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4
赶在十一长假前我到张家界、凤凰走了一趟，也是我时隔五年重回金鞭溪。2009年我去那里时写了一篇纪实博文《卖鹅蛋的婆婆说，美国人都要饭去了……》，成为我最受欢迎的博文之一。知道我名字的读者，恐怕很少没有看过那篇博文的。说来有点遗憾，“卖鹅蛋的婆婆说”既不需要学术理论，也用不上写作技巧，只是把当天经历过的一件事儿一五一十记录下来而已。可见，有代表性的真实最能打动读者。
有代表性的真实无处不在，却又总是被无意忽视、有意忽略甚至刻意掩盖，长此以往，偶尔被人形成文字，竟然成为“经典”，实在有些悲哀。最有名的例子恐怕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时至今日，中国到处都不乏阿Q，甚至我们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阿Q的影子，可我们还非得通过鲁迅的笔头才大吃一惊，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这是我重回张家界，站在金鞭溪时突然想到的。
在金鞭溪，我已找不到当年卖鹅蛋的婆婆，导游告诉我，这里居民大多养鸭子，好像没有人养鹅。张家界也有了不少新楼盘，我同当地居民的聊天也从“美国人因经济危机而向中国人借钱”转到了新一届领导人大力反腐的话题上。让我惊讶的是，这些教育水平不高、平时都忙着养家糊口张家界人对反腐却有很清晰的看法。一位当地人告诉我：习总反腐势头很好，但要对他这种“底层民众”的生活产生影响，恐怕很难，至少也得等上几十年吧。
另一位对我说，那些“老虎”虽然可恶，但他们还不会直接祸害到下面，至少大家感觉不到，而且他们每次下来，还都“和蔼可亲”，督促下级官员做一些事，但基层的各级官员就不同了，每天同乡亲朝夕相处，如果逮到机会就大捞一把，还真让人受不了。
一位司机告诉我，他们那里的低保原本是给有需要的人士，可最后不少都落到了同干部有关的人身上，于是出现了开着小车领低保的情景。还有一位总结说，最腐败的是村长、镇长，他们村的那位，每天就靠赌博过日子，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就是没法告倒他们……
相对于中央热火朝天打“大老虎”，我接触的湘西底层民众显然更关心身边无处不在的“苍蝇们”。他们把身边的“苍蝇”是否继续嗡嗡叫当成判断反腐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对于打“大老虎”能否对“苍蝇们”产生震慑作用，几乎所有同我交谈的当地人都摇头，其中有人认为，如果贪污腐败分子只是一个、两个或者少数，兴许会产生震慑作用，但如果大多都这个德行，他们知道你不可能会动到每一个，也自然就不怕了。
在多次接触中，我都能得到这样的印象：大家对习总这届领导人反腐都抱着期待，但他们内心深处却几乎都认为无论什么样的反腐，在现阶段都很难触动到干部队伍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广大的基层。因此中央和省级的反腐虽然轰轰烈烈，但同底层民众的生活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
由于看不到清除腐败的前景，让自己免受腐败危害的唯一方式就只能是自己也有机会腐败，或者有了一个靠山。正是基于这种心态，一些底层人骨子里对不正之风与腐败竟然有了一种既恨又爱的态度——痛恨他人腐败，但自己一旦有机会，又会不失时机。上面的“大老虎”吃“苍蝇”，“苍蝇”吃小民，小民一旦找到机会，也会欺负比自己更小的小民。在我同一些人的交往中，这种现象尤其让人感到难过和无可奈何。
一种腐败的文化已经转了大多数国人的基因，而不只是让官员腐败那么简单，这才真正让人感到绝望。在一次交谈中，对方突然对我的身份感到兴趣，我说我也曾经是公务员。对方立即问，你犯错误了？我说没有。他满脸狐疑。我说，不犯错误也可以离开干部队伍，而且还可以关心干部队伍的清廉啊。结果我们之前和谐的谈话到此结束，因为他不再信任我，在他们印象中，全中国应该不会有一个公务员不犯错误而跳出公务员队伍，然后去关心公务员队伍的清廉。
在同一位旅游车司机交谈中，他大谈旅游与腐败，我说我都很清楚，因为我以前在政府旅游部门干过四年多，还算是一个小领导，结果他立即反驳我“不可能”，并且满脸鄙视。后来我才知道，在他的认知范围里，曾经的政府旅游部门的“领导”怎么会自己出钱坐他的破车到处旅游？他认定我在“吹牛”。我们关于腐败的谈话也结束了。
这些只是表层小事，还有一些让我难以启齿的事不停发生。可能因为我生得白白胖胖且深谙官场一些语言，听上去和看上去都像个有身份的“官员”而不是博客作者，我在搞社会调查时竟然因此受到不少人的欢迎甚至“尊重”，而一旦当他们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位对腐败深恶痛绝的普通人时，立即就对我冷淡下来。我甚至借助他们这种思维而糊弄过他们多次，那就是在受到一些小人物的委屈和“欺负”时，我真的在言谈举止中“泄露”我的“身份”，结果，问题也就往往能够得到解决。
正是在相当多普通人这种态度转变之间，我看到了腐败如此猖獗的制度之外的原因，也看到了他们受到欺负的部分根源，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一些人惹事后会脱口而出“我爸是李刚”、“我是某某局长的儿子”等等，恐怕同这些极少数被曝光出来的失败例子相比，大多喊出“我爸是某某”的确实起到了阻吓“刁民”的作用。
正如卖鹅蛋的婆婆，淳朴善良同愚昧无知交织在一起，也不知道让你应该崇敬、心疼还是鄙视。世界上少有有如中国人这样，相当多的个体都充满了矛盾，既是受害人，也是害人者。文人墨客与理想主义者坐在书斋里自然可以幻想出各种美好的正义与善良，但如果你真地脚踏实地，多走走多看看多聊聊，你的想法也许会更加客观和全面。
卖鹅蛋的婆婆并没有离开……
杨恒均2014.9.24 张家界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