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03节(总第051节)

神的力量在此止步。风带来了秋的味道,我感到了冬的寒冷。拧紧发条的日子疼痛难忍,远听自己的呻吟如诗歌。

侯五常前脚刚走,土方队的钱晓勇、李卫华、娄二蛋及几个职工子弟跟着开溜。接着黄大贤也走了,两个开挖工地分别只剩下操作反铲的孟喜归和老屈,还有沈鸣洲和负责抽水的乖崽。本来娄二蛋打算多呆一会的,却被乖崽轰走了。
空压机房在碎煤机室的紧邻西侧,而厂外沉煤池位于厂区外的西侧,离黄大贤队伍住的工棚大概有二百米远。沈鸣洲在两个工作面之间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停留在厂外沉煤池的开挖现场。四盏碘钨灯立在四个角上,给夜色中的施工场面洒下一片昏黄之光。这儿的积水不少,泛着一片寒光。乖崽也守在这里。大坑里挥舞着反铲的是孟喜归。
见沈鸣洲站在基坑边上,乖崽放开眼前的潜水泵,主动凑过来说:“娄二蛋那个二百五,玩老命这么多天,前天晚上刚干完卸煤槽的开挖,昨天就被人家赶到土方队当车夫使,到处搬运材料;晚上还打算值夜班,我看着都来气,真想踹他屁股!”
沈回想起来了,整个白天娄二蛋确实开着翻斗车到处穿梭,只是当时没有细想。这时乖崽朝孟喜归喊了几声,把他也叫过来休息,说是干到这个份上早对得起那份工资。孟喜归倒是听话,当即撇下反铲,身手矫健地窜出基坑,一边走来一边用工服衣角擦汗。三个人难得松懈一会,凑在一起聊起天来,个个都穿着厚衣服。乖崽抱怨广坳和丰口工地一直闲着,那些留守人员的待遇不比这边低多少。孟喜归咧开大嘴笑着说:“我要是换成你,早就争取留在那边——躺着拿钱,多好!”
乖崽兴致正高,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孟喜归这个黑胸膛黑皮肤黑木炭脑子数落一句,不禁心中冒火,立即瞪起眼,居高临下盯着孟的脏脑门,用犀利的语言猛轰:“我要是换了你,凭你那时候的中专文凭,还有老祖宗孟获的声望,早就混个市长、书记当了,天天都有人抬着走,有的是人送钱、送车、送房子、送女人;哪里会象你这样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心想转个正式工人都办不到!”
孟喜归本来只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招来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当即张着大嘴干愣着。沈觉得乖崽有点过分,见状赶紧缓和气氛,主动说起前段时间流传的那副对联:“老孟和老屈两个其实挺有才的,对联写得那么实在,比外面那些花里胡俏不痛不痒的东西好多了。不过还缺横批,要不你现在定一个?”
孟笑了笑,用手搔着后脑勺,一时想不出来。这时乖崽插嘴说:“这还用想?就叫‘厚黑’呗——现在不就流行这个!”然后又对沈来一句:“听说你的好朋友邢勇开研究厚黑,结果还真管用,跑到广坳过神仙日子……”
沈不想提邢勇开的事,赶紧岔开话题。只是乖崽意犹未尽,继续放言无忌:“不过我们公司有一批天生就厚黑的人,有职有权有钱,过得比邢工爽得多……”见沈提及公司的情况,乖崽终于明白沈的心思,不再提邢勇开,跟着说起近期广坳和潘渡那边的人事变动:声音也提高了几度:“那边的节目多呢!杨早勤刚刚被徐柄政拎到潘渡,放到柳道魁手下,老老实实地呆着去……”
沈听得不对劲,反驳说:“这是很正常的一次工作调动,怎么听起来象是押送罪犯呢?”
“什么‘正常工作调动’?明明是棒打野鸳鸯!”乖崽脸生光泽,精神焕发,说得头头是道:“杨早勤和刘蕴美两个天天搞在一起,迟早要出事。徐柄政把他们分开是为了治病救人,挽救两个家庭,维护社会稳定……”
沈很惊讶乖崽的口才。一个不到四十的子弟工人,哪来的这一套说辞?沈好奇地询问乖崽以前的经历。乖崽很爽快地告诉沈:他的父母在孖局干了一辈子,如今已退休;自己出生在工地,一直以工地为家。说起小时候的经历,乖崽最得意的是文革期间那一段时光;虽然当时还小,可背起“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来,工地老小没有一个比得了他!
沈忽然想起去年戴越发表在公司月报上的那首打油诗,职工子弟代代流浪,不禁同情地说:“真是不容易啊,流浪工地太苦了!特别是上一辈的人,一边运动一边生产,条件又差,活得太艰难了……”
谁知乖崽不认同沈的感慨,坚持说文革时候父母在工地干活虽然辛苦一些,却过得很快活。那时候没有下岗压力,大家的收入差不多,干活很痛快。不象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被威胁下岗或是晒起来;公司从经理一直到各车间、工段、股室的小班长,都把手中的权力使尽,揩公司的油水。
沈告诉乖崽,以前的那种体制是大锅饭,企业的效益很差,不可能长久;再说极权社会里什么都是上面说了算,个人没一点自由,而且文盲遍地,太不正常……面对着这种近乎真理的阐释,孟喜归听得频频点头,乖崽却仍然坚决不认可,精神抖擞地跟沈争辩:
“那时候我们这些工人和种田种地的农民还有点地位,干起活来比现在带劲!现在这个社会我们算什么?比如老孟和老屈,干的活在土方队里最多,拿的钱最少,人家还不把他们两个当人看!要说什么国家落后、挨打,那也不见得。那时候国家够弱的吧?跟老美干了两仗都没吃亏,现在要是再打一仗,还敢说有把握吗?那时候的人有一股子劲,人心很齐,很纯;不象现在,人心散得很,坏起来连老子亲娘老婆孩子都要掐死!还有一个,比如中国足球,要是还有一丁点上甘岭的精神,早就应该在世界上数得上号了!不说远的,就说我们公司,我看这个工地只有两三个人想把工程干好,整个公司也只有一两个人想把效益搞上去,这跟以前比有多大进步……”
沈知道无法说服乖崽,当然也没想着改变他的看法,只是惊讶于总有脑子正常的人怀念荒唐的岁月!上甘岭精神?乖崽你知道上甘岭战役的真相吗?远的不说,就说自己老家吧,沈仍然记得小时候大队里韩菩萨家族的厉害,几乎没人敢跟韩菩萨叫板!就说樱桃原生产队,也是模发耍横,有五个儿子的老哑子被欺压得快没活路,一般的社员同样谈不上什么地位。况且文盲遍地——两千多人的松阳大队,找不出几个高中生来!好多年来每逢假期回老家,沈一直强烈感受着文化沙漠的荒凉……贫穷落后愚昧的童年和故乡,在回忆和诗歌里可能很美,可是放到理性之光的照耀下有多丑陋可怕!
沈的沉默并没有冷却乖崽的谈兴。在孟喜归的追问下,乖崽爽快地点出真正想把福永工程干好的几位:侯五常、骆时丁、沈鸣洲——而且强调排名分先后!孟不服气,替沈抱不平,觉得怎么样都应该把沈排到骆时丁的前面。乖崽倒不忌讳沈的在场,跟沈说了一声“抱歉”后便列出他的理由:骆时丁虽然只负责预埋件,听起来似乎很单一,实际上几乎所有工作面都有他的事;更重要的是,人家干活总是亲力亲为不辞劳苦,不象沈工那样基本是指挥别人干活。正是因为这样,侯五常几次公开表扬骆工,称赞骆工“为了工程建设任劳任怨”,具有“无私奉献”的境界——听说昨晚的犒劳酒席上侯经理又特意夸奖了骆工呢!
这些当然都是真的。昨晚侯五常端着酒杯跟骆碰杯,拍着骆的肩膀称“小弟”,称赞这位骆姓小弟是技术股里头“主力中的主力”;更重要的是骆小弟真正能放下臭老九的架子,以实际行动晋身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是全公司乃至全局技术干部的学习榜样。
沈当然学不了那样的榜样。工地欣赏骆的远不止是侯五常,至少赵登禄也时常用欣赏甚至慈祥的目光看着骆那忙碌的瘦弱身影。说起来沈鸣洲分管的项目比骆要多,却从未听到侯的称赞。这一点别人可能没怎么注意,沈却从心里早已嗅出了自己与侯之间的不谐。
此后的几天里沈一直为骆难过,为现实的荒诞苦闷——肯定是大部分人看出了事实的真相,可要命的是骆本人仍然沉浸在巨大的虚幻之中!沈多次亲眼看到骆不但看图下料,还参与预埋件的制作安装的全过程:总是先到车间守着工人切割钢板焊接钢筋;然后到仓库领螺丝钉;再去求调度派车将构件运送到现场。有时碰上调度不爽快,干脆自己分次搬运,每次都是吃力地抱着小构件下到工作面上。安装时还得充任测量工,和牛孝姬一起放线;最后和电焊工一起安装,经常自己操起工具焊接,火星四溅……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沈都发现他满头灰尘,小脸瘦得骨架分明,看起来都没有人形。这一切真的是一心为了工程而亲力亲为吗?
搬运构件、电焊操作、测量放线是骆的职责吗?车间、土方队那么多人干什么去了?骆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人家都玩横的,极少人敢去支使他们;生性怯弱的骆时丁就别提了,实际上连正常的工作要求也不敢轻易劳人大驾。迫于沉重的工作压力,骆不得不干脆自己顶上去——纵然旁人不说,自己难道不知情?
无论如何,沈不肯接受骆的做法和活法。眼下另有一个工作上的难题横亘在沈的面前,逼迫沈作出抉择:将现有的土建施工力量放在侯五常强行增开的厂外沉煤池和空压机房这两个工作面,还是将皮带机沿线的几个转运站、栈桥柱和碎煤机室作为施工重点?
理智下的分析判断不构成选择难题,因为后者关系到下一步的钢桁架吊装及输煤设备的安装。侯走后沈打算两边兼顾,可黄大贤和束田林两个施工队伍全部投入在输煤沿线的工程收尾之中,难以抽身。事实上两支队伍如两团蚂蚁一样被任意驱遣,极少有怨言;而且连两位老板每天都是一身汗一身灰的,沈看着都不忍心再给他们加码。
恰好这时监理要求福源公司补报施工进度计划,促使沈越权决策。监理的要求正当合理,可公司这边就是无法提供;因为,施工一年多了,从未有过进度安排和施工计划——这事听起来象是天方夜谭,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先干什么,后干哪里,开多少个工作面,使用多少人力,全由侯五常或其他管理人员临时决定,而且经常因为意见不一致、安排不到位出乱子。以前白总多次提出过进度安排方面的要求,都被侯五常拖过去了,实在拖不过就找顾老板挡回去。近期顾老板似乎也想看到后期安装的进度安排,不怎么护着公司了。沈觉得公司应该主动争取,尽快创造安装条件才是正理。
沈思忖再三,找到魏义廉和钱晓勇商量。没想到魏满口赞成,钱也跟着说,要是早早挖出那两个大坑,一旦下雨又要变成两个池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在沈的印象里,公司的大佬一向给自己找碴挑刺;没想到这回云开日出,让沈有如酷暑之中喝下冰水一样畅快!
魏义廉支持,下面的包工队更是尽力配合,于是工地干得热火朝天,重续前期的施工高潮。等到侯五常从基地回来,碎煤机室已完成了最上一层楼板,正准备绑扎屋顶钢筋;几个转运站及栈桥柱也已基本完工,钢桁架的吊装已初具条件。唯有空压机房和厂外沉煤池仍然停留在开挖阶段。
侯在工地巡查了一番,终于还是满意地点了头。不过侯又给沈提出了新的要求:尽最快的速度把碎煤机室的屋顶封好,然后再赶其它工作面;另外还要抽空找肖亮,配合肖工做好构件的制作安装。“肖工这人脑子灵,人也很老实,一直在山上闷头干活;所以你要主动去找他谈工作——记住,一定要主动!”

元旦渐渐临近。虽然福永工地仍然象平时一样忙忙碌碌,可随着游仁富的到来,大家还是感受到了新旧交替的气氛。
第二天一早,游仁富要去看工地现场,侯五常安排赵登禄、魏义廉、纪从山和孔川学作陪。游先上零午山转了一圈,然后下到半坡看拌和站。看到这么多公司大佬跟着自己,游感到不自在,忍不住轰他们走:“我本来就是一个讨人嫌的老家伙,马上就要滚蛋了,你们还要这样来监视我!你们要这样,我马上就回去!”
“好好!”赵登禄高声嚷起来:“托您老的福,我跟您一起回基地!”
纪从山大声对游说:“听到没有?你要去哪里都有人盯梢,逃不掉的,还不如干脆老老实实地服从管理!”
游没话说了,于是和大家一起下山去看现场。几个人沿着输煤路线走,先看1号干煤棚,只见两排柱子拔地而起,十分壮观。然后下到卸煤槽里,沿着地下输煤道进入1号转运站。转运站的最底层仍是一个“水池”,漏水问题一直搁着未处理。魏义廉问游老有什么好办法来处理这个难题,游不假思索地挥着手说:“放一炮,炸掉重来……”
魏一听立即退后两步,侧看着游不满地说:“JIBA毛,又是这一招!要炸早就炸了,还等你来出这样的馊注意!”纪却附和游老说:“炸掉怕什么?顾老板有的是钱,一个小小的转运站在他那里还不就是一个绿豆眼!公司什么人才都有,派人去拍拍顾老板的马屁,让他高兴屙一堆出来,屙出来的残渣碎屑都够这个正科级公司吃几年!”
赵笑着说:“你去拍吧,屙出来的都给你吃!”大家接着观看了2号及3号转运站,之后来到碎煤机室,上到屋顶。这里人多热闹,民工都在忙着绑扎钢筋,骆时丁和沈鸣洲也在里头忙碌。虽然天气已是阵阵寒意,可眼下还真感觉不到。游跟骆、沈二人聊了几句。骆虽然忙得全身都是灰尘,却仍然不忘跟游开玩笑:“老游要正式交班了,最好开个常委会,声明‘你办事我放心’,让小孔以后好开展工作啊!”
大家笑着离开碎煤机室,转到侧边的厂内沉煤池。这里的柱子已经立起来了,地基还未回填;露出的承台沾满了泥,承台侧边还有多处麻面和蜂窝。其实刚才一路上看到的混凝土有许多缺陷,真正光洁的混凝土面不多。游本想说几句,可想想自己发了几十年牢骚都不管用,何必临退休了还讨人嫌呢?何况此行前夕老伴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瞎说,因此游忍忍也就把话吞下肚里了。之后大家又转到新卸煤槽,整个槽子已经浇到地面,看起来倒没有1号卸煤槽那么深。只是质量似乎又差了一层,不光四壁到处都是麻点,底板上有些地方颜色不一致,或深或浅象是补丁。游看着不禁沉思起来,这时乖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象猜透了老游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老游火眼金睛,比白总还看得认真!底板上那几个地方,浇混凝土的时候又是泥又是水的,一点也不干净。就象给人做手术一样,里面包着脏东西,不发炎流脓才怪呢!”
游数落乖崽说:“那你为什么不及早提出来?出了这种问题就算是监理和业主放过,也是一件作孽的事啊!”
乖崽不服气,指着东南角那个地下转运站说:“怎么也比那个地下小水库好多了!那时候赵总天天都是睡觉打麻将喝茶聊天,过得跟神仙老道一样逍遥,大伙也就跟着忽悠呗!”
赵总一听,大胖脸立即红得跟大苹果似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络腮胡子虽然相当浓密,可还是无法遮羞。见大家看着自己,赵不觉蹲了下来,把整个脸埋进了两膝之间。
游回过头来对纪说:“你是管混凝土的,这事你应该管起来才对!”魏义廉附和说:“没错,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们一直是配合他!”
纪昂着头嚷起来:“关我屁事!只要沈鸣洲敢开合格证,就是一池子泥浆里我也敢把混凝土打下去!”
游听了没话,摸出一包烟来发给大家。魏推开香烟,转而对孔川学说:“我看小沈有时候还听你的呢,你也要好好把关才是!”
孔笑起来,一张圆胖脸满是和气:“我只管混凝土拌和,出了拌和站就管不到了。再说很多时候我还得听领导的!”
一时大家无话。过了好一会儿,游还是忍不住说几句:“最好还是听自己的。听自己的心里踏实,晚上能睡好觉。大不了象我这样,早点滚蛋!”

转天游仁富就走了。和他一同回基地的还有赵登禄和纪从山两位大佬,另外还有回家办事的林晓音。相对于工地如火如荼的施工场面,赵、纪二位此番有“临阵脱逃”的嫌疑。好在临近元旦,局里和公司都有一些会议和活动安排,赵、纪二人都有参与的资格。
林晓音走之前跟侯五常提了一项建议:安阿姨春节前后即将退休,所以应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来负责做饭、搞卫生之类的后勤事务;而据林的观察,坛姐是个理想的人选。如今坛姐虽然住在书记楼,可她毕竟属于外包队,而且只是帮着干一些杂活,如果将她调进公司并提前熟悉安阿姨的工作,等到安阿姨离开福永时,坛姐就能顺利地接替安阿姨的工作。
侯五常沉默良久,默默地点了头。林走后第三天,侯终于下令把坛姐由外包队的民工转成了公司的临时工,同时安排坛姐到书记楼里协助安阿姨。
元旦很快就要到了,侯准备了许多礼品,后天一早就要再次回基地送给局里的各级领导。工地这边暂时没车,侯已跟罗富昌打好了招呼,届时借用他的那辆别克轿车。至于司机,不用麻烦别人了,侯自己有驾照,开车跑这几百公里一点问题也没有。
其实这次回基地也不全是为了送礼。工地很快就要进入安装了,光靠公司的这些人和设备十分困难,侯惦着联系外面的安装队伍来帮忙——只能是帮忙,租其设备,付其工资,因为顾老板不允许将工程再次分包。徐柄政先前提到了局里的“金刚队”和常盛,却一直没最终敲定,此次回基地得有个明确的消息。
工地这边的进展还算顺利,唯一让侯感到不爽的是,沈鸣洲不肯按自己的想法安排工作,执意抢出碎煤机室,致使2号卸煤槽、厂内外沉煤池和空压机房至今仅完成基础部分——要不是自己及时出面调整主攻方向,这些差强人意的成果也休想取得!想到这里侯更有另一层不满:魏义廉历来有倚老卖老之嫌,近来更是倾向于听沈鸣洲的——这个不识时务的老王八!束田林那个土包子也有点不识好歹,经常拿工程的事鼓动魏义廉跟自己唱反调,今后得找个机会治治他。
侯安排丘国柱临时负责工地,并要求无论如何也必须在自己回基地之前开始浇筑碎煤机室的屋顶。为此侯下了死命令,还套用了时髦的说法,称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调到一切力量来确保完成。其实条件还是基本具备的,比如钢筋已经扎得差不多了;预埋件虽然还差一些,但可在浇筑过程中接着赶工。
至于反响,侯早已料到。沈鸣洲强调说模板还没支护好,侯亲自到现场查看,发现阿全正领着七、八个民工在下面加撑,近四百平米的范围内已是支撑林立。侯觉得差不多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为了保险起见,侯从束老板那里调了十几个人来帮忙。
第二天上午十点,侯坐镇工地经理室,下令开浇。此时白总还没给验收,但侯通过顾老板给他打了招呼,白总同意“特事特办”,答应事后补签评定表。纪从山不在,具体组织浇砼的是魏义廉。侯的命令下达出去十几分钟了,也没听到轰隆隆的进击声,相反前方传来了不利的消息:据魏义廉讲,沈鸣洲坚持认为还没加固好,不肯开合格证。侯一听怒火中烧,本想赶过去大骂一通那个不开窍的呆书生,想想还是忍住了,毕竟他不是骆时丁。不过没关系,侯有的是办法。喘息了几口气,侯抓来沙守良去通知孔川学,下令拌和站立即开机。
不一会沙守良回来了,哆哆嗦嗦地汇报说,孔班长因为没有接到沈工的开机通知单,又没有沈的口头通知,所以不同意开机;不过孔听说这事很急,所以还是下到了拌和站做准备工作,等待沈工的通知……
不等沙说完,侯早已象炮弹一样冲了出去,越过南门直奔零午山,一口气跑上了半坡上的拌和站。刚调到实验班不久的何小林正指挥两个民工放水清洗拌和机的滚筒,孔川学则在旁边的棚屋里整理资料。侯越过满脸惊愕的何小林,推开挡道的民工,三步两步冲到棚屋门前,一脚踹开纤维板门,指着惊愕发呆的孔川学狂骂:
“傻JIBA人头猪脑不开窍!谁给你发工资?你到底听谁的?!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拉帮结派?胆敢跟我玩这个?老子一抬腿你就得滚蛋……马上给我开机!快点!怎么象个娘们?快点……”
孔就象一头温顺的耕牛被赶了出来,在呵斥声中按部就班地完成多年来早已烂熟于心的程序,整个过程中一直闷声无话。不一会儿,在侯的吼骂声中,两台老式的拌和机终于吱吱呀呀地运转起来。

碎煤机室的屋顶突然开浇,让沈鸣洲感到无所适从。这是一次砼方量不小的浇筑,工地上下忙得一片欢腾;唯有沈站在工作面上,望着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这个朝夕相处的工地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十分陌生!
阿全一直坚持认为屋顶的底模还没有完全加固好,束老板也觉得很不安全。魏义廉开初也是听阿全和束老板的,可如今侯五常强行浇砼,而且看起来没什么事,便转而责怪沈没经验,小题大做,差点贻误战机!
沈象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25吨吊机伸着长长的吊臂,一次又一次地把3吨重的满罐混凝土吊上屋顶仓面,再由工人用小推车散填到各个角落里。至下午四点,沈终于决定回宿舍去。一路上有人朝沈微笑,让沈觉得高深莫测。
零午山上人很少,宿舍区更是十分安静。沈很久没有品味过这份宁静和闲适了。脱下又脏又破的厚工服,沈提着水桶去澡堂洗澡。澡堂里的水很冷,别人都是用温热水洗澡,沈却觉得正是这份森森寒意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污垢、烦躁、迷茫和失意冲洗得无影无踪,惬意的清爽和内心的宁静有如山林里的玉兰花一样阵阵弥漫!
沈深深地吸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澡堂;回到宿舍稍加逗留,又去食堂买来饭菜,独自享用着。没人来打扰,这种日子似乎是在梦中!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外面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沈翻出纸箱里的书,重新翻看那些史书和民间文学……久违的伙伴们,好多天没见着你们了!沈觉得自己正畅游在一方最美丽最迷人的天地,那是沈从来不曾怀疑过的乐土!这么长的时间里天天忙忙碌碌的,究竟做了些什么呢?沈竟然想不起来!
骆时丁没回来吃晚饭。沈又翻出了自己的日记本,那是上学期间的生活记录。沈聚精会神地浏览着昔日的春夏秋冬,暂时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是漆黑一团,很少听到以往的喧闹声;大家都在忙着重要的任务,就象广袤的大地上一年一度神圣的收割。沈却置身度外,就象小时候独自坐在阴凉的树荫下,望着外面耀眼的白光。
自从来到孖局,日记就停了。沈拿起笔来,想补上这一年多的经历,以一篇长长的回忆录来捕捉这一段人生的轨迹,免得岁月的尘埃将它永久掩藏。回想这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有多少事让沈歌哭无端,有多少人让沈唏嘘难尽!沈使劲地回忆着,往事如画面一幕幕掠过,手中的笔却一直悬着,未落一字。不一会儿困意无声地袭来,顷刻间膨胀得如滚滚乌云遮天蔽日,让沈感到眼前发黑。沈赶紧爬上床,和衣卧倒。
虽然已经投降,困意却依然象狂风一样肆虐,反复将沈猛烈地击打。沈感到全身生疼,甚至难以呼吸。有时候沈依稀发觉狂风突然停下来,四处静寂得让人恐惧。远远的前方有一个极微弱的黑点在慢慢地蠕动,可能是一种隐隐的威胁,正朝沈而来……刚有这感觉,转瞬之间那个极点爆发成无数个巨型山体,带着吓人的轰隆声快如闪电滚滚扑来!沈想逃跑,两腿却象是生了根,动弹不得,就这样惨遭一遍遍的碾压……沈拼命挣扎,可越挣扎越难受,就象脖子上勒着绳索,越扣越紧。也许是欠了睡神太多的债,今晚全要偿还!
不知过了多久,沈感觉眼前渐渐地有了一丝亮光;可眼皮沉重如铁,而且炽热如熔炉。多少劳累、焦虑、迷茫、悲苦全在里头熔冶,直至化为气雾消散。又过了许久,疲劳已基本熔尽,眼睛终于没那么困热了,慢慢地可以睁开一道缝隙;看到外面的亮光,恍如天空一般浩瀚舒展的色彩——现实世界原来如此美丽动人!
沈仍然躺着,放松到没有一丝重量。本想彻底睡足睡好,房门却“呼”地一声被推开了。沈立即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原来是沙守良,满头乱发灰尘。
“沈工真有闲工夫!碎煤机室都变形了,差点塌下来。领导都去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碎煤机室是早上六点出事的。当时已浇筑了屋顶混凝土的约四分之一,站在屋顶平仓、振捣的施工人员忽然觉得脚下在慢慢地移动。还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一直在下面补充加固的老生失声大喊:“变形了!模板变形了……”
混凝土浇筑就这样停了下来,大家紧急撤下屋顶。从下面一层可清楚地看到屋顶已下陷,象个不规则的锅底。值了一整宿班的魏义廉刚要安排紧急加固,阿全已经抱着一根方木赶过去顶住锅底。魏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弄不好要出人命;可包工队这帮人似乎并不惜命,一个个冲过去四处加撑。忙乱了一通之后,总算把屋顶稳住了。
魏毕竟经验老到,忙乱之中不误大事。首先派出乖崽去书记楼向侯经理汇报险情,同时指挥黄、束两支队伍立即清除上面刚浇上的混凝土。沙守良刚下山去接替魏义廉值白班,听说现场出事了,来不及去见魏义廉,赶紧安排装着混凝土的田螺车开回拌和站,用干净水把尚未凝结的混凝土洗成了沙石料;一面叫孔川学把拌和机里残留的混凝土冲洗干净。
整个工地象是遭受了一场灾难。大部分人不知所措,只有阿全带着十几个人在忙着进一步加固屋顶。不一会侯五常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叶贤美。魏义廉迎上去,详细汇报了情况。侯沉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爬上去查看现场。魏和黄、束两位老板跟在后边。后来沙守良自作主张把沈鸣洲叫来,紧接着监理白总也来了,还带着俞工和新来的两个年轻监理员。大家爬到上面察看屋顶情况,老生正带着几个人冲刷、清洗刚浇注的混凝土,尚有近五十平米的屋面混凝土已经凝结。之后大家又到下面察看那个不规则的下陷锅底,只见清洗屋顶的浑水顺着模板往下流,浇得下面的支撑湿淋淋的。
白总脸色严峻,查看了良久才发言,要求福源公司将上面已经凝结成块的混凝土全部铲除;然后卸掉钢筋,重新支模、加固,彻底返工。
白总的话刚一出口,叶贤美立即大声反对:“我们想办法把陷下来的模板顶上去不就行了!昨天浇的混凝土一点质量问题都没有,为什么要全部铲掉?顾老板都同意我们先浇的,我们只是有点失误——谁没有失误……”
白总气得浑身直发抖,晃着手指对叶说:“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屋顶都变形到这一步了,还说混凝土没有质量问题——这屋顶还要不要防水?我知道你们跟顾老板关系好,你去叫顾老板给我写个条,就说这屋顶的质量不用我负责,我一句话都不多说!”
侯喝住叶,不让她瞎说。这时沈鸣洲提出一个折中的处理方案:彻底清除上面的混凝土,但不卸掉钢筋和模板,改为在下面用千斤顶把下陷的模板调整到位再加固。几个监理员怀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侯五常拍胸脯说保证没问题。白总没说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下来黄老板找来几把羊镐,挑了七、八个壮小伙子轮番上阵凿混凝土,辅以水管冲刷。另一些民工把凿下来的混凝土碎块铲到边上,洒落到二十余米以下的地面,“哗啦啦”的十分刺耳。不一会白总先走了,留下俞工和两个新来的监理员看守着返工现场。侯五常始终黑着脸守在现场,其他人不敢擅自离开。
看看快到午饭时分了,沙守良问侯午饭怎么办,侯不耐烦地下令:“叫食堂做份饭,送到工地来——多做几十份,包工队的人也在这里吃!”
不一会儿,安阿姨带着坛姐、碟妹及两个临时帮忙的民工朝这边赶来,送来茶水和包子馒头。原来坛姐听到出事的消息后,觉得事情没那么快解决,便建议工地食堂刁师傅赶着煮了几大壶开水,又把书记楼餐厅早餐剩下的包子和馒头重新热了一遍,送到工地来。包子和馒头首先送到了侯的跟前,侯摆摆手,于是这些犒劳品全部给了干重活的民工。
叶贤美不知怎的火气挺大,指责办公室的后勤保障工作没做到位。开初安阿姨、坛姐、碟妹她们几个都没吭声,后来碟妹忍不住站出来反唇相讥,两个女人顷刻间展开了一场舌战。侯气坏了,喝命叶“滚回去”。叶哭着下去了,碟妹也冷着脸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看看已是下午两点了,份饭还没送上来。此时上面的混凝土已基本清除干净,监理员先回去了,大家又来到下面看着加固现场。魏义廉一直陪着守在现场,早餐和午饭都没吃,肚子早已饿过头了,有时不觉感到一阵晕眩,不过没人发觉。侯五常就在身边,却不说一句让魏师傅先回去休息的话。魏的心里凉透了——要是换成以前的乔经理,甚至如今的徐柄政,都不会让他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职工连着耗夜班和白班!
魏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不过还是强忍着,坚持陪在现场。不多久丘国柱带着车间的几个工人来到现场,还带来了几个千斤顶。侯一见到丘,脸上立即有了笑容。丘身材虽谈不上魁梧,倒也结识如铁墩,此刻大模大样地站在侯的身边,把侯的瘦弱衬托得无处遁形。车间的几个工人开始打量现场情况,准备施展手法了。丘建议侯带着大家先回零午山上吃饭,因为食堂不可能一下子准备上百份饭菜——光是碗碟就不够用。
一席话说得侯直点头。侯连夸“还是丘主任想得周到”、“最敬业”。丘笑着说:“我再敬业也帮不了领导的忙啊!领导才最有牺牲精神呢!本来今天一早领导就要走的,算起来这个时候都快到基地了。看样子领导只能明天走了,耽误领导一天的时间,损失多大呀……”
“我损失一天没关系,剩下的事就交给丘主任,辛苦你了!”侯一边说一边拍着丘的肩膀:“有丘主任这样的好同志,我很放心!这样的同志多了,我们公司才有发展和希望!”说完,笑着招呼大家回去吃饭。
魏义廉却没跟着走,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侯的背影。

侯五常回到基地后一刻也没闲着,抓紧时间把那一车礼品送出去。两天下来,基本上圆满完成了任务。只有送韦局长礼时侯特意赶在他不在家的当口,因为听说昨天胡立松又一次顶撞了韦局长,惹得大领导大动肝火,至今仍未消气。侯大惑不解的是,胡身在经营部那个大红大紫的地方为何仍然如此不识作?想想大概是前一阵盛传韦局长要走人,胡可能是仗着这一点才如此胆大妄为的。
本来今晚要去局设备科长张志海家的,顺便打听局里有没有合适的设备和机电安装队伍;可事到临头侯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去经营部长兰则令家里,拜访张科长的事只好推到明晚。说起来明晚还是有应酬的,昨天侯接到陈佳言的电话,说是明晚在福源公司的卡拉OK房里举行元旦晚会,还特意请到了局报执行编辑一叶秋大才子,请侯务必参加。侯当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侯、兰二人相见甚欢,这倒不光是因为两人早先相识,更多地在于在福永工地的相互见识和欣赏。兰介绍说,经营部在市里和新都各弄到了一块地,拆迁征地还远没利索,就要找市政设计院做施工图设计。另外还在外省及海外联系了几个水利工程项目,事情看起来有点眉目。不过兰还是叹口气说:“还是福永工程好赚钱!”
侯笑着说:“你们搞房地产,更赚大发了——房地产行业出了多少富豪!”
兰摇摇头说:“赚钱也得看什么情况。我跟董局长说了,这些项目情况复杂,我们都不熟悉而且没人脉,弄不好都要赔本!我们局里的这点利润,你也知道,实际上主要还是靠下面十几个子公司干工程施工得来的。”
侯点点头。接着侯试着问起胡立松得罪韦局长的事。兰直蹙眉头,见侯不是外人,便一五一十地讲述着那个人的特立独行之状。据兰说,胡立松在经营部的时间不长,倒是走遍了局里各个工地;每到一处都大发议论,而且出语惊人。更要命的是,这个胡大侠还不时地指名道姓评论别人,比如他称康常贵是“康木桩”,管孙由基叫“油头军官”。前些天胡不务正业,越级向韦局长进言,说是各个工地的管理体制都不顺,技术人员管得太多责任太重,应该拆分、调整各部门的职责,让部门和个人的责、权、利协调一致,这样才能提高效率。韦局长并不认同,不过还是耐心地跟他解释说,工地施工只能依靠技术人员带动,技术人员事实上起着核心的作用;如今大型的、复杂的工程越来越多,让技术人员担纲既是施工技术上的要求,也是我们的现实选择。你所说的确实是实情,我们只能从待遇上给予技术人员一定的倾斜和照顾——你看,解释得多通情达理!谁知道这个胡愣子听得很不满意,立即放出一句极具杀伤力的话来:“不把体制理顺,就是给技术人员打鸡血,也带不动孖局这台破旧机器!”
侯听得不觉笑起来,连说“厉害”。听兰说,这回是蒋总出面说情,玩弄“特殊”和“一般”的概念,把韦局长忽悠得晕头转向,才又一次保胡立松过关。不过听说韦局长想把胡赶到信访办去,让霍臣国把他管起来。侯又询问韦局长是否要离开孖局之事,兰起初摇摇头,后来说最近有关韦局长调动的传言越来越少了。停了一会,兰意犹未尽,还想就这事再说点什么,这时侯的手机响了。
是吉卫民打来的,响得十分顽固。真他妈的败兴!“侯经理,明天晚上的文艺晚会徐经理也参加,你一定要来啊……”

福源公司的元旦晚会如期在基地的娱乐房举行。平时不常使用的娱乐房此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虽然没有局领导参加,场面还是相当隆重的。演出台前的偌大地方摆着八排椅子,座无虚席。徐柄政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左手边坐着一叶秋,右手边的位子空着,侯五常副经理还没来。再往两侧依次是吉卫民、王依媚、戴越和陈佳言。柳东没来。第二排是公司的部分中层干部和老同志,如赵登禄、纪从山、韩芳云、游仁富、杨大清、李执信、朱奉经、谢福宽、洪福天、钱晓勇、崔管家、吴辉和小于。再后面则是一般职工,有在基地上班的,也有从各工地临时回来的。比如王明宽回基地办理爱人户口的迁入事项,还带着手下的民工小马和今年年初从富源公司转来的临时测量工么灿一起参加联欢会。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据说大都是局附属医院的护士,是媚姐特意请来参加最后舞会的。庞姐忙着给大家分发瓜子、点心和水果,金明拿着摄像机四处瞄准。
晚会由戴越主持。戴越说了几句开场白,便邀请徐经理讲话。徐摆摆手说算了。后面赵登禄笑着说:“领导肯定是要在最后讲话的嘛,一点礼数也不懂!”坐在旁边的纪从山侧过身来训赵说:“你更不懂规矩!今天听谁的?人大、政协、国务院,各有各的衙门。今天是工会组织的活动,吉主席最大!”接着纪探前身子对着吉卫民的大脑袋说:“主席,我说的对不对?今天要不是主席请我,我连这个门都摸不到!”
吉动了动脑袋,没有其它反应。于是戴越开始致开幕词,又夸了一通一叶秋,然后宣布晚会正式开始。一时各个节目连着上台,吹拉弹唱一应俱全,气氛十分活跃——没想到福源公司各种人才都有,真是藏龙卧虎!王依媚这回也贡献了一个节目,不过不是大家期待的舞蹈,而是一首深情委婉的歌曲。下一个节目比较特殊:由齐文欣朗诵一首诗——这首诗的作者不是齐本人,也不是公司的其他人,居然赵登禄的夫人菊风!
场面顿时闹哄起来。有人嚷着要赵总来念,纪从山要求罚赵表演一个节目。齐文欣站在台上不知所措。戴越大声喊话,叫大家静一静,却没什么效果。后来还是吉卫民站出来向大家点头示意,场面才渐渐平静下来。
于是齐文欣拿起话筒,看着稿件。台下屏气聆听,都想领略赵夫人这位知名才女的非凡之处。齐抬头看了看台下,几十双眼睛正凝神关注着自己,于是开始深情地吟咏:

“我们水利人呵……”

“美!”齐刚念出第一句,纪从山便大喊一声,同时竖起粗壮的大拇指。这一声大嗓门象他那粗壮的大拇指一样,突兀而起如同飞来峰自天外破空而来,在大家面前立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大厅里一阵哄笑。齐抿着嘴极力忍住笑。等哄笑声过去,齐重新拿起稿件,动情地念起来:

“我们水利人呵
歌声飞在半坡上
脚印留在坝体里
记忆刻在河流中
河水还能回到大海
我们的流浪岁月啊
茫茫山水中何处是我们的归宿……”

齐念得十分投入,大家听得很新奇,唯有纪从山不时地跟着补充几句,“山坡放一炮就削掉了”,“大坝一完工就交给了别人”,“山里的河水冲得草都不长,谁还记得那种鬼地方!”等齐念完这一段,媚姐又气又笑地站起来,数落纪说:“你还有完没有?这么好的诗你也嘲笑,天底下还有你看得顺眼的吗?口口声声说赵总是你兄弟,就这样对待人家太太的诗作?”
纪这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忙辩解说:“我不是看不顺眼,因为写得太好了,句句都说到我的心坎里,我才忍不住解释几句……”
“用不着你解释,我们都听得懂!”媚姐重新坐了下来,齐接着朗诵:

“有人说我们崇高
象是陡峭的山峰高耸入云
有人说我们宏伟
就象冷峻的坝体拦断江河
当工地为家的口号习惯了视听
真正的家就被无情地流放
被流放的有老人和孩子
还有我们的生活和希望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公司每天都在发展
世界每天都在变脸
孤独的日子每天都在衰老
……”

齐还没念完,纪从山忍不住嚷了起来:“没法过了!我累了这么多年,不到四十就老得跟爷爷一样,其实连儿子都养不好——光公司发展有个屁用!”说着又转过身去对赵登禄吼:“你听到没有?一家人都被流放了,你还死扣着一顶屁股大的乌纱帽不放,有什么意思?赶快改行,回家陪老婆孩子去!”
大家一阵笑闹。齐文欣终于念不下去,干脆跑下台。赵登禄一个劲地晃着大脑袋对纪说“好”,“等你做了老板给你打工”。这时戴越走到台上请纪老板来一个节目,哪怕是讲几句话也行。大家跟着起哄,拍着巴掌请纪老板上台,“唱一段老家小曲!”
不料纪老板突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指着前面的吉卫民说:“吉主席刚才批评我不严肃不认真,带头捣乱。我要是再敢说一句话,吉主席就要办我了;你们还要我上台,这不是逼我跳火坑吗?”纪越说越激动,干脆抽身走人,一边走一边亮起大嗓门发话:“吉主席早就说了,‘稳定压倒一切’。我现在都成捣乱分子了,自己还不赶快滚远点!要是倒退几十年,还不拿高射炮来轰我!”
纪刚出门,侯五常进来了,赶到前排坐在徐经理身边,连说“不好意思”;一边又跟一叶秋打招呼。徐摆摆手,示意戴越继续主持晚会。下一个节目也是一首诗朗诵,作者挂的是“潘渡工程测量班”,由么灿上台朗诵。戴越不认识这个年轻人,经介绍得知大家叫他“小么”,想了想还是指名要王明宽自己上台念。王不肯上来,声明这首诗是小么和小马一起写的,“应该给年轻人机会嘛!”赵登禄也说:“小么还代表我们技术股呢,你敢不让上?!”
戴越赶紧猫着腰认罪:“不敢不敢!”这时小么已昂首走了上来,气宇轩昂。戴越拿眼打量了一番,见这小矮个年轻人又黑又瘦,粗黑眉骨下面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觉得十分逗,忍不住调笑一句:“就你代表赵总?赵总的肚子那么大,里面的货那么多……你都没肚子,怎么能代表他?”
谁知么灿虽然身为一介民工,却毫不怯场,信心十足地回答说:“有没有货,等一下就知道了!”怕戴不相信,小么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我都不用带稿子,货全装在这里呢!”
台下爆出一阵轰笑。戴乐得直不起腰来,赶紧把话筒交给他,自己躲到一边去。小么把话筒对着嘴,望着下面几十张脸,清了清嗓子,又提了提衣领,不觉豪情万丈,彷佛置身于群山之巅,畅揽八面来风,无法不放开嗓门,尽情抒发:

“朋友,
你来过我们的工地吗?
我们这里虽然不是著名的风景名胜区,
却拥有更高大的山,
更壮观的河,
更艰险的路!

请看看吧,
我们的大坝象天门,
关住了洪水猛兽;
我们的隧洞象走廊,
挖穿了大山的秘密;
我们的电站是永不生锈的发动机,
带动着千家万户奔小康!……”

刚念到这里,下面钱晓勇就嚷起来:“帮人家奔小康,我们自己穷得奖金都发不出来,快没饭吃了……”话没说完,就被戴越打着手势制止:“老实听着,再闹就罚你表演节目!”
钱可不是纪老板,被戴一吓,立即噤声了。于是小么继续高声吟诗:

“当你站在坝顶上时,
一定可以看到象镜面一样的湖水,
感受到我们水利人的宏大气魄!
这么多年我们披星戴月,
穿山越岭,
有人跌伤了手脚,
有人被炸瞎了眼睛,
有人被蛇咬伤,
还有许多人得了关节炎。
不过我们也有很多乐趣,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去采白玉兰和野菊花,
山上挂果的时候我们去摘棱子、草莓、杨梅和李子。
有时候我们去打野兔,
采来野蘑菇煲汤喝……”

下面有人在笑闹,还有人喊“跑题”。这时洪福天大声为小么辩护:“跑什么题?我们不光是煲蘑菇汤,还炖过山鸡、眼镜蛇,挖过竹笋,烧过竹筒饭,浸过蛇酒……”
有人喊洪为“寨主”,戴越也叫嚷着下回去广坳要喝寨主的蛇酒。洪一看不妙,赶紧打住。小么继续朗诵诗作:

“我们许多年轻人如今都不小了,
四海为家却成不了自己的小家。
其实我们也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
当然,很少有人会这样想,
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超大龄光棍……”

又有人笑起来。潘小通在后面喊着要吉主席解决这个难题,吉主席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恰好金明到台前给么灿摄像,赵登禄指着金明笑着说:“好好照,照好点;再给潘靓崽照一张,交给吉主席——主席,什么时候再组织一次联欢?应该多搭平台,多提供机会,好让这些孤男寡女擦出火花来嘛!”
吉一个劲地点着头:“嗯!嗯!一定组织一次……”媚姐有点着急,站起身来维持秩序:“快打住吧!说得一点都不现实!各个工地应该跟当地的卫生院、卫校、纺织厂搞联欢,首先还要领导多支持——不多说了,小么快念!”
么灿的豪情似乎没了,站在台上有点不知所措。听到王依媚的提醒,加上戴越从旁边鼓动,小么的兴致重新被激发出来:

“每当一座工程竣工,
我们就走了,
没有人记得我们。
不过没关系,
大坝、隧洞、溢洪道、厂房,
都留下了我们顽强的脚印。
我们的工程是最忠实的——
正是她们成就了我们水利人的
千秋大业!”

台下一片掌声和喝彩声。戴越继续主持后面的节目。徐柄政摸摸肚子,又看了看手表,转过身来跟一叶秋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要走。吉主席和侯五常立即站起来让道。赵登禄笑着说:“经理现在就走,等一下还回来吗?最后还有你的讲话,我们都等着呢!”
徐指指陈佳言说:“陈工替我讲就行了。”
“啊?”赵不觉大声叫起来:“领导果然要开溜了!”
徐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侧转身指着赵说:“你要留我是不是?那我就抓你表演几个节目!”庞姐接着说:“他总是板着脸,让大家活跃不起来,赵总你留他做什么?”赵连说“不留不留”,徐已经走了。媚姐发觉徐的脸色不太好,心里放不下,没坐多久也跟着出去了。
后面的节目果然放开了,俏皮话、方言、小故事、小品悉数登场,台下的人不时地起哄。幸好戴越很会控制场面,要不然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最后的节目是舞会,舞会前一叶秋站起来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还要由陈佳言代表徐柄政发言。虽然大家已经没心情听了,陈却仍然啰啰嗦嗦没完没了。等到后排有人收起折叠椅空出跳舞场地、年轻女护士开始亮相时,陈才感到有点紧迫,不得不提高声音,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大家都觉得职工收入有待进一步提高,公司领导也极为重视这个问题。要提高收入,关键在于提高公司的效率和效益——只有工程干好了,才会有公司和我们个人的持续发展!新的一年很快就要来临,领导班子将带领大家探索新的管理模式,创造新的辉煌业绩……”
台下早已乱起来了,大家纷纷收起椅子,大厅里眨眼间浮出了舞池的真容,只是陈佳言的话还象噪音一样打在舞池的每一个角落。戴越赶紧从陈手里抢过过话筒,大声宣布:“演出结束,舞会正式开始……”

徐柄政从娱乐房出来,径直下楼钻进自己的那辆越野专车。这回不用司机,徐自己开车。正打火时,王依媚赶到,问徐是不是不舒服了。徐解释说去钱兴智副局长家办点事,并非身体不适。说完便独自开车走了。
其实徐确实身体有不适之处:肝部时常隐隐作痛;胃也多次感到不适,近来更是食欲不佳,不时地感到头晕恶心,而且身体开始消瘦。不过徐很想得开。人到中年,又坐着这样一个位置,身体不出点毛病才怪呢!得了病也没什么惊怪的,该治则治,该死则死,全看各人的造化。
公司的事情最近比较烦。一年一度的职代会要开了,前几天徐就福永工地职工代表人选之事征询侯五常,侯提供的名单中有李向红的名字,陈明东没能进去——而陈是柳东看重的人。今年局里按惯例下达了将部分临时工转正为正式职工的文件,公司有两个名额,其中明文规定至少给技术临时工一个名额,吉卫民提出的名单是吕厚德的老婆小弱和孟喜归。孟喜归开车技术全面,责任心强,又是当年的老牌职专生;虽说如今岁数快到四十了,但他多年在公司打工,贡献不小,将他转正也是理所应当。可是当徐拿这事向侯五常征求意见时,侯又一次反对孟的入选;理由竟然是那个“乡巴佬”属流寇出身,身上多少还残留着匪气,不可靠。此言由吉卫民委婉转述,徐一听当即要打电话大骂那个瘦猴,可在吉卫民的劝说下还是忍住了。
这些天柳东神神秘秘的。听说史城向局里提出要调柳东到朋江工地,徐绝不能答应。至于他们具体有什么动作,徐确实无从防范。此行去钱局长家,倒不是为柳东的事。前段时间胡立松又犯犟脾气,惹恼了韦局长,韦局长要把胡扔给霍臣国管。明眼人都知道,胡不可能服霍管,真要把胡放到霍的手下,非出事不可。徐本来没心情管这事,无奈胡立松的老婆两次找到自己恳求帮忙,徐实在无法推辞。如今上面的事情挺微秒,正是韦局长心情不好之时,徐不敢贸然去求情;想想还是请钱副局长出面更为稳妥,因为韦局长一直非常敬重他。不过胡的越级进言也不全白费,韦局长曾单独找自己谈话,提示可在福源公司探索收入分配与生产挂钩的某些改革,比如工资包干之类。为此徐走了不少脑子,想起了陈佳言的一些建议,还有去年他在公司月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
徐赶到钱副局长家时有点不巧。马亨正坐在客厅里,跟钱家父女两个聊得颇为开心。马亨这家伙一身名牌,摩丝凝成的发型有款有派,真是不一般了!见徐柄政进屋,钱副局长热情接待,而女儿躲进了闺房,马亨却没有回避的意思。之后大家寒暄了好一阵子,马亨才主动告辞;临走时还邀请徐去新都走走,他马亨做东接待。徐笑了笑。
客厅甚为宽敞,家具厚重古雅而整体风格不失现代性。钱、徐两人相对而坐,聊得很轻松。钱太太端来上好的龙井茶,一边夸徐的女儿序兰乖巧懂事,而且长得好,“一点也不象你和庞姐两个”。徐听得耳热心跳,忙接过茶杯说:“大姐您过奖了,您的女儿才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虽说高考没发挥好,但以她的学习能力,以后出国深造的机会有的是!”
钱副局长指着太太说:“本来我想送孩子到国外读大学,可她不愿意放手!”
徐点点头说:“做母亲的,跟儿女的感情不一样啊!”徐想起了序兰,不理解庞宁做母亲的为何那样对待女儿。
钱太太知趣地回屋里去了,两个人开始谈正事。话题首先从际县的韩家湾电站开始,钱指出施工队伍由局里各子公司临时抽调人马,难免有不协调的地方,希望由福源公司负责完成土方工程。徐满口答应,然后顺便提到常盛的金刚队。虽说常盛是自负盈亏,可毕竟是钱副局长的主管范围;另外还希望从钱副局长分管的机电公司借调一些设备。钱果然爽快,一口答应下来:“一家人的事,好办!”
接着钱向徐询问了福永那边的一些情况,说到顾老板时,钱沉默了一会。徐屏气凝神听钱说话,钱却把话题转移到别的了。恰好这时徐的手机响了,是福永工地魏义廉打来的。徐摁断电话关掉手机,转而向钱提起胡立松的事,请钱帮忙向韦局长说情。钱答应得还算爽快,之后想了想,叹口气说:“胡工真是不好办,最好还是跟知根知底的人共事才行啊!”
徐默默地点点头。从钱副局长家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半了。基地大院十分冷清,偶尔路过的人影都裹着厚衣服,一片深冬景象。回到家里徐才想起刚才魏义廉打来的电话,于是打开手机,复电话过去,问魏义廉有什么事。
原来魏要向徐汇报侯五常的不当行为:用包工头罗富昌的车千里送礼,和叶贤美乱搞男女关系,而且张扬得无人不知。末了魏强调说:“徐经理,他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行为,不但损害他个人的前途,也会影响公司和您的形象啊……”
徐听完气得把手机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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