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厢房里住着沈家七口人。上帝安排的面积只有十四平方,这厢房朝南没有窗户,朝北出入口正对着四户邻居的煤炉锅灶。夏日炎热,这间房像蒸笼,高温以及从四只煤炉里放射出来的一氧化碳,连这个季节的宠儿苍蝇.蚊子都不敢光顾。耐得住高温又耐得了严寒的中国人却在这巴掌大的地点,照样生活下去,生儿育女。两个儿子中有一个结了婚,新房就挤在这十四平方米,只在中间隔一块纤维板。双职工父母的两个单位,福利科都郑重其事地把沈家登记为困难户,特困户。全家热切巴望有一天能分着新房,至少让哥嫂早点搬出去。一年,两年过去了,直至新娘有了第三代,还是杏无音讯。后来把希望转到能碰上拆迁的运气,这一带夷为平地之时,他们总有出头之日。谁知这一希望也落空了。

一直等到八四年七月。刚刚考入大学的十九岁的女儿沈小玲忽然得到一个启示,获得一点灵感,建议:要是在南墙打开一扇窗,南北通风,驱散了煤炉浓重的煤气,又能使终年幽暗的斗室射进阳光。妈妈被她太伟大的创见弄得很兴奋,很感动,称赞女儿:“孩子是要进大学,一进大学就开窍了。亏你想的这个法儿太绝了,你爸爸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他就想不到。”孩子的爸爸受了委曲,无限感慨:“过去几十年,我敢这么想吗?我何尝没有想周,可我想了能说出来吗?真能说出来,能做得到吗?”

于是,除了刚刚降生的小毛头以外,全家六口人都为着开个朝南的窗户而奔走忙碌。写许多份申请报告的任务自然落在发明家小玲身上。接着就是分头跑房管所,三整顿办公室、派出所,街道,里委会,环保所……整个家庭有了这个共同的奋斗目标和崇高理想,生命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和活力,家庭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听汇报,谈困难,研究策略,布置任务,俨然成了一个充满战斗气息的司令部,吃饭,洗衣服,生炉子讲的是开窗户,梦话说的也是开窗户。对于几代人被封闭在密不通风,煤气飞扬,热气汗气蒸腾的斗室里的沈家来说,开窗就等于幸福,等于解放,等于福利,等于复活。

去房管所交涉,送上条陈,嘴皮子也磨破了,最后的结束语是:我们考虑考虑。碰了软钉子,愁云笼罩,害得沈小玲茶饭无心,习题一个也做不出。直至三整顿办公室副主任表示同意,胜利的曙光才似乎已从那个梦幻的窗洞射进来。

十二个图章总算敲齐。八月六日,这一天是沈家有史以来最快乐的节日。清晨五点钟就动土,只花二十二分钟,两尺见方的墙洞就打通了。小玲的父亲高兴得淌了两行热泪,好似打通了津轻海峡的隧道,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新世界,“我整整盼了三十年呢,只消二十二分钟就完成了这一场革命,”南方吹来的风是凉爽的、清新的,还带有特别的香味,不但有耀眼的阳光,连对面邻家的小家庭也历历在目。上海的房子之间的间距确实狭小,伸出手去几乎可以触着对面的玻璃窗。他知道观察对方小家庭是一种冒犯,否则不至于十二个图章屡屡受挫。就马上用一条毯子把阳光挡住,遮去了自己的视线。

墙那边的邻居家,三十多岁的女主人也不是好惹的,她得知沈家有开窗的计划,立即动员全家男劳力,到有关单位进行平行的针对性的反宣传,制造舆论,设置障碍。房管所是个关键部门,由她亲自出马。这一天墙洞终于打穿了,她便隔墙骂道:“你们是违章建筑,我这房间侬看得一清二楚,叫人怎么过日子?你们是无法无天。”

小玲用胜利者的口气答话:“对不起,我们办妥了十二个图章。我开我的窗,跟你勿搭界。”“我们女人在房间里,随便让你看,这成个什么体统?”“你把窗帘拉起,我也拉起,还怕什么呢?”“谁能保证你们不偷看呢?”

这下子,小玲气呼呼了:“你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偷看呢。再说,我能看到你,你不一样能看到我吗?两家摆平,谁都不吃亏!”

对方女主人说:“你嘴巴勿要老,我们这个窗老早就开了的。”

毕竟是大学生,伶牙俐齿,小玲寸步不让:“开窗是为了通风,人人都有权利享受,不能因为你老早开的窗,就可以摆老资格,垄断空气和阳光,你没学习过吗?革命不分先后,改革不论早迟嘛!”

对方吃瘪,但决不罢休。这边是重见光明,皆大欢喜,她那里却像背上长疮,她习惯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所以她内心紧张,神经衰弱。她撸胳膊挽袖子,闹到了三整顿办公室。当初同意开窗的那位副主任感到棘手,只得亲临沈家视察,他建议在窗口上添置一块纤维板。

沈家马上照办。矛盾总算解决。

两家相安无事。没料想过了四个月,华安房管所的陆同志带了七八个大汉,乘沈家的人都不在的时机,撬开窗框,把磨砂玻璃从二楼掷下,摔得粉碎。

这夜刚巧是零下三度的冷天。黄昏,沈家老小先后回到家中,看到破坏现场。第一个表情是愤怒,紧接着是沉默,乃至嫂子回来,小毛头在厚实的披风里冻得嘴唇发紫,家里人才意识到没有了窗框的墙洞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威胁,这时听得老头子一声凄厉的哀鸣:“我老早就知道不行的。开窗,开窗……我们开得快,他们破坏得更快!”

老大闹着要去寻那位陆某算账,他爸爸立即制止:“你别莽撞,你晓得伐?为什么已经办好了的事他们又兴风作浪,为什么姓陆的亲自带队来毁坏窗门?”

大儿子气吁吁地问:“难道里头有什么背景吗?”

“也许是隔墙那个女人花功足,跟姓陆的关系户走了后门,他才肯出来替她打江山,故意避开我们搞打、砸,抢,这就证明他虽然有权,但没有理。不敢光明正大。”

老大说:“太欺人了,我跟他讲理去,”

“跟这种人讲什么理?官大一级压死人,就好比坐上理发店的转椅,理发员的权力就是最大的,生杀之权就操在他手里,你晓得伐?”

老头子毕竟阅历多,作出了冷静的分析,压住了儿子的冲动。小玲却怎也驱不散头脑里的阴影。头一次,这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的打击,一个美好的梦打碎了,一个最诱人的理想幻灭了。她真想伏在打落了玻璃的空荡荡的窗洞大哭一场,但一想到窗对面那个恶狠狠的女人,她才收住了眼泪。

这个夜晚特别寒冷,夏天那个窗洞给人们带来快活和凉爽,冬天却变得如此严厉和冷酷,七个人都想躲开从窗洞灌进的强劲的箭簇般的寒风,却都感到自己是在冰箱里。小玲的妈打算用毯子堵一堵那个空旷的窗洞,老头子像疯了一样阻止她:“不堵罢,让孩子们重新体味一下打砸抢的滋味,让冷风吹吹我的发热的头脑,也值得。”

次日,多亏一位仗义执言的邻居打电话给《新民晚报》信访部,很快来了个记者孙同志,才如实报道了上述这个近乎荒诞的故事。

有自号自由居士者,作诗一首咏其事,诗曰:东邻有少妇,其名曰罗敷,妇啼亦何苦,妇啼亦何怒?倚窗望邻居,昨夜添门户,紧傍我闺阁,溶溶春光露,窥我东阁床,窗帘遮不住。此情不可恕,闹将官里去。欲使风俗淳,有吏挺身出,岂容窥邻女,开窗实可恶!一瞥摄人魄。再瞥倾人国,倾国祸为最,英雄破窗入!打砸旧时风,窗棂从天落。吁嗟兮,开个窗儿何其难,草莽英雄何其多!

刊于一九八六年三期《福建青年》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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