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作於一九五八年夏初,共二十四句,似六首七言绝句联缀而成(此诗依据羊华荣先生

提供的网上版本、感谢他对此诗的精心保存)。与数月前的早春之作《送别》那种豪迈雄放基调对照,此诗忽转悲情、泪水纵横,深挚表达女诗人对生命的思考、对死亡的态度、对现实的悲愤。

埋骨何须定北邙,铭幽宁教笔低昂。

平生磊落巍奇气,化作清风意更长。

开篇奇突,直论死亡以及对待死亡的态度。正值青春花季的二十五岁林昭以开朗、洒脱的精神

态度面对死亡,显然透彻思考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她似乎对传统的生死观念、寿终正寝的丧葬观念毫不在意,对身后虚名、有形碑文无所挂怀。她自知一生为人正直磊落,巍然耸立天地之间,性格属於奇气纵横、慷慨激昂型(“平生磊落巍奇气”),宁愿生命化为一缕清风奇韵而万世流芳。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生死观念和追求精神高格的生命态度。这里蕴含着后来她的一系列为俗辈所不解的毅然决然行动,包括以额叩关、以血践言、以生命向极权宣战的大无畏精神态度。无论古代东方哲人之不知生、焉知死,抑或西方现代思想家之不知死、焉知生,我们的女诗人早已彻悟生命的精髓、死亡的意义和灵魂的价值,她的精神境界早已超然於有形之上,与天体宇宙永生、抱明月而长终。这种精神风度和生命态度乃是林昭人格诗文气质深雄雅健之根基。人一彻底,势必脱俗;人一脱俗,必有高格;人有高格,奇气纵横、流贯诗文。

相对牛衣涕泪真,百年瞬息志难伸。

只今唯有心头血,洒向重泉闪碧燐。

旋即换韵,血泪如倾,感慨一代中华青年才俊身处绝境、壮志难伸,感叹生命太短、百年一瞬

,长夜漫漫、苦难无边,不免感时溅泪、伤心泣血;如今只有一颗头颅、满腔热血、抛洒於死亡之门、闪射出永恆光芒。“百年瞬息志难伸”含有太多感叹,大业艰难、人生有限、徒唤奈何。百年来,救国救民志士先知往往有此形单影只、独木难支之叹。“只今唯有心头血、洒向重泉闪碧燐”句,显示此时林昭已断然立下她的汉尼拔誓言、以生命奔赴天地道义事业。她为大业,死志已决。两年后,女诗人与一批志士豪傑矢志推翻极权制度、可惜壮志未成、身陷囹圄。

盲人瞎马夜深池,一哭同声任所之。

未必阳乌终匿影,楚天云雨到今疑。

女诗人暗讽现实、感时忧国、悲愤扼腕、痛恨黑暗势力阻挡光明、坚信中国必将走向光明。刚

愎自用的野蛮势力如盲人骑瞎马、将中国引入悬崖危境、整个民族将大难临头,我辈明眼人有志难为、只能眼睁睁看着中国来日之更大灾难而恸哭(“盲人瞎马夜深池、一哭同声任所之”);那只三足怪鸟岂能永远遮蔽阳光,正如巫山云雨实乃癡人说梦(“未必阳乌终匿影、楚天云雨到今疑”)。诗人曲笔批判时政,洞知中国大灾难迫近,心情悲愤却无奈,不禁为这不幸民族而恸哭。此年夏季开始(正是此诗写作之时),中国陷入疯狂的两年“大跃进”(1958-1960)、奄奄一息的

三年大饥馑(1959-1962)、四千万至五千万人民死亡,紧接着“阶级斗争”大鼓譟(1962)、

“十年文革”大疯狂(1966-1976),诸多大灾难层层迭起、连续不断,惊人地证实女诗人的恸哭和

预见。“盲人瞎马”一语在七年后女诗人狱中书写的十四万言书中批判毛泽东集团罪恶时再次出现,显示林昭思想的一贯性和连续性。

女诗人是一位锐眼鹰扬、洞悉未来的伟大先知:当独夫民贼们调动全部宣传机器号召和鼓动整

个民族漫山遍野举兵出师、投入一场又一场巨大运动之际,女诗人早已在国门上为整个民族高高悬挂起一幅悼亡的丧幡。她为这个可怜民族而泪落如雨,唯能以诗倾洒一怀哀伤。

涕泪横流礼法章,缘何交臂失三车。

世尊悲愿周沙界,其奈梗顽不忆家。

女诗人在思考何以优秀典章礼法文明竟至一朝沦丧、偌多古典学术文化精华弃如粪土(“涕泪

横流礼法章、缘何交臂失三车”),佛陀以慈悲之心、襟怀宇宙万物,为舍身救世而不顾身家(“世尊悲愿周沙界、其奈梗顽不忆家”)。女诗人以佛家三乘之学、佛陀心灵境界作喻,痛感人间道义文明规则悉数毁弃。佛家关怀天地万物、悲悯人间苦难,这救物之思、救世之行本以舍身饲虎精神、置一己身家性命於度外。女诗人实乃表达自己为拯救这沉沦世界苦难民众而不以一己身家为念。这是她的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思考中的一部分,她的心灵在这种深度思考中翩然昇华、超凡入圣,做出人生大决断和舍身之志,从此心灵超然、冷对极权铁壁千军、孑然一身慨然独往。

花谢花开岁屡更,是周是蝶不分明。

此身行作沟中瘠,犹对西风吊落英。

诗人仍在对人生和实在、主体和客体、梦境和真实、生命和死亡等等一系列哲学问题展开思考

、质疑和探索。自然万物周而复始,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主体客体扑朔迷离,何须硜硜拘执一时一季、蔑视宇宙之永恆,抑或固执於主客体之分(“花谢花开岁屡更、是周是蝶不分明”),人实在是这大千世界之恒河一沙、沧海一粟,主体即客体,客体即主体,人即自然,梦即真实,两者浑然一体、焉能分明,刚愎狂妄、蔑视上苍、暴殄天物、叫嚣胜天,不亦愚乎?这里,女诗人再涉死亡话题,预料自己将死於非命(用文天祥《正气歌》“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句意),这是一个摧残生命、扼杀才智、剿尽英才的黑暗世代(“沟中瘠”“吊落英”)。


欲赋莼羹笔未娴,软红尘里且偷闲。

玉鱼金盏时时击,猿鹤何犹恋故山。

这是一位心灵至情至性、诗笔摇曳多姿的女诗人。她不娴於、实在是无意於涉笔个人生活情趣

、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且在这红尘世界暂度几日闲适,然而这安逸却无法腐蚀心灵使之忘却出尘之想和山林自由。这大约就是云天白鹤与走地鸡群、飞摩苍穹的雄鹰与家雀小鸟的区别。这是女诗人在更大一场人生暴风雨到来前夕心灵之短暂宁静和淡泊自慰。

《无题》组诗六首是女诗人对人生、对生死、对时世等问题展开的一系列哲学思考之结晶。经

过一年来“反右运动”,她的思维深度和思想高度已进入超凡入圣的精神境界。过去的迷惘皆已涤荡,心智的明灯已经点亮,此生的使命就是给世界以霞光。在紧张的精神探索和痛苦的心灵锻造中,她出落成崭新的林昭——中国黑暗大地上拔地而起的最英勇、最彻底、最富才智的圣女。

《无题》组诗显示,林昭此时的心灵境界,有如菩提树下彻悟的佛陀,灵光四射;有如背负十

字架走向刑场的耶苏,迎接死亡。生命是非常有限、非常短暂的瞬间存在,生命时时面对死亡的挑战和逼迫。死亡可以是一种消失、休止、涅槃,也可以化为另一种生命,成为照亮大地的满天朝霞,成为灿烂的永恆。

经过对生命和死亡、对生命的价值和死亡的意义做的一系列透彻思考,她立下决断:以血荐志

、以生命实践理念、让英雄的死亡成为生命的永恆、放射出灿烂光芒。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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