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5 山民遇水 念君子之温

树叶

一百年前,在我偏远的故乡,外祖父家门外的水缸里总是先盛满清晨挑来的第一担水。用木缸盖盖好,再放上一把葫芦瓢。是专给过路人解渴预备的,那只水缸擦得比家里任何一盏器皿都干净。而有钱的大户们,则在进出城的必经之路上盖一些房舍,给无家可归或者一时无靠的人们居住。我听说,这样的风气在大山远外的富庶之地更盛,我不知道那些远外之地究竟为何方,我凑在地图上冥思苦想:当月亮从我的山顶上升起之时,他们或已是皓月当空。

那是我曾经的父邦母国,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忧伤的名字,叫做“秋海棠”。五色的旗帜,有人说是东南西北中,有人说是满汉蒙回藏。我多想去见见别的颜色和别的族裔,“到时候你也得学着说收音机里的那种怪腔调,你学得来么?”

然后我操起那古怪的腔调,换来一片哄堂大笑。我迟早要学会那古怪的腔调,我还要学会异邦的语言和异邦的学问。在鸿蒙渐开的年纪,我从报纸读到一位留学女生写的见闻,她在加州,每天傍晚绕着伯克利的街道跑步锻炼,一边与那些异邦的老幼们聊天。我想起我的族人们提起“山头”、“倮倮”们时那不屑一顾的眼神。我不知道,那位女生何以能博得异邦人们的友善?于是我幻想着,属于她的时光从此停滞,有一天我也会考入伯克利,我要去和她一起学习异邦的语言和学问,我要娶她为妻。

我还要坐上异邦的飞船,去往那无法想象的浩渺远方。

伯克利只是一个笑话,长大以后,我成了一个低端人口。我在拥挤的火车走廊里和民工们接踵并肩而坐,和他们分享食物和千里奔波的疲惫。那些四川民工,就是这小小天地里最亲近的人,因为和他们交谈我不需要操起受人嘲笑的古怪腔调。我用双腿为他们脏兮兮的孩子,在地板上围成一个沙发,让那孩子在怀中安眠,作为他们赐我心爱之物“海椒”的回报。虽然我没有能耐去得了伯克利,那梦中的女生也许早嫁与异邦人为妇,这往返不息的奔波,我五色的故土和五色的族群,就是我的伯克利。在这里,我同样可以学会异邦的学问和语言。不需要教授和唇齿,我要靠心灵和目光。我还会乘上自己的方舟去往浩渺远方。我梦想着有朝一日,写出配得上在你口中沉吟的诗篇,那就是我无尽的远方。

于是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我不再企盼有一扇窗后的灯火为我而亮。在长椅、桥洞和广场,在地下通道抱起膝盖,同样可以酣眠。但你必须事先牢牢记得附近一处居民区的门牌号,如果遇上查身份证,就报上这个门牌号,然后说你是和家里人吵架赌气跑出来的,现在马上回去。我只是一个低端人口,我需要随时准备着应付被驱逐。

我在那种被“清理整顿”的合租公寓里住过,仓库改装而成,四面没有窗户(靠窗的一圈租金高出不少),隔音的需求完全靠顺应噪音来获得。需要上网的话每月需要多交三十块钱,但我会凭借经验从线槽里揪出一根带水晶头的网线来,偷偷插在拖拉机一样的旧电脑上。那网速并不适合浏览,只适合磨练心性耐心。尽管谈不上安逸,当每晚都市灯火亮起之后,我都不由自主变成一只原始生物,凭借着本能朝那巢穴归去。甚至暗自嘲笑那些怨气冲天的邻居不懂安贫乐道。

如果他们能够想到,有一天连这满足最原始生命需求的蜗居都不被容许,还会为眼下所拥有的片刻安眠时光抱怨不休么?我看见过一位老妇,在人行道的树丛前,带着孩子露宿。她把孩子搂在怀中,自己坐在地上靠着编织袋想熬过长夜。一条发臭的毯子把两人紧紧裹住,雪粒子淅淅刷刷打在祖孙二人身上。当我和朋友从他们身边路过时,他把我俩身上最后的几十块钱都放在老妇人的编织袋上。老妇人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们逼近,但我们迅速离去的身影似乎又让她放下心来,我回头望见她从编织袋上拿起那几张钱端详了一会,似乎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向我们的背影磕头,赶紧扭过头去拉着我的朋友加快脚步离开。

我不知道她们二人从哪里来,到此究竟为何?也不知道如果她去雍和宫或者法源寺门外歇脚的话,会不会被赶走?这里是我的父邦母国,儿时想象中五色的故土。在不知不觉间,街上偶遇的藏胞和维胞,眼神里不再蕴含着单纯和热情。而每一次当我遇见他们,都想要拼命地从他们的眼神找回那些当初的记忆,但一次又一次,四目相对时唯独余下彻骨的寒凉。我不愿相信,难道我忧伤的国度秋海棠,果真已经残破?

咣当,咣当的火车轮,是最伟大的音乐家。用心倾听,会明白它正向你诉说着百年以来的无限往事。有一年,我的背包里有一袋糖果,在临行之前,我的姨妈使劲挤压着背包里的衣物,最后终于把那袋糖果塞了进来。“你这一走又不知道要去哪些地方?在车上慢慢吃,总是吃得完的。”我吃得很慢,隔天吃一颗,以便想起她慈爱怜惜的目光和渐渐老去的脸颊。

火车上有个瘦小病弱的汉子,有气无力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坐在车厢接头处,女孩最多不超过六岁,男孩更小。父子三人萎靡不振,轻轻颤抖发抖,一名烦躁不安、官差模样的汉子押解着他们返乡。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被驱逐?当我从他们身边路过时,小男孩正从姐姐怀里醒来,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着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几个字,好象是“肚子饿”。父亲和女儿交流了几句,随后姐姐继续把弟弟搂在怀里哄他睡觉。我回到座位上翻出背包里的糖果来,对着它们好生一阵发呆,向那三人走去。解差用事不关己、好奇而又若有所思的眼神一直看着我把糖果放在他们脚边。我不敢去看他们,但仍瞥到父女眼中的惊愕和迟疑。忽然,女孩把怀里的弟弟放下,嗵一声磕下头来,我急忙转身离开。

后来我躲在一旁听见两个孩子吃吃地笑着争要糖果,而父亲好象不许他们再吃。难道你真是我的父邦母国,为何要把他们驱逐?如果我还有远方的话,终有一天我会写出配得上在你口中沉吟的诗篇,让我成为你愁苦命运的慰藉。那火车轮子又在咣当、咣当地向我讲述沈从文的往事,沈从文说: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短暂的人世更替远远不是国家的全部,即便理想已经不再,仍然可以用别的方式为她赢得荣光。

所以沈从文没有离开,留在这传说中五色之国,然后死于其中一色。

我还能有什么慰藉呢?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我都只是一个他们眼中的低端人口。我会被驱赶到哪里?夹边沟还是古拉格?若果真如此,我愿静候那一天来临。但终有一日我化作骨灰后,仍能重回母亲膝下,不是么?这里是我的父邦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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