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十五章 缘 尽

两片来自不同溪涧的小叶,被生活的浪涛推到大河里相遇,另一个浪涛又骤然把我们分开。我漂向东,你流向西,我能在你心上留下甚麽呢?在那没有月亮的夜里,风像醉汉般狂笑,令人颤栗。

生命像一盏油灯,点燃的时候满室生辉,甚至金壁辉煌。可是大风一吹,灯油一乾就突然熄灭,熄灭後便是一片黑暗。

林焕然按照陈董事长的要求,把他的家庭情况和在珠江三角洲那段流浪经历写出来,他不想写成自传,尽量写得详细并带一点文艺腔。那段流浪经历他是用报告文学的笔触来写,稿子写好交给谢先生转达,他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一九六八年对林焕然来说也许太美好了,盈极转亏,年底情况出现逆转。莫先生告诉他,《星岛》的专栏明年要停止了,因为他明年调到法国驻泰国大使馆工作。他问林焕然有没有泰国出生证?记不记得泰国话?林焕然回答,在中国出生,襁褓时家人带着逃离去泰国,童年返回中国,泰国话已忘得七七八八了。莫先生说,他原先以为他在泰国出生,到泰国後可以恢复国籍,这样就可以安排一个职位给他,做点大陆难民的工作,既然没有泰国出生证就不行了。其实林焕然也不想去泰国工作,他舍不得离开香港,更舍不得离开爱伦。莫先生离开香港後访问稿将来还要不要写?现时还未能确定,要待他到到泰国後才知道,如果有需要时再跟他联系。

林焕然则估计访问稿也会停止,预计即将来临的一年,他的收入会减去一大截,但他没有告诉爱伦,正如他为莫先生捉刀写稿和做访问工作不告诉爱伦一样。他内心虽有点焦虑,也明白到捞外快从来都不会持久的,幸而他还有工作,不会影响到生活质素。他考虑的是如何开辟新的写作园地?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他十分震惊的事情,一天,他平日阅读的几份报纸的港闻版都刊出一则耸动的消息:「杂志社社长抢劫银行被判四年有期徒刑」,细看内容才知道是《青年先锋》的老板兼老总刘镇东被判刑了。案情透露,某一天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一名持手枪及手榴弹状物体的中国男子,与两名持开山刀的中国籍男子,冲进位於深水埗北河街的南海银行深水埗支行。指吓银行职员,声称打劫,银行职员递出钞票时暗中按动警钟,并设法拖延时间,当警方赶到时,匪徒没有反抗,束手就擒。後来发现匪徒所持之手枪乃玩具手枪,手榴弹也是玩具手榴弹。首被告刘镇东是《青年先锋》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他声称打劫银行目的是要筹款支持杂志社的运作。该杂志创办两年,一向获某方面的资助,今年四月资助者停止拨款,杂志社无法维持下去,故走上歪路。次被告江镇海,第三被告程锋都是首被告的朋友兼追随者。三位被告对控罪坦然承认,获得法官轻判。首被告刘镇东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次被告江镇海,第三被告程锋各被判两年徒刑,如有不服可於十四日内提出上诉。

林焕然实在想不到一年前那麽意气风发的刘镇东,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跟刘镇东虽然没有太深交情,但见到他落得如此境地也有点戚戚然。

那天下午曹副总比较早到办公室,林焕然忍不住问他注不注意到《青年先锋》社长被判刑的的事?

「早知道了,昨晚就知道了。」曹副总轻描淡写地说。

「您认识刘镇东吗?」林焕然问。

「认识,他刚到香港时就认识,他那时候向报馆投稿,我们见过一两次面。印象并不是那麽好,觉得他志大而才疏,胆壮而心不细,浮躁而喜出风头,难成大器!」曹副总说着:

「你也认识他吧?」

「认识,但不常来往。一年前他还很风光,邀我写稿,没想到他的下场这样!」林焕然老实回答,曹副总平日可没那麽多话,令他觉得有点奇怪。

「你不是他们的成员吧?」曹副总又问一句。

「不是,我不想参加任何组织!」

「那就好!我想你也不会那麽笨。」曹副总说:「国民党的钱不是那麽好拿的,拿了国民党的钱,组织内部常常被特务搞得四分五裂,最後是自寻灭亡!假如国民党的钱那麽好拿,我们早就搞杂志了,不必等到现在。《亿众》百分之百是民间资本,没拿国民党一分钱!」

「《亿众》也很反共啊!」林焕然说。

「那是我们的立场,反共不拿钱,那才是真反共。」

「听说刘镇东除了杂志,还有一个青年组织,他被判刑,他的组织怎麽办?还能生存吗?」林焕然问。

「我想,会散掉吧,有经费就有组织,没有经费有组织也难以维持。而他的所谓青年组织,只是国民党外围中的外团,依附於三青团。刘镇东想独树一帜,根本不可能,国民党不会容许另有反共势力存在,它要麽把你收编,要麽让你消失。五十年代香港的第三势力,有美国资助撑腰,亮出来的头面人物又十分可观,例如向公张发奎和蔡文治等等,可是连他们都维持不了几年就土崩瓦解。刘镇东拿了国民党的钱,又想搞第三势力,另树一帜,那是做白日梦。」曹副总点燃了一支香烟,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以前我也参加过第三势力,觉得共产党坏,国民党不行,寄希望於第三势力,後来才明白天时地利都不对。英国人也不会让你在香港搞组织,所以我跟千老板的看法一样,我们只能靠自己,办好杂志,有了读者就可以积累资本,就可以办一份报纸,我和千老板的目标是办报纸!」

他没想到曹副总那麽健谈,平日他很少说那麽多话,未知是不是刘镇东的事挑起他沉淀已久的记忆与思考。他们一直谈到下午三点钟,千老板和罗小姐都回来了,才结束谈话,处理杂志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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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一期《亿众周刊》中,读者来信栏刊出了一封读者来信,要求千老总曹副总趁胜追击,筹办《亿众日报》。曹副总的答覆函显得雄心勃勃,他说,谢谢读者的鼓励,办报纸也是他们的奋斗目标,《亿众周刊》创刊後销路日益增加,假以时日创办《亿众日报》的目标一定会实现。没想到的是曹副总竟然发生了意外,那天,天气寒冷,曹副总穿着大衣如常上班,快要下班时他说有点累,叫老谭下楼帮他买一杯咖啡,说完便闭上眼睛半躺在大班椅上养神。老谭买咖啡回来了,曹副总眼睛也没有张开,只摆摆手示意老谭把咖啡放在桌上。他继续躺着不动,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挣扎着抬起身子,呷了一口咖啡,然後呕吐大作,吐得满地都是,晕厥倒地。

「曹总!你怎样了?哪里不却服?」林焕然扑过去本能想扶起他,但闻到浓烈的臭味,原来曹副总已大小便失禁,流得满裤都是。

「曹生!曹生!」老谭也赶过来要帮忙,他也闻到臭味,用手搧动鼻子,老谭习惯了叫曹先生,改不了口:「一齐扶起佢(他)呀!」

「唔好郁佢(不要动他)。」老谭正要动手扶曹副总的时期,林焕然突然记起,中风或心脏病的人,晕倒後最好不要移动他,不适当的移动反而会使病情加重。

「快啲(点)打九九九!扶佢(他)起身可能令病情恶化!」林焕然蹲在曹副总身旁一边说说一边呼唤:「曹总!曹总!你觉得点呀?」没有反应,曹副总完全失去知觉。

「喂!喂!湾仔谢裴道金鼎大厦 12 楼 C 室,有人晕倒,不省人事,快啲(点)派救护车来!」罗小姐打完电话递一瓶药油给林焕然:「我呢度(这里)有白花油!」

他接过来在曹副总的人中和太阳穴猛擦药油,但没有用,曹副总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伸手到曹副总鼻下,虽然有呼吸,但气息很微弱。

等救护车真令人焦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三人团团转不知怎麽办好。天气很冷,办公室没有火炉,也没有毛毯,觉得即使是健康的人,长时间躺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也会冻病。林焕然瞥见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赶快用报纸把地上的呕吐物盖上,然後拿大衣盖到曹副总身上。

「喂喂!千总!曹生突然晕咗……系系(是是),等紧救护车!……啊,你赶返来?咁就最好罗!」罗小姐给千老板打电话,转过头来对林焕然说:「千总赶返来。」

「啊!啊……」林焕然不知说甚麽好,他已经站了起来在踱方步,内心很焦急,又无能为力。

「要唔(不)要打电话畀曹太呢……」罗小姐自言自语。

「唔好(不要)打住,等救护车来咗,知道去边(哪)间医院先打!」林焕然一向很少会给罗小姐出主意的,这次却说了,因为此时打电话给曹太又说得不清不楚,的确没有意义。

救护车四十分钟後才赶到,曹副总被送去玛丽医院抢救,曹太太和两个女儿也赶到医院陪伴,林焕然在医院待到晚上十时才离开,因为第二天还得上班。没想到第二天上班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曹副总在子夜时分死了,他入院後一直没有醒过来。

曹副总正值壮年,长得高大健硕,从不生病,谁都想不到他就这麽去了。生命像一盏油灯,燃亮的时候,满室生辉,甚至金碧辉煌。可是大风一吹,灯油一乾就突然熄灭,熄灭了便是一片黑暗。曹副总原来是军人,打过日本仔和共产党,一九五零年逃来香港时曾在调景岭打过石子。後来进入报界,生活稍告安定,娶妻生女,由於报馆薪酬不高,工作多年也没有甚麽积蓄。如今他猝然逝去,曹太伤痛与彷徨也就可想而知。曹副总的逝去,再次令林焕然觉得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他想起欧阳,当天晚上就要下海了,欧阳竟然失足摔死;他又想起宁姐和小梁,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人生像沾在小草上的一滴露水,不知道死神的巨脚甚麽时候踏将下来?

曹副总的葬礼在北角殡仪馆举行,蛮风光的,香港文化界许多头面人物都送花圈或亲自出席,还有不少只知其名未见过面的读者来吊唁,可谓极尽荣哀。在葬礼上林焕然遇到小邵,小邵跟曹副总并不熟,但他常读曹的文章,所以来灵堂鞠个躬,最後致意。葬礼完毕後林焕然跟小邵一起搭电车,小邵不像以前那样风光,显得有点落寞,他坦承现在已弄不到甚麽报纸,给他寄报纸的大陆亲友也被捕判刑了,连小华都受到牵连。去年,小邵好久没有朋友的讯息,叫小华带几件男装衬衫和西裤回去探望他。小华按照地址找到了,同屋的人说不住在这了,小华闻言就往回走,没想到还未走出巷口就被公安员请到派出所,不久公安车就开来把她关进仓边路的看守所。幸而小华知道的事不多,她说,小邵是她的男朋友,她回广州探望外婆,小邵叫她带几件衣服给他朋友,其馀甚麽都不知道。公安员问她知不知道小邵做特务搞情报,她推说不知道,公安员拿了一大串名单问她认不认识?她一个都不认识。公安局检查过她的照相机和随身物件,没有一样是违法的,这样关了几个月来调查。最後确定她真的没有涉及任何案件才放她回港,回港後她跟小邵的关系自然也散了。小邵说,他现时在油麻地一间酒楼的厨房学做菜,想将来申请到美国後比较容易谋生。

「你有亲人响(在)美国咩?」

「冇(没有),一个都冇,要靠自己双手。」

「你冇人在美国,点(怎)样申请呀?」林焕然惊奇起来。

「以难民身份申请罗!你都可以申请!」

「我都得?啱啱(刚刚)来香港时,联合国难民总会寄过一张表格畀我,但我冇(没)填番(回)去,惊(怕)影响大陆嘅亲人!」林焕然有点後悔。

「冇(无)所谓嘅,只要你冇(没)入英国籍,偷渡来,住香港未满七年,美国都当你系难民,都可以申请!」

「系唔系(是不是)真?」

「呃(骗)你做乜啫(甚麽)?又冇着数(没好处)!」小邵说得认真:「我都去领事馆问过两次话,讲唔定好快会批出来。」

「你乜嘢人都冇(没有),初初去点生活啊?」

「唔怕,难民可以领一年救济金,等你学英文丶学揸(驾)车先搵嘢(才找事)做。」

「你点知咁多嘢(你怎麽知道那麽多)?」

「你知啦,我成日(常常)去美国之音,问问吓就知啦!」

「我都要去问吓!」林焕然说,他觉得能够去美国,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心里也萌生起学习做厨师,申请去美国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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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副总的身後事让林焕然忙了两个星期都没有时间跟爱伦见面,他们只在电话中聊几句。爱伦说,她也很忙,可能还得做一些额外的工作,连星期天都没法休息,没法约定见面的时间。香港生活节奏快,一对恋人忙到一两个月无法见面是常事,大家都是藉电话以表衷情,靠通电话来维护感情。林焕然的情况比较特别,爱伦找他很容易,他有固定上下班时间,上班时间谈电话没有问题,晚上也多数在家里;他找爱伦就比较麻烦,她常常出外勤不在办公室,下班时间又不定时。她初初转到《电视周刊》时还不太忙,後来不知为甚麽越来越忙,最惨的是无论是在办公室或家里,她讲电话都不方便,林焕然很被动。也许这就是命运,跟他有亲密关系的几位女性都是如此,既然是命中注定,只能默默接受。

曹副总走了的第三个星期,《亿众周刊》来了一位新人,她姓萧,年纪很轻,看样子好像刚 离开学校的中学生,其实她已工作三年了。她被安排坐在罗小姐原来的位置上,管理账目财务,而罗小姐则坐到曹副总的位置上,成为副总编辑。不过曹副总用过的办公桌和大班椅却掷掉了,罗小姐买过一副新的。林焕然与罗小姐共事一年多,连罗小姐叫甚麽名字也不知道,等到新一期杂志出版时他才在版权页看到「副总编辑:罗雅雅」几个字。

罗小姐新官上任,跟曹副总不同的是她一早就回来上班,而千老板回办公室的次数和时间也多了,许多时候千老板留在自己的房子里处理稿件,有时也跟罗小姐在房里密谈。林焕然则仍然留在原来的位置,做着相同的工作,没有任何变动,他不敢奢望自己升职,他知道自己不够资格。他原本以为会从外面聘请有名的作家或编辑来当副总,没想到提升了罗小姐。罗小姐文字粗糙,也不懂得写政论文章,以前他校对过罗小姐的稿件,发现时有诘屈赘牙的句子出现,他总是在旁边打上问号呈上曹副总处理。现在遇到同样情况怎麽办呢?替她改正,怕冒犯了她的尊严,打上问号再交回给她斟酌也怕她不高兴。如果原封不动地刊登出来,既怕受读者责骂,也怕千老板怪他未尽责任。他担心终会有一天会跟罗小姐发生冲突,这份工也许做不久。想起这些事心情难免郁闷,他很想约爱伦出来谈谈,散散心,可是打了两次电话到《电视周刊》都找不到人。他只好请她办公室的人转告,《亿众周刊》找她,请她回电。想不到一天丶两天丶三天过去了,爱伦都不回电,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他心里更加纳闷起来。

第四天深夜,他快要睡觉了才接到爱伦电话:

「喂!你搵(找)我呀?我呢排(这阵子)好忙!有乜嘢(甚麽)事呀?」

「冇乜嘢(甚麽)事,不过有啲闷,想搵你出来倾吓(聊聊)!」

「迟吓(过些日子)啦,我呢轮唔得闲(这阵子没空)!」

「咁你几时先得闲(那你甚麽时候才有空)吖?」林焕然按捺住不满的情绪。

「我得闲(有空)就打电话畀(给)你,我呢轮(这阵子)好少返周刊,安排咗啲(些)外勤工作,忙到抽筋(搐)。」

「你仲(还)未返屋企?」林焕然从话筒里听到车声。

「未,仲(还)要等一排(阵),我唔讲咁多了!」她急促地说着,当的一声挂线了。

林焕然很纳闷,觉得爱伦跟以往很不同,以往她没有那麽忙,以往在办公室不方便讲,她总会到街外借电话打,讲几句甜蜜的贴心话,可是最近总是讲不到几句就要挂线。他们之间没有吵过架,她在电话中笑声还很甜,他不觉得他们的感情会有变化,他猜想可能真的是工作太忙令她无法分心。

一九六九年元旦快到了,爱伦一直没有安排节目,也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他打电话去《电视周刊》总是找不到她,接电话的小姐说,「佢(她)借调咗出去,呢排(这阵了)唔得闲返(没空)周刊」。他又只好留下口讯,但她总是久久不覆电。

除夕夜,林焕然没有节目,节日前他在《电视周刊》留过两次口讯她都没有回覆,他很郁闷既不想找别人也不想看电影。除夕夜,包租婆阖家团聚,林焕然识趣,一早在茶餐厅吃过晚饭,一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希望她晚上有电话来,希望她会约他行花市,由於心有期待,书也看不下去,只好扭开收音机听音乐。

「林先生!林先生!你快出来!」上海婆拍着房门叫他。

「甚麽事?」他说国语,踢着拖鞋拉开房门。

「你快看!」上海婆指着电视。

「甚麽?」他看着电视荧幕,但弄不清楚她搞甚麽。

「你女朋友!」上海婆兴奋地说:「你女朋友上电视!」林焕然盯着荧幕,果然闪了一闪,爱伦出现在荧幕上,她在一部民初剧中扮演女记者,也许是化妆的关系,穿上民初服装的爱伦显得更加漂亮。

她在戏中分量不多,没说几句对白便退出镜头了。

「她上镜更漂亮,难怪最近很少看到她来,原来当了明星!」上海婆兴致勃勃地讲着爱伦。

「对不起,我还有稿子要赶!」他说完退回房里,把房门锁上。他明白为何老是找不到爱伦了,原来她忙於拍电视剧。他不能说她变了心,但他明白生活圈子不同了,他们已渐行渐远。她既然进入了娱乐圈,就不可能做一个平凡人的妻子,他想娶她为妻,长相厮守,那是不可能的幻想。即使万般不舍,但已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那一夜,他彻夜不眠,虽然只看过她几个镜头,但满脑子都是她的影象。她的笑靥,她的明眸,她的梨涡……像跑马灯那样在脑际旋转,凌晨三时,他爬起来写了一首诗《漂叶》:

两片来自不同溪涧的小叶

被生活的浪涛推到大河里相遇

我曾俯吻你的颈项

向你悄悄细语

诉说心坎里的秘密

 

另一个浪涛骤然把我们分开

我漂向东,你流向西

我能在你心上留下甚麽呢

在那没有月亮的夜里

风像醉汉般狂笑,令人颤栗

 

我没有祈求,也没有祷告

因为心里没有一个属於我的上帝

当漂叶流入浩渺无边的大海

再度相逢,更不可期

但愿人常好,明月照万里

林焕然明白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他克制着不再打电话找她,却禁不住心里想她,自此他开始关心娱乐新闻,关心她的消息。由於她初出茅庐,还未受到传媒的注意,在报刊上消息不多,但《电视周刊》在介绍剧集顺便介绍新人,提到她时称她为嫣紫,他才知道她现在是嫣紫,不再是爱伦。《电视周刊》报导说,她是在入厂采访剧集拍摄过程时被导演相中,叫她去试镜,然後分配她演一名民初的女记者。她在剧中份量不多,只是「行出行入」随着女主角出入巨宅豪门和歌楼舞榭而已。她说她很享受演出,还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中学毕业便当见习记者,然後转入娱乐圈,现在公司已安排她去艺员训练班受训。

林焕然自此对她已没有任何期待,想不到两天後许久没有联系的莲达突然打电话来,问他知不知道爱伦变成了嫣紫?他说看电视知道了。

「你哋系唔系(是不是)拍拖?」莲达在电话里很直接地问。

「冇(没有),冇拍过拖,偶然见一下面而已!」他直接的反应是要保护她。

「唔好呃我(不要骗我)!」

「我冇呃(没骗)你!呃(骗)你有乜嘢(甚麽)用啫?」做人许多时候都不能不撒谎,他也不例外。

「迟吓(过些日子)约饮茶啦!」

「好!等你电话!」他明白没有确定日期的「约饮茶」,只是客套话,他没有任何期待,也担心莲达会从他口中套出甚麽秘密,她毕竟是娱乐记者啊。

他原本打算把自己跟爱伦的一段情深深埋於心底,直至离港前他托杨志远替他剪辑嫣紫的新闻时才稍稍透露。

「点解(为何)你会突然关心起新星嫣紫?」杨志远问。

「我(认)识得佢(她)!」

「(认)识得咁(那麽)简单?」

「有少少感情啦!」他不得不承认跟爱伦有过感情,曾经「拖过手仔」,也把他们去澳门赌场找她母亲的故事说了,但却坚持说当天去当天回,大家都冰清玉洁。杨志远相不相信且不去理他,反正後来久不久杨志远就陆陆续续给他寄来一些剪报,使他对嫣紫的情况得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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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黄粱已煮熟,你梦醒未?」杨志远摇摇咖啡杯:「咖啡冻晒(凉了)!」

林焕然被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人生的际遇有时比梦境还多变幻,比戏剧更精彩。

启德机场上两盏红灯由慢慢滑动变成急剧奔驰,表示飞机将拉起机头飞跃云端。航空事业的发展使地球缩小,以前要坐一个月轮船才能抵达美国,现在十几个钟头飞机就到了。你在地球之东,我在地球之西,拨一通电话就能互诉衷曲了,但心之相隔有时比星际还远,近在咫尺也可以视而不见。

「想搵(找)嫣紫聚吓旧吗?」杨志远问。

「唔搵(不找)罗,即使见了面亦唔知(不知)讲乜嘢(说甚麽)好?特别系佢(她)遇到难题嘅(的)时候。」

「前几个月还传出她的婚讯,说复活节会跟钟表行嘅(的)太子爷结婚,尽管她否认,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现时恐怕是要告吹了!」杨志远呷了一口凉了的咖啡。

「她亦三十几了,也该结婚了!」

「她睇(看)起来仲(还)後生,但仔细计算确实系(是)三十几了,入行十几年,一直在二三线浮沉,恐怕也红不起来了!」杨志远也有点感概:「其实佢(她)演戏唔错,只系矮咗啲(了些)!」

「红咗(了)又点吖?搵(挣)多多钱唔(不)够阿妈输。」林焕然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幸福,但也不想看到她的不幸,不禁叹了一口气:「哎!自古歌女多薄命。」

时间已近零时,杨志远告辞回家了,林焕然回到房间,脑子里仍然是爱伦的影象,明天他要早起床乘飞机,但却无法睡眠,他半躺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维港的灯火,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离开香港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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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春节过後不久,他接到谢先生来电,要他下班後到龙门栈茶楼门口等,他没等多久陈董事长就来了。不过这次不是黑色大房车,而是一辆枣红色三菱牌普通四门汽车。陈董事长也是摇下车窗跟他打手势,林焕然最初未察觉,等到汽车按响喇叭他才注意到。他钻进後座车窗马上摇上,车子从庄士顿道直驾去皇后大道中,沿皇后大道西开到西环的域多利道,进入一座白色的西式别墅车房。下车後他随陈董事长进入一个房间,那也是一间办公室,陈设与东英大厦的相似。

「你写的那份流浪经历,我和几个同事都看过,很有参考价值。我们也查证过,你父亲的确是新一军的军医,你是受难者遗属,我们信得过你。现在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你可以考虑清楚才做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怎样,但一定要守密,不能跟任何人说,连至亲的人都不能说。」坐定之後陈董事长开门见山地说。

「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到香港後一直得到您和王老总的栽培,但我不能回大陆!」林焕然听到陈董事长说得那麽严肃,立刻坐直腰身,肃然聆听。但他不忘划定底线,要他当特务潜回大陆他绝对不答应,无论给多少钱给多少好处都不干。

「没有,没有要你回大陆的意思。」

「啊!」林焕然舒了一口气,深深呼吸了一下。

「我们是要你去台湾!」

「当反共义士?」

「不是,找人当反共义士不必那麽严谨,也很容易找,每年香港都有一批反共义士到台湾!」陈董事长严肃认真地说:「我们是要你去当代表!」

「当代表?」林焕然惊奇起来:「当甚麽代表?」

「当国民党大陆组织的代表!」

「我不是国民党员,也没加入任何国民党的外围组织!」

「这我知道,我们也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加入我们的组织,我们只是要求你扮演一个角色。」

「扮演角色……」陈董事长的话把他弄糊涂了。

「是这样的,不久之後我们将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需要有大陆党部的代表参加,但我们真正的代表因故未能如期脱出大陆到港报到,我们希望你以大陆党部代表的名义参加会议。总裁和经国先生非常重视我们党在敌後的发展,这次会议如果没有大陆党部代表与会,是十分遗憾的事,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我挑选你,是因为已弄清楚你的真正身份,你确实是国军的遗属,确实曾受共党迫害,对党国的忠诚没有问题。二者,你慎言,且具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

「董事长过奖了!」林焕然静静听着,陈董事长每说一句他都有很多的联想,脑子很乱,整理不出头绪来。

「你不必谦虚,我们估计会议期间,大陆党部代表可能会获得经国先生甚至总裁的接见,经国先生或总裁可能会问你大陆的各种情况,我们评估过,认为你应付得来。」陈董事长说话时眼光一直在他脸上盘旋:「你如果答应合作,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你有甚麽要求或想法,现在可以提出来研究。」

陈董事长把话说完就不打扰他,房里静寂无声,让他慢慢想。

「这麽说,我是假冒大陆党部代表了,万一露出破绽治我的罪时那怎麽办?」林焕然不知怎样会蹦出这麽一句话,他来港後就知道台湾五十年代的白色恐怖,知道国民党处决过许多匪谍嫌疑犯,制造过不少冤案。

「你答应的话,你就是真的代表,正式的代表,不存在假冒问题。我们说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我们说假的,真的也变成假的。当然,我们还会得你补办一些手绩,会让你熟习一下情况。」

「我既然是大陆党部的代表,怎能保证台湾不会把我秘密送回大陆?」

「派谁去大陆由我们决定,如何潜入大陆也由我们安排,我们会呈报上峰说,你脱出大陆时身份已经暴露。」陈董事长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盘旋:「会议结束之後你的任务就完成,你可以选择回香港或者留在台湾。如果回香港我们可以在文化教育界安排一个职位给你,也可以资助你办一本杂志或搞一个组织。若你想完全脱离政治和文化工作,我们也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改行做小本生意。如果你想留在台湾,我们可以为你安排适当的职务。」

「董事长,共产党的情报工作很厉害,我相信他们已有不少人打进你们的情治系统,要不然你们派进大陆的人员不会那麽快就被捕获。如果我答应了,我最担心的是影响到我母亲和伯父?他们现在的处境已经很惨。」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是正常的,我们的情报工作没有做到最好也是事实,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失去大陆。但你这次的任务对你大陆的亲人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你的身份不会暴露,你不不必抛头露脸,不必像反共义士那样到处去演讲,到处去做宣传。你到台湾後只需要静静地开会,或等待上峰的传召,知道你真正身份的人非常少。」

林焕然低头沉思,他一时做不出决定。他不是不相信陈董事长,在几次接触中他觉得陈董事长是一位忠厚的长者,他知道若答麽了会有很多好处,他的经济地位也将大有改善。他担心的是自此将不由自主地卷进情报特务的漩涡,而此却是他一直努力避免的。

「完成任务後可不可以安排我读书进修?」

「在香港我们只能安排你到珠海书院,在台湾哪一间学校都可以安排。不过形式上可能也还得考一考,学校要知道你的程度,方便安排课程。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交待作特殊照顾。」

「考试我倒不害怕……」

「林先生,时间紧迫,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答应了就通知我,我还得安排你去做一些训练。三天後你不来找我,我就当作你不答应了,我们自会另作安排。总之,今天的谈话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有第三者知道,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包括至亲!」陈董事长打断了林焕然的话,直接了当作这样的宣示。虽然他看不到陈董事长按铃,也听不到铃声,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敲房门。

「进来!」陈董事长吩咐。

「董事长,车准备好了!」一个秘书状的男人推开房门对董事长说。

「我有事得先走,等会有车送你回去!」

陈董事长说完就走掉,林焕然仍然留在椅子上,他本来想到外面走走看看,试行推拉房门,却没法打开,房门自动上锁了,他只好乖乖坐着。约摸过了七八分钟,秘书状的男子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用国语说:「车准备好了。」回到家里,林焕然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陈董事长的谈话,最初他以为陈董事长只是台湾派驻香港文化宣传方面的负责人,现在看来陈董事长连情治部门都管,有点像共产党的中共港澳工作委员会(新华社香港分社),相信董事长的官阶很高。林焕然反覆思考着这个问题,尽管他对去台湾仍有顾虑,但香港似乎也无可留恋,爱伦已变成嫣紫,再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亿众周刊》那份工作也已无可留恋,以他的性格跟罗雅雅小姐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决定听从陈董事长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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