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亡二十多年来深爱着的第二祖国,曾被誉为“世界的良心”的瑞典,一块自由和平的绿洲,在美国新总统上任之后,突然成了众人激烈讨伐的“罪恶的渊薮”。除了川普本人以假消息无理指责瑞典,其跟随者加油添醋之外,中文网络早就充斥瑞典成了“强奸圣地”之类的谣言,还有对接收难民的“欧洲白左”、“圣母婊”之切齿辱骂。

这些众口铄金的可怕指控,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诬陷?二战后,国际社会为抗衡野蛮而建立的新次序,所倡导的新的价值观,今天正在遭到破坏。人们是否还有一点现实理性、历史视野与人道价值观,去认识当今欧美因难民问题而发生的严重危机?

@ 那年我被联合国难民署送往瑞典

1993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作为配额难民,拿着联合国难民署给予我们的庇护证明,从香港来到白雪皑皑的瑞典。很快我们就被安排读瑞典语课程,之后我找到了做中文教师的工作。因为一直有中国“LS情结”,总盼着能有回国尽力的一天,我在流亡十五年后才无奈地加入瑞典籍。
那是令人热泪盈眶的时刻:广场上,带着瑞典国旗蓝黄两色的气球缓缓升上天空。市政厅里,政府官员表达对新公民的热烈欢迎之后,瑞典人为我们跳起了传统民族舞。“祖国”一词,在那天给予我新的意义——自由之所在、人们相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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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各国移民与难民一同入籍瑞典的那一天,心怀感恩的我,想起美国自由女神像底座的诗句:“把你/ 那劳瘁贫贱的流民/ 那向往自由呼吸,又被无情抛弃/ 那拥挤于彼岸悲惨哀吟/ 那骤雨暴风中翻覆的惊魂/ 全都给我!”

无论在瑞典求学还是工作,我都有机会接触来自世界各国的移民与难民。在我任教多年的母语中心,教育局开办了三十几种外语课程,我因此有来自穆斯林国家的同事——阿拉伯、土耳其、伊朗等各种语言的教师。说实话,我从未感觉 到那些温和穆斯林知识分子与我有什么不同,甚至觉得他们比我更聪明,更容易掌握瑞典语,因为在历史地理上,阿拉伯国家与欧洲唇齿相依。

我们曾邀请年迈的图书馆退休馆员约瑟夫来家吃中国饭,他的故事始于二战时的奥地利,一个三岁犹太儿童被瑞典家庭收留的历史。曾有一个叫马兹的学生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是早年被瑞典收留的六万芬兰战争儿童之一。除了活生生的现实,我还从书本上了解瑞典最光辉的人道救助历史,例如,外交官瓦伦贝尔在二战时拯救了十万匈牙利犹太人。还有西德前总理勃兰特,他在二战时到中立国瑞典避难并加入瑞典籍,于1971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然而,这个被称为“人道之光”的国家到了2015年,其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巨大的难民潮席卷欧洲。出于悠久的人道主义理念与责任感,才九百多万人口的瑞典,竟然在一年内接收了十六万难民,这使国家在社会管理与公共服务等方面遭受极大的压力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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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茉莉在母语中心为移民教师维权成功

@ 欧美接受难民都是慈善救济吗?

在川普及其支持者看来,欧洲国家接受难民是一种纯粹的慈善救济,是白左“圣母婊”为显示其好心所做的坑害本国的坏事。以川普们的视野和心胸,他们只能看到瑞典和德国做慈善的这一面,看不到更深更广的历史现实因素。

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美国收紧了移民政策,数百万犹太人被抛弃,任由他们在欧洲遭 迫害。众所周知,后来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于是在1950年,一个负责保护难民的机构——联合国难民署(UN Refugee Agency)在日内瓦成立。1951年联合国通过了《难民地位公约》,善待难民成了战后文明社会的共识。

毫无疑问,凡缔约国都有义务遵守“难民地位协议”。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认识难民的产生的前因后果。前不久法国总统候选人马克隆表示:法国过去在阿尔及利亚殖民,犯下了“反人类的罪行”。这就说明了当今欧洲穆斯林移民的一个来源——来自殖民地附属国。至于来自非洲的黑人移民,则源于更早的欧美大西洋奴隶贸易。

当西方工业革命需要大量劳动力时,欧洲国家从其殖民地引进移民。例如,英国与法国都曾以阿拉伯人填补本国底层工作的空缺。一些欧洲城市如巴黎郊区,因此聚集了不少背井离乡前来工作的穆斯林移民。在现代人权与平等制度建立起来后,欧洲国家大都善待移民,采取了多元文化政策。

即使没有参与过贩奴、殖民与战争,无辜的瑞典也有急需外国劳动力的时候。瑞典老人告诉我,六、七十年代工业化时,企业主不分昼夜地守在机场,等候来自土耳其的劳工。那时经济增长,瑞典几乎没有失业率。社民党首相一高兴,不但给予移民很好的福利,还决定给所有移民子女开设母语课,以报答移民劳工对瑞典工业化的贡献。但后来科技发展,使欧洲不再需要太多底层劳工,文化较低的穆斯林移民及其子女陷入失业困境,因此产生伊斯兰极端化的温床。

至于近年来令欧洲无法招架的叙利亚难民潮,其源头与美国总统布什发动的反恐战争有关。九一一之后为了挽回美国人的安全感, 华府打垮了萨达姆,击毙了宾拉登,但却间接制造了一个更为恐怖的组织ISIS。由于中国和俄国在联合国多次否决叙利亚问题决议,导致战争无法结束,叙利亚文明古国在战火中变成一片废墟,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潮水一般涌入离他们最近的欧洲。

@ 二战后建立的人文价值受威胁

在川普和他的支持者眼里,难民都是一些前来西方骗吃福利的乞丐,是图谋不轨的伊斯兰恐怖分子,而我认识的穆斯林难民大都是有尊严爱和平的人,他们也是伊斯兰恐怖分子的受害者。在我居住的城市,我亲眼看到一些曾把自己包裹在黑罩袍中的穆斯林女性,后来换成色彩鲜艳的轻盈头巾,有的甚至不戴头巾了。毕竟女人都是爱美的。不少难民在祖国原是有事业有家产的,因战争倾家荡产背井离乡,北欧梁园虽好终非故乡,他们心中有很大的失落感。

我曾与一位阿富汗作家在图书馆会面,听他谈如何在异乡用阿富汗语写作,以及他的父辈学者所研究的中亚历史。他还告诉我,美国的反恐战争如何摧毁了他一家的生活。这使我认识到,即使是正义战争,也不能让平民付出极大代价而不负责。近年来,阿富汗人不再被欧盟视为符合难民资格,一些即将被瑞典遣返的年轻人选择了自杀。

茉莉3还有一些来自非洲的教师同事,他们的家乡因全球变暖而干旱得连动物都无法活命,每天都有偷渡的非洲难民淹死在海里。地中海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工业化国家的温室气体排放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这一切深重的人间苦难,是川普与他的支持者不愿看、不屑看、也绝不会承认的。他们只渲染伊斯兰恐惧,只宣传说穆斯林要淹没基督教国家。我不否认伊斯兰极端分子对欧洲的威胁,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用理性与数据说话,不要故意放大问题。

例如,前些日子川普讽刺说,他的朋友不愿再去有恐袭的巴黎度假,被法国总统以美国枪支自由流动产生的扫射案予以反击。据白宫统计数字,美国每年约有3万人死于枪击,比欧洲国家因遭恐袭死亡的人数多得多。前瑞典首相卡尔·比尔特说:“去年,光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谋杀案就比整个瑞典的谋杀案多出近一半,真糟糕。”

又如瑞典的强奸案,我的朋友张裕博士在驳斥美国之音何清涟误导读者之文时,指出了瑞典强奸数字“虚高”的原因。首先是作为世界女权最高的国家,瑞典的“强奸”定义过于广泛,纳入了婚内强奸与性骚扰。其次是统计方式很特别。何清涟引用的只是瑞典警方公布的“报案”数,而非定罪数。如果按一般的计算法,瑞典实际的强奸犯罪率不如美国高。

这种种谎言、歧视以及“另类真实”,在我看来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一样可怕,它让人们失去对难民的公正心与同理心。极右政客们在谎言的烟幕下,唆使纵容人们去歧视排斥多达人口十五亿的穆斯林,并推卸西方国家对世界应当承担的责任。

川普企图破坏的是二战之后西方建立的新的人文价值观,例如平等人权、环境保护、反对一切形式的歧视等理念。他无视《联合国宪章》以及包括难民法的各种国际法规,甚至威胁到联合国存在本身。联合国是美国前总统罗斯福所建立的战后世界秩序,现在被川普置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正如新任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所警告说:“忽视人权是一种疾病,它正在世界的东西南北各个区域蔓延。”在深具基督教人道主义精神的瑞典遭受诬陷时,我发现人类有一种黑暗冲动本能,表现在对真善美的厌恶,对平等公正等价值的仇视。我所敬佩的美国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宣称:“西方的生存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竞争,它现在,并且一直是,一个道德上的竞争。”“只要善意和富有勇气的人们拒绝失去对西方的信心,它就会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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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香港《动向》杂志,发表时有删节,这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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