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谁不说俺家乡好。”谝谈故乡山水之美,可谓众口如一。然而,对美的品味却奇趣万端。

永安是我的故乡,位于闽中偏西的戴云山脉和武夷山脉的过渡地带。几千万年前的上元古界至新生界,多次地壳断裂和褶皱,得天独厚地形成了可与喀斯特地貌媲美的山水奇秀。如今被评为国家AAAA级景区的桃源洞、石林旅游风景区,堪称这一造化的杰作。

最近,我偶尔翻阅青年风水学者何晓昕的《风水探源》一书,方知早在南宋时期,活跃在江南的福建派风水大师赵卿,“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就对永安(当时为浮流村)“无一山不顾盼,无一水不萦回”的风水慧眼独钟,并提出“气要大,龙要旺,脉要远,穴要横阔”的风水学精辟见解。这些论述为明朝景泰三年(1452年)永安设县开城,并修建城南的灯云塔和城北燕江之滨的凌霄塔,均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风水理论依据。

永安别名燕城,只因绕城北去的江叫燕江。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有一回端午节爷爷带我到燕江边看划龙舟,我眨巴着眼睛问爷爷:“这条江为啥叫燕江?”爷爷指着远处的山谷告诉我:“那九龙溪和文川溪的交汇处像不像燕子的尾巴呀?”我又好奇地问:“那燕子的头呢?”爷爷乐呵呵地回答:“燕子小,志气大,飞得高,飞得远,它的头在贡川镇的坑尾,那是龙脉的出气口……”爷爷还时常指着与我们家遥遥相峙的城东卓笔峰,信口吟唱着知县刘元晖的一首七律:“秀出高峰自不群,双标健笔望中分。横挥浓雾轻烟篆,仰点疏星列宿文。插汉千层描瑞彩,凌虚五色绘祥云。横摩直逼江为岸,江水长流翰墨芬。”并津津乐道:“俺家的风水好,将来准会出个秀才。”这似乎是我对故乡山水之灵秀的最初感悟吧!

据多次文物考古普查,永安已发现麻窠山等十三处新石器时代部落遗址,安砂、小陶、槐南、青水等四十七处商、周、春秋时代古文化遗址,故乡悠久的文明拓荒史可见一斑。然而,由于地理环境的封闭和生产力的滞后,加上苛政、天灾、疾病、盗匪等因素,永安在宋代之前基本属于中原文化的边缘地带,纵然“江山如此多娇”,也只能引起草莽英雄的占有欲,而无法唤醒灵性的审美意识。杜甫的《重经昭陵》“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一针见血地揭示了这一历史哲思。至今展示在曹远镇外长池岩山巅的将军岩、战旗岩、战鼓岩的生动形象以及山下“天子墓”,和关于李乌仔造反失败的神话传说,正是封建底层游民意识的最佳诠释。

大自然是人类的保姆,在图腾和巫术崇拜的年代里,人们是敬畏大自然的。先辈山民乘舟,放排要祭龙王,上山伐木要敬山神,春种秋收要祈求土地爷……到处可见的庙寺遗址,均可佐证。当年我在插队时,曾目睹一趣事:某天田头午休时,忽然听见山坳里早已被砸烂的观音庙里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几个知青顿时绷紧“阶级斗争”的弦,赶到现场一看,原来是老队长和几个社员,因深恐公社强行推广矮秆水稻而完不成秋后缴公粮的任务,会被戴上“学大寨右倾”的帽子,特求观音保佑。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文化的进步,人们逐步摆脱对大自然的敬畏,开始移情大自然,感悟和体味大自然,直至以美的规律改造大自然(马克思)。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士大夫文化传统,始终贯穿着对大自然审美关照的轨迹。格言佳句,灿若星河:“道法自然”(老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孔子),“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屈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纵观故乡的历史人物,最能先验山水之神韵,感悟天地之灵动的士大夫,应数明代大琴师、大音乐家杨表正(约1520-1590,贡川城南人)。他痛恶朝廷专制腐败,淡泊功名利禄,隐逸于山川泉石,“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创作了流传至今的《渔歌调》、《金陵吊古》等古琴名曲,并著有《正文对音节要真传琴谱大全》十卷。他被当时音乐界誉为“与古之伯牙无异也”,闻其琴乐,犹陶然于“山峥嵘,水泓澄,漫漫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明。忽如空中有物,物中有声,复如远道望乡客,梦绕山川身不行”的诗境之中!

论及故乡山水之美的发现者和拓荒者,理当首推曾任宋代丞相的爱国名将李纲(1083-1140,福建邵武人),他因力谏抗金而遭贬后,应好友邓肃(1091-1132,永安栟榈村人,曾任南宋左正言)之邀,游览其故土山水。他们从浮流渡口乘舟,顺燕江出坂尾滩,“欸乃一声山水绿”,数十里天然画卷蓦然映入眼帘。

试点化李白的“望天门山”之意境,戏作《栟榈山咏》:“险峡中断栟榈开,燕水北流九曲回。两岸奇秀相对出,乾坤清气扑怀来。”试想栟榈二十余里的山光水色,右岸是“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桃源洞口丹崖、曲水通幽的桃花涧和巍峨诡秘的百丈岩,左岸是“唯有千古意,夜月步江滨”的栟榈潭、风光“甲七郡”的修竹湾,以及林泉空幽的葛里仙境……五个景区,共七十三处胜迹,其景致密度可列八闽山水之最吧!

李纲即兴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佳作《游栟榈山》:“栟榈百里远沙溪,水石称为小武夷。列岫笼烟红削玉,澄潭浸月碧生漪。猿猱饮水联修臂,橑木连云拥老枝。天下幽奇多僻壤,真疑造化恶人知。”此诗头两句提纲,宛如空谷足音,从此永安“小武夷”的美誉闻名遐迩。三、四句和五、六句把栟榈的山光水色写活了。末两句是全诗之魂,明里感叹天下奇景都被埋没在穷乡僻壤,一般人是不识造化之美妙的,暗喻政弊和人生,同时形象解构了美与善的关系,体现了儒家“知美者必仁者也”的美学传统。

邓肃的仕途也是多舛,曾因“花石纲”事件下野回故里。所谓“花石纲”是指宋徽宗年间奸臣蔡京献媚皇帝,派人到江南各地搜集大批奇石异卉,运到京都“万岁山”供皇帝赏玩。运送花石纲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弄得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耿直的邓肃写了首劝谏诗,因其中两句:“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东风”而丢了乌纱帽。当然他比清代那位因写“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和“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而掉了脑袋的秀才徐骏要幸运得多了。他和李纲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目睹昏君腐政,万念俱灰。他俩一同隐居葛里的栟榈寺,诵经皈佛达四年之久,并修建栟榈书院读书养性寄意山水。可是其书院却坐南朝北,展望北国,夜仰北斗,与爱国主义大诗人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殷殷之忧颇有相通之处。

后人题栟榈书院的诗中有“正气峰为骨,孤衷壑欲烟”(明?罗明祖)的名句。承故国山川灵秀的熏陶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永安出了不少“以峰为骨”的清官,其佼佼者是陈瓘(1057—1124,贡川人)。他一生疾恶如仇,不同被《宋史》列为“六奸之首”的蔡京之党同流合污。他任太学博士期间智斗蔡京爪牙,使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逃脱了被焚毁的厄运。任右正言时,他不顾蔡京炙手可热的高压,写了著名的《论蔡京疏》檄文,痛斥其弄权谋私、贪赃枉法。他的铁骨正气在文学名著《水浒传》第九十七回至一百一十四回中有多处描写。明代冯梦龙的《智囊》一书中也有《陈瓘攻蔡京之恶》、《陈瓘料事如神》等故事。他所著的《了斋易说》被收入《四库全书》经部,此外尚有《了斋集》三十卷和《尊尧集》等著作。后来在陈瓘郁郁而卒,三十六年后宋高宗想起他来,下旨在他的故乡贡川水东建起“大儒里”牌坊以示表彰。可惜此牌坊在“文革”期间被捣毁,然而犹存的残缺坊表,也会使当今披着“人民公仆”大红袍的蛀虫们自愧形秽。

从永安设县至20世纪初民国成立前四百多年间,历代知县和开明贤达的乡绅为开发家乡修路搭桥、盖亭造阁、筑堤坝、建书院,办了不少公益善事。其中的佼佼者是安砂举人陈源湛(约1550—1610,曾任广东和平县知县),他仕途受挫还乡,深悟老庄之道,以隐逸为清高,以山水为寄托,崇拜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个性人格,游栟榈而笃情,不惜倾家荡产开发桃源洞,凿整“一线天”、修筑锁洞桥,一举新建亭、台、楼、阁十八处,致使桃源芳名远播,游客不绝。著名旅行家徐霞客三次登临而兴未尽,“一线天”尤使他叹为观止:“余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夷、黄山、浮盖,曾未见如此大而逼、远而整者。”陈源湛还在一百二十余米的临江摩崖上镌刻了“桃源洞口”四个大字及七律一首:“介破谗岩一涧流,探奇乘涨弄扁舟,悬崖高削千寻玉,幽壑寒生六月秋。点岫烟云闲不住,忘机鸥鸟自沉浮。武陵人远桃空在,临眺踌躇意未休。”真可谓“陶潜风骨,千秋照壁”!

其次,清雍正年间,大湖乡富豪赖秋千、赖允升兄弟,素乐山水,又慕元代米芾拜石的传奇,投巨资开发了一片与天然为奇趣,以“鳞隐书院”为文韵,共有“冰室”、“蟠虬”、“更上青云”等四十四处胜景的宏大私家园林。当时的名士张瑛,在《鳞隐斋记》中赞道:“以兹山之胜,不减武夷之云谷、铅山之鹅湖、匡庐之白鹿洞也!”从此永安山水之灵秀,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审美空间。此园林后来虽毁于战乱,但“野渡无人舟自横”,1984年底,“鳞隐石林”终于盼来了现代“伯乐”——以国土整治与资源利用专家、南京大学地理教授包浩生为首的考察团,经实地考察,认为它的规模仅次于云南石林,但在地上石林、地下溶洞、矿泉水丰富、植被良好等方面,又比云南石林略胜一筹。“鳞隐石林”片区由景致岩石林、洪云山石林、寿春岩石林和石洞寒泉石林构成,方圆数平方公里,呈马蹄形的‘鳞隐石林’片区。其中“石猴抱仙桃”、“熊猫护笋”、“古猿出山”、“双龙出洞”、“骆驼下山”、“玉兔吃草”、“石象汲水”、“老虎扑石”、“鳄鱼攀天”、“象形岩”、“巨猿人头岩”等百余处奇景,堪称石头动物园。

此外,建于清朝雍正二年(1724)的青水古戏台长约38.5米,宽5米,高5米,成矩形,歇山顶,飞檐翘角,气宇昂然。此戏台左靠砥东亭,右接灵元宫,全台建于22米的长拱桥(永宁桥)上,把砥东亭、永宁桥、灵元宫连接成一个整体,独具匠心。从这一自然景观、宗教庙宇和戏剧舞台融洽为一的古建筑中,足可见当年民间戏剧之繁荣。无怪乎1979年末,永安文化馆卢天生副研究员在此附近的丰田洋村发现了明代古剧种——大腔戏。大腔戏被誉为弋阳腔的活化石,它的发掘和整理对我国传统戏剧的研究有重大的学术价值。

清光绪年间,槐南洋头村乡绅池占瑞历时十四年建成安贞堡。该堡占地一万平方米,拥有360多个房间,1500平方米的练兵场,350平方米的半月池。堡墙用石块垒成,正面墙高9米,厚4米,正面两侧各有凸出5米高的角楼,俨然是一座森严而神秘的古城堡。其山寨民俗文化内涵极为丰富,现已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永安城内外有古刹庵庙共80多处,又有城区的燕江、吉山的翠园、大湖的皆山等大小书院计30余处古建筑,这些建筑给永安抹上了斑斓的传统人文色彩。故乡山水,尽可以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审美情愫来形容。

歌德说:“我们在投向世界每一瞥关注的目光的同时,也在整理着世界。”我想,要用这种现代主体审美意识来品味故乡山水之灵秀,就非封建士大夫所能胜任的了。幸运的是,故乡获得了历史的恩赐,1938年至1945年,抗战时期福建省省会迁至永安。大批优秀的文化、教育界人士,如黎烈文(中国著名左翼作家)、王西彦(著名小说家)、王亚南(著名政治经济学家)、羊枣(名记者、时事评论家)、唐学泳(著名音乐学家)、朱剑芒(南社诗人)等荟萃永安,先后创办20余种宣传抗战报刊杂志和十几所大中院校,英美各国还在此设立了领事馆和新闻机构,永安成为举世瞩目的江南抗战文化中心。燕江怒吼,栟榈挥拳,南社诗人发出了“我辈应伸医国手,重整河山”的战斗呐喊。当然,故乡人民也付出了血的代价,日寇飞机11次轰炸永安城区和省政府所在地吉山村,仅1943年11月4日的一次滥炸,日军20余架飞机就投掷了135枚烧夷弹,炸毁城区16条街道,烧毁学校、医院、商店和居民住宅918栋房屋,死伤百姓500余人,繁华的燕城化为火海和瓦砾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聂鲁达(智利)的愤慨诗句“这盘废墟,冒着悲愤的黑烟,散发着烧焦的尸骨和血腥……将永远摆上法西斯的餐桌,不管他们愿意或不愿意”,是此时此景的最佳写照。

当年失去右臂、至今仍活跃在中国民间对日索赔斗争前线的高熊飞先生(浙江教育学院退休教授)说的好:“永安市中心那棵苍老榕树的根须已汲进日寇的血腥,那巍巍古塔曾烙下日寇的弹痕……事到今日,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公然篡改历史教科书。‘是可忍孰不可忍!’”且用鲁迅先生的警言正告日本当局:“墨写的谎言,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永安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羊枣事件。1945年7月,国民党反动派为了窃取抗战成果,维护独裁统治,对活跃在新闻、文艺、教育、出版等各界的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进行反革命大清洗,先后逮捕了《国际时事研究》主编兼任美国新闻处东南分处顾问的羊枣、《建设导报》社长谌震、《大成日报?民主报》主编董秋芳、东南出版社主办人李达仁等29位知名人士。燕城内外顿时笼罩在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之中。1946年1月11日,羊枣先生在狱中被迫害致死,噩耗传出,海内外震惊,宋庆龄、柳亚子等许多政界人士极为悲愤,美国新闻界史沫特莱等名记者和上海新闻记者协会均向国民党当局提出了强烈抗议。在羊枣先生追悼会上,郭沫若写下了“天下得澄清,党锢无端戕孟博;江南余瘴疠,招魂何处哭灵均”的著名挽联。田汉也写下了“祖国同嗟苦难多,一分民主一分魔……东南无数青年血,染得将军顶子红……应向钱塘呜咽号,喷潮犹战法西斯”的悼念悲歌。

当年囚禁羊枣等革命志士的下吉山水牢,如今已成了青少年一代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有益场所,瞻仰之时,会让人油然而生“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的景仰之情。

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故乡的青山绿水伴着美丽的神话和童谣,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田。那时我所上的小学就在东门河边,我时常经不起花鸟虫鱼的诱惑,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到河边嬉戏,有时还光着屁股跳进水里摸河蚌、捞彩石,与那“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鹅儿逗乐(可惜,如今的东门河已面目全非,满河污秽),差点儿因逃学而被学校处分。可是,在我最迷恋大自然的岁月,却赶上了“征服大自然”的火红年代,一两个星期停课去捕麻雀(四害之一),一两个学期停课跟老师上山砍树炼钢铁、采绿肥支援农业……忙得“不亦乐乎”,还吃了一阵子不花钱的“共产主义”大食堂。我不知道取得了什么辉煌成果,只记得每天大街上时时锣鼓喧天,一队一队的大人到县委报喜,据说是“放卫星”。然而,好景不长,大自然渐渐翻了脸,似乎要征服我们。饥饿,莫名的饥饿,不招自来,挥之不去。我和弟弟争饭吃,看妈妈从食堂带回来的竹筒饭,哪罐大就抢哪罐吃。后来食堂停办了,家里多半吃菜饭或地瓜丝饭,我看哪一碗盛得多就抢哪一碗吃。不久,爸妈的工厂半停厂,爸爸到农场去劳动,每周只能回家一趟,我和弟弟每逢周末总要到郊外的路口等爸爸回来,因为他每次回来手里总提着个小竹篓,里面有时盛着地瓜,有时装着豆子或是酸枣、柿子等野果。我们俩称那小竹篓为“宝葫芦”。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隔壁老奶奶到我们家串门,告诉妈妈一件新鲜事:某某家媳妇要生孩子,已经两天没米下锅了,今天下午一个乞丐上门讨饭,见那媳妇在床上呻吟,锅里只有一碗野菜汤,好心的乞丐便把从别处讨来的半碗饭倒进锅里,叹了口气就走了。那时饿死人的事也是时有所闻,只是父母不许我们乱说,因为报纸和街头的广播喇叭总是宣传某某地大丰收,形势一片大好的新闻。我和弟弟只是想念爸爸,商量着放暑假一定要到爸爸的农场去玩。听妈妈说,农场附近的山上不仅有很多好吃的野果,还可采到甜美的红菇、奶菇,说不定还可打到野兔,山谷的泉涧边还能捉到我们最喜欢的田蛙哩……那晚我做了一个好山好水的美梦,如庄生梦蝶一样飘飘然!今天当我看到我国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3800多万人的史料时,怎不深深感激故乡山水之恩泽?!

记得我读初中那年,有一次,在校园图书馆翻阅诗刊,读到著名诗人闻捷的一首新诗——“在清清的小陶河边,有一行草鞋的脚印,那脚印越久越鲜明……”我眼前一亮,“啊”的一声,激动得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我第一次读到写故乡的新诗,第一次感悟故乡的山水不仅掩护了革命,而且能激发伟人的诗灵:“山上山下,风展红旗如画”(毛主席《如梦令?元旦》)。从此我爱上了新诗,如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郭小川的《昆仑行》、蔡其矫的《九鲤湖瀑布》……均能倒背如流。我还和数位同学悄悄办起燕江文学兴趣小组,立志要当“诗人”。“文革”前夕的中学校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学生中大致有“红”与“专”两类思想倾向,“红”类学生占少数,主要是政府和军队干部子女,他们天生高人一等,基本上担任班里的团委或班委,只要成绩过得去,上大学不成问题,甚至可直接保送:“专”类学生占多数,大多是普通市民和知识分子的子女,也有少数地富反坏右所谓“黑五类”子女(自然低人一等,最多只能上较差的大学),他们拼命刻苦读书,唯有以高分来维护“自尊”。当然,又“红”又“专”者凤毛麟角,班上一二把手非他们莫属。而极个别家庭成分好,学习却极差,又喜欢表现自己和拍马屁的同学,是大家最讨厌的。幽默的是,在“文革”初起时,他们往往表演得最出色。不用问,我自然属于“专”类学生,而且“看破红尘”,爱泡图书馆,躲进山水诗的象牙之塔。

西方有名格言:上帝要人灭亡,首先叫人疯狂。1966年秋,当我热泪盈眶地戴上红袖箍后,便发狂了。使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类漫漫几十万年从兽进化成人,怎么短短几个月就可以由人退化为兽?几乎一夜之间,我把心灵深处的“美”字,什么自然美、人性美、生活美……统统一脚踢给罪恶的“封资修”,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斗”字,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归根到底就是跟着“红司令”,和一条祸国殃民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斗。绿水青山的故乡,在我心中顿时黯然失色,我怀揣着的是“红彤彤的新世界”。

且从当年的《红卫兵战报》上转抄一首题为《神圣的十月》的奇诗,共赏一下发狂的心态:神圣的十月,天上落下革命狂风,地心迸出真理火焰,伟大的列宁阔肩挑着时代的重负,巨手拨着地球旋转。斯莫尔尼宫外,愤怒的炮口广播出无产者的宣言书。莫斯科,斯巴斯基大钟的指针飞跃到历史的新纪元!人类的斗争史上,头一回由粗黑的大手掌握印把,太阳存在以来,第一次把光明和温暖洒到茅屋边。从此,冰封的地球打开两千二百万平方公里大地向外溶解。从此,全世界苦难的奴隶在一亿五百万自由公民中得到信念……但是,参天巨树有时会因为区区蛀虫而停止生长,滚滚洪流有时也可能出现小小逆流的倒卷。这蛀虫就是赫鲁晓夫,这逆流就是修正主义。就是他,一只魔爪把苏维埃的春天搅得阴云团团。就是他,一只魔爪把集体农庄的仓库换上了新富农的锁链。就是他,让社会主义的工厂机器拼命为利润而旋转。就是他,背叛了神圣的十月革命和庄严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他,出卖了古巴的海,越南的山和多米尼加的丛林……《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这是列宁给他的鉴定。《国家与革命》,这是列宁给他的审判。天空是不会塌落的,地球也永远不会停止运行。而叛徒只能在史册上留下一副丑恶的脸谱,遗臭万年。伟大的马、恩、列、斯,自有当之无愧的继承者。当代我们的毛主席立在马列主义的珠穆朗玛峰之巅。“文化大革命”的号角调遣了全世界的无产者向旧世界举行全面围歼。这是最后的斗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整个地球必在斗争中炼得火光闪闪。看,天空闪烁毛泽东思想的光华,大地放射毛泽东思想的异彩。未来的世界必定繁花似锦,赤旗一片……

那时候我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故乡,只知道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台湾人民也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有我们幸福的一代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我们集体无意识地完成了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揪“走资派”,步行串联“朝圣”,批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一夜风暴”造反夺权,“文攻武卫”,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直至捧着“红宝书”上山下乡干革命,“早请示,晚汇报”,带领贫下中农田头学《毛选》等一系列神圣使命。我怎能忘记被批斗后悬梁自尽的胡琨老师、跳楼自杀未遂而终身残疾的雷老师,怎能忘记喋血在母校教学大楼的马常春、王智银等同学,还有那幕万众高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口号,把敢于公开写信反对江青搞武斗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陈德辉同学五花大绑地押上审判台的非人惨景……

苍天有眼,温都尔汗传来“断戟沉沙”的一声闷雷,把我,不,是把我们一代人,应该说是把整个民族震醒。我和集体户的几个知青好友彻夜难眠,我们在惊愕中困惑,困惑中苦苦地思索,幻灭、屈辱、羞愧、战栗、迷茫、孤独、焦灼……我默默地呼唤——“魂兮归来,人的良知和美感归来!”

历史没有亏待我们,1971年冬,我们惊喜地获悉,省督文教部门有一批“牛鬼蛇神”下放在永安坂尾果林场“接受再教育”,其中有我慕名已久的诗人蔡其矫,样板戏《龙江颂》的最初创作者陈贻亮,曾任《热风》主编的陈中,以及福建师大数位教授。大家不顾公社“政工”干部的警告,立即跋山涉水登门拜师,趣味相投,相见恨晚,两代人很快成了忘年交。我如饥似渴地从他们那儿借到好几本文学名著,卢梭的《忏悔录》更使我爱不释手。蔡其矫老师还把他珍藏的七八本读诗笔记让我选抄。知识的甘霖和缪斯的星光,洒满我心底的荒原。我和几位爱好文学的知青常邀他们游览永安的名胜,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觅精神的栖所。

苦难是有回报的,在蔡其矫流放永安的岁月里(1970-1977),故乡的山山水水给予了他丰厚的馈赠,他在这里创作了《紫云洞山之歌》、《地下河瀑布》、《桃源洞》、《北塔》、《木排上》等近百首山水诗,并扶持了我们几个知青创办《耕耘》文学社(油印民刊)。70年代中后期,厦门女知青诗人舒婷、美嘉以及北京的严力、马德生(后成今天派诗人)等青年诗友也曾来助兴,留下佳篇。在朦胧的拓荒者眼中,永安的山山水水是一片涵盖无限张力的“象征的森林”(波德莱尔)。蔡老许多诗句至今萦绕在我耳畔:“一束束彩色缤纷的阳光,驱散了无边的黑暗,春天就在洞中,岩壁充满芬芳,我倾心于深邃的美。”(《甘乳岩》)“在公路边,在田埂上,在山野里,平常时候毫不显眼,既不高大,又无浓荫,曾开过什么花有谁记得?……正当秋山日渐暗淡,它让天地格外光辉灿烂。”(《秋天的乌桕树》)“是凝固的爱在蔚蓝中矗立,时间在上面镂刻温柔,保持万古青春。岁月残酷地把一切磨成齑粉,唯有你姿态如故,在不停的颤变中独立。”(《石林》)。

粉碎“四人帮”前夕,他在简陋的茅屋里写下了那首震撼诗坛的代表作《祈求》:“我祈求炎夏有风,冬日少雨;我祈求花开有红有紫;我祈求爱情不受讥笑,跌倒有人扶持;我祈求同情心——当人悲伤,至少给予安慰,而不是冷眼竖眉;我祈求知识有如泉源,每一天都涌流不息,而不是这也禁止,那也禁止;我祈求歌声发自个人胸中,没有谁要制造模式,为所有的音调规定高低;我祈求,总有一天,再没有人像我做这样的祈求!”

在故乡的山水间游目骋怀,每每吟味蔡老师的山水诗,反思自己初登诗坛所写的赞美知青生活、批林批孔之类的伪诗,我深深地为之羞愧,为之忏悔。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90年代末,当我潸然读罢《草原部落丛书》、《顾准文集》以及《历史备忘书系》等书,对大自然的审美和人性的扭曲骤然产生异化和共鸣,如“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舒婷《神女峰》),“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像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像高举起刚刚死去的儿子,他的躯体还在我的手中抽搐”(江河《祖国啊,祖国》)等诗句的意象。而且,包括遇罗克、张志新、张中晓、李准、李九莲等人在内的民间思想者和千百万无辜者,一个个飘忽的冤魂,宛如炼狱的毒焰,时时吞噬着我的心灵,真恨不能化作一棵含羞草,依偎在故乡的危崖上,默默赎罪。

尼采说:“有的人是把自己的伤痛化为哲学,有的人把自己的富足化为哲学。”许多老乡以永安富饶的自然资源而自豪,不是么?煤矿、石灰矿的蕴藏量和木材蓄积量以及小水电的发电量均名列全省前茅,无愧“金山银水”的美称。许多老乡以永安丰盈的旅游资源为荣耀,除前文所叙景致外,且不说展示在百米高峡上的安砂水电站人工湖,方圆百里,山花掩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妙景;也不说全省历史文化村之一的吉山村,近几年新开发的北陵风景区,那古朴的清代山房、珍贵的摩崖石刻、迷人的春谷山庄等幽境;还有小陶镇大陶洋初步开发的溶洞奇观——甘乳岩,洞内流水潺潺,飞瀑七级,洞壁如此,钟乳千姿;单是国家批准开辟的总面积为2.76万亩的天宝岩自然保护区,就是“集峰崖泉石之灵秀,珍稀动植物之大成”的风水宝地,仅从以下简单的几个数据,足可见一斑:保护区内有千米以上险峰14座,珍贵的长苞铁杉混交林千余亩,瑰丽的猴头杜鹃两百多亩,原始林木覆盖率98.8%,已采集到的千余种山地植物标本中,国家重点保护珍奇植物有14种,珍稀禽兽20余种……这一切,我并不满足,我更要为永安渊瀚的人文资源而庆幸!那儿处处涌动着精神的暗流,随时可喷出诗与美的飞泉,绽开哲思的雪浪,而“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

跨进二十一世纪的门槛,传来了我国首次组织了一年一度的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的活动喜讯。这无疑给物欲横流、灵魂失落的当今社会,送来一缕清新的风。想想看,仅以我国严峻的治安现状来说吧,由于市场竞争的日趋激烈和两极分化的严重后果,刑事犯罪率逐年递增,每年死刑犯的人数比世界各国死刑犯的总和还多。贪官污吏级别的增高和贪污受贿金额的剧增,让世人触目惊心,张口结舌。人性的弱点不仅糟蹋了地球的家园,而且窒息了自身的生命,人们应当时常洗涤内心里那冷漠、贪婪、残酷、嫉妒、仇恨、健忘等形形色色的人性污垢,焕发自由思想的灵性和爱的关怀。我由衷地欢迎海内外宾客光临永安,在山水的灵秀中尽情享受精神的桑拿浴。让青年马克思的诗句伴我们同游:“遵循美的法则创造的万物,和人类的心灵同一渊源……”(《查理大帝》)

捷克作家昆德拉说:“只要留心公众的存在,就免不了媚俗。”他在名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成功地塑造了医生、记者、讲师和女画家四个知识分子形象,从苏军坦克履带轧过整个民族灵魂的花纹中大彻大悟,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反对媚俗”的心声,因而,由洒脱、超脱升华到虚脱的精神境界,获得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在反复品味故乡山水之灵秀,上下探求现代人的精神栖所时,仿佛孑然伫立在故乡的栖真岩之巅,脚下不再是“漾漾带山光,澄澄倒林影”的燕江碧水,而是咆哮着生存危机的激流浊浪,冥冥中传来马氏仙姑的悲悯询语:人啊人,你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

1997年秋写于燕城耕耘斋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