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李如枫开始苦学英语,准备秋季学期参加TOFEL和GRE考试。他打算在大学四年级时,投出几十份入学申请,不管哪个学校录取他都将接受,毕业之后就离开这个国度远走异域。

那个秋季京城多雨,李如枫站在清冷迷蒙的未名湖畔,望着雨丝在湖面编织她的笑容与哀婉,如春风吹过他的清晨,如疾雨落在他的夏日,如秋霜将染就他的白头,如冬雪将覆盖他永恒的归宿。欧阳雪!他把这个名字写了一千遍,白纸上便留下两万五千道划痕,正好是未名湖面雨丝的数目,不多也不少,不长也不短,一刻不停地穿过湖水,好似她针线熟练,上下翻飞,那些丝制的图案花纹与浅蓝连衣裙融为一体,欧阳雪穿在身上站在江南细雨河岸,眺望无边烟柳、麦陇,以及在田埂上飞奔的童年。

那一年李如枫多次去校门口的几间小酒馆。之前李如枫并不喜爱饮酒,更不曾大醉过一次。那段日子他却迷上了杯中之物,每次都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喝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他认为酒和爱情十分相似,商场里陈列着多少种酒,人间就有多少种爱情。名酒是美满光鲜的爱情,至少表面如此,装在青瓷瓶内摆在商场显着位置于聚光灯下示众展览。普通牌子的酒是芸芸众生平淡无奇的爱情,就像母亲从镇上供销社买回的常州白酒,父亲喝得滋滋有味。而苦酒则是失败无果的爱情,四处漂泊无处可以容身。

李如枫觉得爱情不过如此,即使最美满的爱情,也不过人生的一瓶茅台,仅是生命的极小部分。他逐渐恢复了对科学的兴趣,像少年时代那样,跑到通宵教室去学量子物理。他在大学期间既不勤奋也不懒惰,没想过以后靠物理吃饭,只想把学位拿到,然后随便找个工作。现在他沉浸于量子物理,几乎物我两忘,面前只剩一个荒谬奇幻而又精确理性的美妙世界。在那里任何事物可以穷尽所有的可能,他和欧阳雪在某个遥远的世界,在故乡的小村,男耕女织与世无争;而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根本就没有相遇过,或者在落日熔金的城市街头擦肩而过,二人同时忽感一阵莫名的亲切。

这个理论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证实的假说,就像佛教的六道轮回,他却深感安慰。但一想起欧阳雪,李如枫就痛苦地唯有借酒浇愁,什么样的科学理论或宗教教义都无济于事。

第二年一个秋日夜晚,他独自来到校门外一条街道,无意间发现一爿的小饭店,门口贴着“开张大吉特别优惠”的红纸,便信步迈进去,随意点了几个最便宜的下酒菜,要来些劣质老白干,望着窗外的灯影车流,自斟自饮。

忽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是李如枫吧?”

李如枫转头一看,原来是在火车上撞见的陆国远。当日二人一见如故,之后却未有机会再见面。现在偶然相逢,喜出望外。李如枫高兴地站起来大呼道:“是我,陆大哥你好!”

陆国远道:“你怎么在这里喝闷酒?等我拿瓶郎酒过来,那玩意儿不是人喝的。”

李如枫问道:“嫂子好吗?”

陆国远说:“我马上把她也叫来。”

陆国远到北京后,不久做了建筑工人,在海淀区一所大学建图书馆大楼。干活苦累工作时间漫长、每日馒头咸菜不说,他们还老受工头的腌臜气。那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北京地痞,外号“二锅头”,最爱欺负几个身材矮小老实巴交的南方人。有一次让陆国远撞见,他打抱不平,将那二锅头翻倒在地。二锅头骂骂咧咧,回去找人来收拾他,陆国远见一干众人要么胆小懦弱,要么置身事外不愿插手,自己孤掌难鸣,立即逃之夭夭。

之后他与人合伙在大学校区的街道摆摊,卖鞋靴衣裤。他有做生意的天赋,头脑灵活巧舌如簧,总能把盘来的便宜货说得天花乱坠,卖出好价钱来,很快便挣了一笔。妻子柳迎春在附近打工作饭店服务员,一次偶然听她的老板说起不远处的一家小饭店,因为经营不善关门大吉,店主急需用钱,开价非常低。二人商议后,从家乡亲戚朋友那里借钱买下,简单装修后重新开业,一个多月来生意红火。

三人寒暄一阵,李如枫与陆国远举杯痛饮,十分欢愉。

李如枫道:“恭喜你们了!才一年半多一点就有了自己的饭店。”他见柳迎春明显已有身孕,笑道:“祝你们早生贵子!”

柳迎春道:“不瞒你说,我们正犯愁呢。小孩在这里没得户口,将来不好上学,要是把小孩给爷爷奶奶带,又不放心。饭店这么忙,一个人可管不过来。”

陆国远道:“实在不行我们就都回去,把饭店卖掉。我哥的小孩就是这么荒废掉的,他们夫妻两个都出去打工,那孩子没人管没人问,哪里肯读书,初中一年级就开始谈恋爱,跟他的情敌打架,和街头混混称兄道弟,唉!”

李如枫道:“到时候你们攒够了钱,不如回到家乡办个工厂,保不准能发大财,肯定比在这儿开饭店强。”

陆国远一拍大腿,点头赞道:“你说得太对了,今后我们回去办厂!在这里老受别人欺负,我们毕竟是外地人,斗不过黑道白道的无赖地头蛇门。”

他们短短一个月已经屡遭来吃霸王餐者、无理取闹者的骚扰。陆国远去派出所报案,民警小刘直言不讳:“你看我们就这几个人,大案要案还忙不过来,你这点鸡毛蒜皮我们没时间管。即使把他们抓来,最多关几天就放了,他们根本不在乎。”

陆国远回去在大街上一打听,原来此处人员复杂、闲汉混混极多,他们的老大人姜啸天,是七十年代的退伍军人,威名远振,要在这里顺顺当当开个小店,非得让姜啸天给罩着不可。他便邀请姜啸天到长征饭庄喝酒,奉上红包孝敬。姜老大神气活现地说:“在海淀书城这块地面,公安局派出所只管杀人放火、强奸打劫,日常治安归我管。”陆国远连连称是,给姜啸天点上一支良友烟,敬上一杯五粮液。这时姜啸天的BP机响了起来,他便起身用饭庄的电话,有人急着要与他见面议事,他不耐烦地叫那人赶紧到长征来。陆国远与姜啸天再饮几杯,正欲结账告辞,却见二锅头推门闯将进来。

二锅头是姜啸天的得力爪牙,因为总爱自吹是二哥,得一绰号二锅头。他进得门来忽地发现前些时日一拳将他打翻的陆国远,正坐在酒席宴前给老大点头哈腰。他张口便骂,抢步上前便要厮打。姜啸天一摆手将他止住,问明缘由,大笑道:“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吧,来,一起干上一杯!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我看这位陆国远也是个人物。二锅头,我说你啊不要老是欺负那些个民工,他们也不容易。”二锅头道:“那些个怂人手脚慢,还老偷懒儿。”

这时,柳迎春关切地问李如枫:“忘记问你了,你和你的女朋友怎样?跟她说过没有?李兄弟这么好,她肯定会同意的。”

李如枫苦笑道:“陆大哥柳大嫂,你们没看见我刚才坐在这里,一个人喝闷酒吗?唉,都怪我太胆小太害羞,等她有了男朋友之后才说,现在后悔得要命!”

陆国远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能强求,也躲不了啊!老弟,你肯定会找到比她还要好的女朋友,不要老去想她了,咱们还是喝酒吧,今晚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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