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次会见杜斌笔录(浦志强) 2013年6月17日 星期一下午 北京丰台看守所
浦志强:怎么进来的?
杜:6月1日下午2点传唤,到3日凌点05分,给我的刑事拘留笔录,是在看守所门口签的,就只有两页纸。笔录上,要我签字时,他们有意扰乱我的注意力,其中有内容,是问我是不是请律师,我的回答是不请律师,我问他,谁跟你说的我不请律师的?他说,那你不签字也行。 审讯时,说我做的纪录片《小鬼头上的女人》内容是虚假的,和我出版的《天安门屠杀》这本书,内容是虚假的和捏造的,就说我是编造的,没说我诬蔑了谁。 他们提到了希望之声、新唐人电视台的“石涛评论”栏目中,我和他做了个对话,这成为我的一个证据,我在上边签了字,因为内容是我和他的对话,而对话的细节,第一个是我在谈话中,说在长安街上,人被碾成肉酱,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们,关于1989年六四事件的公开出版物里边,都有这张照片,证明了这些内幕。他问我是从哪里看到这些照片,我说是从香港的公开出版物中看到的,从六四档案中看到的。 还问我,有没有什么组织资助和操纵我,我告诉他们,我做的所有的一切,只跟我自己有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也确实没有受到任何资助。
浦志强:你进来之后,总共做了多少次笔录?
杜:在右安门派出所做了一次。6月2日上午,一直做到接近夜里12点,回到房间里,其他人都已经睡觉了。六月二日做了一次,三日做了一次,二日的有16个页码。今天(17日)上午,他们来了要做个笔录,把当天传唤的时间,从1号下午2点开始,到次日凌晨05分结束,改为1日晚上23点35分结束。我给他们签了。 问了我出版的八本书,版税有多少,哪个出版社出版的,发行量多少,问了出版的过程,比如跟谁联系的,怎么找到出版社的,钱怎么打的,打到哪个帐户的,总数是多少,我回答了,大约有八、九万港币。
浦志强:你的书有在内地出版的吗?版税多少?什么时候问到版税的?
杜:没有,都是在香港或者台湾出版的。在派出所就问了,但是不仔细。到看守所里,每次都问。主要是问我为什么写这个书。 这里边的管教,都表扬我,说我心态好,你们一定要把这些事告诉我家里人。我还给他们做心理辅导呢。
浦志强:从头到尾都是问你书的事儿?和纪录片的事情。
杜:主要就是天安门屠杀、小鬼头的女人。 我一共出版了九本书,他们问到了其中的八本,问我为什么写这些书,主题是你要表达什么,再就是版税、印数。其中主要问我,天安门屠杀这本书,到底是要为谁代言?我说我没有为谁代言,我就是想写这个东西。我提到了当时的亲历者和目击者,他们说这些目击者和证人,都已经不再是中国国籍了,政府早已给他们定性了,他的意思是说,这目击者说的都不算数儿。我也问了,我说目击者在现场的时候,政府也没有在场,你们怎么说我是编造的呢?你要说我是编造的,你得拿出证据来呀。
浦志强:问了你在《纽约时报》工作时的情况吗?
杜:问了,从我上小学到现在,我所有的工作单位和地点。都问了。2004年上半年,我跟《纽约时报》签了合同,给他们拍照片,跟纽约时报总部签了摄影师,他们给我发工资。一直做到现在。只是因为外交部一直找北京分社的麻烦,说我没有经过中国许可,但他们一直不给我许可,不告诉我原因。
浦志强:关于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和寻衅滋事的问题,你到底有哪些事实?你服不服?指控你哪些行为构成了这些罪名?
杜:我什么都没有做,就在家里,连门儿都没有出,把我抓走,传唤我,也没问我这个罪名,只是派出所警察刘洋给我口头宣布一下,说我散布谣言,扰乱公共场所秩序,但是没给我文字的东西。他们一直在我家里,搜查,搜走了我给纽约时报工作的,所有的图像资料,一个扣留我530多张,还有我的移动硬盘等影像资料,扣留了我的银行卡,护照,港澳通行证,还有我的信用卡,信用卡该还钱了,跟我妹妹说说。还有两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台式电脑的主机。
浦志强:按照规定,我们可以给你法律咨询,代理申诉控告,可以给你申请取保候审。我们认为,出版书籍,这些不构成寻衅滋事。因为南京的这个书,跟他们没关系。
杜:体验生活,心情愉快,没有刑讯逼供,房间三十多平米,关二十多人。
2)第二次会见杜斌记录(浦志强) 会见时间:2013年6月26日
浦志强:这几天怎么样啊? 杜:还好,昨天(6月25日)提讯了一次,很简单的事情,一是问我在部队的情况,因为时间长了,二十年了,我确实不记得了,于是就写了不记得。还问了我在《中国人权》双周刊电子杂志,网络上的,我在上边发表了五篇文章,一个是《艾神》第一章的节选,连载了四次;二是,《五平方米的地球》,是关于崇文区看守所虐待一名上访者的事情,这是我的一篇文章,发表在《中国人权》双周刊杂志上;第三篇,就是《天安门屠杀》中两千多字的节选,说的挡坦克车的那个人,就是6月5日11点58分到12点02分,这四分钟,我引用的是美国报纸当年的报道。这次写了讯问我的单位,是预审大队第四中队,干警的名字没有告诉我。 《艾神》连载了四次,一共付了我八百美元,《五平方米的地球》付了我两百美元,《天安门屠杀》的稿费还没有付,我就进来了。
浦志强:这两百美元,就是它连载的部分吗?出版社出版你的书,付的是版税吗?
杜:这些都问了,八本书全部都问过了。他们都是看着之前的口供找了些细节问题。
浦志强:你出这么多书,总共得到过多少版税?
杜:大致的数字,是八到九万港币。
浦志强:你在《纽约时报》的工作?
杜:也问了,问是如何工作,都做了什么?拍摄了什么照片?
浦志强:我说那些照片都在报纸上、网站上和书里边,有些是职务行为。
杜:这次刚开始的时候,他问我杜斌你反省了吗?我说我反省了,我写的都是真实的,第二个是我因为爱这个国家,就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但是,后来我看笔录上,他就写了这句话。 6月17日,你们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有第四中队的名字,个子不高、娃娃脸、胡子不刮。 6月3日提审我的时候,女警察出现了一次,那次她很激动,几乎是在咆哮了,她认为我写的这些东西,影响社会稳定,颠覆国家政权,你写这些书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讲不过我,另一个人从另外的屋子进来了,让她出去了。后来的几次审讯,这个女警察一直都在,但只是玩儿手机,不说什么了。
浦志强:还有什么事?
杜:就这些事儿,从前边做过的十几页的笔录中,挑出来的一些片段,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想把事情搞小一点?
浦志强:不是搞小的意思,原来的问你的问题,可能是云山雾罩,让你不知道重点在哪里。另外所有的预审,规律是不厌其烦重复问,冷不丁就问一件事,就是为了寻找你多次回答中的矛盾和漏洞。另外你还要想到,对你的审讯,有可能这个房间在审,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在看着,告诉审讯人员怎么审。
杜:他们偶尔手机会响,会出去接电话。我的胡子是专门留着的,准备出去再说。
浦志强:上次我忘记问了你的,就是你家门上,有锁被扭坏的痕迹,6月1号抓捕你的时候,有过冲突吗?
杜:门锁上的痕迹,是我以前自己踹的,我钥匙忘记了带,抓我的那天没有冲突。他们敲门,我开门,然后他们就从电梯间突然过来,一共八个人,两个穿制服的,六个便衣是国保。他们要扶一下胳膊,怕我跑了。我说你们别这样,我不跑。他们都很客气,一口一个“杜老师,杜老师”,后来审讯中,也说“杜老师”。现在熟悉了,叫我“老杜”了——这个小预审6月3日第一次审的时候,也很激动的。
浦志强:他们有没有说过你的律师的情况?
杜:没有,他们说,作为官方,也不会在乎。你能来,我特别惊讶。
浦志强:……找不到你,觉得你出事了,没你家里的联系办法,他想起来,若干年以前,帮你订过机票,从那个系统里,找过你的身份证号,是15位的,他把他升级为18位,然后找临沂的警察朋友,让他帮忙。查完后,人家回复他,甭找了,内网上显示,这个人因为非法出版物,被刑事拘留了。然后,找到你的身份证地址,他说是个化工厂,后来忘记怎么弄的,你老家派出所,也通知了你妹妹,说你被拘留了。消息是这样过来的。 在你出事的第二天,他们就都在找你……让我推推你,我说我禁言了,他介绍你的情况,我说那我就不推了,我去帮他辩护好了。他本来是推荐我帮你做。剩下的问题,就是办手续,找家属。我觉得到现在为止,官方的表现,也是克制的。因为没有了劳动教养,你们都安全了, 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宪法案例,你的书,因为出版,被寻衅滋事,这就是出版自由的问题,你的罪名可能会转化,他们也可能换个罪名查,但是你别着急。他们每回问你,如果跟寻衅滋事罪没关系,你问他是不是可以拒绝回答。但是不要坚持。只是交流。因为你任何东西都会留下来。不抗议,不合适,不说,亏了。有一天,档案会解禁的。另外,我真的不是一个最好的律师。虽然你有这个准备,但是我不愿意你坐牢,你应该像我一样,不坐牢。
3) 第三次会见杜斌笔录(浦志强) 2013年6月27日,上午,北京丰台看守所
浦志强:刚去了看守所边上预审,拿《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不予变更强制措施通知书》,你的取保候审申请被驳回了。
杜:我料到了,这个结果,没关系,内心强大的人,不可能被这点挫折打倒。
浦志强:上边说,“本案现阶段因变更强制措施不能防止犯罪嫌疑人杜斌毁灭、伪造证据,干扰证人作证或者串供等行为的发生”,你怎么看?
杜:我的东西都是公开的,书和纪录片,一切都摊开在阳光下,该扣押的都扣押了,我没法儿毁灭、伪造我的证据,我的证人就是我自己的,我觉得我谈不上串供。
浦志强:我给你看一看胡佳贴给我的微信,是他发在推特上的,很感人。你现在的这个事情,外界都很关心,昨天晚上,我跟法国大使说了你的情况,华盛顿,明镜。
杜:如果我被逮捕判刑的话,你告诉……让他转告……把我的马三家的片子剪出一个完整版来,所有的素材和翻译成中英文的东西来,现在的是一个初步剪的本子
浦志强:所有的素材,国内有吗?都有备份吗?
杜:这个片子所有的素材,丰台的国保只是扣押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早就做好被抓的准备了。在海外,我有多个备份,所有的素材都有备份。最后,片子会剪成四小时至五小时的纪录片……
浦志强:有什么话需要告诉家人?
杜:……如果我被判刑,判三年以上的话,就让……帮忙打包,租一个能存放我书和资料的地方。如果判三年以下就不用了……告诉我家里,就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做的事情是对这个国家有利的,我问心无愧,只是感觉对不起我的家人,让他们为我担心了(流泪),我在里边一切都好,我一直在安慰那些心情不好的难友,我每天都在安慰他们。所以我在里边非常好。里边的人也很尊重我。
浦志强:你知道我也很敬佩你吗?
杜:其实你做的工作,我也都清楚,一句话都不用多说。虽说我们都付出了一点代价,但是国家就是靠着这点代价,推着一步步走的。我之所以写书和拍纪录片,只是因为我是一个人,我不能接受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糟糕的事情。我只是尽着我作为一个人的本分,我用我的书和纪录片证明,我们不是牲口,我们是人,这一点我和老艾(未未)的看法是一致的。在西方的文明国家,一些人在为人类创造财富的时候,我们作为中国人,还在证明不是牲口,而是一个人。如果我被判刑了,没关系,这个国家需要付出这样代价。
浦志强:我觉得这个国家不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杜:目前还需要。我对老艾说的和做的事情,感同身受,这也是我为他写书的重要原因……
浦志强:你知道他也一直感动着我吗?
杜:我知道。在里边,跟审讯我的警察,我也一直在争论这些,说到老艾的情况,他们说不过我。
浦志强:他们说老艾什么?
杜:他们只是问我,你觉得中国政府抓艾未未,是合法吗?我说不合法,是非法的。所谓非法,是因为外交部自己说的,关押了他。审讯我的人,没有做功课,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没有看我的书。 关于《纽约时报》的事情,他们一直在问我是如何为《纽约时报》工作的,因为2004年我跟纽约总部签过一个摄影师的工作合约,他们问我联系人是谁,想知道合同内容是什么。他们的目的是想搞清楚我跟《纽约时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雇用关系,问了几次这件事。他们扣押的我的盘里边,有很多是我为《纽约时报》拍摄的图片,他们清点的时候给我看了,一尺多高的一大摞,一共532张碟,但是没有给我扣押单。在所有单据上签名的警察,叫刘洋,他也很客气。 其他的就是……说我在这里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内心强大,无所畏惧,因为我做的这个事情,没有任何愧疚的地方。所以,我会把我在里边的生活,当成体验生活。这种生活,只有深入进去才能体验到呢……
浦志强:我想办法,让你三年以下,因为我觉得你不构成犯罪,你所作的所有的事,都不比我做的更超前,我没进来,我觉得关你,是不公平的。
杜:让……告诉我的父亲,就说他的儿子,做的不是丢人的事情,让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安慰一下我的父亲非常重要。希望我的老娘保重身体,还有我的妹妹,希望她多照顾我的母亲。
浦志强:你以前进来过吗?
杜:没。我只有在想到父母家人的时候,才会难过。天安门这本书,我尽力了,为六四的事情坐牢,这是我的骄傲。六四时候,我在上中学,在郯城的一个乡镇,当时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因为不知道具体的信息。当兵的时候,只是听老兵说过一两句,说我们54集团军的军长张堃,当年就是被围困,然后被一个北京的老太太给救了,后来这个老太太被邀请到部队里做演讲。但当时我没有多想。2004年到《纽约时报》之后,我能使用翻墙软件了,看到境外的信息,我才知道六四屠杀的事。审讯我的时候,他们一直要我承认我是编造的《天安门屠杀》这本书。我当时没有说,我心里想的是,六四问题是大是大非的事情,宁可坐牢把牢底坐穿,也不能说我编辑的书是捏造的。我觉得,这是我能为六四做的一点事情。
浦志强:谢谢你,谢谢你做这么多……
杜:……我很抱歉,其实我的这个事儿,没啥大不了的,我在里边好着呢。
来源: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