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5第五章 拉着另一个你走过春天

第011节(总第059节)

我在苦蒿丛里寻觅生活,幕天席地豪奢无比。真诚地注视那一丛杂草,深知他们早已和我相识。真相一直受到打压掩埋,却从不会死亡。

那天从山村转一圈回来,沈鸣洲就被侯五常安排到干煤棚,替代骆时丁负责吊装技术工作,整天跟魏义廉和丘国柱打交道。骆时丁的膝盖仍然裹着绷带,走路一瘸一瘸的,令侯五常烦躁不已。
沈鸣洲接手干煤棚吊装的头几天,因为业务不熟悉出了几回差错,把不同规格的构件搞混了,弄得几次将吊上半空的构件不得不放下来调换,引得魏义廉不时地说闲话怪话,如“干熟了的人受伤,老天爷真够狠的”、“技术股元气大伤”之类,让沈听得很不舒服。不过更让沈感到寒心的是,侯五常已没有好脸色了,沈与侯之间的矛盾终于表面化了!
想起这些烦恼之事沈就感到很痛苦,有时候真想找人诉说一番,可又不知该找谁。前些天跟阿彩去县城买来的那个手机,一直没有接到过外面打来的电话,只收到一些“竞猜”、“中奖”、“办证”、“互动”之类的垃圾短信。好几次沈想给祖哥打电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有时沈抽空到几个转运站、碎煤机室和沉煤池那边走走——土建的活已由阿全领着干了。沈跟阿全、老生还有束老板聊天,这才感到好受些。也就是在这几次闲聊中沈了解到,阿全虽然只有三十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媳妇在老家守着田地和两个孩子,由他在外挣钱养家。沈有时觉得,阿全远比自己有成就。
徐柄政这次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工地,沈见过他两面,却一直没能跟他说上话。徐看沈的表情不那么自然,媚姐对沈好象也没有了以前的热情,整天跟她的月华要好。沈来公司已经一年半了,落到这步处境,觉得有必要单独跟徐谈谈,一则如实说明自己的情况,而是探听这位大经理对自己的看法。是不是真的去见他,沈却一直在犹豫。这些天不时地思索出路问题,终于隐隐约约地冒出一种想法:不想在福永干下去了!
可是能去哪里呢?公司只有这几个工地,丰口和广坳只剩下几个留守人员,回基地绝无可能,只有潘渡似乎可以选择。沈对潘渡毫无了解,即使过那边去,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想到这里,沈忽然开始怀念朋江工地,怀念那段借调生活。可能是因为大工地的缘故吧,沈一想起那宏大的场面就感到十分舒坦!还有,沈遇到了曹常青、老童、小杜,后来还藉老童之力结识了宗坤——都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就是没那么好学上进的罗通喜,沈跟他一起共事也是十分开心。
除了这几位,还有一位让沈至今怦然心动的人物,那就是个性迥异的肖锋裙!昨天晚上去找赵登禄,洪福天说到她的那些话,沈全听到了,句句都记在心里。回想起当初相见的情景,沈不觉回味出一丝甜蜜,继而更有一份惆怅。那时候可以无忧无虑地嬉闹,此后时过境迁、聚散无常,当初年轻的男男女女,如今都得更为急迫地关注自己的前程,还有多少心思怀念那段闲情呢?再说,自己后来又遇到了小凡……把肖锋裙和小凡放在一起,如何取舍——如果能有取舍机会的话?
傍晚时分,沈回到宿舍草草扒了几口饭。此时已过六点了,沈必须做好面见徐柄政的所有准备,尽管去不去见他还没下最后的决心。沈一边忙着换衣服,脑子里却思绪翻涌,内心一直难以平静下来。正忙乱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悦耳的铃声有如半空飘来的仙乐。沈兴奋地一把抓过手机,这些天的烦恼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了。
是祖哥打来的!“哥们,”这回祖哥的口气有点不一样:“老家终于大变样了!”
沈心里一震:“是吗?应该是变好吧?”
“那当然!”祖哥爽朗地笑出声来:“镇里搞的‘南市工程’完工了,一百多个商铺招商,几天时间就被各路神仙抢购一空——每个卖八万呀!妖果就抢到一个,一半钱是高息借来的。红眼陈晓阳有钱,可是消息不够灵通,等到赶回来的时候早没了。不得不佩服嵇书记的眼光魄力,你的死党财荣还是不行啊,老抱着‘生态’、‘自然’、‘传统’不放,会误事的!”
沈听得十分开心,也为财荣的想法感到汗颜,不禁替财荣辩解几句:“书生论政不能较真,但不能否认他对老家的真心实意一片赤诚……”
“还有呢,老家的樱桃原小学,要重建教学楼,开初说这个暑假就干,康仔要找校友募捐,没想到上面的拨款被卡住了,康仔只好再等等。我们要做好准备哟,估计是五百到一千的样子。你是母校出来的最大的先生,更不能太少。”
此事理所当然。接着祖哥兴奋地告诉沈另一个好消息:他决定放弃考研,同时很快找到了一份好工作——通过廉老师进到了新都石化集团,部门领导是一个姓汪的处长,而汪处长正是孖局工会主席鲁佩香的同学。听了沈的一番祝贺,祖哥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新都美院,见到了小杜。小伙子真是块求学的好料啊,跟他比起来我俗多了——天草你真有眼光!”对于启客程,祖哥说跟他没搭几句话,不喜欢那个人,“披头散发,流里流气,不可靠!”
之后祖哥意犹未尽:“太平盛世干画画那行真不错,又赚钱又自由又开心,比我们好过多了!哥们你在这边过得怎样?有没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来新都这边开开眼界?”
沈有点猝不及防,荒乱之中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一番从未想过的话:“我来这里时间不长,对这个单位了解不多。老国企有它的弱点,可能也有不错的地方。我也不想放弃专业……怎么说呢,传统行业有它的优势……”
“没错,没错!”祖哥连声赞同:“你在这里有一种踏实感,这就够了。不象新都这边,好多大学生漂着——我以前就那样,每天睡觉都不安稳。老的东西总是越嚼越有味,新鲜口味尝几次就腻了。我相信你的选择,我们两个都好好干,谁干好了就帮老乡老同学一把!就这样,再见!”
电话挂断了。沈握着手机,感觉手机热乎乎的。外面的天色有点暗,路灯也亮起来了。沈深深地吸一口气,决定立即去见徐经理。
沈换上那天阿彩帮着选购的新衣服,对着镜子梳理了一番头发;然后擦拭了一番皮鞋,这才掩门出来。走下零午山,沿着电厂南环路走向书记楼。路上遇到几个民工,个个投来惊异的目光。都说福永是福源公司的福地,成就了不少人的事业,沈不知自己为何与这一方风水如此缘浅!也许不应该这么早下结论,也许人生因此而有另一种丰厚的回报。沈不寄望这些,或者说不甘心被冥冥之中的命运摆布,一定要努力争取;不管因不适当的抗争给当权者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或者给自己的人生轨迹留下不完美的刻痕!
沈走进书记楼的时候,正遇上陈佳言匆匆赶回。之后沈喘匀了气,沉着地上到二楼,走到最东侧的那一间,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然后静静地等待着一场挑战。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是林世英,不是设想中的王依媚。
徐柄政正坐在里头,面对着一个漂亮的木制象棋棋盘。棋盘上凌乱地摆着十几个棋子。对于沈的到来,徐和林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很自然地招呼沈进屋,让沈坐在棋盘旁边。沈纳闷徐柄政为何又对象棋感兴趣。沈偷偷地打量房间,只见约二十平米的房间被一块布帘分隔成里外间;外间摆着两个小沙发和一张茶几,另外还有几个小折叠椅。三个人坐下来已没多少地方了。徐招呼了沈一声,林世英早已给沈端来一杯茶水。之后两个人隔着茶几对坐,接着对杀。
沈这才开始细看棋盘。只见徐一车贴身,一车巡河,炮控中路,马奔卧槽;而林子力分散,守不象守攻不象攻,明显已露败相。果然,十几招下来,林损兵折将,溃不成军,爽快地认输了。
徐抬起头来,很欣慰地笑了笑。沈这才注意到徐更加胖了,肚子老大;脸色很不好,蜡黄干涩,眼眶有点发黑,看来身体欠佳。这时林世英已收好棋子,把棋盘放到墙角,之后便主动告辞。徐“嗯”了一声,等林出去带上门,徐才转过脸来面对着沈。
沈定了定神,很镇静地向徐说起一年来所受到的种种不公对待,重点提到了几个月前技术股那2000元奖金的分配之事。谁知话没说完,徐便严厉地指责沈逃避打振动,工作上拈轻怕重;还无故旷工,作风散漫狂放,影响十分恶劣——凡此种种,公司没施加处理已是十分宽大了!
沈挨了当头一棒,脑子有点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旷工”之说是指那天沈到附近村里转悠一事,便向徐说情事情原委,强调是侯五常亲口所言,由沈打振动,第二天可歇一天;而沈找人完成任务,没耽误事,此举未尝不可……
“你什么时候学会狡辩了?!”徐喘着粗气,不瞒地说:“都象你这样子,工地还不乱套?该你做的事,你必须认认真真做好!”
沈不觉冒出一股怨气,大声抗议:“凭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非得抓我去打振动?我干技术工作,平时够忙的了,承担的责任够大了,有什么理由还得让我去干体力活?局里有这规定吗?”沈想起工地许多人磨洋工,而自己张罗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还屡次被迫要干那最脏最累的活,越发感到委屈和窝火。
徐显然没料到沈会是这种反应,不觉愣了一下;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回答得更为严厉:“你已经不是刚毕业的学生了,许多事情你应该懂!”说到这里徐缓了一口气:“你是一名技术骨干,不是一般的职工,应该发挥带头表率作用,明白吗?很多事情不能斤斤计较!”
沈想了想,不甘心地问:“刚才我说的那笔奖金,有那样分配的吗?赵总拿再多都可以说得过去,全给他也可以,我和骆时丁怎么就该得那么一点点?比叶贤美还少那么多,这是哪门子道理……”沈很想提经理奖的事,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这个事情我不太清楚,”徐打断沈的话说:“等回头我查一下。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沈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可一想起年前在基地看到徐代表公司作的年终总结,便彻底泄气了。此刻沈心里窝着一团火,不过看到徐的脸色那么不健康,毕竟是病重之人,想想也就算了。临走时沈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立即正式向徐提出来:“我不想在这边干了,想换个环境,徐经理您看……”
徐愣了一下,端着茶杯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里,语重心长地开导沈说:“工程都是有连贯性的,你经手了这项工程的开工和高峰,就应该一直把它干好干完,这对你的成长有很大的好处。能够把工程从头干到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幸运的!”

马亨学画并非出自本意,而是投仪妆所好。与仪妆交往一年了,马亨越来越感觉到一种压力。仪妆这个娘们处处都有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只有在床上她才肯承认马亨的过人之处。本来让她高傲一点并不碍事,可后来马亨发现仪妆对太公那个伙夫旧情不断,最近她还在自己面前半开玩笑地宣扬了这件事!
看仪妆那神气,表面上是故意激将马亨,可背后确实有倾心太公的一面。马亨抽空到新都大学打听太公的情况,得知太公已升格为管伙夫的人了。不过看太公头发还剩七、八根,额头的皱纹倒有十几重,外观怎么也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八成以上是公公!马亨还打听到太公对仪妆的态度,得知仪妆始终就是一厢情愿。
因此马亨断定太公不足为虑。最近市水务局要给新都大学一个科研项目,交易条件是新都大学给局里培养六十名硕士研究生,其中80%为单证,20%为双证。本来马亨对这事没有兴趣,可经过仪妆这事的折腾,马亨不得不关注自己的学历了,对局里花钱买学历的事突然有了想法。
能进入这六十人名单的,首先是各处、室的正副处长和主任,然后是一些有关系、资历的高工和一些带着级别的调研员。局里的文件说,还得有大本或者相当于大本的学历。局里由学历最高的姓胡的副局长管这件事,姓胡的天天督促着下面定名单,听说六十人名单已定得差不多了。马亨在局里只是一条毛毛虫,况且手里只有一个初中毕业证……想到这里马亨不觉泄了气。
不过后来的一件事又让马亨重新鼓起了勇气。前两天党办要拟一个报告,主任让“万岁藤”起草。这“万岁藤”枯老干瘦的,如今总算熬到了“正处级调研员”,听说他还上了“六十人”名单呢!可就是这个正待深造的“骨干”、中坚,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地写稿,一篇普通稿子竟然写了三遍也没能让主任满意!后来主任把这任务转交给了马亨,还把“万岁藤”写的原稿拿给马亨参考。马亨看那字乱糟糟的,跟鸡爪子乱扒的一样,难看极了;再看内容,更是狗屁不通。马亨本来心里挺虚的,见此立即有了信心。后来马亨参照以前的报告格式和语气,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凑上几段,居然获得了通过!主任还夸奖了马亨一通,说是马亨的学历虽然低,不比那些大专本科生差。马亨听了底气陡然足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被埋没了,委屈得慌。
离六十人名单的最后确定日子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虽然名义上由胡副局长决定读研人选,马亨断定仪妆足可决定某些人的取舍,甚至在许多事情上她比胡副局长有更大的决定权!马亨并不急着向她求助,而是想方设法创造一些条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学历。之后马亨打听了一些成教学院,包括新都大学的成教学院。虽然这些学院的名声不太好听,可也有一些真东西要学,马亨绝对啃不下来。最好是能立即花钱买一个真的大本文凭,可打听了几处地方,都办不到。焦急之中,马亨想到了刚进文化局的哥哥马元,马元提议到市管理学院弄个文凭。马亨一听心中大喜,因为管理类的专业是万金油,在水务局畅行无阻,晋升、调资、读研都有效。
马亨通过哥哥到处找人,不惜用重金开道。经过两个星期的努力,马亨终于拿到了工程管理专业的本科学历,代价是前前后后总共砸进去三万多元——真他妈的黑!这么大的代价买来一个不值钱的文凭,马亨有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蠢事。
下一步就是跟仪妆提这事了。周末马亨照例到“流水人家”和仪妆过小日子。晚饭后马亨感到很开心,在仪妆进里面卫生间化妆的时候拎出一瓶葡萄酒,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自斟自饮起来。虽然马亨很少喝酒,可此时举杯的姿态极为优雅。不一会仪妆化好妆出来,看到马亨这副神态,不禁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啦?”
马亨故意眯起眼打量着仪妆那丰满的酥胸,过了好一会儿才晃着脑袋说:“我要读研了,你说该不该喝几杯?”
“读研?!”仪妆忍受着他那眼光好半天,竟然盼来这样一句话,觉得非常可笑:“就你还能考上研究生?谁要你呀?再破的学校也不会要你这种人!”
马亨得意地说:“破学校自然不适合我,新都大学要我就行了!”
仪妆不觉一惊,立即反应过来,走上前戳着马亨的额头说:“你做梦去吧!总共只有那么几十个名额,多少人争得打破头!那么多有才学的人都得不到这种机会,你就别太作孽了!”
马亨一下子从沙发里蹦出来,大声说:“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个机会?我要求上进为什么是作孽?你不是老嫌我学历低读书少吗?这么好的机会来了,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仪妆见马亨目光灼灼,说得铿锵有力,不觉软了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对,为难地说:“我想帮你也没办法呀,局里要求有本科文凭……”
话没说完,马亨“啪”地一声把暗红色的毕业证甩在茶几上。仪妆吃惊地看着毕业证,又抬头看看马亨。马亨双手抱胸,眼睛高傲地看着房顶。仪妆上前拿过毕业证,打开来仔细看了遍,还真没看出问题来!
“你是怎么弄来的?”仪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马亨能读下这个学历。
这回马亨回归到常态,一屁股坐回沙发,把仪妆拉到身边,深有感触地说:“凭我的本事弄来的呗!”马亨本想说起马元,话到嘴边突然又咽回去了。
仪妆转过身来盯着马亨问:“可这是真的学历呀,人家都是通过学习得来的,凭自己的本事……”
“我这就叫本事!”马亨拍着大腿说:“半个月之内拿到文凭,这就叫本事!一般的本科生行吗?真要说本事,我应该有博士水平!你看局里那么多的书记处长都有正儿八经的博士文凭,社会上不服气的多了去了,我马亨就从心眼里承认他们该有这样的文凭!不要说别的,光凭喝酒的本事也该给他们发证书!”
仪妆竟然被马亨的大义凛然镇住了,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马亨,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马亨见仪妆如淑女般看着自己,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不禁又一次欲火烧身,立即双手抱着仪妆,顺势压倒在地毯上,三两下就扒光了她的衣服,一边得意地自夸:“我还有这种本事呢,他们有吗?我这条猛龙翻江倒海,打遍天下女人无敌手!你要是当了女皇帝,给我一个院士也不过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暴风雨总算过去了。仪妆喘息了好半天,总算回过神来,这才看到马亨四脚朝天躺在旁边,下面那个小东西已疲软成一个肉疙瘩。仪妆喜滋滋地爬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马亨那英俊而又刚毅的额头:“你真懂女人……”

星期天上午,曾立德教授要宴请水务局的胡副局长和常总工,另外还有郑书记的太太仪妆女士。曾教授这边有个姓丛的年轻教师作陪。南甸理工的池壬教授刚好也在新都,于是曾又把池教授请过去。另外曾还带上了太公——这是应仪妆的要求带上的。至此曾才得知太公和仪妆是小学同学。太公起初不肯去,曾发了一通火才把他拽着一同赴宴。
地点就在市中心的“仙客来”。曾亲自开着新买的宝马车,带上小丛老师和太公,先去接仪妆,然后再与胡副局长的专车会合,一起开往“仙客来”。宝马车在前面开道,轻车熟路,很快就驶进了“仙客来”的前院。院里的车很多,停得倒相当整齐。宝马车瞅见正门左侧有块空地,停两辆车没问题,而且不妨碍别人,于是带头占进去,然后等候胡副局长的车。
还没等胡副局长的车跟进来,有个穿工服的老头走了过来,堂堂正正地要求曾教授把车开到右边的停车场内,说是这块地方不让停车。恰好这时胡副局长的车赶来,看到这种情况,迟疑了一下,便驶进停车场内找了个栖身之地。
曾教授见状勃然大怒,招呼大家下车,然后赶到大厅找大堂经理理论,不时地嚷着“不给个说法,今后不来了”。曾是这里的常客,可指挥停车的老头也没错,弄得大堂经理十分为难,只好客客气气地说好话,一边诚恳地解释停车规定。曾教授哪里肯听,堂堂的名校知名教授竟然受辱于打杂的老头,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大堂经理无奈,把老头叫过来,让他给曾教授赔不是。谁知老头天生犟种,不卑不亢地瞅着曾说:“你来不来吃饭是你的自由,按规定停车是你的义务;执行规定是我的权力。这次我就要管到底,下次你来要是还这样,我还要管你!”
几句话立即烧起一把火,曾教授怒气冲冲地招呼大家走人,另寻佳地。这时池教授赶来拦住曾,劝曾说“算了”,“不就是停车的事吗”,“给他一个面子吧”。小丛老师主动要把车开走,曾却把车钥匙紧紧攥在手里不放。后来大堂经理把老头轰走,上前赔礼道歉;胡副局长和常总工也来劝解,曾才感到气顺了点。太公从曾的手中夺下车钥匙,出去把车开到最外面的车位。等太公回来时,大堂经理已经把曾教授安排到三楼,一个可以眺望市中心公园的雅间。
大家跟着骂了一通老头,这才开始入座。经过一番谦让,大家还是让仪妆坐到了面对房门的正中位置,仪妆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胡副局长和常总工。往下是曾教授和池教授,小丛老师和太公坐在门口,叨陪末座。
酒席伊始,主客免不了一番客套。胡副局长连称久闻曾、池二位教授大名,今日相见实乃幸事;曾、池则请胡局长“多多支持”。胡连连点头:“我们局里历来重视人才,最近打算采取‘送出去’和‘请进来’的方式,为我们局建成一支高层次、高素质的人才队伍……”
池壬立即插话说:“好好!胡局长高瞻远瞩,我从心里感到高兴!南甸理工有不少优秀人才,我的学生里头就有几个很出色的,到时候请胡局长多考察录用!借花献佛,这里我先敬胡局长,为我们的合作我干一杯!”说着池站起身来跟胡局长碰杯,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胡也站起身来,显然受到感到,动情地说:“没问题!南甸理工的学生朴实肯干,非常优秀,我们会充分考虑的!”说完端起酒杯也喝了个杯底朝天。
常总笑着说:“池教授喧宾夺主,该罚一杯!”曾教授赶紧解围说:“不用罚。池教授是我兄弟,在这里不算客人!”
仪妆被夹在中间,虽然不时地有人来敬酒,可大家的主要注意目标显然还是胡局长和常总工。仪妆虽然跟着应酬,眼睛却总是不知不觉地看着太公。太公光是喝酒吃菜,很少抬头。
曾、胡越说越高兴。仪妆虽然对他们的话题不太感兴趣,可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耐着性子听他们的高谈阔论。胡副局长说起最近市里安排的一件事:要求制定“三年防腐规划”。胡摇头说:“有什么必要?都是形式主义……”常总立即纠正说:“绝对必要!而且要制定更长时期的规划,否则三年以后怎么办?最好是一辈子的防腐规划!”曾教授、池壬也同声附和。胡笑着说:“你们这些专家教授文人学者,不知道是更官僚还是更开放更进步,总是那么高深莫测,让人摸不着猜不到……”
仪妆对这些东西没在意,只是在他们说到市发改委的安主任时才有点感兴趣。据他们说,市防洪圈的工程规模很大,规划要用五年的时间完成。目前工程的前期工作基本完成,只等安主任报市政府批复下来就差不多了。仪妆听老公郑光伟说到过安主任,说安主任出身贫寒,不过其祖上曾是官宦人家;年轻时候安主任特别刻苦上进,大学毕业后仕途顺当,很快就在市建委当头;后来转到计委,顺理成章地成了发改委的主任。不过仪妆对安主任最感兴趣之处是他的女儿,听说安主任仅有的这位千金叫安頠,长得如花似玉,安主任视若珍宝……
仪妆几次给太公敬酒,每次都是口称“老同学”、“老朋友”,引得大家齐声附和。太公迫不得已抬头应付。曾教授见太公不够热情,感到扫兴,当即罚了太公一大杯酒。
太公被灌下这杯酒后,顿时心头发慌,腹部不适,于是起身奔厕所去。仪妆见太公出去,无心陪坐,随后也起身走了。大家光顾喝酒聊天,没注意到她。
仪妆出门后拐了两个弯,前面就是男女卫生间,旁边是楼梯间。仪妆守在楼梯间的门边,不时地朝卫生间门口张望。虽然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的人了,此刻的仪妆却象昔日的少女一样,紧张、羞涩得额头直冒汗,手心里也是湿乎乎的。仪妆赶紧掏出小镜子,匆匆地理了理头发,整整衣领,又用最快的速度抹了点唇膏。
似乎过了很久,太公才走出厕所,显得一身的轻松。仪妆没有丝毫的犹豫,满脸含笑地迎上前去。太公一见仪妆,顿时变了脸色。躲避是不可能的了,太公只好硬着头皮和仪妆一起来到门后的楼梯间里。
仪妆笑得异常妩媚动人,正要对太公诉说一番,太公用右脸对着仪妆,抢先说话,一边说一边看着对面的窗子:“你是千里马,我是拉磨驴;马和驴子虽然看起来有点相像,却不能配对的!请你以后不要来找我,免得耽误了你的前程!”说完,太公转身推门走了。
仪妆象是做了半场美梦,等清醒过来时气得浑身打颤。好你个不识抬举伙夫头子,一块拎不起来的臭豆腐!此时的仪妆不光觉得太公可恨透了,曾教授也是可恶至极!想到刚才曾的态度,仪妆又一次气得直哆嗦……让你巴结姓胡的去吧,敢小瞧老娘是不是?那你等着,有你好看的时候!
仪妆恨恨地想着、骂着,一边走下楼梯,出了小院,拦个的士径直回家去了。

吉卫民的面包车又一次开进了福永工地。不过这回吉卫民没现身,只来了司机王亦龙,带来了一些党员先进性的学习材料,顺便捎来一封沈鸣洲的信。另有一项重要差事是来接王朋康去广坳工地。广坳工地的发电机坏了,留守人员陷入了困境,因此特意派“修理王”去解救。
王亦龙在书记楼里安顿了一晚,第二天早饭刚过便带着那些材料和小沈的信要出门,赶巧被柳信梅和阿彩看到了。阿彩看了看那封信,是从新都寄来的,不禁噘起了嘴:“这年头还有人写信,真老土!”
王侧着脑袋说:“越老土越值钱!现在的人都喜欢发短信,每次过年过节我都收到不少,翻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我都看麻木了!”
“信就放我这里,叫他来我这里拿!”阿彩显得十分蛮横。王不知其何意,不过还是把信交给了阿彩。
柳信梅瞧着那一对学习材料,捏着鼻子说:“又拿这些腐臭东西来熏人!吉卫民为什么不自己来?”
“吉主席在基地忙着呢!”王拍拍大腿说:“虽然那边有九千岁和陈干事,吉主席还是觉得比不上你们几个女将能干,所以很怀念你和阿彩姐啊!”
柳撇撇嘴说:“一窝的废物!”王亦龙也不多说,带上材料,走出书记楼,到工地找侯五常去。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福永了,这回王亦龙走进电厂,一眼就看到干煤棚那里很热闹。大吊机高高地举着长臂,轻飘飘地吊起大铁架子象是扬着一片树叶。王来到吊机旁边,侯五常正跟丘国柱说着话,“乖崽”站在一旁听着。
“王师傅来了!”侯满脸含笑:“昨晚我就想到书记楼来看你,没想到王师傅先来看我,很不好意思噢!”
“我一个马崽,侯经理不用客气!”王一边说一边把“保先”学习材料交给侯:“这是徐经理和吉主席的安排,要侯经理组织党员职工学习。”
侯接过材料,随手翻了翻,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哪有空搞这个?吉主席为什么不来一趟?替我搞搞算了!”
王亦龙立即嚷起来:“侯经理这就不对了!徐经理特别重视,要求全公司各点片都要组织学习。吉主席负责基地那一片还忙不过来呢,有好几个党员待岗,正在外面打工,找人都困难……”
话没说完,“乖崽”立即插话说:“我知道几个!曹顺宝又跑了,在局机电公司做临时工,每天一百五十块钱;许队长跟一个老板干房地产,天天跑建筑工地;武自春本来被徐柄政晒在丰口,没想到他自己要强,没办停薪留职就跑回基地做生意。还有文敬东、罗非、陈安甫、姬文海、金志书,关系都在基地……听说林丰水打了徐经理后关系也被转回到公司,没等公司安排,自己跑到外面给一家建筑公司做预算员,收入是我们公司的三倍……”
王亦龙附和说:“我们公司就是出人才!小林早几年就拿到了预算员证,一直是公司唯一一个正式的预算员。不过公司有‘戴经理’、还有以前的叶小姐把住这一关,当然没他的份了……”
侯咬咬嘴唇,微微地摇摇头说:“林丰水那么瘦小,性格又不暴躁,最多有点调皮捣蛋,怎么干出那种事来!人心真是看不透……”
大家都明白侯说的是小林打徐柄政的事。“乖崽”又一次插话说:“林丰水是离开公司之前才入的党,听说还是吉主席介绍的呢!”丘国柱补充说:“那也是经过了徐书记的同意啊!”
侯不觉笑了笑,点点头说:“是是……不过公司确实有几个人才。武自春也在外面漂着……真是的,怎么放着自春也不用呢……”停了一下,侯突然敛起笑容对王亦龙说:“谈点正事。我这里正忙呢,调‘修理王’去广坳干什么?”
王叹口气说:“前两天老洪坐车去广坳,进山的时候发现那边接连下几场大雨,好几个地方滑坡,把路冲了,进不去,只好又回到基地。前一阵刘淑贞回基地休假,就向公司领导汇报说发电机坏了,工地晚上点蜡烛,后来蜡烛也没几根了。现在广坳那边一点音信也没有,徐经理很着急,侯经理你就体谅体谅那边的难处吧!”
侯听了也没辙,只好跟着叹气:“广坳那边好几个壮劳力,又不用上班,这点难题自己克服一下不行吗?唉,谁叫我心太软呢?叫他去吧,早去早回!”
王亦龙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做领导的风范!通情达理,恩威并用,侯经理真是年轻有为啊!”
气氛活跃了不少。侯笑着问王:“王师傅半年没来这边了,这次感觉怎么样?进度不慢吧?”
王抬头瞧了瞧已安装好的八、九个钢屋架,又一次拍着大腿说:“干这么快有什么好处?徐经理在外面跑一年了也没拿到新工程,干完这个只能进广坳了,侯经理你等着吧!”
侯勃然变色:“我不去那边!那里没我的事……”

骆时丁的伤势基本好了,回到了干煤棚的吊装现场。虽然走路还有一点点瘸,不过骆的热情很高,这点伤毫无妨碍。
沈鸣洲又回到了土建工作面上。跟干煤棚的吊装比,土建施工冷清多了。沈整天跟阿全及十几个民工在一起,很少碰到侯五常。赵登禄坐上王亦龙的车回基地了,沈更加没人管。虽然名义上还管着两个包工队的一些施工任务,沈仍然感到很不踏实,不时地想起一年半前柳东管事时的境遇。
前些天向徐柄政反映的奖金分配问题,一直没有下文。也许徐在暗中调查,也许早就忘了这事。沈后来想通了,对于公司来说,这么一点点事情实在微不足道。一粒沙子掉进水里,能有什么声响?不过这些天偶尔遇到侯五常时,侯的眼光有点怪异。沈猜不透背后的奥秘,也不去琢磨,每天干活就是了。
土建的活远没先前紧张了,黄、束两个队伍的人又少了几个。束老板还是把1号卸煤槽里的脚手架拆了,沈感到非常震惊。束老板辩解说,是侯经理要求拆的。沈特意赶到卸煤槽查看,只见下面黑幽幽的,好象还有一股寒气,十分瘆人。上面的干煤棚屋架只剩下两跨没装上,屋面板也跟着铺得差不多了。
晚饭后沈到书记楼找阿彩取书信,才得知是金仁同写来的。没想到无故被阿彩抢白了一通,沈窝了一肚子火,却无处发泄。沈带上信,悒郁地走出书记楼。走到竹林旁边时,沈见身边没人,便拆开信看。
这一回金仁同的口气十分严厉,责怪沈身陷工地音信杳无,简直是自我封闭!沈若再不配上当代通信装备并主动跟外面联络,金再也不会写信来了。
“这年头还让我写信,你够狠的!”金在信中愤懑不已。
不过金还是给沈说了一些事。比如母校举办校庆,不少人回校叙旧,挺有收获的。新都还有校友会,人不算多势也不众,不过大都是精英阶层。金还着重提到了一件好事:公司终于给了他临时住房,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住四个单身同事,每间住两人;而且这几位同事经常有人出差。因此沈若是去新都,可以在他那里落脚。
沈看完信,久久难以平静。前些天和祖哥说的那番话,如今想来何其轻率……沈把信塞进裤袋,茫然地往回走。经过电厂南门时,沈不觉拐了进去。夜色有点深了,工地仍然亮着几盏灯,干煤棚下面有人在搬运构件。不过土建工程今晚没有加班任务。
忽然传来二胡声!沈仔细听,没错,是从西侧黄老板的屋里传来的,还有在人唱曲!在工地漫无边际的噪声中,这些如夜风般的琴声和歌声格外让沈感动!沈大步赶过去,琴声越来越清晰,歌声则有点断断续续。曲调有点怪异,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听声音唱曲的好象是老生。沈轻轻地推开门,里面围了七、八个人,都是黄老板手下的民工,果然是老生在引吭高歌。拉二胡的是一个天天见面的民工。黄老板正用两根筷子敲着一截竹筒,算是小乐队里的打击乐。阿全和另外几个人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沈的到来让乐队的表演嘎然而止。不过在沈的坚决请求下,乐声很快又在弓弦与歌喉的交流中流淌出来。老生唱的是方言,沈听不懂;但见他眼睛看着上方,神情庄严,古铜色的瘦脸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泛着金属光泽。听他唱曲,仿佛一个老人坐在路口,向过往行人诉说着逝去的岁月。沈不觉想起了父亲,还有财荣的父亲,哑巴师傅的父亲,祖哥的父亲老锄头;他们都守着家乡的那一片土地,用一生的辛劳阐释着人生的痛楚和依恋。这一份依恋如此低微,一直惨遭践踏的泥土也忍不住同情叹息……沈忽然又想起了模魔,不知那个摇摆在神性和愚妄之间的山村老乡,此时为何突然飘进沈的心里,与这异乡的琴曲共舞?
拉二胡的民工大约三十来岁,咧着嘴看着老生。看他的手指很粗壮,在琴弦上却舞动得象小雨点一样敏捷!那把二胡一眼就看得出是自己做的,琴筒、琴杆和琴轴做工十分粗糙,琴筒上沾满了松香,但这不妨碍琴声的深沉柔美。
沈环视了一眼屋子,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阿全听得尤其入迷,嘴角挂着的一丝微笑似乎已经凝固。黄老板身后的那台电视机平时总是开着,此时彻底被遗忘了。沈纳闷的是,这些人平时一直干着又脏又累的活,一年多来从没听他们练习过,也没人辅导指挥,怎么一拿起来就能派上用场、而且演绎得如此动人?他们是不是也有很高的天赋?他们的内心世界原来如此丰富而又细腻!
沈又想起了孟喜归在零午山上放歌的情景。这些底层的民工有很多的毛病,但作为一个群体不乏力量和内美。置身于这些日夜相伴的民工之中,沈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普通甚至渺小,再也无法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来面对他们了!

广坳工地的偏僻、清静和幽闲,让邢勇开越来越有了一种接通神性的敏锐感觉。这几个月白天钻研周易和命理,夜里和刘淑贞过着事实上的夫妻生活。晚上刘淑贞还经常到工地食堂给邢做一顿夜宵,说是邢白天学习太过用功,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所以要给邢滋补身体。几个月来无杂事烦扰,无生活之虞,还有准媳妇伺候——邢觉得自己过得跟神仙一般,至少有点“红袖添香”的味道!
邢学会了算卦,而且卦术越来越有长进,近期更是测准了好几件事。有一次邢看到工地养的那条大黄狗在院子里无故转了两圈,当时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赶紧给狗占了一卦;卦中的信息是这条狗活不了多久了,顶多还有两周的寿数。果然十天后大黄狗跑到当地山民的小村子里,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留守的两个民工说,大黄狗被山里人打死卖了。
年后邢到外面的小镇里玩,看到地摊上有卖“乾隆宝通”铜钱的,遂买了三枚,以作摇卦之用。邢用这三枚铜钱摇卦,卜问自己与刘淑贞的关系能走到什么样的结局,结果却很模糊,卦爻多动,邢竟不能决断!
春节后工地的雨水渐多,而且越来越猛;有时还雷电交加,山风呼号。进山的公路不时地因塌方、滑坡而中断,每次恢复都是靠当地人挖通;因为他们常开着手扶崽到外面的山镇卖山货,再换点油、盐、衣服等日用品。公司只留下一辆破旧的办公马,跑山路没什么力气,路况稍微差点就出不去,经常走了十几公里又掉头回来。工地的发电机时好时坏,菜和煤气越来越紧张。要不是射婆的小店铺里经常能提供一些油盐酱醋、方便面、蜡烛之类的东西,这几个人恐怕早就要挖野菜饱肚子了。
因为手机彻底没有信号,工地与外面完全失去了联系。形势越来越严峻,洪福天惦着出去向公司求援,只等公路疏通就走。
雷雨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终于在惊蛰后的一天夜里达到了顶峰:雷鸣电闪整夜不息,半夜里只听得“嚓哪”一声巨响,立即又被大雨声淹没了。转天早上雨停了,邢正压着刘淑贞那肥胖的身子,只听得两个民工在外面惊叫,大喊“哥俩好”被劈掉了一半!
邢赶紧爬起床,跑出“围城”,远远就看到高大的苦莲子树只剩下右边的一枝,孤零零地在晨风中“呼啦拉”作响。倒下的另一半横在路口,庞大的身躯躺在浑黄的积水里,把整个入口堵得死死的。
洪福天也赶来了。阿田和另一个民工搬来几块大石头摆在水里,好让大家从石头上走过去查看情况。邢和洪福天踩着石头走到大树前察看,只见树干上的伤口被烧得又黑又黏;周边的部位大面积被烧焦,虽经暴雨淋洗,仍然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大家默默地看着,好久都没说一句话。
好象是使足了劲,老天爷终于筋疲力尽,随后的几天艳阳高照,到处都是鸟语花香,走在山林里清香扑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倒在地上的那一半树枝砍成许多小段,存放在旁边的一条山沟里。两个民工要搬一些树枝到食堂当柴烧,洪福天觉得不详,没有同意。
晴了几天之后,公路终于疏通了。洪福天决定回一趟基地,明天一早就开着办公马离开工地。晚饭后邢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雷电劈倒苦莲子树是一个重大的昭示。于是邢赶紧回到“孤城”,躲进自己的宿舍里,用三枚铜钱摇卦,得到的卦象是,《丰》之《小畜》,六个爻中竟有四个发动,放到“卯月辛未日”的背景下,邢看了好半天也不敢断卦。再翻看《周易》里的卦辞和爻词,邢隐隐地觉得徐柄政好象会有点事,又觉得里头也有自己与刘淑贞未来的信息。
邢琢磨了好久,猛然想到《丰》在坎宫里,突然觉得眼下工地的处境危机深重,不可久居!从现实分析也是如此,公司上下有谁还肯关注这个不产银子的深山沟?
邢立即藏起卦书,赶到“围城”找刘淑贞,要求她明天一早坐洪福天的车离开工地。谁知刘一下子脸色大变,哭哭啼啼地不肯走,还说邢“不爱她”了。邢不得不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分析卦象的昭示和现实的严峻,并强调今后很快又能重新团聚。
让邢没想到的是,刘大哭不止,几乎一夜没停息!虽然邢不停地拥吻抚慰她,可第二天早上邢发觉她脸色苍白眼眶发黑,嘴唇直哆嗦,手指僵硬发冷。邢吓坏了,在她脸上胡乱揉了几下,又在她身上乱掐了一通,早已不考虑让她跟洪福天回基地的事了。幸好刘的神智还算清醒,吩咐邢找来一枚缝衣针,要邢给她扎手指肚放血。邢小心翼翼地在她的中指肚扎一针,只见冒出一滴黑色的血珠子。刘使劲地挤,竟然挤出一团黑血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刘好受多了,脸色开始有了一丝血色,不过此时洪已经开车走了。此后的几天邢仍然坚持要刘回基地一些天,尽管刘每次都不高兴。
雷雨又开始了,工地没有车,只能在“射婆”的小店铺买点东西,可是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食堂的菜很快就没了,大家只好搬出一大箱方便面煮着吃。可是不久煤气也快没了。去外面的通和镇只能搭乘当地的手扶崽,只是手扶崽每星期才有一两趟,每次都挤满了当地的山里人,邢两次想上车都被车主拒绝了。车主是个小伙子,姓鹿;他的手扶崽被尊称为这儿的“奔驰”,他本人被戏称为“鹿奔”。不过小伙子还是挺友善热情的。据鹿奔说,后面还有几个村子,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挤不上来;而他的车首先要搭载当地人,这是当地的规矩,他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两个民工到山里采了一些蘑菇,经辨认确定无毒后,炒成了一盘时鲜水菜——这可是一个多星期以来的唯一一道菜肴!刘淑贞终于同意回基地了,却不知如何出去。邢思来想去,后来还是走了十几里路赶到指挥部求援。幸好指挥部留守的何成根厚道,答应用他们的一辆旧吉普车到工地来接刘淑贞。刘要求邢送她一程,邢自然答应。
第二天午饭后吉普车来接刘、邢二人,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驶出深山。前面终于露出了通和镇那低矮、稀疏却坚固的楼房。何还准备再驱车五十公里,把刘、邢二人直接送到县城,邢坚决谢绝了。邢还要陪刘买点东西,于是何成根开着车先回去了。
两个人先在镇里最好的一家旅店开了一间双人房,旅店的老板不看身份证,笑眯眯地引着邢、刘二位来到二楼最里头的一间房里。里头黑乎乎的,白天也得亮灯;正中间是两个床头柜,两边各有一张旧木床,床上的杯子枕头脏兮兮的。对面的旧桌子上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两个人放好东西,歇了口气便下楼找了个饭店吃晚饭。饭店里已有不少人。在工地斋戒了十多天,一朝开荤两个人都狼吞虎咽。邢吃得高兴时手有点不老实,搂住刘的粗腰乱摸。刘不但不回避,反而躺倒在邢的怀里。此举引得饭店里的另外几个食客侧目而视。后来有个小伙子还走上前来问邢:“她是你的什么人?是你老婆吗?”
对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不过这几句话却是清晰好懂。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嘴里含含糊糊的。这时刘淑贞直起腰来大声说:“我就是他媳妇,他是我的爱人!我们是棒打不散的鸳鸯,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饭店里的人哈哈大笑。邢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带着刘逃离饭店。几乎是一口气回到旅店的房间,刘非常不高兴,埋怨邢“不坚定”、“不勇敢”。邢不想理会,张罗着洗澡看电视,虽然电视机只能收到两三个频道。
去县城的第一班车是在早上六点,因此两人早早躺下,在床上疯到半夜还没睡。邢玩得性起,把下面的小兄弟塞进刘的嘴里。刘毫不谦让,一口吞下这条颠倒乾坤的猛龙。邢兴奋得模模糊糊的,掉头朝下,趴在刘的下身,象野猪一样用嘴乱拱她的小肉窿,把她拱得嗷嗷乱叫。
第二天大清早邢送刘到小镇出口处上车。此时天刚蒙蒙亮,两侧低矮的楼房还带着几分睡意。一番喧闹后,破旧的客车喷着尾气走了,不一会就消失在远处的山脚下。
邢站了很久,身边很少有人。眼前灰色的水泥路仍然十分模糊,恍如一条窄长的水道;早已远去的客车仿佛飘逝的树叶,刚才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深深的梦幻!
过了好久,邢才回到现实中来。木然地走回旅店,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这几个月的经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虽然对刘淑贞说了那么多甜蜜蜜的情话,如今却很难对她有什么挂念——恰恰相反,打发她走了倒感到轻松自在!
邢说不出跟她是什么感情,也许这是命,或者说是跟她的缘分。有时候邢想起艳阳般的少女,就会隐隐地为自己的这段经历感到沮丧。现实仍然是这样的残酷——脏乱的旅店,闭塞的工地,还有穷困的生活和严酷的人生前景,都是邢无法回避的拷问。眼下邢别无选择,必须回到深山里去,潜伏磨砺或者无思无想。

虽然天气越来越热,沈鸣洲的感觉却象是步入了落叶纷纷的深秋。束老板突然走了,零午山上一下子空荡荡的。土建施工基本上是小打小闹。沈每天都跟阿全及几个民工在一起,与侯五常见面不多,偶尔碰到也是很少搭话。昨天下午沈在技术股门口遇到侯,主动跟他打招呼,侯却面无表情,视而不见。沈想起这事就难受。
卸煤槽底部还有几个小支墩,砼方量很少,配筋也很简单。沈让阿全带着两个人去那儿绑扎钢筋,自己带着老生及几个民工在地下输煤地道忙碌,给通风孔的底板及竖直部分扎钢筋支模板——在目前的福永工地,这是所剩下的最大一处砼工程,算起来也不过是二十方的量。
刚扎好通风孔的底板钢筋时,阿全回来了,告诉沈说,卸煤槽侧壁没有爬梯——而图纸上是标明有的。沈跟着阿全赶去察看,从输煤道走几十米来到幽暗的卸煤槽底部。仰望上面十几米的高处是地面,再往上看是吊装好的干煤棚屋架和屋面板。按图纸的要求,两侧壁都有爬梯,现场却是光溜溜的,显然是遗漏了。沈和阿全仔细地检查侧墙,没有发现预留的钢板。
随后沈和阿全绕到地面,扶着卸煤槽上面的轨道梁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发现地面往下大约三、四米的一段侧壁倒是埋了六、七块钢板。沈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刚刚回到福永工地时,丘国柱在技术股门口和骆时丁对峙的一幕。如今想来,骆并没有到现场督促,车间的焊工果然更没把它当事。
看着下面幽深的卸煤槽,沈赶紧爬回地面,这时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脚底已经发麻,心窝处“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干煤棚上面有几个人在焊接天车轨道梁,丘国柱在地面指挥,没见着骆时丁。
开初沈觉得这事不大,琢磨了一会又觉得不能小看。毕竟最终验收时有可能被人发现,况且没有爬梯确实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傍晚沈回到宿舍时骆正在屋子里煲鸡汤,招呼孔川学一起享用。这段时间骆特别活跃,情绪很好,沈不忍心破坏他的心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一直拖到晚上快睡觉了,沈才把这事告诉他。骆虽然听着,却没什么反应,照样忙着洗脚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沈终于把通风孔抢出来了,下午就可以浇筑混凝土。中午沈找到魏义廉,提出浇砼之事。魏按惯例通知土方队及其它几个部门的人,另外又安排黄大贤的人帮忙打振动。下午一点沈赶到现场,只见从拌和站到通风孔现场一路上都有人等着。现场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厚木板越过边墙把整个通风孔都覆盖了,中央的下料斗垂向钢筋密集的底板;边墙的里侧尚未支模,须待砼浇到一定高度时再跟上模板。底板上横放着振动棒,没人去拿,也不见黄老板的人。李卫华、张二新、唐小华、陆社华几个人手拿铁铲守着斗车,见沈过来,善意地微笑着。不一会沙守良拿着对讲机赶来对沈说,侯经理要求从今天起全部由公司的人完成浇砼。
沈指着通风孔的边墙里侧问沙:“里面的模板怎么办?公司有能支模板的人吗?”三米深的边墙,需要分两次支模,操作空间狭小,一般人肯定干不来。
沙上前察看了一番,点点头说:“纪老板肯定能干这个活,我先问问侯经理。”说着用对讲机请示侯五常。侯在对讲机里直呼“纪老板”,纪显然听到了,很快回话说,只有公司的人打振动他才肯去支模板。
沈在旁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段对话,等到沙守良放下对讲机看着沈时,沈早有一种冲动,不知是来自怨气还是赌气,二话没说便跨上木板,攀着边墙钢筋下到底板的钢筋网上,一把拎起灰黑色的振动棒。
这是沈第一次打振动,粗黑的电缆抓在手里,虎头虎脑的振动棒垂在下面,感觉沉甸甸的。以前看张老大、阿全、老生和一些民工操纵振动棒十分自如,如今沈自己操作,感到格外笨拙。沈在拖动振动棒及连着的电缆线时,才想起腰间左侧挂着一串钥匙,右侧别着新买的手机;身上的这身衬衣和西裤虽然不是名牌,对沈来说已经是少有的好衣服了。沈本想回去换成工服,可眼下被逼上枪口,只能顶上去。
不一会就有翻斗车送来第一拌混凝土,上面几个人一阵忙碌,深黑色的混凝土象泥流一样从吊桶里泄下来,堆在钢筋上面确实象工人常说的一堆大便。沈拧开振动棒的开关,振动棒立即极快地振动起来,还微微地晃动着。沈把振动棒插进这一堆混凝土中,混凝土很快坍塌下去,迅速消解在底板里。沈控制不好振动棒,屡屡让振动棒碰着钢筋,发出十分刺耳的“嗞嗞嗞”噪声。
第一车混凝土打下去了,事情似乎很顺利。沈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全溅上了混凝土,裤脚上更多,皮鞋则不用提了,跟混凝土成了一个色调;连白色衬衣上也有不少黑点,用手去擦黑乎乎的弄脏一片。沈没来得及心疼,第二车混凝土又下来了。沈试着放慢速度,尽可能避免弄脏衣服。可是沈很快发现,不但不能慢下来,还得玩命加快进度才行,因为上面的人不知怎的兴奋起来,大呼小叫的,不停地把混凝土灌下来。沈被迫快速移动着身子,轮换着角度把一堆堆的混凝土打入底板。忙乱之中混凝土乱溅,沈的衣服更脏了,眼睛里被一粒碎渣飞进。沈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揉了好一阵子才好受些。
五十公分厚的底板似乎是个无底洞,吃进去一堆又一堆的混凝土。不知过了多久,纪从山下来了,有人从上面递给他钢模板。沈这才发现不少地方已浇到了底板面,该支里侧模板了。
里面的空间局促,沈不得不躲着纪。纪“哐啷哐啷”地钉着模板,好象还在跟沈说话:“沈工干得不错呀!头一回就打到这水平,读书人的脑子真是不一样……”
沈只是“嗯”了一声,来不及跟他搭话。好象是监理也来了,上面有白总的声音。沈赶紧往里面躲,羞于被监理发现。可是沈隐隐约约地听到,白总还是知道了。沈还听到白总的一声惊叹:“连沈工都下去打振动,你们公司真够玩命的!”
沈在挪动步子时,好几次碰在吊桶和钢筋上,终于把衬衣撕破了——肩膀处的衬衣被撕开一道好大的口子!沈看得十分心疼,继而涌起一股怨气,却又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底板终于浇好了,有人把吊桶卸走。纪从山把里侧的模板支到一半高后爬到地面走了。上面的人开始用铁铲直接把混凝土铲进边墙。
沈不得不举着振动棒,一直举过胸前,然后把它放进侧墙里面。举着振动棒比较累,打到一半时手臂渐渐地酸胀起来。监理好象走了,纪从山要上面的人接替沈,陆社华主动响应,叫沈爬上去休息。沈却谢绝了,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纪从山开始支剩下的一半模板,一边跟沈说了几句话,沈没听太真切。不一会里侧的模板立好了,沈终于爬上了地面,站在上面的木板上给边墙的砼打振动。眼前豁然开朗,感觉人少了很多。沈偷空瞅了一眼,纪老板走了,调度也没在,只有陆社华、唐小华、张二新和车间的一个焊工。陆社华看到沈不禁惊叫起来:“沈工全身变成这样子——骆时丁也是技术干部,他怎么不来打振动?”
唐小华解释说:“骆工带着黄老板的几个人,在卸煤槽里爬上爬下,不知道干什么……”
“他还要我安排吊机呢,又不说清干什么。”张二新抢着说:“我没有权力随便调用吊机。后来他说是用吊机帮个小忙,我叫他直接找孟喜归开机,占用时间不能长,不要惊动领导……”
沈无暇细听,继续操持着振动棒。粗糙的混凝土在振动棒的威力下迅速地消融,表面渗出一层微小、细腻的水泡。沈一直弯着腰,眼看着浇好的边墙砼越来越高,渐渐地涨到与模板齐平。
最后一拌混凝土终于浇完了。沈直起腰来,长吁了一口气,把振动棒扔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沈这才发现,其他人都走了,倒入最后一铲混凝土的那个车间焊工也已经走远,他的背影很快就在电厂南门外面消失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十分灰暗。不远处的干煤棚、办公室临时工棚,还有远处的零午山,都笼罩在蒙蒙暮霭之中。
沈这时发现自己已成了一个泥人,从衣襟到鞋面全是黑乎乎的混凝土污点;摸一把头发,也是满头的碎渣。沈又摸一把腰间,猛然发现手机不见了,左侧的钥匙也没了!沈立即四处寻找,还爬到水池底板上仔细寻觅,查遍了每个角落,仍然不见手机和钥匙的踪影。沈又爬到地面,在水池的边墙外面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看来,这两样东西极有可能掉进混凝土里了!
沈颓然坐在地上,久久地看着刚浇好的通风孔。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了,天色越来越暗。望着四周兀立的建筑物,沈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有这些工程都是在种种矛盾冲突中孕育、萌芽及至成长起来的,都有着自己独有的故事。作为个人,象沈这样的个人,只能留下难以察觉的痕迹——也许是永远不为他人所留意的痕迹!
再坚固宏伟的建筑都有损毁、坍塌的一天,与这些建筑一起消失的无疑还有众多参建者的心血甚至生命。建功立业者真的能永垂不朽吗?沈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走向死亡,实实在在、坚如磐石、无法回避的死亡!刚刚丢失的手机和钥匙,曾经为之操劳的钢筋、混凝土,还有伴随着劳碌岁月的种种希望和幻想,和沈自身一样是多么的脆弱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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