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一位好心的大娘把蹲在大树后,头歪斜着依偎在自己双臂环成的臂圈里,似睡非睡的孟慧从过度悲伤中唤醒的时候,那支潮水般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早已经远去。大娘看到孟慧面如菜色,神色悒郁,以为她患有什么疾病,说:“这位大妹子,前面不远有一家医院,要不然我带你去瞧瞧?”孟慧急忙摇头说她没有病,只是一时的头晕。她谢了大娘后便往家中奔去。此时,她除了为徐良担心外,又惦记起她的两个儿子来了。

她本来走的是条大路。但离造纸厂不远的时候,她发现路边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有的还把手藏在腰部,对着她指指点点。孟慧是造纸厂附属中学的校长,她的丈夫又是当地的大名人,她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识她。这些心领神会的小动作让孟慧突然意识到现在形势的严峻性。显然,对她不利的因素占上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再生出个好歹来,孟慧决定走没有行人的田间小路,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趁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慌然越过马路边已经干涸的水沟,又横穿了一片地瓜地,再经过一片绿油油的菜畦,然后沿着厂长楼外的围墙,从后面绕到了前大门。

说来十分凑巧,当孟慧跌跌撞撞走到与围墙相连的前大门的时候,大门竟然四开,传达室的老师傅也不在。孟慧心中暗喜,正合心意,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现在这个狼狈样子。她东瞧西望见四周没人,便像做了坏事似地低着头蹑手蹑脚溜进了她家住的那栋小楼里。

来到自家门口,看到眼前的景观,孟慧就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直冒火星,同时吓得心惊胆战。要不是孟慧及时把双手扶在了墙上,重重地摔一跤在所难免。只见她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大木门上到处都留有被铁器或石砖砸过的裂痕,尤其是门的下部分,非常牢固坚硬的厚木板被硬硬地砸开了洞,正咧着大嘴无声地哭泣。

孟慧依在墙上缓了口气,定了定神,然后轻轻一推门,就听到“吱溜一声,门开了。孟慧赶紧小声叫着她的两个儿子的名字,几遍喊过去没有人答话。整个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掉进了枯井里。”难道两个儿子不在家?“孟慧茫然若失。当她走进了前厅,眼前的景观吓得她毛骨悚然。桌子和椅子全都被掀翻在地,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一看就知道它们是来自茶盘,茶杯和茶壶,头顶上的电灯几乎接触到了地面,电线也从天花板上扯了下来,就连徐良心爱的那几盆兰花也被摔在了地上,花土撒得满地都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花根也早已经干枯。孟慧急忙走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面惊恐得令人心里发麻。床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掀在了地上,三扇门的大衣橱的橱门被砸开,中间的长镜子也被砸破,里面的东西被扬了一地。位于墙角的那个笨重的衣柜也倾颓在地,衣柜上的抽屉全都被拉开,里面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东西撒了一地。衣服被扔到了经过蹂躏的床上,扔到了被砸开的正在放声大哭的箱子上,就连两个大开的木制方窗顶部窗格上也挂满了衣服。原本在墙上挂着的她和徐良的结婚照也不知道被谁拿下,狠狠地摔在地板上,上面还印有带着泥土的脚印。

孟慧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傻了,她坐在床上,把仅存的那点眼泪一撒而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先是有开门声,然后传来了两声带着惊喜的喊叫:“妈,你回来了?”显然孟慧的两个儿子看到了妈妈放在走廊上的旅行袋。再往后,当这两个孩子发现了坐在床上正在发呆的孟慧的时候,脸上顿时浮出了笑容,跳着跑过去,不容分说就扑进了妈妈的怀中。孟慧不由自主地摸了几下徐岩和徐笑的头,一股母爱的暖流突然把孟慧的心田填得满满的,并神奇地把孟慧刚才丢掉的灵魂也呼唤了回来。此时的孟慧已经没有眼泪了,而她怀里的两个孩子却委屈地嚎啕大哭。他俩一边用手摸着眼泪,一边争抢着把家中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他俩还告诉妈妈那些“强盗”临走时衣兜里都鼓鼓囊囊的,徐岩还亲眼看见一位长着一只大头的黑胖子得意地把妈妈戴过的金戒指揣进了口袋里。

真让孟慧猜着了,眼前发生的不是盗匪干的,而是那个可恨的孟大头带着几位工人在昨天中午抄了孟慧的家,并且连打带骂地把徐良带走了。

当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后,孟慧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也就是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已经把刚才杂乱无章的家整理得井井有条。孟慧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她又用了一个小时,竟然在餐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两个孩子高兴地连手都顾不上洗,下手就抓,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因为他俩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哩。孟慧在旁边看着看着禁不住开怀地笑了。这几天来孟慧除了伤心就是伤心,高兴对孟慧来说真难啊!

此时,对于孟慧一家人来说,原先死去的世界又复活了。风儿开始低语,小鸟开始欢唱,大杨树梢上传来了蝉鸣,就连躲在天花板一角的蜘蛛也开始“闲庭信步”了。

吃完饭后,孟慧的心思不由自主地跑到徐良那边去了。她琢磨着那些红卫兵斗了徐良一天了,该消气了,一定也累了,不会把徐良继续扣压在工厂里。不过,孟慧一想到事情坏的一面,心里便开始害怕起来。万一这些不讲理的红卫兵不让自己的丈夫回家那该怎么办呢?打电话找徐良的战友想想办法?不行!他那些战友一个个都是当官的,估计这时候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么打电话到北海舰队找他的老上级出面帮忙?也不行!一方是军人,一方是工人,隔行如隔山。孟慧突然想到了公安局,市北区公安局的付局长老方是徐良的老部下。在这次运动前,每逢过年过节,徐良就把仍然是单身的老方叫到家里来又吃饭又喝酒的,何不打电话找老方想想办法?想到这里孟慧的眼睛为之一亮。她二话没说转身就冲下了楼。到了传达室后,孟慧还真把给老方的电话打通了。孟慧万万没想到,老方竟然给孟慧唱起高调,讲起政治课来。老方在电话那头说徐良现在是走资派谁也救不了他,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他还说应该让徐良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重新做人。当时,孟慧听到老方说的这些话人都呆了。这是从前那个和徐良出生入死的老方吗?运动一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陌生人了。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隔肚皮啊!

孟慧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她实在想不出把徐良从工厂里救出来的好办法。最后孟慧一咬牙决定亲自出马。如果等到晚上,徐良还不回来,她豁出去了,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孟大头要人。孟慧想孟大头是她的老乡,更何况她曾经在关键时刻帮助过他,求他放过自己的丈夫,这点面子他不会不给吧。其实,这会儿孟大头和他的两个儿子正四处寻找孟慧哪。如果孟慧去找孟大头那简直是自投罗网啊!

夜幕已经降临,但孟慧期盼的丈夫仍然没有回来。在孟慧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找孟大头的那一刻,就听到从大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孟慧心中一喜:“是他。”孟慧竟然在一瞬间麻利得像只狸猫,噌的一声就跳了起来,三晃两闪人竟然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口,并在刹那间把门拉开。这时,在楼梯的转弯处出现了徐良的身影。他头顶上的高帽子没有了,但胸前还是挂着那个大木牌子,正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梯。他的身后跟着张付书记,胸前也挂着大木牌子,也是一副惨样,双腿沉得也仿佛灌满了铅。

当徐良看见孟慧时,在他那闪烁着痛苦光芒的眼睛里蓦地闪出了惊喜。紧接着,他那铁灰的脸上出现了如释负重般的平静。然而,当徐良看到满脸欢喜的孟慧张着嘴准备说话的时候,他急忙把右手的食指横在了嘴唇上,不停地眨起了闪着寒光的眼睛,脸色也突然变得极其严肃起来,意思是不要出声,隔墙有耳。显然,徐良已经被今天的游街吓破了胆,怕万一孟慧失口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徐良走到自己家门口时,孟慧不忍心看到徐良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走上前正准备摘掉挂在徐良脖子上的大木牌子。徐良紧张地瞪起了眼,赶紧用手阻止了她,小声说:“现在不能摘,回家再说。”跟在徐良后面的张付书记仿佛听到徐良说的话,对着孟慧直点头,意思是说老徐做的对。现在到处都生着眼睛。

当徐良走进家门以后,便像被人追捕似地赶紧关上了大门,还上了锁。看到曾经是那么勇敢坚强的丈夫被当前的运动整成了这副寒酸样,孟慧心里感到无比的悲伤。

徐良这才发现被工厂里的红卫兵砸烂的大门已经被妻子用木板补好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家也被孟慧整理得有板有眼。徐良心里热乎乎的,他从心里为有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高兴,感到自豪。徐良正愣着,孟慧不容分说把那个大木牌子从徐良的脖子上摘了下来。徐岩和徐笑也从里屋跑出来围住了徐良。徐岩拉起徐良的手,问道:“爸爸,你真是坏人吗?”此时,徐良突然变成了过去那位铁骨铮铮的徐良。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做出了威严挺拔的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儿子,你爸爸从小就参加革命,怎么会是坏人呢?”当两个儿子走后,徐良又回到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仿佛精神上受了刺激似地反复对孟慧说:“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一定是工人们搞错了。”然后,徐良既安慰着孟慧又安慰着自己,说:“要相信共产党。早晚会还我徐良一个清白的。”

过了一会,当徐良的情绪稳定了以后,他才想起孟老爷子,便好奇地问孟慧:“爹回到老家后一切都好吗?”就这一句话,使得孟慧脸上的笑纹蓦然凝固。此时,徐良才惊然发现孟慧的眼圈红得仿佛刚刚流过血,眼袋发黑,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孟慧急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的手绢,还没等到用它擦眼睛,眼泪像露珠一样无声地落在了她的手上。孟慧哭的同时,全身一抖一抖的。她哽咽地说:“爹——回——到——家后——就——得病——死——了。”徐良听罢先是一惊,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手掌根部一滴一滴的流下。徐良和孟老爷子感情非常深,他和孟慧也是在孟老爷子极力搓合下结合在一起的。徐岩和徐笑在旁边听到姥爷过世的消息后,也嘟起了嘴,委屈地哭了起来。尤其是徐岩,他哭了没多久就止住了哭声。然后,他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咬着下嘴唇,低着头缓步走进了他睡觉的房间。儿子奇怪的举动孟慧看在眼里。就在徐良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孟慧便轻手轻脚来到徐岩的房间。她轻轻地把房门打开,只见徐岩坐在床沿上,手里捧着一张相片看着,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流。当孟慧发现儿子手里捧着的是孟老爷子的照片的时候,她不由地抱住了儿子流下了眼泪:“好儿子,姥爷没有白疼你。”

多年以后,在我和徐岩钓鱼的那会儿,他还时不时地把他的姥爷挂在嘴边上。有一次在钓鱼回家的路上,小徐用怀念和深情的语调对我说,之所以他钓比目鱼经常得手,都是因为他的姥爷,是姥爷手把手教得他如何钓比目鱼的。小徐是孟老爷子从小带大的,又受到姥爷的溺爱,他和姥爷亲的程度可想而知。真应了那句话,爹娘再亲,也不如从小养他疼他的人亲。

患难之时见真情,夫妻之间也是如此。那一夜徐良和孟慧在床上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彼此都不撒手了,脸上都带有对方的眼泪。徐良看到孟慧憔悴的面容时心疼,孟慧回忆起徐良挨斗时的惨样就心碎。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这天清晨,徐良和孟慧一家四口正赖在床上不起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咣咣咣砸门的声音。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喊叫:“徐良,你给我听好了。乖乖地把门打开,把你老婆交出来。”孟慧一听,心想:“坏了。这次是冲着我来的。”她急忙穿好了衣服,慌慌张张地就准备去开门。徐良一把拉住了孟慧,小声说:“你先在屋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徐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高喊:“等一下,我这就出来。”

当徐良把家门打开的时候,门外站满了歪鼻斜眼,威势赫赫的中小学生,一个个身穿绿色军装,头戴绿色军帽,前臂上箍着红袖带,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徐良先是一惊,心想:“这些娃娃竟然敢来闹事?”他仔细看过去才恍然大悟,原来老怨家孟大头和几位工人正盛气凌人地站在这些中学生之后压阵呢。

这时,孟大头的小儿子小黑胖子仗势欺人地走到徐良面前,用手掌在徐良胸前猛地一推,说:“你的那位地主老婆哪?快让她出来跟我们走。”

徐良先是一怔,心想:“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连这个小娃娃也敢对我发威。”他刚想发火,只见孟大头瞪着眼睛盯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根短粗的木棍。徐良脑子转得快,心想:“现在只能来软的。”徐良马上把绷紧的面部肌肉松了下来,陪着笑说道:“这位小朋友,你可能搞错了,我的老婆不是地主。”

小黑胖子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只见孟大头的脸上堆起了皱纹,并拧成了凶神般的模样,没好气地说:“不是地主,也是地主的狗崽子。”

“就是地主狗崽子你们也不能乱抓啊,更何况我的妻子是共产党的干部,是中学校长。”徐良发现对这帮人来软的不行,只能用理压他们。

孟大头听罢,嘿嘿一笑,说:“我们抓得就是你家这位校长夫人。据群众揭发她这几年利用校长的职权干了许多反党反人民的坏事。有的群众还揭发你的老婆在过去竟然还敢私通外国,与她的那位身居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哥哥联系。”

“要抓人也得公安局出面吧!”徐良继续和他们讲理。

“笑话。现在正进行着革命运动。抓不抓人我们说了算。再说了,公安局也得听我们的。”孟大头嗤之以鼻地冷笑了几声,还得意地用手抓了两把头发,“如果你再不交人,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孟大头说完便开始用他手中的木帮轻轻打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掌。与此同时,其他的工人和这群中小学生也做出了打人前冲锋陷阵的架式。

徐良一看不妙,马上把两个手掌舞在了他的胸前,陪着笑脸说:“这样吧,我老婆刚刚从乡下回来,正患着病。你们能不能缓一天,让她明天到学校找你们?”

“不行!今天我们必须把她带走。”孟大头凶光毕露。他旁边的几位工人的目光也咄咄逼人。

正在这时,孟慧铁青着脸走了出来。那帮中小学生忽地一下就把孟慧围在了其中,有动手打孟慧的,有用手把孟慧往楼下推的。徐良见势不好冲过去阻拦。孟大头对旁边的工人使了一下眼色。一位身强力壮的大汉立刻跳到徐良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徐良的衣领,就准备下手。孟慧见势不妙,大声喊道:“你们不要打人!我跟你们走。”孟大头一挥手,说:“大家都住手。”然后走到孟慧身边,弓着腰把手往楼下一扬,说:“请吧!”然后孟大头假笑着看了徐良一眼,“这还差不多。乖乖地跟我们走,免得吃苦头。”

孟慧在众人推搡下往楼下走去,并且扭头对徐良说:“你回去吧,没事的。”可怜的孟慧,灾难一场接着一场扑面而来。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