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月25日
狱友侯多属

侯多属,川东北达州人氏,矮而壮,与矮而弱的许万平形成对照。为人倨傲,下巴上扬。

侯氏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分配回老家教师专,本来备受器重,却受北京学潮蛊惑,在上课时拍案而起,率一窝蜂之青涩学生,推倒被校长亲手闭锁的校门,上街示威,狂呼口号,于是邻近诸校闻风而动,转眼间,宁静达州城顿如开锅稀粥。侯氏趁着群情沸腾,当选为学界对话团团长,于汹涌数万人头之上,高举电喇叭,向市长喋血叫板数小时,胁迫其通电全国,罢免李鹏,声援天安门绝食学生。旋即逃窜,直至“六四”屠杀大半年后,方在南方一小城落网,押回本地受审,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获刑八年,发往蓬安监狱,与雷凤云、蒲勇为伍,稍后转四川省第三监狱,与众多“六四”反革命混杂。

九二年隆冬一周末傍晚,风快如刀,缩脖乌龟似的老威与侯氏在监区相逢,聊起案情,侯氏声称那年5月24日又在上课时即兴诗朗诵:“开枪吧,我不再害怕,把你邪恶的子弹射进我胸膛……”

老威打断道:“你未卜先知?”

侯氏扬起下巴:“我是教书先生,不是算命先生。”

“不明白。”

“我有学生,学生有家长,家长遍及各行各业,所以公安局绝密情报转弯抹角进了我的耳朵,‘六四’开枪是注定的,我被捕也是早晚,所以上完这最后一课,我就溜了。”

老威一脸狐疑,侯氏受不了这个,拂袖而去。不料没一会儿,嘟嘟哨响,众犯集合,犯人组长捧来名册,由新上任的狱吏点名。开头挺顺利,每点一位,都昂首答到,狱吏略略凝目,然后下一位。可点到“侯多蜀”,狱吏嗓音竟颤动起来,而侯氏袖着双臂,嬉皮笑脸。狱吏脸红了,随即泄气,将名册递还犯人组长,扭头走开。

侯氏望着狱吏背影,浩叹道:“可惜啊,师生竟在狱中重逢!”

众犯都听见了,纷纷交头接耳,接替点名的犯人组长也泄气了,就蜻蜓点水般潦草完事。

“这是我的得意门生,家穷,刻苦,表面上我对他严厉,要一视同仁嘛,私底下却另眼相看,尽量资助。”事后侯氏对老威道,“我们的关系相当于孔子和颜回。”

“颜回是孔子的管教?”

“所以我生气啊。”

“在古代,先生生气可打学生屁股。”

“我不打人。但得问个究竟。”

于是某一天在某一旮旯,身穿警服的瘦高学生突然被伺机暗处的粗矮先生喝住。按监规,犯人必称“报告管教”,违者重罚,可侯氏却直呼某某。某某居然也站定,怯怯地回了声“侯老师”。

“咋在这儿?”

“毕业分配在这儿。”

“为啥不考研?”

“先得谋个饭碗啊。”

“饿死不当走狗啊。”

“您说啥?”

“我说你这职业,与走狗何异?还是抓紧时间复习,争取考研吧。”

“谢谢侯老师。”

“不用了。”

侯氏傲气百丈,连李必丰和老威过来,也视若无睹。李必丰悄声道:“狗日的嫌我俩文凭低。”侯氏耳尖,立马回应道:“写诗不需要文凭,只需要疯癫,你俩一疯一癫,正巧一对诗人卵蛋,或卵蛋诗人。”

老威道:“我俩是卵蛋,你是卵蛋上那根棒棒,便宜舒服都你占。”

侯氏哈哈笑道:“话丑,但正确,谁让我在本乡本土教书又坐牢呢。下个月,我妈还要带一女孩来探监相亲,我说刑期漫长,别耽误人家,可人家愿意等待,还说最多五年,‘六四’必翻案。”

李必丰道:“我女友也等我结婚。”

老威道:“你俩入洞房,我一定奉献打油诗一首。至于我,不离婚就不错了。”

三人嘻嘻哈哈,畅想一番未来。其时,红色苏联刚解体不久,全中国人民都以为自己是下一位苏联人民,侯氏也不例外。

次日凌晨三点,众犯被凄厉电铃警醒,集合整队,披星戴月奔千米外的劳改车间,趁着夜色开炉、化铁、浇铸汽车配件。侯氏也裹挟其中,可抵达之后,却钻进钳工房继续睡大觉,直至黎明冻醒,才起身跺脚回暖,摸出一本罗素《西方哲学史》来读。周遭犯人正下苦力,机床飞旋,火星四溅,却丝毫不影响这厮雅兴。

于是红眼小报告打了上去。瘦高学生闻讯而至,见粗矮先生如此,虽不成劳改体统,但先生不读书还叫先生吗?只得叹口气,派人将侯氏送回,吩咐以后不必出工,留监舍清扫篮球场大小的放风区。这是令人口鼻喷血的肥差,有较多自由时间。岂料侯氏得尺进丈,每日道士画符般挥舞半小时扫帚,就歇下来攻读英语。于是更多红眼小报告打上去,狱吏学生下不来台,被上司调离。

厄运骤降,侯氏不仅扫不成地,还因装病抗拒改造,被宣布关狗洞小间。这实在有辱斯文,所以侯氏把住狗洞铁栅,死活不入。一犯人过来推搡,侯氏就势抱住,大打出手,却贼喊捉贼:“打死人啰!”声震全监,最终赢来一顿警棍,外加一副脚镣。

老威出狱前夕,那狱吏学生通过自学,果真考中外省高校研究生,故违规来监舍向先生辞行。千言万语,却哽咽失语。侯氏笑道:“夫子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恕不远送,来日社会上见。”

自此,侯氏境遇加速逆转,九五年深秋他伙同雷凤云、蒲勇、许万平等,通过劳改就业人员私传致联合国、国际大赦、中国人权的政治犯呼吁书,东窗事发,被锁进狗洞小间百余日;因呼天抢地,以铁头功撞墙,又被四脚朝天铐在死囚刑床,吃喝拉撒全不能自主。都这样了,可当狱方探问其是否悔改时,浑身浮肿的侯氏依旧道:“请让我看几天《圣经》,再谈是否悔改。”——信仰的种子悄然发芽,数年后,侯氏受洗皈依基督。

接着是九七年开春,邓小平驾崩。全国降半旗,戴孝之众狱吏率荷枪实弹之众武警,冲进各监舍驱赶众犯参加追悼会。侯氏抗命,泼皮般躺地唾骂“屠夫该死”。这还了得!狱方杀一儆百,当众痛殴侯氏,加戴八十公斤特大号脚镣,抬进小间。侯氏痛彻肺腑,杀猪般嚎叫,与回旋于高墙电网间的国殇哀乐交织成冥府二重奏。傍晚狱方政委亲临,命写书面检讨,侯氏隔着栅门接过纸笔,一挥而就:“政委阁下:今天未参加邓小平追悼会,我错了,今后改正。如果明天还有类似追悼会,我保证参加。检讨人侯多属。”

政委怒笑:“检讨都不会写!读的什么书!”

侯氏哂笑:“读书不是用来写检讨的。”

政委扭头便走。侯氏瞅着那背影,再次杀猪般嚎叫。“难听死了!”政委塞住双耳,吩咐放开他。

往事如云烟。老威再会侯氏,已是狱外新世纪。“这两年混得背,不好意思来打搅,”他笑道,“后来听大伙儿说威哥二婚,很不容易,就不能不来了。”接着从挎包抽出一双价值几百块的耐克鞋。

底层老威平生首次拥有这么贵重的鞋,不禁好奇道:“太破费了!做啥买卖呢?”

“性保健品。”

“这也赚钱?”

“今晚高雅点,不谈这个。”

于是话题又转回墙内。当时老威并不知侯氏也结婚,还生子了。他俩在天亮前,忆及狱中研读《西方哲学史》,其中记录了公元六世纪被罗马皇帝判死刑的哲学家鲍依修斯,利用在地牢等待处决的五十多天,写完《哲学的慰藉》。“当他放下纸笔,刽子手刚巧进门,”侯氏道,“而他死后不久,皇帝也死了。《哲学的慰藉》却被传诵一时,直到你我的今晚。”

立志做司马迁第二的老威闻之一震。

侯氏起身揖别。这一别就是十七年。

无所谓重逢。不知再过十七年,彼此一息尚存否?

2017年5月17日,余志坚葬礼时,完稿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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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期,2017年5月26日—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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