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伏案,顷接茂春(春涧)兄电话,嘱我为其诗文集《韬光养雅》作序。我推辞再三,实是因为自1978年春离开永安后,自己一直从事哲学方面的研究,早已与文学分手,因而恐久受枯涩的形而上学浸染的文笔,不能为他的诗文集增色。不过盛情重托,难以推辞,故还是提笔为老友助兴。

上世纪70年代初,《福建文艺》编辑部在龙海组织文学创作培训班,我和茂春由此相识。不久我从武平山区选调到永安维尼纶厂,他恰好也从永安穷山僻壤的共裕村补员回城。因为都倾心文学,所以我们无话不谈。茂春住在永安城里,我进城时就常到他家聊天,也一起去拜访过当时“下放”在永安的著名诗人蔡其矫。可惜这段时间并不长。恢复高考后我考上厦门大学,当时茂春还邀了一群永安的文学青年为我饯行。此情此景还历历在目,人生转眼已过了30多年。当时的风华青年,如今都已到了“耳顺”之年。人生如白驹过隙,自不免感慨唏嘘,但最令我感觉难得的是,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岁月风尘,茂春仍一如既往地执守着对诗歌的热爱与追求,正可谓终生不渝。虽然他那时已患有眼疾,看书几乎要将脸贴近书面,因而读书写作较常人艰难许多,更不用说广泛的文坛交流了,但他“生活不可以没有诗”的信念却是如此坚定,使得他孜孜以求一种“诗化的生活”。

“生活千般好,存在胜虚无。”(《水调歌头咏山泉》)人生往往是平淡的,但是正因为有了对生命的热爱、对诗的追求,春涧的生活便能够过出一种自己的情趣,从而具有特定的人生意义。他以诗会友,结社办刊,歌吟咏志,广交丹青墨客,在诗里谱写了自已人生的咏叹调,展现了自己的生活世界。

“诗言志,歌咏怀。”在《韬光养雅》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自我”。少年壮志的“高寒何所惧?节节上清云”(《咏新竹》)的豪情,青年时期的“山村夜,话文坛今古,慷慨陈词”的兴怀,“童真在,任天荒地老,自有灵芝”的期许(《沁园春?赠耕耘学友》),及至晚年的“不信春风唤不归,一笑昭千树”的豪迈(《卜算子?咏梅》),尤其《六十寿辰自嘲》一诗,更是他的“真我”心迹的感怀:

“顶礼拜金皆有灵,百无一用乃书生。逆顺搏云风折翅,沉浮逐梦雨欺萍。

胡杨树朽依然立,霜菊香残乃见贞。修得菩提同普度,妻贤子孝福常萦。“

人都有自己的梦,春涧也不例外。难得的是不管梦是否能成真,“胡杨树朽依然立,霜菊香残乃见贞”,他那种昂扬向上的心态依然保持不变。

春涧的“真我”,尤其是他的良知,在《诗化生活》中也透显出来。从“文革”过来的“知青”,都经历过蒙昧荒谬的年代以及随之而来的迷惘。有如他在文中所写的,“那时候我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故乡”。可贵的是,春涧能够对当时的自己进行反思乃至“忏悔”:“反思自己初登诗坛所写的赞美知青生活、批林批孔之类的伪诗,我深深地为之羞愧,为之忏悔。”(《品味故乡山水之灵秀》)之所以如此,是他的“良知”使然:“人的灵犀必须确立在良知的基础上,否则就会像《红楼梦》中的凤姐那样‘聪明反被聪明误’。”春涧的良知,还呈现为一种正气。“人们应当时常洗涤内心里那冷漠、贪婪、残酷、嫉妒、仇恨、健忘等形形色色的人性污垢,焕发自由思想的灵性和爱的关怀。”在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相搏斗的社会里,良知与正气始终是弥足珍贵的价值。

“人啊人,你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品味故乡山水之灵秀》)对“人是什么”的思考,是哲学的一个永恒的命题。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同样也不免思索人生的意义。我想,茂春的诗文集给我们的一个启迪在于,坦然地按照自己的良知去生活,不扭曲自己,你就会实现一个本真的自我,无悔于自己的人生。写诗也罢,收藏字画也罢,跟着情趣走,追求自己的所爱,生命也就在淡定的终极关怀中显现出它存在的光彩。

2011年8月10日于厦门

注:

陈嘉明,1989年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哲学博士学位,现为厦门大学博士生导师,西方哲学学科带头人,兼《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主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在美国哈佛大学、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德国马堡大学、荷兰阿姆安斯特丹大学等学校讲学校讲学,获得美国富布莱特基金、英国科学院王宽城基金、中国一欧盟高等教育合作基金资助。着有《知识与确证》、《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十五讲》等,译有《理性的时代》、《人性七论》、《文化大革命的起源》等。

文章来源:春涧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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