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

你好!

原谅我迟迟没回信,我在想该怎么回、说些什么?

我们的想法看来有出入。我以为“不该如此远去的身影——高尔泰”跟“八十年代美学之争”是两个专题,内涵、外延相差很大。我原以为我跟胡继华分担了不同的选题,现在看来不是那样。胡继华做了大量工作,而“八十年代”我几乎没着手。我认为“高尔泰”专题更敏感、更尖锐,同时鉴于他的被遗忘,推出专题也更有必要性,更容易引起读者注意。除非在推出时会遇到阻力,我是编辑的话我先上它。先“攻坚”,再从容准备另一个,如何?

我以为,把两个题目揉起来,会费力不讨好(为求全而冲淡主旨);也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这段时间,我时间都用在学英语上)。还有一点,我个人不是很有干劲。你来信中建议我们(我、胡继华)“打破门户之见”,我想你怎么会有那个印象?胡继华是诗人气质浓郁的人,我呢,虽然表现得比他平和,但对自己认定的东西还是坚持。一个人定见太深、表现得出格,在他人看就有“门户之见”之嫌。但我想,你有那个印象跟你对“八十年代美学”了解不多有关。

八十年代为什么有美学争论?原因首先是社会学、社会心理、精神方面的,其次才是(美学)学科本身的。不把握这一基本点,做任何枝节梳理都会不得要领。比如你很难理解,为什么与美学没有直接联系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那时竟成“圣经”,而人道主义、“异化”那些问题的讨论居然引起轩然大波。看不到这个“上下文”,想就美学论美学,可能会非常隔膜,也不能对那段历史(社会史、精神史)有中肯的体认和评价。此前你曾寄来一位年轻朋友的文章,涉及到八十年代哲学美学,我看后无话可说,就没有回信。不是说那位朋友用功不勤,而是说他引了许多材料却“枉费精神”。比如,他批评“他们的马虎处”两点:其一、以为美学就是谈美的;其二、挪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建构美学。我记得萧兵写过论述“羊大为美”的文章,此外哪些“他们”做过类似的文章?忽视“丑”范畴?我的学位论文是“丑学”,自认为了解一些情况。第二条批评更用不着说,只能说他对那个时代太隔膜、不能“识其大”。文章中有些话我也看不懂,如“高尔泰、刘纲纪在当时虽然被目为异端,但他们也得为这种结局负一定的责任”,他想说什么?

我想,立意回顾“八十年代美学之争”,不言自明的前提是它有意义。且这个意义很大程度上超出“美学”学科本身。说到八十年代美学,人们习惯把李泽厚、高尔泰并称,认为他们是同一“重量级”的。确实就知名度、影响而论,我认为可以那样讲,准确讲可能李的影响、知名度大于高;但是,如让我“判教”,我不会以“名气”、见报率之类论英雄。何必那样?!历史关注是为了现实关注。而且就当时说,我认为李的影响、知名度大,一半当然得力于他的文章,另一半得力于他所处有利位置。李处于中心位置、有利地形;而高呢,先在兰州、后在成都,费了很大劲也没去成南大,他处处受到排斥打压。两人境况悬殊如此,可人们评价却差不多,原因何在?我想简单地说,高先生的理论原创性、深刻度、“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学术品格确实为李泽厚等所不及。僵化如蔡仪,他可以同朱光潜争、跟李泽厚争,但对更“出格”的高尔泰他却不(不屑?)争也无法争,这不是偶然的。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基本前提。应看到这些。有事实判断,有价值判断。基于事实判断,我不否认有些历史人物名气大、影响大(如美学家李泽厚、评论家刘再复、作家王蒙等,他们精神品格、“段位”差不多;事实上他们要相互援引、支持);这样讲不等于我认可他们这些人思想如何深刻、学术如何深邃、作品如何能传世。而就价值判断言,我个人认为相对边缘的其他人更有价值,精神段位更高,学术贡献也大。——这些,十年后当能看得更清?

我说,李泽厚等“所处位置”如何,没说到他们被官方认同。其实这是不能回避的,他们起码一半是被官方认同的。易言之,他们影响大、名气大不仅因他们是“精英”,也因他们是被官家接受的精英。这是历史的细微处、微妙处。在解读历史时,不能忽略它,它绝非可有可无的参数。因为,它不仅能说明历史人物的“影响”为何大,也帮助人们认清那些人物思想中内在的质素。(李泽厚至今称“新马克思主义”,而高尔泰呢?王若水先生一篇文章中说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我认为是郢书燕悦。原因此处不能细表)有没有“解释学”、“接受美学”的因素?有的,但即使从那个角度也不能回避历史做了怎样的交易。官方无疑是实用主义者,可他们并不糊涂。他们清楚辨“敌我”、精明搞“统战”。虽说八十年代本身是一个长时间段,官方内部也有“左中右”差别,但一些大的界限他们是不含糊的。比如,政治领域能容忍严家琪却打压魏××,诗歌领域能接纳北岛但排斥黄翔,其他领域何尝不是如此:同为“有争议”、“精英”,在许多人看法中“重量级”差不多,王蒙当了部长,刘再复当了所长,李泽厚当了人大代表,高尔泰如何?你可能不知,他连硕士学位授予权都没有(我们的学位是从川大申请的)。我不能说太多,只想说面对历史这出热闹剧,“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让我把许多活跃人物一视同仁确实很难。我是高尔泰的弟子,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作为比较较真、比较死心眼的书生,我做不到“世间美恶俱容纳,始知佛法浩漫漫”。原谅我,虽然我不认为“原教旨”;虽然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人变了许多,包括我。

透彻点说,没有“客观”,这世上没什么“客观”。对话不过求得“视界融合”,视界能否融合、融合多少是不能预期的。“正是理论决定着我们能观测到什么”。极而言之,说别人“主观”只有佛祖可以,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不过是以一己之“偏”指责别人,实际上想要别人向自己靠拢(也可能他不自觉)。学者何为?他看问题应该比常人“客观”、“全面”,不像一般耳食之徒或“信徒”。但学者也比常人更见“真”,学者也要面临“思”与“信”问题。而且越是自觉的学者越有他的“基本公设”。“基本公设”不可说,像爱因斯坦“光速”概念不可说。古人说“不诚无物”,话到此处半句多啊。为什么不正视它?为什么不正视“价值”?如果说价值是“狐狸尾巴”,它如何能瞒过识者的法眼?它又如何不对后世迟早显露出来?话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所有的史书(亦即人们对历史运动的认知)都不是唯一的、最后的版本。就一部“八十年代美学思想”而言,别人有别人的角度、别人的认知(同一人在不同时期可能不同),从而形成不同的版本;让我写,我也会有我的版本。这是很自然的事。要求“破我”,我难以产生那种工作热情。

说上述话,因为你“打破门户”的建议使我踌躇,使我感到应该认真答覆,能沟通多少是多少。我的主张是,关于“八十年代美学之争”,要不,你另找相对超然的人去做(尽量避免隔膜);要不呢,作为编辑你不能有太多“先见”。对话是不同版本互相参校,而不是以在先版本纠正后起版本。没有唯一的版本,只看是谁在发声?身处北京,你可能听的更多是“强势声音”(胡继华跟我说,北京的学院不喜提高尔泰),你可能以为那些是与“门户之见”无关的“客观”。这种情况我理解。何况事实上现在书刊市场占有“份额”大的,也还是那些强势者的版本。一个不争之实是,尽管“江山代有才人出”,九十年代后许多人淡出、逃亡,比较而言各人情况还是不同的。比如李泽厚的书照样在出(好几本,《浮生论学》一书对他的人民币稿酬有披露),高尔泰呢?一本都没有。据我跟这边出版社的接触,“高尔泰”一名字就是洪水猛兽。所以,胡继华写《不该如此远去的背影》确实是有感而发,我主张在网站推“高尔泰专题”,也是有感而发。我们确实有急切感、痛感啊。

先推“不该如此远去的身影——高尔泰专题”吧,现有文字、图片够了。何须求完美,推出再说,抛砖引玉。饭一口一口吃,其他选题下一步再说。历史从来少公正,这年头更盛行“赢家通吃”。传统媒体不说了,互联网不该是传统媒体的电子版。网站可以在争取公正、自由方面有作为。如我是编辑,我会拒绝面面俱到、锦上添花,而自觉别出机杼、雪里送炭。你以为?

李亚东

2002年1月12日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