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我八岁的三弟齐治平比我先离世,我为他写了祭文“一个非正常活着的生命”。

十年后的今天,小我七岁的二弟齐安邦命在旦夕,我提前写祭文,希望他能亲眼看到自己留下的人生痕迹——我多数会放弃这个主意,太虚弱的生命经不起情感的冲击。刚才2017年2月2日,他走了,享年69岁。他告诉大家,已经准备好,没有什么牵挂。我认为,这是一句无与伦比的无奈之言,他的这一生,被极大地浪费了!

治平是我家最聪明最有志向最能自律的孩子。初中开学的第一天,方教导主任当众宣布,阶级斗争非常尖锐,齐治平的父亲和姐姐正在劳改。顿时,他的理想灰飞烟灭,一生无梦非正常活着,58岁离世。

安邦则是我家最有商业天才最有赚钱意识最能吃苦耐劳的孩子。

大饥荒时期,才十来岁的安邦跟一群人去很远的地方找吃食,许多人半途返回,安邦坚持到底,买来一大背兜白萝蔔.安邦数次带领街道小喽啰一起去郊外挖野菜,回家拿开水撩一下放点佐料,除了自保肚腹,他在门口摆摊,一毛钱一小盘,挣了双新球鞋。

如果不是安邦得了比鸦片瘾还难于根治的赌病,他早就是中国第一批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

安邦的赌病并非生来就有。

小学毕业那年,他喜气洋洋给正在集改——剥夺人身自由的新花招——的父亲写信:老师说我长得还可以,叫我报考戏剧学校。戏剧学校不喜欢他的父亲正在思想改造,齐安邦的戏剧梦就此断送。

当时的民办中学专门录取公立学校拒绝的学生,出身极坏或者成绩极差,安邦进了七星岗民办中学。依靠这些十二至十五岁的孩子每周打工三天挣钱维持,学校只上三天课。

对读书失去兴趣的安邦,工厂上班后就更不愿意坐在教室里了,他经常逃学,老师乐得清闲,经常责令他停课。

一九六一年国庆前,我与父亲因现行反革命被逮捕,关押在重庆市石板坡看守所。监狱外面的老百姓饥肠辘辘,看守所里连“蚊子都打不到一个多的吃”,情况就更加恐怖了。风门洞不时传出紧急报告:“某某号屙完尿就完蛋了”、“某某号刚刚还在说话,突然就断气了”等等。

为减少狱中犯人死亡,看守所允许家属送食品。

母亲最担心的是“自然灾害”吃掉她看守所里的丈夫和女儿。自从可以送食品,她每周必来:炒面、高级点心、红烧肉、鸡蛋等,无论落雨落雪落刀母亲都来,石板坡的路都给她走烂了,这样的家属,整个看守所不是绝无也是仅有。

钱从哪里来?

母亲选择了社会上最低贱最肮脏最辛苦但是可以赚钱的收荒篮(二手货)营生,人们直接叫这些人“荒篮”。没让参加高中考试不满十五岁的齐安邦,成为母亲的得力助手,在荒货巿场崭露才华。

除了挑着箩筐沿街收购废品外,大家还暗中收购粮票、副食品票、布票、工业票等国家紧缺物资票证,这是违法的。

母亲与安邦与所有荒篮一样,无论烈日当空还是风雨交加,早出晚归穿街走巷,晒得像黑煤炭,瘦得像人干。

他俩辛苦积攒的钱,用来购买价格昂贵得非比寻常的高级食品给父亲和我送来——看到父女在收据上盖的血红大拇指印,母亲和安邦才放心。

如此,从头肿到脚站立不起爬着去受审的父亲,消了不少肿,站了起来;我停止了消瘦,又开始每月来月经,不再大簇大簇掉头发了。

母子荒篮救了监狱里两条饥饿的生命,齐安邦功不可没。

如果说安邦的一生里曾经有过亮点,这是他的第一个了不起的亮点。

六二年国庆后,安邦用收购来的工业票排队挤买毛线,卖掉毛线赚钱,被怀疑工业票来路不明,他被抓进重庆李家沱看守所。户籍对母亲说︰“如果你坚决要去武汉同两个柬埔寨堂妹见面,你的儿子就在看守所继续关下去。”

母亲放弃与海外亲人见面,少年安邦第一次品尝了铁窗滋味。

六三年,父亲被判刑十五年,我十三年,犯人可以与亲属见面了。

走进接见室,母亲正拿着一包东西跑进来,后面跟着安邦。母亲说︰“知道今天可以接见,我赶快跑出去买了几个热发糕。”——“自然灾害”到此为止,看守所不准送食品了。

安邦坐在木条椅上,他个子还没开始沖,两只脚悬着够不到地,我用脚勾了一下他的脚,他不肯抬头,也不说话,默默流泪。

安邦和治平与上万名豪情满怀的重庆青年一起开拔到四川专县挖石油。

工程大队白天黑夜挖洞钻井,一滴石油没冒出来,几年里,安邦数次获得劳动标兵、先进青年等模范称号——尽管太讽刺,也足见安邦对工作无比珍惜满腔热情竭尽努力。

安邦每次回重庆探亲,都满实满载挑回鸡鸭鱼肉、猪板油、花生米、鸡蛋等重庆的缺俏食品,他恨不得把整个集市都给母亲挑回家。临走,觉得还不够,安邦把身上的新衣服扔给兴国,你穿,我回去再买。

这是安邦的第二个亮点,是他生命的原色。

回到重庆,安邦的姐姐刚出狱,父亲还在牢里,所有的招工单位拒绝接收他,连清洁公司扫大街都不够资格。

走投无路的安邦,参加了街道运输队,用扁担绳子出卖自己的青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

雄姿英发、活力四射二十四岁的齐安邦,从生命的亮点,一落千丈。

街道运输队里聚集了所有被社会抛弃的“垃圾”,他们用打牌来消磨等待派工的时间。惩处输家的方式从脸上贴纸条、打手板、钻桌子、刮鼻子发展到赌实物;实物从胡豆、花生、香烟,升级到永恒的赌博目标——钞票。

安邦在运输队数年,过得很“快活”,他天天“为人民服务”,天天打牌赌博,技术“精益求精”,“完全”、“彻底”陷进了赌潭,成为赌鬼。

安邦是出名的“菜羊”——挨人宰割的傻瓜,他越输越赌越赌越输,被别人伙同欺骗,甚至把赌场挪到家里。

七四年春,群众专政寻找典型为“批林,批孔”立功,新赌徒齐安邦成为替罪羊,法院判他三年,因为他“出身反动剥削家庭”,“一贯好逸恶劳,不务正业”——请问,连扫大街的机会都不给,谈何“好逸恶劳,不务正业”?

如此,齐家三个人坐过牢,不但有父亲、女儿,还有儿子;不仅有反革命犯,还有刑事犯。

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契机来临。

儿时的朋友们看得起安邦的才能与敢沖敢闯的劲头,他们拿出本金让他发挥所长大展宏图,期盼这只雄鹰在商业的天空高飞。

安邦有超凡的魄力与胆识,运回几火车皮、几火车皮的北方水果:西瓜、鸭梨、水蜜桃等,贩卖到重庆及四川各县,再从四川各县调集几火车皮、几火车皮的四川水果:梁平柚子,奉节脐橙,橄榄,荔枝,木瓜,柑橘等贩运到北方。

我们喜极欲狂,尝到甜蜜的西瓜、鸭梨、水蜜桃,赶紧为安邦藏好分到手的几万元钞票——那时候,一千块就能买到一个房间了。

安邦本可再创辉煌,点燃生命的第三个亮点。

遗憾,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半夜三更跑回来拿钱。谁能拒绝?

一场辛苦迅速化成水。再把本钱也迅速化成水。再赚再化,再化再赚,恶性循环。

哪怕他去了美国,英文不懂一句,七拐八转还是寻进了更加自由的美利坚赌场!

缺乏与恶习决裂的决心、意志和毅力,安邦破罐子破摔,无可救药了。

朋友们心痛地离他而去,时不时给他一点资助,以至于无。

至爱亲人搥胸顿足,恨铁不成钢。

我亲眼看见我们的安邦曾经有多么优秀美好,我亲眼看见我们的安邦怎样走向堕落潦倒。

物理学的胡克定律说:在弹性限度内,物体在外力的作用下产生形变,外力越大,形变也越大,外力消失,形变也跟着消失。安邦在“垃圾堆”里“产生形变”,天天“变”不断“变”,成了赌鬼。哪怕外力消失,安邦的形变超过“弹性限度”,象被折断的筷子,他再也变不回来了。

我齐家贞如果只是小学毕业,难以料想今天她会是怎样一个人——吃草长大的猪与吃玉米长大的猪就是不一样。

我家的四棵小树苗早早被折断,再次被折断,能够活下来已是奇迹,还能要求啥?

我心里除了爱,便是永远的自责。

我哭我自己。

不是哭我自己即将死去,已有两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弟弟治平、安邦先我而行,我有何求?

从家庭的角度讲,我痛心疾首的是,四个弟弟今生今世所有的不幸是因为有了这个横冲直撞不守规矩的姐姐。姐姐的心灵重轭卸之不去,不仅因为弟弟们在生活、工作、婚姻等方面受到了极其粗暴的不公平待遇,更因为他们受教育的权利被剥夺殆尽,心里难有光明。

因为我,这个家庭付出了六个人的牺牲,我无论如何跨越不过这个“一比六”。

我止不住哭下去,为我的受害人父母亲和四个弟弟。

安邦,你走好,那个新地方阳光普照,没有压迫,没有歧视,你好自为之。

2016,12,31初稿;2017,2,2.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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