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八点,我在市内方塔步行街散步,碰到正在那儿乘凉的昔日难友──韦学保。韦学保五十开外,长个子,为人直爽重义气。1968年,他跟我插队同一公社,见过几次面,不过关系并不亲热。1975年3 月至4月,我俩先后被人以各种名目,抓进江苏省常熟县城东派出所才熟悉起来。我记得,跟他夜夜睡在派出所的乒乓室里,有几天还跟他关在同一间牢房,彼此也交谈所谓的案情。

他见我就说,我看了你放在网上的小说《细麻绳》。写得不错,看得泪水都流出来了。不过,你不该张冠李戴,明明民警徐某某,将你扁担绑一夜,怎么这笔账算在县工纠队员──小剃头身上,而且徐某某还用杠棒痛打你,足足有一刻钟,你都没写出来。另外,城东派出所所长──顾根生,打你一耳光,你也没交代。你这种写法,好像文革时期警察没动手打人,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会引起后人误解。

我对他解释,这是虚构的小说,张冠李戴很正常,只要服从生活本质的真实,不必拘泥于生活的某一细节。不管谁给你扁担绑,苦难性质都不变。这么改动,主要是给警察面子,不要让世人对守夜人也失望,才将他们的罪过放在工纠队员身上。你这么说,我觉得有必要将事实真相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没犯什么罪,甚至没犯什么错,是当时县公安局局长的女儿、城东派出所警察──邱红(虹),将我从家里传唤进派出所;是县工纠队员──小剃头剃我光头,并服伺我顶墙头;城东派出所民警──徐某某将我扁担绑近十二小时;常熟公安局警察──赵小虎逼我脱裤子看我下身的鸟;城东派出所所长──顾根生打我一耳光;常熟县军管会主任──白云打我两耳光(这两记耳光挺凶猛,让我终生难忘,原因他是县城最高级别的行政长官)。饿肚皮的事不说了,因为当时不管牢内牢外,大家都吃这么点儿口粮。另外,我什么时候走出派出所,都由所长顾根生说了算。

韦学保说,陆文,你体力真好,绑你一夜,上午九点才松绑,居然没昏倒,两只手也没残废,你当时自杀都有理由,你不死,证明你贪生怕死。据我所知,监狱都没这么重的刑罚,至多绑一、二小时。

我说:我承认贪生怕死,不过我可佩服自己的体力和毅力,当年真是辉煌!也是我一生第二个亮点!我第一个亮点,就是20岁时,为了赚一天只值五毛钱的八分工分,可以挑200斤重的猪窠灰,走20米。我估计第二个亮点已创造了吉尼斯纪录。大概由于年轻、血气方刚,还有父亲是黄包车夫、搬运工人,才让他的后代有这么好的耐力。如果现在扁担绑,估计三小时,高血压就要帮助人家将我送西天。高兴的是,所受的苦难公布于世,苦难就有了意义。换句话说,苦就没有白吃。这次有两个妇女,将日本强奸她们的事告诉大家,讲完之后,如释重负,看来只有倾诉才能获得解脱,才能平静地离开尘世。

韦学保听了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写写我的苦难,我说,为了让故事集中,只好砍去枝蔓。不过,你现在讲还来得及,我保证当夜送到网上,让大家知道,常熟韦学保当年的遭遇。他说,我不讲,才是憨卵,倒便宜了这些家伙,我也要让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憨卵,才将自己的苦头带到棺材里去!

以下便是他的叙述:

我18岁插队乡下,从插队那天起,就不太平,或者说人身没安全。具体说,居委老是看不过我,经常向派出所打小报告,时间长了,我只要在县城出现,不管路上,还是家里,他们都要捉拿,深夜都要捉拿,根本不需要理由。我家人都忍受,都习惯,好像我应该给人家捉进去。捉进去,关一、二天,或三、四天,反正由他们说了算。我起先认为,大概脾气不好,得罪了居委,后来发现不仅仅这原因,主要父亲是被镇压的所谓的渔霸。渔霸的儿子,人人可以欺负,反正受害者不敢也没能力报复,欺负没什么后果,就像用皮鞋踢路上的野狗那样。我前前后后被捉了四十多次,吓得我上城回家,只好贼似的溜进溜出。由于经常深夜捉拿,开门就见三、四个大汉,以致现在听到半夜敲门,我的心都哔哔跳。坦白说,谁要我命,只要三天两头半夜来敲门。

我承认犯过罪,不过因打群架而吃官司,是1975年以后。起先我是好知青,我曾下河救过三个农民,三九严寒还破冰下水打捞公家财物。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所有成绩都被一笔勾销,甚至连一次表扬都没得到。你在网上帮我问一下城东派出所,问一下顾根生,凭什么1975年以前,老是捉拿我,有什么依据,我究竟犯什么罪?1975年、1985年,我因打架行凶吃二次官司,共八年,这不怪别人,只怨自己。我认为,在那个时代,老是给人欺压,老是给人捉拿,好人都可能变成坏人。陆文,你帮我网上出口气,最好将网上的稿子给我一份,让我看看,得到安慰。省得老是在老婆、女儿面前唠叨。不瞒你说,她俩听故事,耳朵都起了老茧,但为了医治我的创伤,只好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长年累月听我的唠叨。

我不知文章,城东派出所能否看到,如果看到,他们摸摸良心,就晓得应该派人向我道歉。你说,这个要求过份不过份?

我说:一点都不过份,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以组织名义,应该道歉。为了社会和谐,他们也应该道歉,唯有道歉,他们才能保先。

江苏/陆文

2005年7月12日

说明:城东派出所警察徐某某,就是我小说《细麻绳》中的徐加厉,我只知其姓,不知其名,有人说,他叫徐水根,不过没法证实,只好暂时以徐某某相称。

《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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