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早已飞飞扬扬起来,它以一种招摇的姿势掠过我的脸庞,在我凝视的目光里“倏”地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像又迅疾地殒落……

夜色渐渐深了,我听见清脆的落雪的声音——

今夜,遥远的故乡也会有雪么?

故乡是一个偏僻而又贫瘠的小村落。我同那儿的许多孩子一样,又矮小又瘦弱。

然而每逢有雪的日子,就是我们最好的节日。

好吧,你看:下雪了,漫天飘荡着洁白的小天使,给我们赐福来了!

于是孩子们发一声喊,鸟兽般从各自蜗居的巢穴里飞到村外麦场边。

这时候就热闹了,有站在那儿上下哆嗦牙齿碰得连珠响的;有搓手跺脚跳“土著桑巴舞”的;有包了头袖了手要将全身缩成一个球的;更多的是唏唏嘘哈指手划脚有鼻涕有眼泪更有欢色的“调皮鬼”!

我们都没有华丽的衣服穿,便是保暖也不足够。于是这个穿了母亲的毛衣,那个披了父亲的夹袄;这个套了姐姐的红褂,那个戴上了哥哥的棉帽……看起来倒也是五彩缤纷的一群,煞是引人!

我们没有蛋糕和面包吃,一肚子的热黄薯汤也烫得我们浑身发热,每根毛孔都舒心。

于是有人就跑、有人就追;有人就打腊门棍、跳方方;有人就扫了雪地诓鸟、搬了梯子摸鸟;有人就分了两队捉“猫匿”、打腿拐拐;有的人就张了大嘴呵着热气半空里吃落雪;有的人就忙着团起雪块你来我往地投掷;也有的是好一伙人你堆我捏塑出一个雪罗汉还给插个红椒做鼻子、然后再冷不妨一锹拍个粉碎;也有不少人忙着用干净的脸盆、瓷瓶去装那些挂在树梢或房瓦上的雪,据说用它化的水贮到来春可治百病……

这时候,你再看他们的手——冷冰冰、凉飕飕、湿漉漉、红肿肿;你再看他们的脸——红的红、白的白、青的青,眉梢上抹粉、头发上覆冰……可是没有人乐意呆在家里围着火堆,没有人放弃这种热闹。

这时候父亲母亲们也慈祥可亲了,只叮嘱一声:“吃饭时回来”,就肯让我们去“疯狂”一天。老头子们也不再骂我们淘气了,也只管衔上一根烟管在家里笑眯眯地挨到天晚,然后长叹一声“下雪好啊!”,就美滋滋地睡个囫囵觉……

这时候哥哥姐姐们也有乐子了:哥哥们抱着本小画书在那儿出神地看,姐姐们有的帮着母亲烧火做饭,有的拎着个大线团子给自己也给心上人入神地编织着美好的梦幻……

哦,父亲们呢,识几个字的在那儿讲讲评书、看看《三国》;有兴致的来两盘象棋,“格”个“大炮”;大多数的没那个雅兴,三个一桌、两个一伙地开了瓶白干,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个透碗亮,让那辣辣的老烧穿过肠胃热了心窝昏了头脑,再鼾声渐起地歪在床边,在醉梦里念叨着来年的好光景……

我起身开了窗子,透进一阵冷风。不觉依旧关上,向暖器边坐下。羁旅在京,风风雨雨的自忖也见过了不少,可北京的雪啊,怎比我故乡的雪那般有情?

……雪飞起来的时候,就是村落里的盛事!

四周连绵的是雪的波浪,下面有愈发青幽的麦苗蛰伏着春意。

这时候你再出来看看,哪里有路?呆在家里吧!可是不成,我们还要到离村五里外的蔡村完小去读书呢!

往返学校要穿过两个村落、一片坟岗,沿着一条贯穿麦田的蜿蜒小路奔向远方!

每天早晨,趁鸡声未落,我们便自己爬起来,挎上小书包,冲出村外,与大伙儿一路汇合进发,热热闹闹洒下一路欢笑!

在春天我们踩着微酥的泥香听着青草拔节的声音来回;在夏天我们迎着旖旎的霞光聒噪着蛙蝉的厮鸣往返;在秋天我们踏着朝露晨霜沐浴着秋雾金风赶路;可是在冬天呢——迎着朔风顶着寒雪、履着坚冰踩着泥泞!而且食不暖衣不足,鼻头儿红亮、手脚儿青肿,再加上雪大的时候,路沟不分、土石难辨,往往一脚踩个空,栽进雪窟水沟,结果就弄得浑身湿透、手脚皆泥,可是我们照样爬起就走、一笑了之!

遇到顶头的大风雪,我们也有办法,反过身来,缩着脖子倒着一步一步捱,老天爷也拿我们无可奈何;顺风雪的时候,我们撒了丫子,把鞋子拎在手里,不管雪深雪浅、泥厚泥薄,一霎儿功夫就被风“嗖嗖”地送回了家。

一到家,才感觉手脚脸全被冻麻了,我们却硬着性子用雪抹脸搓手,用凉水摆脚,然后把湿透的棉鞋垫上烘干的花垫,吃过饭系上就走。

这时候你要来看,一个个穿着几层单衣或烂棉絮的孩子们,穿着‘毛胡笼’(一种保暖草鞋)或不合脚的雨靴,神情自若地随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别人脖子里或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享受这风雪肆虐的世界,该是怎样动人的长景?!

这时候雪已经没头没脑地扑上身来,脚下的雪却开始融化,趟出一地泥雪的浓浆来,飞溅了半边身子,那书包却紧紧地夹在棉袄里,热得炙人。

回去的时候,雪融成了冰,泥浆冻成了一坨坨冰疙瘩,道路崎岖、凸凹不平,一脚碰下去,冰团不动分毫,脚指头却酸痛了三、五个……而且这种路极易滑倒和摔跤,一旦跌在地上,撞出一滩鼻血,绽溢在雪地冰堆上,倒也象朵傲雪的红梅。但这样的恶劣天气,竟不能使我们发出半句唠骚来。我们当时所想的,也只是家里的甜甜黄薯汤和明天的小测验。于是紧紧地赶回家里去,一进门就喊:

“妈——做好饭了嘛?”

窗前的雪越发大了,渐渐地铺展开来,宛如撒下碎玉银屑织成的毯。这时,我忽然想起母亲……在这风雪季节的故乡,她可在守望我的归来么?

母亲已过早地有了白发,五个子女的家庭把她的血也给榨干了。

下雪的时候,母亲惦着我爱吃黄薯(我们俗称‘黄瓤地瓜’),便不顾一切,拎了挑筐到地里去,把秋天贮存好的地瓜从窖里一个一个地扒出来。然后沾了一身黄泥覆了满身白雪挑着一担蹒跚而来。这时候的母亲,满头雪白,你也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白发,只感受到了母亲那白雪一样晶莹、白发一样历经沧桑的舔犊情……

故乡的雪啊,我是什么时候把你淡忘了呢?是从什么时候起,在异乡的土地上只知在名利场上追逐、在富贵梦里沉湎呢?!

雪并不厚,可我现在出去的时候,却冷得厉害。

我知道我衣食俱足、在温室里呆久了。

这远离故乡的雪啊——远没有故乡的雪来得亲切!而故乡现时的雪,便是彼时的雪么?怕也未必!故乡的雪啊,无论用怎样的法术,也再不能召回如雪一样纯洁如雪一样清静的岁月了……那随往事覆灭的岂只是雪的痕迹?在尘俗的风化中,我当初所追逐的信念已逐渐湮灭……那让我爱不得恨不得的生命呵,正日复一日地枯涩!而我之所以不畏艰险北上南下跋山涉水的缘故,不正是企图恢复那故乡的雪所馈赠于我健康的生命与青春么!

故乡的雪啊……

你所陶铸熔炼出的过去我,正在被社会大机器所分解腐蚀;而你是否还能再次揽我入怀,重塑一个不屈的未来我呢?!

——故乡的雪啊!

1994年于北京第一场雪中

《黄金文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