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94、95年吧,一夜间“说不”流行。以前人们见面,问“吃饭了没有?”文革中人们到处晃动“红宝书”,而现在,人们见面总关切地询问:“今天你说不了没有?”

有人说这是觉醒,我觉得大谬不然。

人有时应该说不。就像成长期的孩子,到一定阶段大人干什么他都“不要不要”。因为他想独立,想自己走路。抱着的想站起来,站着的想跳起来。更不要说那些跪着的了。对他们来说,由说“是”到说“不”是一种进步,是自我意识的积极觉醒。马克思曾讲,“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跪着,站起来吧。”如果作不到这一点,别说什么“独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了,连成人都不是。

但是,“不”也并非什么万应灵丹。当“说不”成为表演台词时,甚至无异于安乐死。我一再吃惊地发现,最是那些跪着的人热衷于“说不”。——但不是对“下跪”说不,而是对可能改变下跪的一切说不。如有好心的人劝他“不要下跪了”,他就清脆而坚决地说“不”。有意思的是,这时旁边的人总要起哄,说一声“不”是时代性的“独立宣言”。究竟是不是,只有天知道。

有一种奴才万劫不复,记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曾如是说。

“说不”其实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对谁说不?在什么情况下说不?而且,是否觉醒就意味着“就是不、就是不”,而不是“啊,是的”?

听说这样一则故事:一位人称“黑马”的批评家,很久以来天马行空、我行我素。有次,朋友们请他去一个场合。先是喝酒,喝完酒每人“发”一小姐。他不干,朋友劝他“体验一下”。他还是不干,朋友开导“现在都这样”。他依旧不从。大家干脆把他关在屋里,非要拉他下水不可。“黑马”火了:“你们太不像话了!哪有这样强迫人的?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

我欣赏“黑马”的做法,那是真正的独立人格:横截众流,师心自用,立定自身,堂堂正正做人。值得一提的是,真是这位看似潇洒不羁、“独善其身”的批评家,经常喜欢“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什么?他的解释是,民胞物与、息息相关,世间没有多少事真正“与己无关”。除非你心如木石、熟视无睹,或者像鸵鸟,因恐惧而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

我想,他做得对。该说不时就说不,该承当时就承当。前者出于公义,后者出于爱心。有所不为而无所不容,这应该是“说不”的真义。相反的情况是,把“不”当盾牌,该出手时不出手;或者像矮子看戏、人云亦云,既无力进取,也不能克制自己,于是美其名曰“怎么都行”,譬如:向天理良心说不,向人类公认的价值准则说不,向文明社会赖以存在的根基说不,却不愿承担基本道义责任,“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

遇到这样的人群,我的心情就很坏。一旦“说不”成为我们的习惯,谁也难保有一天命运女神不会对我们说“不”。说不声声里,懵懂又一年。唉。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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