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李如枫和陆国远晚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他正欲告辞,柳迎春已经亲自下厨,给他俩准备了些可口的家乡风味的蔬菜。她对李如枫道:“我们在这里也没得什么亲眷朋友,难得你和国远这么情投意合,好久我都不曾看见他这么开心了。今后有时间的话,常到我们这里来聚聚。”

李如枫点头答应,十分感谢陆氏夫妇的热忱,回到学校上选修课《中国哲学史》。王教授戴着厚厚的镜片,正在黑板上讲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讲台下,大部分学生在学英语为出国作准备,小部分人在做笔记,余下的呼呼大睡。李如枫很喜欢王教授讲课,尤其是几周前他在中秋节讲伟大的孤独者——庄子。但今天李如枫非常困乏,闭起眼睛很快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是一个孤独的宇航员,在无边无际的星空旅行,不小心即将掉入一个巨大的宇宙黑洞,这时

莎士比亚说:“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佛祖说:“无生无死,不寂不灭。”
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玻尔说:“生死由观测者决定。”
薛定谔说:“生死叠加在一起。”
爱因斯坦说:“生死纠缠在一起。”
祝英台对梁山伯说:“生死都在一起。”
欧阳雪却对他说:“生死都不在一起。”

黑洞越来越近,边缘放射出强烈的量子辐射,比一千个太阳还耀眼。李如枫被一分为二,一个毁于大火灰飞烟灭,一个遁入不再运行的时间,过去的山河岁月冰川雪原般凝固,呈现眼前,耳畔响起那所小学的下课铃声……

课后李如枫依然困倦。往日此时他大都去体育场和同学们踢足球,今天实在打不起精神,懒洋洋地从教学楼漫步到秋日未名湖边,恍惚出神,身旁忽有人道:“李如枫,你好!”他转头看见高中同班同学林华瑾,冲他打招呼。林华瑾身形略小,一双明眸上架着细框眼镜,头顶扎着一根马尾长辫。高中时代他们班男女生很少说话,他对那二十来个女生,大都只记得名字,面目性格非常模糊,除了林华瑾。李如枫十分钦佩林华瑾,之前他一直认为女生学不了数理化,不料林华瑾的理科比他还强大,更别说英语、政治了。二人在高中却没说过几句话儿,到了北京也极少交往,李如枫仅仅礼貌性地去清华见过她几次面。

那天下午,林华瑾与宿舍同学骑车到未名湖玩,晚上要听大讲堂的一个报告,偶然撞见李如枫站在湖边发呆。林华瑾高中时就发现,李如枫有时会发呆,一次他在操场上走路出神,差点将她给撞倒了,她以为李如枫是想数理问题想呆了。李如枫与她交谈了一阵,二人正欲分别,林华瑾的一位室友说:“华瑾,我们这个周末要去圆明园,要不要邀上你的这位同学一起去玩?”林华瑾便问李如枫去不去?李如枫不好回绝让她难堪,便点头答应。

李如枫那段时间正忙着向美国大学递交入学申请,他与林华瑾同游圆明园时,得知她也准备联系出国,凑巧的是第二年夏天他们居然同去一所美国东部大学留学。从北京回到家乡。李如枫心想这很可能将是与父母在故乡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倍加珍惜。他走遍大半个村落,与每位亲朋好友叙谈,被他们一家家邀去吃晚饭。父母想到李如枫不久将出国留学,最近装了电话,以便和他联系,以前需用别人家的电话,很不方便。村里已经通了自来水,但经常停水,或者流出气味呛人的黄色浊液,他们依然使用着十几年前打的那眼井。

有天晚上,三人围着桌子就餐,父亲忽然谈起欧阳雪家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不等听完,李如枫就为她现在的处境十分担忧。

乡村的黑夜一片宁静,偶尔传来远处几声爆竹,近处几声犬吠。李如枫躺在床上,回忆起小学和初中每天下午从学校归家,村里阎屠夫的四条恶犬,经常窜出来追着他们狂吠,让人胆战心惊。初中一年级时,李如枫听闻附近村子发生狂犬病,便让父亲用村北的竹子给他制备了一根称手的打狗棒,演练纯熟,每天早上随身携带,出村时存在一间荒废的茅屋里,下午回来绰在手中,便觉胆壮许多。

一日,那四条恶狗又跑出来将他们围住狂吠,好似就要冲上来咬人。欧阳雪吓得脸色煞白,紧紧靠住李如枫,李如枫也腿肚子发软差点摔倒。他勉强镇定一下胡乱蹦跶的心脏,左手护住欧阳雪,右手轮圆打狗棒,二人慢慢向村子中心挪步。忽然一只狼犬猛扑上来,李如枫举棒就打,被那畜生敏捷地躲过。他用力过猛,单手握不住,打狗棒飞将出去。李如枫飞奔拾棒,却被路上一块转头绊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那四条狼犬围住欧阳雪张口撕咬,转瞬之间她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全是血,卧倒在地不动了。李如枫肝胆俱裂,正欲扑上去和那四条狼犬拼命,欧阳雪却从地上站起来,变成那只火红的狐狸,咆哮着追咬,不到一分钟就将它们的脖子全咬断,四条狼犬只剩抽搐呻吟。那火狐朝着李如枫长长悲鸣几声,转身奔向远处河岸旁密布草莽的墓地,踪影皆无。

李如枫追之不及,急得大叫一声:“小雪!”他从梦中醒来,窗外残月如钩悬于枯枝,几只鸟雀被冻醒,嘎嘎叫着振翅飞入结满冰霜的星宇。

第二天匆匆早饭后,李如枫对父母说要去市里找欧阳雪,却见她身着深蓝呢衣,站在大门口,对他轻声说道:“如枫,你回来了?”

李如枫深感讶异,答道:“小雪,我正要去找你。”

欧阳雪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好像几天没有睡过觉似的,一头长发有些散乱,扎着李如枫去年夏天送给她的那支黛色发卡。她凝视着李如枫,说道:“如枫,今天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樵山公园玩?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如枫不假思索点头答应。欧阳雪愉快地对他的父母说:“伯父、伯母,我们走了,晚上回来。”李母高兴地回道:“好,早点回来,我们准备晚饭。”

二人并肩步出村口的小桥。其时漫天云霭,好似雨雪即将袭来。李如枫正想问她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她转身一把挽住他的手道:“我们去灵觉宝寺,今天那里有庙会,我们一起去逛逛,好吗?”

李如枫迟疑地轻轻握住她冷若冰玉的手,觉得需要放开心又不愿。他小心翼翼地说:“小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紧紧攥住李如枫的手,眼神忧郁无助。

“小雪,我看你脸色非常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雪却问他一件大不相干的事情:“你有女朋友了吗?”

李如枫摇摇头。他最近常和林华瑾来往,却还未曾超出高中同学的友情。他怀疑欧阳雪和她男朋友闹翻了,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混乱,又十分为她担忧,隐约预感到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如枫,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吗?”

李如枫点点头,用力抱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道:“小雪,你不要难过,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欧阳雪咬牙忍住泪水说:“我们现在就搭车去灵觉宝寺,好吗?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她停顿片刻,努力恢复了平静,接着说:“如枫,我们赶紧走吧!”

灵觉宝寺已有六百年历史,坐落于长江岸边瑞山脚下,文革期间被彻底捣毁,殿堂庙宇一片狼藉,野苔荒草掩埋了古佛青灯。70年代末重修以后,一直香火旺盛,每年腊月二十五的庙会,方圆十里人声鼎沸。烧香拜佛之后,当地民众在集市挑选各式年货,许多年轻夫妇携儿带女,给他们买新衣、糖果,以及用纸张、木料、竹片制成的玩具。

二人来到江边市镇,携手于庙会闲逛。一小贩向李如枫兜售鸳鸯戏水的丝巾道:“这丝巾扎在你老婆的脖子上,肯定好看哪。”

李如枫觉得丝巾果然是好,二话不说,掏钱就买。欧阳雪微笑道:“你也不砍价,这条丝巾能值一半钱就不错了。”

小贩也乐了,道:“你老公是我这么多年遇到的唯一一个不砍价就买的人。我送你们算了,不要钱!”

不觉已是下午,他们买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菜肉馄饨,面对面坐在店门附近的桌边就餐。其时天色渐暗彤云四合,细细地飘起雪花,近在眼前的大江,一片辽阔苍茫,宛若一条被天庭贬谪的苍龙,合眼冬眠,并不关心人类。

李如枫不禁想起多年以前,他读高中一年级时,与欧阳雪在雪中漫步,便轻声问她:“小雪,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也是腊月二十五,下着大雪,我们两个人走到村外?”

她恍惚出神目光朦胧地回道:“如枫,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我也是的。这几年我们很少通信了,但我老是梦见你。”李如枫悲叹道。

他哽咽着咬紧牙关,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软弱。欧阳雪低头落泪,几粒雪花被风吹在她的脸颊,悄然融进两条呜咽的河流。李如枫凝视着她,心中升起一层极为不详的预感,关切地问道:“小雪,你究竟怎么了?”

她抬头道:“如枫,我们到江边没得人的地方去,这里不方便说。”

他们登上瑞山一处小山坡,距离禅寺不远,二人坐在枯草上远眺大江。雪下得紧了,彼岸越来越模糊,渐渐消逝,天空便直接与江水相连,万千琼花瑶草飘摇纷坠,进入江水转瞬不见,就像生命中无边无际的离合悲欣,被时光吞噬。

欧阳雪靠在李如枫身上,含泪告诉他这几年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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