这又是何苦呢?不妨胡乱理论它几篇,文字究竟好办,友谊毕竟难得。

所以这几篇“理论”文字,没点点理论的味道,依然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跟平时闲谈胡扯没两样:不过“观点”还是有的,有些恐怕还比较偏激与过火。好在本人一贯以自我感觉为是,不太介意别人的说三道四——无论是朋友们。小丙君们还是阿金姐们。只要身在另一个世界的朋友理解我们这伙平民小子还在“采薇”就好!

下面是仿鲁迅笔法现编的我们的《采薇歌》:

爬上这个西山啊我不得不去采薇。
讲啥道理啊对这世界等球于零。
历史快得没法啊就像老按电视上的频。
我如何去适应啊拼命撵都撵不赢。
都快饿死了啊不如放声高唱心头安逸得疼。
要是哪个不准老子唱——老子日死他先人!

2000年8月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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