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澳洲后,我的名字是齐嘉贞,而不是齐家贞。为了《自由神的眼泪》,我踌躇再三,不得不请求祖宗宽恕,让我再次爬到他们的头上冒犯他们,叫回齐家贞这个名字。
1985年初,父亲去了美国,与阔别近40年的恩人齐祥侯在洛杉矶见面。他们在唐人街吃饭,畅述世事人情。突然,多少年如一日寄钱到重庆为父亲养家活口的敬婴叔(祥侯),忍不住问父亲:“几十年来,我深感不解的是,为什么你给五个孩子取这样的名字?”父亲大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值得在记忆里存放几十年。
父亲十三岁离开海南岛文昌去上海求学,之后萍踪浪迹闯荡人生,除了读书时回过海南数天,被指腹为婚的姻家要他完婚而吓回上海,他完全与老家隔绝。后来父亲结婚生子,给五个孩子取了“家”字辈的小名:家贞,家忠,家仁,家信,家和,表达他贞忠仁信和做人的准则;又给四个儿子取了正式学名:兴国,安邦,治平,大同,表达他治国的理想。四个弟弟的小名只在家里和亲戚间使用,独我一人受“亏待”,家名学名都是齐家贞。
敬婴叔叔向父亲解释:齐氏宗谱写得一清二楚,后代子孙取名的顺序是:“……国家将兴,祯祥必见……”。父亲是“祥”字辈,他们的下一代应当是“必”字辈,怎么能取到五代以上的“家”字辈去了。一直对五个孩子的名字甚为满意的父亲,闻后目瞪口呆:把祖宗冒犯到这种地步,怪不得这辈子遭遇如此不幸,全家人也跟着我倒大楣。
父亲急不可待,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回国要我们立即改名,大家赶紧从祖宗的头上爬下来。
可是,谈何容易。在中国,名字从生下来之日取好后,就变成一大堆钉子钉进户口簿,钉进粮食本,钉进身份证工作证结婚证……多不胜数的证件里,也钉进“后脑勺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跟随你一辈子的档案里。这么多的钉子,别说一个耶苏,十个耶苏也钉死了,何况尘世小百姓。
问题最严重的是家名学名都是它的齐家贞,知道自己对祖宗犯下的罪过后,我恨不得马上改邪归正,去掉起错的名字。可是,拘留、劳改、就业……那堆阴森森跟在屁股后面的档案,想起来就害怕,哪敢去派出所要求拔钉子换钉子,他们不指责我包藏祸心,妄图篡改个人历史才怪了。我望而却步,对父亲的要求,一直拖延着。
直到87年8月底,我的双脚实实在在踏上澳洲国土后,这个被叫了四十六年半的齐家贞——如果不计算在重庆石板坡看守所叫“么陆捌”近两年的话——才遵从父命,改为齐嘉贞。
这次写书,我一家七口两代人都进了《自由神的眼泪》里,为了与过去的钉子保持完全的一致,我这不肖子孙再次不肖,不得不决定用回过去的名字齐家贞。
《叫父亲太沉重》的作者艾蓓,自称是周恩来的私生女,引起了一阵关于她身份的争论。为了揭露真相,以正视听,有关部门公布了她的档案——她的出生地和个人经历全部曝光。我齐家贞没有这个狗胆去跟皇亲国戚攀关系,“眼泪”不敢流到他们身上去。或许,出于别的理由,他们也可能如法炮制,公布我的个人档案使我原形毕露。我时刻准备着,欢迎公安局如此善待我,趁此机会,也好看看那个身后背的黑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啥。所以,我必须叫回齐家贞。
《眼泪》里那位关了20年也几乎疯了20年的大学生王大芹,总好像有人要抢她名字,张口闭口就说:“我是王大芹,王大芹是我的名字。”把名字改回齐家贞,我也可以张口闭口就说:“我是齐家贞,齐家贞是我的名字。”负起四十六年半这个名字所有的责任。
没有办法,这个名字可能还要用一段时间,我恳请祖宗宽恕。
《眼泪》里人物很多,除少数几个人外,全部是一字不差的真名实姓。在几个名字略有改动人中,首数我的审讯员黄文德,我改了他的姓,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写书之时,他还是市级机关的头头,儿子也在扼住人们咽喉的部门当领导,我是个谈共产党色变谈有关领导人色变的傢伙,不把审讯员的真姓写进书里,是希望他们高抬贵手,不要“啃不动青杠啃泡木”,迁怒于我国内的亲人,他们这辈子已被葬送得七零八碎,“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了。
中学时代,班上那位与宾敬孝争论美苏工业谁更发达的唐先觉,指责我丧失立场替美帝国主义帮腔的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张着,在全校大会上冤枉宾敬孝想购买蒋介石的《剿匪手册》,逼得只差半年就高中毕业的宾敬孝退学的冯延惠,这几个人的名或姓都有一字之改,为的是今后的生活教训将给他们机会,纠正他们年轻时犯的过错。
此外,我们劳改三中队漂亮的女医生陆燕,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牟光珍临终前两小时,队长叫她去小监房检查牟的心脏及脉搏,她竟报告一切正常。牟光珍没有病,她是因为绝食和被斗打,身体虚弱到极点,如果及时抢救,很可能逃过一死。这一点,我内心对陆燕是不满的。但是,牟光珍一生的遭遇与陆燕毫不相关,她的死不是陆的责任。这位温柔多情的妻子,只是因为拿钱拿粮支持从劳教队逃跑出来的丈夫而被判刑五年,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监狱里。
还有,那位在女犯中队把我当男人热烈追求,监视我与其她年轻女犯眉来眼去,拒绝与丈夫孩子接见的赵淑贞,她的由感情的饥渴导致的感情的扭曲,只是在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暂时发生的现象。事实上,她刑满释放后留队数年清放回家后,立即还原为丈夫的好妻子,孩子们的好母亲了。为了不给陆燕和赵淑贞今后的生活添麻烦,她俩的名字都有小改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陌生人。他专门到我上班的街道工业找我,透露蒋忠梅“跑二排”(暗探)的真面目,从而使我悬崖勒马,停止与这位“淘去泥沙,留下真金”的“好友”交往,避免了二进宫再吃牢饭。这位陌生人冒着丧失个人前途,甚至生命受威协的危险,告诉我关于蒋忠梅的密秘,他是我的恩人。这个人,至少在写书时,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和具体背景了,但威胁并未解除,我必须恪守誓言,为他保密,除非中国走上了民主法制的道路,有了新闻言论自由和人身安全的保障,除非他已离开人世,不必再耽心无妄之灾降临。
当然,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曾发生,而我自己也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会提前把陌生人的故事写好,或者给朋友一个交待,到时由他们代为公诸于世。我认为,像陌生人这样有人性的正直的中国人,是不应该被历史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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