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十三章 逃 遁

男女的情欲是奔腾的洪流,理智只是一条薄而脆弱的泥堤,如果你不想被情欲的洪流冲垮,就得保持隔离。一旦接近了,肌肤摩擦厮磨了,理智的泥堤很快会被冲刷得溶解崩溃。

吃完早餐不久,他们就被两名持枪的解放军押上军用吉普车,车辆走过一段田野公路又走过一个墟场,也不清楚是拱北或是前山?总之不久就抵达珠海山场收容所,而收容手绩跟第一次一模一样,问话、搜身然後关进监仓。跟林嘉诠一起送来的年青人是顺德县均安人,姓劳,单名一个辉字,是单纯的农民,他想偷渡去澳门的目的很简单,想多赚几个钱。他听说澳门的厨师每月能赚七八百元甚至成千元,他在家乡劳动每天的工分只得六、七角钱,如果能到澳门当厨师,一个月胜过他在乡下劳动一年,何况他又喜欢弄几味。在军营里管得不严,他跟嘉诠可以随便交谈,当他听说嘉诠是第二次被捕时很兴奋,猛问嘉诠被捕後会怎样处理?嘉诠也如实告诉他,像他的情况多数在中山收容所关押两三个星期,调查清楚身份之後便会送回顺德,由公社领回去劳动教育。至於自己的情形林嘉诠没有跟阿辉说真话,他说他叫郑仔,是新会县人,但多数住在广州。阿辉觉得「郑仔」有学识,跟他谈得很投契,他知道阿辉想当厨师,便跟阿辉多谈菜谱,还说广州大三元酒家的厨师是最顶级的厨师,如果有机会到那里拜师,一定能学到一手好手艺。阿辉问嘉诠认不认识大三元的师傅?嘉诠老实说不认识,但有志者事竟成,阿辉如果有心拜师,日後一定会有办法。阿辉听了内心充满希望,他就是想拜师学厨,然後再偷渡去澳门或香港,所以一路都视嘉诠如大哥。

南方第一次寒流一般都持续不久,被关进山场收容所没几日天气就转暖,虽然穿戴单薄,林嘉诠已一点都不觉得冷。

 

从山场押送到中山收容所时,林嘉诠还有点担心公安管教员认得他是去年被绑在旗柱上的偷渡客,到了那里才知道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囚犯」,今天来一批,明天走一批,神仙也无法记得每一个人的脸孔,何况是凡人。例行审问时,公安管教员问林嘉诠姓名籍贯时,他报了一个易记的名字叫伍大志,新会县古井公社人,并把古井四周的公社上围、沙堆,崖西、三江背个滚瓜烂熟,立即过关。在中山收容所的日子里,嘉诠跟劳辉睡在隔邻敷位,也被编在同一个组,日夕相处,自然增长了感情。一切如嘉诠所料,劳辉在中山收容所待了十多天便被通知收拾行李遣返顺德。

「你响(在)广州住边度㗎(哪里)?」临走前阿辉认真地问。

「我住响河南小港!」嘉诠把宁姐的地址写给他,但再三叮嘱,他来广州之前必须先来信,因为他时常跑工地,未必在广州。

「得!得!我会先写信。」阿辉说:「我好快会找机会去广州探望你。」

「你要先来信睇(看)我出来未!」

「我条村叫沙河村,即系好多沙嘅河,好易记。记得出咗嚟(来)之後写信话我知。」

「一定!一定!」林嘉诠也想跟阿辉保持联系,他是想借助阿辉,他日弄一只小艇从水路偷渡,他知道从白蕉岛走磨刀门水道往澳门比较容易成功的,如果顺利还可以带宁姐一起走,但这一切林嘉诠只放在心里。

阿辉被送走大约一个星期,林嘉诠也被送往江门。早上吃完早餐一行十几人由两名公安管教员押解上路,走了一段嘉诠十分熟悉的河堤,又走了许多条街道,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走到石岐码头。开船的时候嘉诠才发现船原来往南走,驶往收容所那条水道,这段水道河面不宽,跳下水三划两拨就能游到岸。可是林嘉诠没有想过要逃跑,一者是白画,跳水逃跑根本不可能;二者即使天黑了船只恐怕也在中山县境内,即使跑脱了也有被抓回中山收容所的危险,不能轻举妄动。

船在河道里左弯右弯,嘉诠也弄不清楚方向,近黄昏时他察看船边的浪花觉得是逆水而行。珠江口所有河道都是向南流,船只从石岐开出时也是顺水向南驶,现在向北驶显然是转入了另一条水道,渐渐离开中山县境。嘉诠几次要求去厕所,想看清周围的环境,但没有月亮,外头一片漆黑,只有江风呼呼从耳边吹过。天色这麽黑,只要能跳下水根本就无法追寻,他曾生起跳水逃跑的念头,但公安管教员看得很紧,他装作大便蹲下时,公安员也贴近厕所门口,要想避开公安员跨过栏杆跳下水,可不是那麽容易。林嘉诠试了几下,最後一次是赏试是凌晨二钟半,但公安员一点也不放松,他知道不会有机会,才回到铺位安心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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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门收容所在火葬场的旁边,是两幢一层式的钢筋水泥建筑物,依山坡兴建,山坡上树木稀落,一两颗树夹杂着 一两簇灌木丛。建筑物前面是一个小院落,再往前走便是一条红泥公路,公路沿着山坡脚修建,一边高一边低,高的就是山坡,低的是窄狭的田野。火葬场在收容所的右边,是两边山坡的交会处,不见红墙绿瓦,只见两幢灰色的钢筋水泥平房,一支烟囱高高耸立,俯瞰四野,从外型看,谁都看不出是火葬场,而像一间小工厂。

林嘉诠一行收容犯一上码头便被押送上车,从江门郊外直接送到收容所。江门收容所收人似乎很马虎,只依中山收容所送来的资料点点名,人数够了便算接收完毕,关进监仓。靠左手边的建筑物从中间隔开,分成两个房间,每个房间四五十平方米,两边都是关押男性收容犯的。右手边的建筑物也从中间隔开,一边是关女犯,另一边是公安管教员的办公室。江门收容所关押的收容犯相对比较少,四五十平方米只关二十几个人,而山场收容所二十平方米就关四五十人。林嘉诠一行关进来之後,原来关在里面的十二三人也只看他们两眼,没有甚麽「立马威」之类牢房规矩。他们各自找一个角落躺下,就是他们的铺位,由於地方宽阔,每一个人都有几尺距离。林嘉诠已不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场所,可以说是见怪不怪了,唯一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原先关在这里的竟然有两名小孩,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八九岁。广东人带小孩子偷渡也是有的,但很少带八九岁的,因为太小了捱不起爬山渡河的苦。

小孩子毕竟喜欢走动,午饭过後原先关在监仓里的十个成年囚犯被押出去劳动,小孩则四处走,跟新来的收容犯聊天,林嘉诠静静观察,并不主动插嘴,後来才弄清楚两个小孩不是偷渡客,而是小扒手。江门收容所不像中山和珠海收容所,中山、珠海收容的是清一色偷渡客,这里收容的甚麽人都有,小偷小摸可不少。小孩子很容易跟别人混熟,缠着 新来的人讲偷渡故事,有的人喜欢夸张,讲得眉飞色舞,有的不喜多言,只三言两话就把小孩打发了。林嘉诠冷着脸孔,一言不发,他就是不想小孩子来打扰他,他一直等待着审讯,把古井公社周边的公社在脑中反覆背诵,可是很奇怪根本没有人传去问话。晚饭之後没有训话,没有政治学习,也没有读报,收容犯们便随便聊天。其中一位头发已半白约四五十岁的男人在说林冲夜烧草场,嗓门很大,围着听故事的人也很吵杂,林嘉诠觉得有点烦,但也不能干涉人家,自己缩到一旁听着。听着听着他却听到除了说话声吵杂声之外还有金属磨擦声,他举目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发现两个小孩站赵装作听故事,他们背後却有人用小刀在锯铁窗,他立刻把视线移到别处,装作没有看见。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白天他们被押出去劳动,到火葬场去搬东西,或到火葬场後面的山坡挖树洞,以待春天时植树。劳动强度不算高,押管他们的公安管教员和民兵一头一尾远远地看,没有定额任务,也没有吆喝迫逼,所以收容犯总是慢慢地锄,慢慢地挖,而看守的公安和民兵却悠然自得地抽香烟。晚上回到监仓又重复前一晚的情景,说故事的继续说故事,吵杂的继续吵杂,锯铁窗的继续锯铁窗。当公安管教员从走廊经过时,就有人大声咳嗽,锯铁的声音立即停止,说故事的声音变得更大。林嘉诠知道他们是有计划地干这件事,不禁浮升地一丝希望,默默祝愿他们成功。

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反正有一天早晨刚吃过早餐,几名持长短枪的公安员冲进牢房,喝令:

「全部踎(蹲)低,双手交叉放喺头顶!」全部人由坐由躺改为蹲下。

「一组一组排好队,唔准起身!」又是一阵吆喝。收容犯依劳动时的分组排列好。一位公安员一个箭步冲到铁窗前,一手把挂在铁窗上的衣服扯下。大声喝问:「边个(谁)做嘅?」一片沉默,没人敢作声。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边个(谁)做?赶快坦白,唔好(不要)以为我们查唔出来!」仍然是一片沉默。

「揭露有功,可获从宽处理。」还是一片沉默。

几个公安员交头接耳,谈了几句,突然响起普通话喝令:

「第一组,立正!」

「向左转!向前走!」

第一组出了牢房,走到外面的院落。

「立正!蹲下!」

「第二组,立正!」

「向左转!向前走!」

这样不一会就把全部收容犯都赶到院落里晒晒太阳,公安员便在牢房里大搜查,不久终於从粗木板的缝隙中搜出一把小刀。

「边个(谁)嘅?」公安管教员拿着小刀对蹲着的收容犯晃了晃。

依然没有回答,多数人都低垂着头。

接着冗长的审讯开始,公安管教员把收容犯一个个叫到办公室审问,中午也不派饭,个个都饿得肚子打鼓。问到林嘉诠时他一口咬定自己睡得离窗户远,又早睡,不知是谁做的。在这种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不可能每位都是君子,也不是每个人都经受得起威迫利诱,近黄昏时「讲古佬」和两个小孩子戴上手铐从审讯室带了出来,公安管教员对大家训话,不外是强调逃得出收容所,也逃不脱共产党的天罗地网。并当众宣布,他们三人既是惯偷,又毁坏国家财物,企图越狱逃跑,死不悔改,决定把他们送去「劳教」。

晚饭时,每人获发一砵双蒸饭,并被赶回牢房。林嘉诠到铁窗一看,其中一支铁枝已被锯去一半,假如再迟两三天才发现,也许他们全都逃掉了。此时,铁窗之外还钉上一层铁丝网,锯得断铁枝也剪不断铁丝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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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留在江门收容所的日子,林嘉诠几乎每一天都观察形势寻找逃跑的机会,他们常常被带到火葬场对面的山坡挖洞种树,山坡不高,山坡背後是甚麽无法知晓。树洞不大也不够深,只比膝盖稍深一点,藏不下身子,何况劳动到下午四时就收工,太阳还在天上,无法趁劳动机会逃跑。有时被带到去帮助农民种地,一组十人八人,由一名民兵一名公安一头一尾看管,也没有逃脱的机会。林嘉诠打定输数,估计在江门找不到机会,只好到下一站到新会县城再看看,在前景无法预料时,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有一天早晨,似乎又有寒流来到,天气比前几天清凉了。

早餐後,林嘉诠听到公安员点到他的化名:

「伍大志!」

「到!」

「收拾行李!」

「是!」其实他根本没有行李,只身上穿着这套裤筒短衣袖也短的单衣。他知道大概是要解到新会县城了,他谎报自己是新会人,却从未到过新会,只是从地图知道新会距江门不远。他没有一点兴奋,反而有点担忧,按照以往的经验,收容犯押送到原籍便由大队领回去再教育,到时他的假身份必然被揭穿。到时怎麽办呢?另谎报一个假名字假籍贯呢,还是老实招认?他思考一秒钟就决定不能如实招认,第一次在石井收容所时,如实招供已铸成大错,这一次不能再错。他打算又编造一套谎言,一个假身份,让他们递解来递解去。反正收容站的管束不像正式监狱那麽严,也没有沙田农场那麽严,逃跑机会会比沙田农场多。

他们一行六人,都是二十来岁青年,只有一位有点白发的中年农民,大家奉命排好队出发,而出乎嘉诠意料之外的是只由一名持长枪的公安员解押。收容所大概以为收容犯解回原籍便释放,不会有人逃跑,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假的新会人混迹其中。

林嘉诠排在队伍第五位,公安员殿後。江门收容所到闹市要走一段小路,一边是平缓的山坡,一边是种瓜菜的田野,林嘉诠一边走一边思考能不能逃跑?思考的结果是不能。第一,四周没有任何避掩物,跑了一千米都在步枪射程之内,真的离队逃跑,可能在二十步内已被击倒。第二,山坡和田野都空旷无人,开枪即使打不中目标也不会误伤,可以连续射击。

林嘉诠压抑了逃跑的念头,默默地跟随队伍向前走,走四五十分钟终於走上车辆比较多,行人也比较多的公路,那是一条红泥公路,估计是城际公路。路旁有小摊贩,有人摆卖甘蔗,有人摆卖香蕉,还有人摆卖番薯。红泥公路跟柏油公路交叉,柏油路应该是江门市的马路,此处应该是城乡交界的地方。马路和公路交叉成尖角形,公共汽车站在两条路的交叉点,而所谓车站,只是一块站牌而已,人们在牌子後面排着不成队形的队伍。林嘉诠心卜卜跳,他庆幸不是到车站乘车,在车站内无法子逃,在路边等车,那是逃跑的好机会。等了十来分钟,林嘉诠的心也越跳越遽,公共汽车终於来了,终於在站牌前停下了,人们陆续上车。林嘉诠等同行的两名收容犯上了车,突然窜离队伍向柏油马路跑去。

「捉住佢!捉住佢!」

 

林嘉诠听到公安员在背後大叫,他不回头,拼尽了全身最後的力量向前奔跑,迎面虽然有三几个行人,但并没有拦阻他。

「捉住佢!」

林嘉诠拼命的跑,也不知道公安员有没有追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群众追赶?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是向前跑,看见前面有交叉路口,他马上转弯,继续向前跑。再看到路口又转一个弯,也不记得转过了几个弯,反正是跑到不能再跑了,心脏跳快得好像要从口腔蹦出来,他才靠在转弯处一棵不知名的树干上,软软地瘫下来,动也不能动。此时如果有人追上来,他一定束手被擒,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张大口,喘着气,耳际只听到心跳的声音,身子不能动,脑子也不能思考,许久许久心跳的速度才慢慢减缓,他才看清楚自己所处位置是工厂的围墙,对面是一条水沟,再过去便是公路,有树有行人,也有汽车。没有人朝他这边看,也许根本没人注意草地上坐着一个人。他静静聆听看有没有吵杂声?一切如常,除了偶而有汽车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他相信自己安全了。但他不急於离开,他想多待一会,待到人们完全放弃追寻时再起来,反正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也许坐得大久,他开始觉得有点寒意,不知是冷空气南下,或是因刚才奔跑出了一身汗,汗水蒸发使人觉得冷?他慢慢站起来,小心朝街口望了望,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人,这才放心走出去。他并不寻找来路,只是望着大街走,走出大街自然会找到方向。

 

大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人头涌涌,想辨别谁是谁可不容易,林嘉诠知道这一次真的逃脱了。人觉得安全了,肚子却饿了起来,早餐吃的那碗稀粥早不知消化到甚麽腑脏了。他摸摸三角裤里那五元钱,还在,眼睛自动地搜索食店,他心想,要吃一顿饱的。他对江门不熟悉,只一味朝人多的地方走,他知道有食肆的地方一定人多。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华园西路,看到一间「江门饮食合作社」,走了进去发觉那是一间大众化的廉价茶楼,里面几乎坐满了人。林嘉诠找到了座位,泡了一壶鸟龙茶,叫了一碟排骨,轻斟慢酌,真是好滋味,人间难得的好滋味。但排骨吃不饱,他最想吃的糯米鸡却要二两粮票,他没有粮票,他问对面搭桌的一位阿叔,能否让一斤半斤粮票给他?那位阿叔要一元让一斤。老天啊,米才卖一角半一斤,粮票竟要一元一斤!但没有办法,谁叫他此时特别的想吃,只好忍痛用一元换回一斤粮票,吃了一笼糯米鸡,又吃了一笼叉烧包,饮满了一肚子乌龙茶水,他终於觉得饱了。找数时用去一元八角,全部身家吃掉大半,他好久都未曾这样豪气过了。不过这是值得的,无论作为补偿这几个月的艰苦,或作为庆祝他成功逃脱都是值得的,但吃饱之後他才想起,剩下的二元二角,不够钱买回广州的车船票。

然而他也不敢在江门的码头和车站出现,他相信他逃脱之後公安局一定派人到码头和车站拦截,他必须离开江门市管辖范围才可以乘车乘船。於是他想起了劳辉,那位在边境哨站跟他关在一起的劳辉。江门跟顺德隔邻,渡过西江就是顺德,而均安就在江边,从广州到江门的花尾渡会在均安停一停上下客。他以前在江门打石仔的时候经常到江门北街,知道那儿有街渡摆渡过江到顺德,便乘二分钱公共汽车到北街。到了北街找到摆渡码头时,最後一班街渡已经启航,要明早六时才有船开出。

林嘉诠自忖,夜间在江门熬通宵是危险的,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江门。走路离开是一个办法,向北沿着公路走可以走到鹤山,但要走几十公里路程,而且不知路上有没有检查站?游水渡过西江也是一个办法,但被关押了那麽久,担心自己体力不行,何况天气又凉了。然而即使要游水,天光日白也不能下水,要等入黑了才能下水。林嘉诠在北街河边踱来踱去,思考着种种办法,下午三四点左右,农民们拿着各式各样物件从街上走下河床,把东西放到停泊在江边的小艇上。

「阿哥,你哋(们)系唔系(是不是)返顺德㗎?」林嘉诠赶上去问。

「系!做乜(干啥)啊?」

「可唔可以载我一程呢?我想去均安,但依家(现在)冇晒船!」他编了一个故事,装出一到哭丧脸说:「我下放到江门,阿妈病咗,想到均安搵亲戚借多少钱救命。」

两个不知是兄弟或是朋友的顺德农民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说:

「上船啦!」

「真系唔该晒(多谢了)!」林嘉诠如获至宝,赶快爬上小艇,他料不到这麽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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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艇朝西北斜斜划出江心,逆水而上,小艇划得很慢,一寸寸地前进,一片晚晖晒落山河,小艇好像在橙红的波浪中前进。但林嘉诠无心欣赏目前的美景,越晚风变得越劲,衣着单薄又坐着不动的他觉得有点冷,只好双手抱肩希望这样会暖和一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北街灯火渐渐消失了,小艇远离江门了。林嘉诠坐在艇的中央默默无言,他不知说甚麽好,心里除了感激之外他找不到其他言辞。而两位农民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只是默默地划着桨,也不说话。耳际只有桨划水的声音和轻微的风声,宁静得让人的心情也沉静下来,林嘉诠甚麽都不想,只默默地凝望着逐渐黑黝的江岸。

「到啦!你向前行几十步就系均安码头罗!」

原来小艇已靠岸,林嘉诠向前看,看见均安码头插在水中细细的的木柱,像香脚一样在反映着白光的水中荡漾,很像他家乡斗石镇的码头。

「真系多谢晒!我替阿妈多谢你哋!」林嘉诠出自内心真诚的感激。

「唔使,顺路啫!」黑暗中也不知是那个农民回答:「我哋要转过涌口嗰(那)边!」

爬上河堤天几乎全黑了,半轮明月浮了上来,均安码头低矮的建筑物映在天幕上。他走到码头,大门关上了,但售票的窗口贴着的价目表在月光下还隐约可辨,均安至广州的船票是三元五角,他真懊恼,怪自己太贪吃了,口袋里剩下二元二角半最多能买到去九江的票,而九江隔离广州可远着呢!

他决定找劳辉,看能不能借到二三块钱?但天黑了,不能入村,一者,找不到路,二者,民兵巡逻查盘查起来不知如何回答。等到天亮了才入村,漫漫长夜怎麽办呢?他不自觉地向前走,看到河堤下面的稻田全都收割了,露出泥层和一堆堆尚未挑回去的稻杆。还有几块高高耸起在田野上的农作物,林嘉诠估计是蔗田,甘蔗已长得高过人头,是藏身的好地方。林嘉诠急步走下河堤,钻进蔗田,这时才觉得饥肠辘辘,不理三七二十一,折断甘蔗便吃。但这些是竹蔗,是榨糖的,甘蔗很小,蔗皮很硬,不像肉蔗那麽容易咬,但却很甜。

吃了几根甘蔗,肚子好受了一点,但夜风穿透蔗丛吹下来,一阵阵令人觉得难熬。他钻出蔗田,走到稻田抱起稻杆搬到蔗田去,搬了几次,把一部分稻杆铺在地上,一部分拿来盖在身上。身体似乎好受一点了,但稻杆上有沉甸的稻穗,还带着湿气,总不是那麽温暖。躺在稻杆上,望着透过蔗叶泻进来的白光,只不过是过了一个月,田野里已看不见萤火虫,肃杀季节已经来临,他不知怎样度过寒冬……

夜里到底有没睡过?林嘉诠自己也说不清,好像冷得整夜都未睡,又好像打过瞌睡,反正当第一丝晨曦照落蔗田时,林嘉诠已爬出蔗田走上河堤。路上还没有行人,远处的村庄开始冒出一两缕炊烟,他根本不知道沙河村在东南西北,他必须等到有人了才能问路。他沿着河堤走到码头,码头那边是大路,人们起来活动,那边应该最先有行人。林嘉诠在码头售票窗口前徘徊了一会,也看清楚航班时间表,均安到九江、广州的开船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船是从江门开出的,他相信赶到沙河村然後再回来,四五个钟头应该是足够的,一个公社总不会太大。他在码头前踱了一会步,码头对下的大路上终於出现了一个戴斗笠的农人,他赶紧迎上:

「请问呢位阿叔,沙河村点行呀?」

「沿着大路一路向东行啦!」戴斗笠的指着背後的大路说。

「有几远啊?」

「差唔多一铺路度啦(五公里)!」

「多谢晒!」

林嘉诠自忖,五公里走快点一个小时,来回三个小时一定够。现在天刚亮不久,最多是六点多,十二点之前怎样都能赶回来。他便大步向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是太阳慢慢出来了,还是走动血液循环快了,身子竟觉得温和起来。

从码头到沙河村是一条大路,据说去均安墟也是这条路,越走路上的行人也越多,沿途有农田,也有鱼塘和桑基,还有小坡小山堆。每走过一段田地就是一个坡地,走完坡地又是田地,林嘉诠一路走,遇到岐路就问人,走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终於看到大路通往一个大村庄。一行行青瓦平房重重叠叠,互相交错,村前是一行鱼塘和桑树,路边还点缀着几株橄榄树。林嘉诠走进村一路问路,终於找到了阿辉的家,大门虚掩着,阿辉正在厨房里煮东西,屋里没有其他人。

「阿辉!」

「乜系你呀?」阿辉见到嘉诠很惊奇:「点解(怎麽)咁快来探我?」

「我偷走出来!」嘉诠附在阿辉耳边小声说,阿辉抬头由上到下看了嘉诠一眼,见他仍然穿着收容所那套的衣服心里就明白了。

「你入来时有冇人睇到?」

「应该冇,不过我好快就走,你可唔可以借两三蚊(元)畀我啊?我唔够钱买船飞(票)!」

「我边(哪)有钱啫!返咗来半个月,一分钱冇赚过,又唔敢问屋企(家里)人攞(拿)。」阿辉摊开手很无奈地说。

「咁都冇办法啦!我走先了!」林嘉诠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办法。

「等一等,攞几个番薯走啦,就熟了!」阿辉一边说,一边把柴火塞到灶里。不一会他就打开盖子,一股番薯香味腾升起来,饥肠辘辘的林嘉诠马上大流口水。阿辉拿起杓子把番薯捞起,用一块灰色的烂布包了一大包塞给林嘉诠,嘉诠也不客气抱到怀里。

「咁我走了,费时畀(给)人睇(看)见!」林嘉诠急急告辞,因为留在这里已无意义,出门前他补了一句:「入村时我问过路!」

「我知了!」阿辉点点头,表示明白。

 

於是林嘉诠离开劳辉的家,急步走出村庄,沿着来时的大路走向码头。离开村庄之後肚子咕咕作响,他也忍不住剥开薯皮边走边吃,四野只有草木和鸟雀,不会有人笑他。

回到均安码头时,码头已开门,大堂里零零落落坐着两三个人,壁上的大钟指着九时十分,林嘉诠掏出仅有的钱买了一张均安到九江的船票,然後找一个位子坐着。还得等二个多小时,他本来想打个盹,但闭眼竟然睡不着。阳光灿烂,驱散了寒气,他不禁站起来走到码头的栏杆,望着茫茫的江水,他想起了毛泽东的「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他也很想填一首词,记述这次的遭遇,他想起两句:「单衣待渡临津口,朔风烈……」但他记不得词牌,也想不出下面的句子。

将近中午,码头里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到广州和肇庆的花尾渡差不多都在这个时候开行,林嘉诠坐在角落里剥番薯皮,吃番薯当午餐,那个时代,有番薯吃饱算是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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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水道他走过无数次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为广州往来新江和斗石都走这条水道。淡黄的江水,青苍的山影,早已没有新鲜感,登上了花尾渡不久,林嘉诠就在敷位上睡着了,也许昨夜没睡好,太疲惫了。他醒来时已近黄昏,船还是哗啦哗啦向前走,躺在铺位上感觉不到风,走出船舷小便,才知道西北风很强劲。他自忖今夜如果还在旷野里,一定比昨夜更难熬。晚饭时间船上是有饭菜供应的,但他没有钱,也没有粮票,只能继续在敷位上剥薯皮。大概因为下午睡过久了,晚上无法入眠,伏在低矮的铺位上望出窗外,月光把江水照得一片泛白,衬托得远处的山影更明显。船应该是在西江上航行,江面很宽阔,景色很单调,除了江水便是远山,许久许久才有一盏闪亮的灯火……

「到九江的乘客准备下船!不下船的乘客小心看管自己的行李!」船仓突然响起一阵广播,而且重复播着:「到九江的乘客准备下船!不下船的乘客小心看管自己的行李!」呵,九江到了,林嘉诠坐了起来,看见船仓的壁钟指着二时十分,船速减缓,慢慢靠码头,船舱也响起一片窸窣声,要下船的乘客在整理行李。

花尾渡终点站是肇庆,九江是中途站,但由於是大站,乘客倒不少。林嘉诠随人流登上跳板,走上码头,他本来想进入码头的候船室等天亮才上路,不料在门口被挡住了。

「冇票卖了,最尾一班船已开出,码头要闩门了!」一个中年男人披着棉袄对他说。其实船还未开出,在码头等船的乘客正排队上船。

无奈,林嘉诠只好摸黑上路,一走到空旷处立刻感到冷风扑脸,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加快脚步,沿着码头的马路往前走,希望运动给他带来温暖。码头距墟镇约有三四百米,一排排两三层高的建筑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林嘉诠沿着大路走,他以前没有到过九江,只知道九江是南海县一个镇,在西樵山附近。黑夜里他根本无法看清九江的面貌,九江给他留下唯一的印象,就是大路的一边是房屋,另一边是小溪,溪边还种着不少柳树。九江镇并不大,不一会就走到镇外的红泥公路,九江到佛山只有一条公路,约四五十公里,要过两道渡轮。这一切林嘉诠全不知晓,他只知道沿着九佛公路可以走到佛山,而从佛山可以坐一角钱火车到广州。走了一程又一程,目前只是公路和种在路边疏落的树木,公路外面辨不清是田野或是草坡。怀里的番薯吃光了,肚子饿了起来,他很希望有一块蔗田,折两根甘蔗吃。可是一路都看不到蔗田,有时远远看去作物长得很高,像是蔗田,走近一看,原来是蕉田,而此时香蕉尚未成熟,根本不能吃。又冷又饿,真是饥寒交迫,但没有法子,只能继续向前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发现一块薯田,不理三七二十一,匆匆挖了几个番薯放到裤袋里再上路。没有水洗去泥土,只用衣角擦,可惜擦掉了大块泥巴却擦不掉沾在薯皮的泥粉,放进口里,味道跟煮熟的番薯真是差得很远,粗粗硬硬,有点淡淡的甜味,但混杂着泥味。硬着头皮勉强吃完一个生番薯,实在难以下咽,生薯难吃还在其次,更难吃的是附在薯上的泥土,他想把口袋里的生番薯掷掉,但又舍不得,因为他不知道自已甚麽时候才能到广州,或许还得咬一两口增加一点体力。

天终於亮了,软软的朝阳晒到身上,人也觉得温和起来。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多了,林嘉诠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渡口,几辆汽车等着摆渡,有长途公共客车,也有货车。他看见船还未到,先到河边把几个番薯洗乾净,放回裤袋里,然後混在人群中。汽车上的乘客是不收费,因为已计在车票中,个别人过河是要收摆渡费的,但多数过路人都不愿给钱,总是等到有汽车摆渡时混进去,渡船的员工也不大理会。渡过两条河,佛山市已经在望。

佛山市并不太大,很容易找到火车站,林嘉诠全身只有一角二分钱,掏出一角钱买一张到广州的火车票之後,身上仅仅剩下两分钱,恰恰够摆渡费。在车站里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抬头望望壁上的大钟恰指着九时二十分,他已经走了七个小时。有人说长途步行要一鼓作气,中途不要坐下休息,越休息越累。此话可是真的,林嘉诠坐下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他可累得不愿站起来。登上火车之後幸而乘客疏落,有座位坐,可是不知怎的越坐越累。也许饿过度了,他肚子倒不觉得甚麽饿,但口很渴,有点苦味,幸而火车洗手间有水喉,他进去喝了几口冷水,口腔的苦感淡了一点,这才闭目休息。不一会儿就打了个盹,醒来时火车已抵达广佛线石围塘总站,他掏出最後二分钱坐渡轮到黄沙路。

广州市总算到了,但到哪儿去呢?他不能这样子去梅花村,毋须多思索他决定先去找宁姐。可是从黄沙路到河南晓港华侨新村,乘公共汽车的话要在海珠广场转车,两程要花五分钱,而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没有办法只好靠双腿。沿着黄沙路、六二三路、西堤大马路一路往东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才走到海珠桥,当他要迈上铁桥的楼梯时腿几乎抬不起来。他像七八十岁老人那样用手扶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慢慢地登上铁桥,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眼睛累得不愿看东西,只是扶着栏杆,盯着脚下,一步一步走,过了桥又下了桥,终於走到了宁姐的家,他按响了门铃,心里默默祈祷:

「宁姐不要不在家!」

「阿诠?」门开了,宁姐惊叫起来。

「可唔可以畀我入去坐下?」嘉诠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宁姐伸出手把他扶进去,他倒在沙发上软弱得眼睛也张不开。

「唔该畀(麻烦给)杯水我,我唞一唞(休息一会),晏啲(晚点)就走了!」

「你发紧烧啊!」宁姐摸一摸他的额头,觉得很热,不禁惊叫起来:「你饮杯水先,然後瞓低!」

嘉诠一口喝完了整杯水,倒在半倚在沙发上,一霎那就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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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诠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全身软弱,四肢无力,意识模糊,处於半昏迷状态。模糊中似有人叫他探热,叫他喝水,叫他吃药,他只任由摆布,然後再晕睡过去。他那时的体温是四十度二,再升高一二度是要出人命的。宁姐慌了手脚,不能叫救护车,也不能扶他去看医生,她只是浸湿毛巾敷在他额上暂时降温,以免烧坏脑子。然後搜索药箱看有甚麽药可以给他吃?找来找去她只找到三片退烧药丸,她先喂他吃下一片,替他盖上被子,待他熟睡了才下街到药店买一些退烧感冒的成药,她相信他是受了风寒。刚才也许出乎意外,也许受惊恐,扶嘉诠进屋时根本她没有细看他,此刻她才仔细端详躺在沙发上的他,形容憔悴枯槁,双颊凹了下去,满脸胡须渣子,才不见两三个月,忽然一下子就老了,老了十年似的。而他身上那套不称身的衣服脏兮兮的,还散发出浓烈的酸腐味。她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苦,不禁产生怜悯之心,坐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为他更换额头的湿毛巾。

她煮好了粥,自己也吃过午饭,她想叫他起来吃点东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醒吓啦!吃啲嘢(点东西)!」

他动了动,翻了身子又睡去了,她不忍心吵他,让他慢慢睡,感冒发烧最重要要休息,休息好抵抗力就会增强,病就会渐渐好起来。

到了下午,他已经睡了四个小时,要吃药了,她才把他扶起来先探热,体温好像退了一点点,还有三十九度八。她喂他吃新买回来的消炎退烧药,还喂他吃了两口粥,但他吃不下,只想睡觉,她摸摸他的背脊好像有点湿,冒汗是一件好事,出汗就会退烧。她用乾毛巾为他抹乾了汗,想把他扶到床上睡,但他身上的衣服实在太脏了。

「阿诠,帮你换件衫上床瞓!」

嘉诠的衣服行李本来就寄存在她这里,她随便挑了一件长袖汗衫和长裤,一手扶起他的身体,一手帮他解纽扣。她看到他结实的胸肌时,忍不住用手摸了两下,去年台风夜虽然曾跟他胸贴胸,但没有看得这麽真切。换完上衣要换裤子了,而他还在沉睡,身子放软迷迷糊糊的任人摆布。她伸手解他裤带时犹豫了一下,脱男人的裤子?她从未尝试过,即使是丈夫的裤子也是他自己脱的。可是不换嘛,嘉诠的裤子实在太脏了,会弄脏她刚洗过的床单。她稍为犹豫还是把他裤子给脱了,她别过脸不想看他重要部位,但眼尾仍然扫过了他下身的一片黑毛。替他穿裤子的时候眼睛又不能不看着穿,也就自然而然看到他那话儿,那话儿小得像一段短短的煮缩了猪粉肠,斜斜搁在一堆黑毛上,完全不起眼。她匆匆替拉上长裤,扶他到床上,轻轻放下,让他睡个够。

傍晚,她自己吃了饭,温好了粥,嘉诠还在昏睡,她摸摸他的头,温度似乎退了一点,汗衫也湿了,特别是背部湿得很厉害。到时间吃药了,她轻轻拍醒他:

「换过件衫啦!唔好再冻亲!」她帮他脱掉汗衫,换上一件乾净的。他还不大清醒,昏昏懵懵任她排布。

「探吓热!」探热针已塞到嘴里:「退咗啲烧,饮多啲水」她把温开水递到他口边,他口很乾,一饮而尽。

「吃药!」她再递过一杯水和数片药丸,他接过来逐粒放到口里吞下,他的体温降到三十八度二,她心里感到宽慰多了。

「我瞓咗好耐了?」也许睡足了,也许因为体温降低了,他觉得精神多了,头脑也清醒多了。

「瞓咗(睡了)八个钟!」

「依家(现在)几点钟呀?」嘉诠清醒起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半睡在床上,马上坐直身子。

「晚上七点半!」

 

「咁我走了,唔好意思,滚(打)搅晒!」他挣扎着想起来。

「走?你走得去边呀?你发紧烧呀,仲系(还是)三十八度二,睇(恐)怕仲要瞓几日!」她轻轻扳倒他的身子,让他倚在床背上。

「多谢晒!呢次若果唔系得你相救,真系唔知会点?头先我真系一啲气力都冇,真系会仆低!」嘉诠约模记起摸上宁姐家的情景。

「吃碗粥啦!」她不回应他的话,从厨房端来一碗白粥。

「都唔肚饿!」

「吃多少,若果一啲都唔(不)吃,冇(没)力㗎!」她拿汤匙要喂他,他接过来,自己吃了大半碗。

「点搞成咁㗎?」

「讲来匹布咁长,呢次逃走返来比偷渡仲(还)辛苦!」嘉诠把他怎样被军犬咬住,怎样逃跑回来的粗略地讲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瞪大双眼,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睡足够了,林嘉诠已不觉得那麽疲累了,他们断断续续聊了两三个小时,嘉诠又觉得有点倦意,眼皮渐觉沉重,又够钟吃药了,宁姐把药丸递给他说:

「吃完药瞓啦!慢慢退烧就好嘅了,我去冲凉先!」她说完便出去,嘉诠身子滑下床上,不一会又沉沉睡去了。

 

也许水喝得太多了,林嘉诠半夜尿急醒来,他触碰到身旁柔软的女体,他知道是宁姐,他原以为宁姐有另一张床睡觉,没想到她就睡在他身边。宁姐睡在他身边也不是第一次,但环境不同,那时是在人杂的工地,而且隔着蚊帐,此刻可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躺着不动,不知起身好还是不起身好?敝了一会,忍不住翻了个身。宁姐也醒了,她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俯身摸他的头额,半个胸脯搁在他胸口上。他感到一团柔软肌体的压挤,他再转一个身,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

「你都醒咗!烧好似退咗好多!」宁姐并不移开她的胸脯,仍用手肘撑起身子俯视着他,虽然在黑暗中,他却感到她眼光的闪动。

「我尿急!」

卡一声,宁姐开亮了灯,坐了起来:「厕所系呢边!」她要扶他上厕所。

「唔使,我自己得了,精神咗好多了!」上完厕所嘉诠回到原位躺下。

「瞓啦!休息多一两日就冇事了!」宁姐拉熄了灯,翻过身来,摸着他的头额和面颊,摸着摸着,不一会手停了,她睡着了,可是手还半抱着他。反而嘉诠睡不着,想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但毕竟在病中,发烧未全退,他没法思考,不多久又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宁姐已煮好早餐。

「探吓热先!」宁姐见他醒来又把探热针塞到他口里,探热的结果是三十七度七,又降低了一点。

虽然依时吃药,尽量多喝水,频频小便,但下午体温又升回三十八度二,人也觉得疲倦起来,嘉诠又昏昏睡去。翌日早晨林嘉诠醒来,人精神多了,宁姐不在房间里,他摸索着起身,宁姐也闻声进来了:「好啲嘛?」

「好似好咗好多,仲觉得有啲肚饿!」

「知肚饿系好事,探完热先吃粥!」她又把探热针塞进他口里,二三分钟後拔出来:「退晒(了)烧,系三十六度半。」林嘉诠接过温度计来看,真的只有三十六度半,如果不再反覆病就好了。

他吃着白果粥,觉得很可口,味道很鲜,鲜中带一点淡淡的甜味。

「廿四小时体温唔(不)再升,就好返晒(全好)了!」宁姐欢喜地说:「等阵(会)你返回房,自己唞一唞(歇一歇),唔好开门,即使有人按钟或者拍门都唔好理,我出去买餸!」宁姐出去约摸一个小时就回来,林嘉诠觉得很精神,喉咙不痛,没有鼻水,他也相信自己的病是好了。虽然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但不觉得闷,两人也可以聊聊天,宁姐替还买《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回来给他看。

中午嘉诠已不想吃粥想吃饭了,晚饭时宁姐弄了梅菜蒸鲩鱼,很香,鱼和梅菜都很香,他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饭。

「宁姐,我想冲凉,好耐冇(没)冲凉了!」晚上临睡前嘉诠对她说。

「同你量体温先!」宁姐又为他量一次体温,是三十六度八,整天都很稳定:「冇(没)发烧,但唔冲得凉住(还不能洗澡),我煲热水畀(给)你抹抹身就得啦,唔好再感(冒)亲!」

当晚两人仍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仍然是睡同一个位置,嘉诠睡内宁姐睡外,宁姐很快睡着了,嘉诠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左侧挨贴着温暖柔软的女体,他有点怕,因为他再次感到女体的诱惑,像在白蕉河堤上那个夜晚,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他有一股冲动,想触摸那柔软的胴体,他转身侧睡,像不经意地把手搁在她的小腹上,她没有反应,仍然轻轻地呼吸。他的手在小腹上停留一会,终於忍不住向上移,移到了她的胸部,手心盖着突出的乳头。她胸部很丰硕,一只手盖不过乳房的一半,他的手搁那儿,她仍然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他慢慢挪动手心,隔着衣服轻磨她的乳头,不一会那粒突出物慢慢变硬了,硬得有点儿顶手,他也很兴奋,勃起的阳物顶着她的大腿。突然她撩起上衫,袒露出两个硕大的乳房让他尽情抚摸,还伸手握住他的阳具:

「点解变咗咁大嘅?」

「我都唔知呀!」他说着便腾起身子伏到她身上,吮吸她的乳房。

「哎……呵呵……哎哟……」她兴奋得呻吟起来,双腿不断地互相交叠,而握住他阳物的手却捏得更紧。

他把两边乳房都吮吸一会,自己也兴奋得不能自已,伸手摸她的下体,当手触碰到她下体时,她抬起臀部一下子就把裤子脱掉了,他摸到一手湿濡。

「快啲!」她解开他的裤头,他也一下子就脱掉裤子,跨上她的身体,吱的一声便进入体内,像细雨春泥,滑不留痕。

「呵啊……」她叫了一声,抬起了臀部,猛力摇动,不久更大声地叫起来:「唷唷…唷…噢噢…噢…」下身像磨坊那样在磨转,还抬起头来索吻,把他的舌头吸进嘴里吮吸着。

他顺应着她的需索推拉冲刺,脑子已无法思想,全部神经线都集中到那几寸的地方,浑然忘我。不一会他终於忍不住,弓起腰身高频率地猛力冲刺,一、二、三、四、……冲击将近一百下,终於崩溃了,亿万子孙进入她身体的深处。她挺起腰身迎合着,当他溃败的时候她弯起双腿用力夹紧他的腰身,不让他退出来……

「对唔住(不起)!」他从她身上退下来时候,不自觉地说了这麽一句,不知道是认为自己表现不及平时,未能令她尽兴,或是自己侵犯了她,对她不起。

「唔关你事,系(是)我自己想要嘅!」她起身清理被褥和下身,还用温毛巾抹乾净他的阳具,然後紧抱着他睡下:

「快啲瞓,要好好休息!」

可是他还未睡着时她自己却睡熟了,抱着他的手也慢慢松开,也许她花耗的体力也不少。男女的情欲是奔腾的洪流,理智只是一条薄而脆弱的泥堤,如果你不想泥堤被冲垮,就得与水隔离,不让洪流接近。一旦接近了,肌肤摩擦厮磨了,理智的泥堤很快会被冲刷得溶解崩溃。

毕竟刚刚病愈,毕竟是消耗过体力,宁姐睡了不久嘉诠也睡着了,睡得很甜很深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照得房间十分明亮。男人早晨勃起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射精过後的翌日,勃起更加坚硬。嘉诠又伸手抚摸她丰硕的胸脯,轻轻拧捏她的乳头把她弄醒了,她吻了他的脸颊,当他伸手要抚摸她阴部的时候,她用手把他的手紧紧捉住,不让他动。

「身子要紧,你啱啱(刚刚)好!」她在他脸上唇上不停地吻着,然後突然起床漱洗,做早餐。

嘉诠懒洋洋地摊在床上,他原本觉得自己昨晚表现得不尽满意,想展现实力给她看,但她说也是对的,身体要紧,病後不宜过於纵情色欲,反正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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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