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单向街
小说《黄金时代》有个挺特别的开头,女医生陈清扬找到插队青年王二,倾诉自己被认为是“破鞋”的憋屈,于是王二从逻辑上推理:“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
接下来,又有八卦说王二和陈清扬搞“破鞋”,王二推测,要证明他们清白,只能从两点入手:1. 陈清扬是处女;2. 王二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然而,这两点都难以证明,所以他们不能证明自己无辜,还不如快快活活搞破鞋。王二领悟到:在那个非理性的文革年代,除了那些不需要证明的东西,他什么都不能证明。
这个王二,后来被称做“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者”,他当过知青、干过工人,留过学,穷游欧洲,在人大当过讲师,最终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他中西合璧,文理兼通,他写小说,写杂文,写剧本,他荒诞不经又严肃无比,他笔下有大量的性,心里有很纯的爱。他就是王小波。
他是骨骼清奇的中二少年,也是新中国最早的程序员。
根据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回忆,1952 年,王小波的出生正赶上他父亲被错划为“阶级异己分子”的时候。一场风波,就是他的名字的由来。他生下来就病弱,还严重缺钙,骨骼都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看起来傻头傻脑的。
小时候,他的思想经常定格在一个东西上,然后陷入冥想,中断了对外界的反应,带着一种呆呆痴痴的神情,不像那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样子,站在其他活泼的祖国花朵之间,像个异类。青春期的时候,王小波成了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脑残粉。他把这本书翻了又翻,直到它化成一堆碎纸片。
1968 年,16 岁的王小波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坚决选择到云南上山下乡,就是为了实现书里那个冒险少年的梦想。可惜事与愿违,中二少年王小波在云南不但没能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反而被现实打了耳光,每天吃着粗糙的饭菜,干活累得要死,被军代表批斗,最后一身伤病,灰溜溜回到北京……不过正是这段插队经历,成了《黄金时代》的写作背景。
王小波和其他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用玩弄科学来制作文学,用理性来制造荒诞(这可能和他是逻辑学家的儿子有关系)。虽然中国作家从五四运动开始就崇尚科学,但真正有科学素养的人太少了。王小波不一样,他超爱科学,而且乐在其中,虽然他不是科幻作家,但几乎他的每篇小说,都遍布大量的科技梗,那些充满探索精神的主角(显微镜看精子的学校教员、证明费马大定理的李卫公、热爱逻辑学的王二),创造出神经病一样的发明,比如:
“我最近的一项成果是发现了墨子发明了微积分,一下子把微积分发现的年代从十七世纪提早到了先秦。我的主要依据如下:墨子说,他兼爱无等差,爱着举世每个人。这就是说,就总体而言,他的爱是个无穷大。有人问他,举世有无数人,无法列举,你如何爱之?这就是问他,怎么来定义无穷大。他说,凡你能列举之人,我亦爱之。这就是说无穷大大于一切已知常数。他既能定义无穷大,也就能定义无穷小。两者都能定义,也就发明了微积分。我在《墨经》里发现了不少处缺文和错简,一一补上和修正之后,整本《墨经》就是一本完善的微积分教程,可以用来教大学生,只少一本习题集。”——《红拂夜奔》
再比如:
“李卫公发明过开平方的机器,那东西是一个木头盒子,上面立了好几排木杆,密密麻麻,这一点像个烤羊肉串的机器。一侧上又有一根木头摇把,这一点又像个老式的留声机。你把右起第二根木杆按下去,就表示要开2 的平方。转一下摇把,翘起一根木杆,表示2 的平方根是1 。摇两下,立起四根木杆,表示2 的平方根是1.4 。再摇一下,又立起一根木杆,表示2 的平方根是1.41 ……这个发明做好之后,立刻就被太宗皇帝买去了。这是因为在开平方的过程中,铁连枷挥得十分有力,不但打麦子绰绰有余,人挨一下子也受不了。而且摇出的全是无理数,谁也不知怎么躲。太宗皇帝管这机器叫卫公神机车,装备了部队,打死了好多人,有一些死在根号二下,有些死在根号三下。不管被根号几打死,都是脑浆迸裂。”——《红拂夜奔》
这些神奇的民间科学家,让人产生一股Sheldon 即视感。
90 年代初,因为国内应用软件缺乏,王小波自学了汇编和C 语言,编了中文编辑器和输入法,然后用自己的软件写小说。知乎网友Vernsu 把王小波作品、书信里面和计算机、互联网有关的信息全都摘录出来做了一个网页。
可以说他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程序员,小说家里的大geek 。
王小波的朋友刘晓阳说,在美国留学期间,王小波在统计系当过助教,中间写过一封信,谈他对多变量统计集簇分析(Multivariate Statistics:Cluster Analysis)的心得,写了好几张纸的公式推导。据刘晓阳说,这封信已经够博士论文水平了。
王小波觉得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自由派”,一种是“学院派”,自由派就是他小说里的各种有科学精神的主角,学院派就是墨守成规的老派学究。学院派为生活设置了许多障碍,而自由派痛恨障碍,要打破壁垒,竭尽全力动用大脑和双手去创新。这种精神,很盖茨,很乔布斯……很互联网。如果他还在世,应该是现在互联网浪潮里一个高大有趣的65 岁弄潮儿了吧。
2. 他的小黄文是作家界最清新干净、震撼猛烈的小黄文。
在王小波小说里,性爱占了相当高的比例,基本可以直接当小黄书来看,通常是个娇小柔弱但强势的女人,操纵一个高大威猛但迷茫的男人。他对性的描写生猛直白,但是读起来却不下流猥琐,没有任何慌乱的遮掩,也没有任何隐晦的暗示。猛烈的性成为一种真实原始、自由奔放、泛滥不绝、汪洋恣肆的能量场:
“当时热风正烈,陈清扬头枕双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开了。这样她袒露出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样。天又蓝又亮,以致阴影里都是蓝黝黝的光。忽然间我心里一动,在她红彤彤的身体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干了些什么了。我把这事说了出来,以为陈清扬一定不记得。可是她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黄金时代》
“我和陈清扬做爱时,一只蜥蜴从墙缝里爬了出来,走走停停地经过房中间的地面。忽然它受到惊动,飞快地出去,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黄金时代》
看了王小波,才大概明白梁羽生一带而过的“两人达到了天地间的大和谐”到底是个什么鬼意思。
就像他在《三十而立》里说的:“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3. 他的情书甜到掉牙,没有女性可以抵挡。
1977 年,25 岁的王小波遇见了在《光明日报》做编辑的李银河,开始了他的情书轰炸,后来他们之间的通信被集成书出版,叫《爱你就像爱生命》。
“你好哇,李银河。”这是每封信的开头,“你好哇”也成了王小波标志性的情书体。一个“哇”字,全是真诚、热情和憨傻。爱让人变傻,让一个写出时代三部曲和各种黄暴文的大作家变成了清纯少男。
王小波,明明一个自认为不浪漫,声称讨厌肉麻、鄙视肉麻的人,却用一封封情书信重新定义了“肉麻”这个词:那些情话明明杀伤力max ,肉麻到咬手绢,肉麻到拧大腿,肉麻到让人看穿他那张丑脸下粉红色的小心心。
“你的名字美极了。真的,单单你的名字就够我爱一世的了。”
“做梦也想不到我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你知道吗,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
“不敢怨恨你,就是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怨恨。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
“我会不爱你吗?不爱你?不会。爱你就像爱生命。”
“你心里还有很多感情的波澜,你要,就像波涛上的一只白帆船。波涛下面是个谜,这个谜就是女性。我很爱这些,不管你是哭是笑,我全喜欢你。”
“你知道吗,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人又有多少弱点啊。一个像你这样的灵魂可以给人多么大的助力,给人多少温暖啊!你把你灵魂的大门开开,放我进去吧!”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在这个问题上我都放下刀枪了——也就是说,听任你的改造和影响。你为什么还要计较我一两次无心的过失对你的伤害呢?宽恕吧!原谅吧!我是粗心的人,别和我计较。”
坦率的爱慕,直白的表达,比那些浪漫之词动人,比那些海誓山盟真实,比那些酥麻情诗靠谱。从他们的来信里能看出来,最初李银河心里是有很多顾虑和波澜的,而都被王小波耐心地一一化解了,他明确地告诉李银河,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微在君觉得,这才是对女人最高级的表白。在直男癌泛滥的文学界,王小波是难得的一股清流,他思想前卫,尊重女性,尊重爱情,他和李银河把对方当成自己,没有隐瞒矫情,活的轻松自在。
4. 他不但是个女权主义者,还是关爱LGBT 的先驱。
《三十而立》里的小转铃说过一句:“有些人配操我的逼,有些人不配。”王小波笔下的女人,每个都有性格、有魅力,像美剧里自带人格光环女主角,她们或温柔单纯,或勇敢真诚,无论性格怎样,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与男性拥有平等人格的独立女性。她们在王小波的小说里从来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和“王二”一样,有血有肉有性情。
王小波写过一篇《我是哪一种女权主义者》:“作为一个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权主义,并且觉得这就够了。从这种认同里,我能获得一点平常心,并向其他男人推荐这种想法。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高明。”
李银河在2015 年出版的自传《人间采蜜记》里,大胆地把自己和王小波的性爱写进书里,李银河喜欢虐恋,喜欢做性虐(SM)中的受虐方(M),还一步步教导王小波如何成为施虐方(S)。李银河对王小波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写的小黄文可能就来自于真实经历,也开始思考权力、性、统治、屈从之间的关系。
他把这种对虐恋的思考,反映在《黄金时代》里:群众通过开大会斗破鞋获得性的心理满足,而被批斗的陈清扬在每次被斗完后也会情欲满满;审问人员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王二和陈清扬搞破鞋的细节,当然是为了“空手套黄文”。文革时代,满街穿制服的红卫兵,站在高台子上五花大绑的罪犯,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黑五类,谁说不是一场魔幻现实主义的巨型SM 呢?那个集体无意识的时代没准对某些人来说,有着妙不可言的性感。
王小波和李银河后来一直在研究性学、性少数群体和亚文化,在国内算是开了先河的先锋CP 。王小波一生中写过唯一一部电影剧本是《东宫西宫》,这部电影是中国大陆第一部同性恋、虐恋电影,获得了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入围1997 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
5. 他最特立独行的一点就是——他太TM 正常了。
王小波一生都在写种种遭遇,他反复告诉我们,理性、智慧、趣味、纯真这些东西是极好的。为什么大家都说他特立独行呢?大概所谓“特立独行”,只是因为他太过纯粹,没被异化,耿直boy 的设定反而和扭曲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写吃苦:
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把它视为一种快乐,以便使自己好过一些。对这个道理稍加推广,就会想到:人是一种会自己骗自己的动物。我们吃了很多无益的苦,虚掷了不少年华,所以有人就想说,这种经历是崇高的。这种想法可以使他自己好过一些,所以它有些好作用。很不幸的是它还有些坏作用:有些人就据此认为,人必须吃一些无益的苦、虚掷一些年华,用这种方法来达到崇高。这种想法不仅有害,而且是有病。
——《人性的逆转》
他写历史:
他写生活: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黄金时代》
王小波非常纯粹,非常坚定,非常完整,非常统一,还非常善良,他追求有趣,相信人的尊严和价值,追求自由的、有智识的生活,他总是心平气和地告诉人类要学会思考,从不透露他的愤怒,尽管他怒不可遏,也没有愤世嫉俗,破口大骂,而是直指问题,转化成哲学式幽默,转化成“我们本可以更好一些”的安慰,像个饱经风霜又耐心的老人给孩子们讲道理。
1997 年4 月10 日深夜,北京郊区顺义某小区,深夜传来两声惨叫,年仅45 岁的王小波因为心脏病发猝死,他头抵着南墙,弓着身子,倒在地上,当时周围没有一个人。
更遗憾的是,王小波离开20 年的今天,他依然先锋,依然特立独行,这可能悲剧地证明,我们的社会没前进多少。什么时候,王小波的思想不再显得先锋和前卫,我们才真正进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