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野夫《八十年代的爱情》获金爵奖受访文,从故事梗概知道他描摹的八十年情事,作为同代人,直认为那几乎是生命历程的实录。八十年代的爱情就那么神奇,男人就那么有福气!无须太多文学的想象。也的确映出现当下这个时代情爱的恶俗猥琐。“

不过我更喜欢他的散文《乡关何处》、《身边的江湖》。那些栩栩如生的江湖人物,侠义肝胆,让我提神醒脑,思绪远引。

那个一生漂泊潦倒、历尽坎坷的刘镇西,可以为一句真话宁愿去坐牢;在一个知识荒芜的年代,一个靠手活谋食的底层草民却痴迷楚辞音韵;他穷困一生,内里却是悲心如海、情深意重的肝胆汉子。那位满腹诗书、表面落拓不羁的才子苏家桥,却是尘土功名、笑傲红尘、风骨嶙峋的避世幽人;那个锒铛入狱的厨子黎爷,看似脑满肠肥的粗人,实则是非分明、道义自守,是个敢作敢担当的血性男儿;而野夫本身就是个情深似海的当代文坛侠客······

司马迁愤激于史书对游侠的偏见,湮没无闻,故特在《史记》里专门开辟了一个门类《游侠列传》置于篇末。太史公对游侠的界定是:“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正统、官家之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 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今天的话即是:言必信、行必果,重然诺,不惜身、不沽名、不逞能显摆、不敛财惜物,行侠仗义只做认为正义的事。

《游侠列传》主要记录了汉代朱家和郭解两个当时名动天下的侠客。

朱家是汉高祖时山东人。门下啸聚数以百计的四海豪杰,其他等而下之的不计其数。但他从来不显摆他的能耐和德行,做了好事,唯恐为人所知。一生扶贫济困,却“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别人的 急难,似乎比自己的还着急。

郭解,汉武帝时人。年少时也是个地痞无赖,但他长大后,洗心革脸,“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着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太史公特别浓墨重彩记录了郭解的义举。

有次郭解的外甥仗仗势(仗郭解势)欺人,饮酒时强灌对方,致使对方愤而杀之,人犯逃亡。姐姐觉得你郭解这么牛的人居然外甥被杀,你都抓不到,不报仇,愤怒得索性连儿子都不埋葬,弃尸道路,欲以此羞辱弟弟。郭解私下探知凶手,对方主动来见郭解,屡述始末。你猜郭解怎么说:哦,原来这样!是我外甥不对,你杀他没有错!于是,放了凶手、责备姐姐、埋了外甥。

郭解的名气大的不得了。可是有个陌生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身边的门客恼怒,要杀那个傲慢的路人。听郭解怎么说:“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这境界那仅仅是个侠客?简直是修行到一定段位的士君子!

洛阳有仇家结怨,乡里时贤缙绅调解无效。结果人家偷偷请来郭解,他把双方说服了,又担心当地乡绅面子挂不住,于是吩咐双方重请乡里老大来调节一次,让人觉得这次冤仇是他们了决的。而他自己连夜跑掉了。你说:这境界是不是堪比圣贤?

太史公《游侠列传》是中国文化史上非常醒脑的一个篇章。后来的史家再也无人斗胆狗尾续貂了。一来专制帝王们不喜;二来这脉侠义气息在后世已经开始式微,它只是作为人性的一抹残照潜藏于江湖草莽、游荡在底层社会,也留存在太史公的梦想里。此后,轮番上阵的帝王将相,哪有激于侠义精神而匡扶天下黎民苍生者?都是为一家一姓江山社稷打打杀杀、涂炭生灵。宋以后的社会虽然不乏舍生取义的忠臣、义士:如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顾炎武、东林党人、史可法、袁崇焕、谭嗣同、抗日英烈、顾准、林昭。但去掉如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史可法、袁崇焕这些“忠君报国”者外,剩下的真豪杰义士就没几个了。可以说两千年来侠客义士寥若晨星。就抗日战争而言,恐怕汉奸多过烈士。宋以后人性丕变——阴气渐重、阳气渐衰,以至正不压邪!何以?元人打断了汉人的脊梁骨,好不容易明代有中兴的希望,却出了个更残暴的流氓皇帝,把民族气脉摧残得奄奄一息;结果满人来了,又打碎了汉人的膝盖骨。 从此,整个民族几乎匍匐在地上讨生活,没有任何直立的高度。

野夫点醒我们:中国还有一息尚存的侠义血脉温暖在民间江湖!是他呼唤人们关注、接续这一残存的血脉,让男性阳刚锋利的一面张扬光大。如果从中国民族性、重建人性的角度看,这比野夫的文学成就更有价值。(我没有丝毫低估野夫的文学成就的意思,恰恰相反,其情深如海、质朴纯净的散文风格是当代堪可接棒明末张岱、归有光、方苞等散文大家文脉的个中翘楚。别论。)人类所有的文化、艺术的努力,不都是在张大、完善人本身吗?不就是把人性打磨得更有人味、更高贵吗?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这尤其重要!缺啥补啥。近年网上流行语:“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倘改成“崖山之后无血性,明亡之后无骨气”,恐怕就更贴近历史、反映现实。最近天涯网有篇文章《中国男人正大踏步倒退》就是生动注脚。他指出中国男人倒退的第一个症状就是:“没血性,就是没种。这类人奶声奶气,网上骂人特牛逼,一听到钓鱼岛、美帝、小日,就像打了鸡血,但一到生活中,就是个怂人。”(当然,文章特指七0后生人,认为六十年代前的好得多。如果从血性这一点上说,我倒不这么看。彼此彼此,分别不大。)

野夫散文和泪描划升斗小民社会里江湖侠客义士的没落、凄凉与悲壮。由此,联想起章诒和先生《最后的贵族》一文,其大有为中国的所谓末代“贵族”涂脂抹粉的意思。很多人可能都不假思索地认为那些王宫贵胄、豪门大户就是所谓的贵族了,同时不假思索地与贵族精神划等号。

在中国提贵族一词,跟中国文化的地气接续得上吗?章诒和先生的《最后的贵族》,价值取向姑不论,单就贵族二字,我总觉得别扭。中国春秋以后有所谓的贵族吗(还别提贵族精神)?康同璧是贵族吗?就因为乃父南海先生是名动天下的政治家、思想家、学问家?可疑。

其实,中国古代虽有贵族阶层,但与现代语境下的贵族压根不是一回事。现代语境下的贵族概念完全源于中国人百年来西学东渐后对欧洲贵族精神的仰慕与想象。所谓的贵族,是源于欧洲古老罗马时代与平民相对应的贵族文化以及中世纪的骑士文化,后演变为欧洲王公贵胄阶层普遍接受的价值选择与行为轨范,并随时间打磨闪耀出一种让人心生仰慕的捍卫家族荣誉与个人荣誉的贵族精神。这一精神的内涵依我的概括:一是对人类生命的普遍尊重;二是扶弱锄强的悲悯情怀与大丈夫敢作敢为的担当;三是具有重然诺讲信用、虽百死尤未悔的豪气;四是,骨子里的自尊自爱,在珍视羽毛、在乎荣誉情感的驱使下,展示生命的雍容、优雅与高贵。严格上说,即便在欧洲,贵族这一符号指向主要是跟从价值信念而不是与贵族这个阶层相关联。不是说皇家颁赐个贵族荣衔就真的贵族起来了。没那回事。(如果说章诒和先生通过康同璧褒扬其富于贵族精神,说的不是存在的一个阶层,而是其溢出的精神,我当然毫无疑义。那文题就必须加两字:《最后的贵族精神》。)

三代中国(夏商周)只有王公贵胄、皇亲国戚、公侯伯子男等级制下的贵族阶层,并没有产生出一种相应匹配的贵族精神,遑论现代意义上的贵族精神!春秋战国礼崩了坏后(秦王朝后),更仅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蛮霸,是痞子流氓、土匪恶棍主宰的朝代更迭,成王败寇的历史轮回何有半点贵族气息?

中国民间社会的理想和受人尊敬的是耕读世家、书香门第;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能出将入相的衣锦还乡的富贵梦想,也与所谓的贵族精神不相干。

前者几乎都是一些以百姓为刍狗、鱼肉黎民的帝王将相,他们的傲慢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君临天下、集生苍生死予夺予一身的霸主,从来没有把人作为平视的对象,也不曾对人命寄予更深的关怀,压根不知道高贵为何物。后者,则主要是对世俗功名、社会声誉、面子的乞慕与追求,是民间社会匍匐于地面上的荣华富贵(当然其形成的士绅君子文化倒是中国几千年来民间社会稳定的基石,有非常积极的意义。)作为一个士人阶层整体,他们有的是歌舞升平、绵羊般温顺驯服,罕见不平则鸣的桀骜不驯和蹈义赴死的峥嵘头角。

美国开国功臣托马斯 潘兴在《常识》一书中一针见血指出:所谓的君权神授、真命天子完全是扯淡!是人类邪恶的欲望和民众的怯懦无知造成的。“许多人因恐惧而服从,另一些人因迷信而服从,一部分比较有权有势的人则帮同国王对其余的人进行掠夺。” 又说:“既然一切人生来是平等的,那么谁也不能由于出身而有权创立一个永远比其他家庭占优越地位的家庭,并且,虽然他本人也许

值得同时代人的相当程度的尊敬,他的后辈却可能绝对不配承袭这种荣誉。有一个十分有力的明显的证据,足以证明国王享有世袭权是荒谬的,那就是,天道并不赞成这种办法,否则它就不会常常把笨驴而不把雄狮给予人类,从而使得这项制度成为笑柄了”。潘兴已经戳穿了人类历史上所谓“贵族”的神话。

所以,高贵的是精神,而非阶级。

如果说中国人有那个品类与欧洲贵族精神一词的含义相抵近的话,那就是中国的侠客义士精神。侠义精神庶几与欧洲的骑士精神、贵族精神相仿佛。

我意思是,今天中国需要的是唤醒、重振中国古代的那脉江湖侠义精神,也就是汉文化庞大躯壳里残存的那点阳刚血气。再伟大的文学艺术其根本还是为了涵养人格的气血、风骨!在这个意义层面,我发现野夫散文里的江湖叙述让人眼睛一亮、精神亢奋!好比久违的一瓮陈年佳酿,不仅精神萎靡多时的中国的男人需要喝一壶!中国女人也需要喝一口——古来中国,不是有木兰从军、昭君出塞、秋瑾从容就义的女中豪杰吗?大而言之,对这个越来越阴柔娘媚的华人世界难道不需要来一次江湖侠义的洗礼吗?

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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