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刚吃罢饭,老吴伯伯端着那只大茶缸来了。他礅实笔挺的身板,一出现在门口,令疲沓的郁墨石不由得精神一振。

这几个月来,郁墨石一直在房建队的砖瓦窑上打土坯,这是这儿没有工作和户口的人,都能干的一份活,只要能找到关系,确保收你的坯,就成。活儿是霍阿姨介绍的。

霍阿姨听说好些管教干部,连刑满就业的职工子弟都揽到了打土坯的活,钱挣得也好,就问他想不想也去干这样一份活。霍阿姨问这话时,吞吞吐吐的有点为难的样子,这让郁墨石多少有点感动。一听到这话,郁墨石嚯的站了起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意味着他再也不算吃白食的了。那天,霍阿姨对夏伯伯说,是他郁墨石死活求她替他找的活儿。夏伯伯只是问他一句能不能撑得住,他说一准行,夏伯伯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有那么两天,郁墨石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拿筷都有点困难,但他挺过来了。而今,他跟那些打坯的人一样出活,别人打一千,他绝不只出八百。自从他开始打坯,一般情况下,霍阿姨脸上和顺多了。

老吴伯伯迈着正步走进来,拍拍郁墨石的头,喊一声“儿子呵!”

“嗳,老吴伯伯好!”郁墨石应道,赶紧起身。从见到他那一刻起,老吴伯伯就管他叫儿子。

在农场,夏伯伯只和这个老吴伯伯来往,他叫吴林子,比夏伯伯大个几岁,但人比夏伯伯扎实,身形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老态。他刑满就业留场后,留在同农科所隔墙的农场中学教历史地理课。

夏伯伯和霍阿姨方才还紧绷绷的脸,马上就松弛下来,赶忙招呼老吴伯伯坐下。霍阿姨拿块抹布划大圆小圆,飞快地将桌上擦干抹尽,就到一边洗碗去了。

老吴伯伯看着郁墨石乌紫溃烂的手说:“喏,这儿有点狗油,往冻疮上搽搽看,听说还管用。”

“脚上也是。”夏伯伯瘦长的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似乎很抱歉。

“谢谢老吴伯伯。”郁墨石接过那个装着狗油的那只友谊牌雪花膏瓶子,诚心诚意地谢道。

在农场,除了夏伯伯,就老吴伯伯最亲了。老吴伯伯送狗油来,郁墨石觉着心里暖暖的。

“也真怪事,这儿有多少人在打坯呵,可是别人家一直利利索索的!”霍阿姨的背影像似不高兴了,她洗着碗,头也不抬地说。

霍阿姨这几天又有些易怒,刚才做饭时,还把锅碗瓢勺弄得嘭嘭作响。

“走,里头去。”夏伯伯招呼老吴伯伯去里屋。

郁墨石和夏伯伯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他觉得夏伯伯的日子过得非常黯淡无光。看得出来,也只是老吴伯伯来了,夏伯伯才有了几分生气,说说东,说说西的。霍阿姨倒是也不烦老吴伯伯,对他一直客客气气的。

老吴伯伯头上只有稀稀疏疏几根短毛,他的光葫芦瓢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铮光瓦亮的。在往里屋走的当儿,他从腋下刷的抽出一本用报纸包好的书,塞给郁墨石,然后向他眨眨眼睛,用手作写字状,以示已登记过了。

老吴伯伯这个动作,正好被霍阿姨看到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俩一眼,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老吴伯伯喝一口茶,跟着夏伯伯进去了。

他每次来找夏伯伯闲聊,总带一只大茶缸,泡一大缸酽酽的茯茶,说话多了,抿一口茶汁,漱漱口,一点一点慢慢咽下,润润嗓子,像正在参加赛事的运动员。不管坐多久,他不上厕所,不续水。茶喝得差不多了,他也就回去了。也从不在这吃饭,无论什么都不吃。

郁墨石拿着书,向霍阿姨看一眼,就迅速回到自己屋里。

霍阿姨很烦他看书。看啥呀看,一天到晚,又不能当饭吃!一见他看书,她就这样说。

郁墨石摸着拉线开关,啪嗒一声开了灯,打开报纸一看,竟是《王子复仇记》。书的扉页上仍卡着“青海省柴达木农场中学图书室”这样一个蓝印章。郁墨石赶快把书塞到枕头底下。

老吴伯伯刑满就业没几年,他是军人出身。“七。七事变”之后,中断大学学业投军了。那会,他以为有朝一日,将日本矮东洋赶下海去,便可重新修完他的历史专业,再回浙江老家和妻子一起,在家乡的那家中学教书。但他后来再也未能离开军队。在此期间,他非常投入地研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战役战例,并打定主意做一名职业军人。老吴伯伯是在徐蚌会战中被俘的,当时他是一个佩中校军衔的团参谋长。

三十多岁开始,他就一直在这儿服刑,农场愣是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关成了一个头发全秃的老人。浙江吴兴人的老吴伯伯,口口声声叫郁墨石半个老乡,他说老家是江浙沪的都可以算半个老乡。老吴伯伯是个直肠子,他曾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对郁墨石说:“这儿缺点活!”

他说他不识时务,才落得今天这种下场。否则,他也会和其他战俘一样被收编,再南下过江,打南京战上海,最后再去趟朝鲜。他的好几个哥们都这样,活得很滋润。但他要尽忠报效党国,当个不贰臣,决不反戈一击,结果就被判掉了。

老吴伯伯就住在学校办公楼旁边的库房里,那库房光线很差,有些阴凉,没有顶棚,一进来就看见一个个大大的公字梁和苫在梁上沾满了泥的苇席。南墙边上还辟出一长间简易库房。

有一天,郁墨石贴在那间简易库房的门上顺缝朝里一瞅。

哦…天呐!里面居然是一码到顶的书,满满的一屋子书。那些书一扎一扎地用细绳捆着,落满了灰土。

这些书都是学校图书馆的,文革开始不久全被当作“毒草”倒到这儿来了。

“老吴伯伯…”郁墨石奔到小屋门口,对老吴伯伯呻吟道。

老吴伯伯很清楚他要干什么,摇摇头就去干别的了,不论他怎么百般哀求都没用。

老吴伯伯说,他不能干这事,这同偷拿扒抢没有什么两样。郁墨石没辙,但每次来这儿,他都会贴门缝往里瞅半天。有几捆书的书脊,正好冲着门,有些书名被郁墨石一一详了出来:两套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穷人》,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紧挨着《大卫。科波菲尔》的,还有一本《亚洲腹地之旅行》。

面对着扎成一梱梱快抵着天花板,大多是小说的旧书新书,郁墨石简直无法想象夏思雪要是知道这儿有堆成山的小说,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也想不通,这么多年来,这个老吴伯伯每天出出进进,不知道有多少回得路过这扇门,但他日拥书城,竟然熟视无睹,竟然会这样无动于衷。要知道,老吴伯伯自己也是一个嗜书爱书之人呵!

有一次,一个老师借了他一本《宋词选》。后来这个老师又转借给了一个人,不料那个人退休回老家时把老吴伯伯的书,混在一处打了包。包很多,都已捆扎停当,老吴伯伯也不好意思折腾人,但他放下话来,让那人回老家后再给他寄来,可是那人走了后,就没了下文。于是他便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直到把书追回来为止,但他这会儿,竟然会坐怀不乱!

郁墨石有一日趴在门上瞅了一会,随手提起搭扣上的锁头,愤愤地一甩。

呀,锁开了,居然自个儿开了!那把锁,多少年来竟然一直没有锁死,天啦!

郁墨石死活闯了进去,立即拆开书梱,抽出那本他在门缝里已经盯了很久的《牛虻》。

这捆书的书脊,恰好冲着门口。这本书他听夏思雪讲过。散步时,睡觉前,夏思雪就给他讲她看过的那些小说,这几乎成了她的功课。

捧着《牛虻》,他的手不由得一颤。

夏思雪颤摇不定的声音飘过来了:“人群惊慌而又惶恐地纷纷后退,那队土兵就向那站在宫殿台阶旁的一小群人冲过来。牛虻从怀里拔出手枪……”

多少年来,郁墨石也渴望着自己成为一个手握毛瑟枪的烧炭党人,向一个直立在鞍镫上,指挥刀高高举过头顶的威风凛凛地高叫着的指挥官,瞄准并扣响板机。

郁墨石抓住书,往衣服里一夹,把锁照原样往门鼻上一挂,拔脚就逃。不料,被走出小屋的老吴伯伯一把捞住了。

“这有什么?你看,锁又没砸,是它自己没锁好,这不能怪谁吧!书,我也只是看看,看完后就原拿回来,搁这捆好,这也不能算偷,只是借回去看看呀!”郁墨石嚷嚷道。

满脸通红的老吴伯伯琢磨半天,脸色渐渐地正常了。于是,他一脸正经地低下大头告诉郁墨石,从这儿拿出去的书就是天皇老子来向他郁墨石借,也不借给,一旦被人发现,打死也不能说书是这儿的书,而后又对郁墨石约法三章:

1、一次只能拿一本;2、解开后扎好摞好;3、每回都得登记。

从此,郁墨石几乎隔一天,就要往夏伯伯这儿跑一趟。一次一本,老吴伯伯还真的登记造册,把郁墨石借走的每一本书,都记录在案。拿书还书时,老吴伯伯都会派他在外边放风,然后贼头贼脑地把解开的书梱,仔仔细细地重新扎好摞回原来的地方。老吴伯伯嫌他扎得不地道不到位,所以每次都亲自动手。

一做完家务,他就看书,有时晚上去拿书,索性就在老吴伯伯那儿看。老吴伯伯本人也是一册在手,还说是沾了郁墨石的光了。

每当这时,老吴伯伯就锁上库房大门,再关上小门,一老一少就在那散散淡淡的灯光下看书。于是,墙上有一个浑圆的大头和一个扎扎歪歪的小头影儿,一动也不动地看书,小屋里不时地响起稀里哗啦的翻书声。

因为郁墨石没事就往老吴伯伯那儿跑,霍阿姨背后说他是吃家饭拉野屎,亲疏不分。于是,他尽量避开霍阿姨的眼睛,偷偷摸摸地跑去,再偷偷摸摸地跑回来。开始打土坯后,虽则天天都是那么精疲力竭的,但只要撑得住,他还是拼命看书。他觉得让这么些书,就堆在那儿发霉,太吃亏了。

这一年里,郁墨石囫囵吞枣似的几乎读遍了老吴伯伯那间库房里的所有中外名著。老吴伯伯说,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四年里也未必能够读掉那么些小说。老吴伯伯那么说,让郁墨石很得意。

老吴伯伯一来,夏伯伯就和他呆在里屋悄声悄气地说话。一不小心,说话声气大了点,他们便会面面相觑半天,再不出声。

大家都说夏伯伯木讷迂腐,郁墨石觉得在这一点上,老吴伯伯远远在夏伯伯之上。

老吴伯伯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战争,尤其是国共双方在东北战场上的大大小战役。

他说当时不知有多少同他关在一起的人,被认定是死不悔改的死硬分子后,一个个都被拖出去毙了。

“那会,我怎么就那样不开窍呢?其实当时要被干掉,也就干掉了!”有一回,老吴伯伯拍着自己的大头,对夏伯伯说。他关在牢里了,还是一个花岗岩脑袋。

监狱管教有一次组织他们这批被判刑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学习毛泽东敦促杜隶明将军投降书,在闲谈时他竟一本正经地说,辽沈一役,他来打就不输。当时满座皆惊,个个失色失声,但老吴伯伯未觉有甚异样,这是闲谝呀!管教口气温和地说,你倒是说说看。于是,他如此这般地用兵布阵,这儿一个军,那儿一个师的。

“关键是第一次四平之战,国军当年也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睬美国人,什么停止内战!当年不给林彪喘息时间,哪里还有后来的什么‘四野’?”老吴伯伯拎出圆圆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那又是为什么呀?”一个管教瞪大眼珠,不解地问,他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

“美国人,全怪美国人呵,他们要两军停战,重开和谈并以停止向国民政府的经援军援相威胁,逼蒋中正就范,此其一。第二,坏就坏在国民党内部的派系之争,同床异梦,拥兵自重,否则江山易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真是!”

“那么民心向背呢?”另一个管教虎着脸问。

“不就是搞了一场‘土地革命’吗?分房子分地,大骡子大马的。那些农民伯伯为了保卫到手的所谓的革命胜利果实,就豁出命来,跟你们干了,已经被打得丢盔掉甲逃到牡丹江的林彪才得以重整旗鼓。”

“就算这样,‘土地革命’,你们行吗?”

“不行!”他毫不迟疑地说。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也有人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像阎锡山这样的人。阎锡山专门上书蒋介石,也让他来场‘土地革命’。先让政府用发行债券的方式,赎买地主的地,再把它无偿地转送给失地的农民。阎锡山说,与其让共产党这么作空手人情,解决兵源,还不如咱们自己‘友情大放送’收获人心,这总比丢了江山强呵!但当时老蒋不肯。不过,他到台湾还是那么干了。有意思的是,台湾得地的农民,那些个地现在还在他们的手里攥着。咱们大陆呢,解放没几年,一个合作化,然后是人民公社,你们不是又收回去了吗,空心汤团一个!”

老吴伯伯一脸真诚地眨巴眨巴那对大大的圆眼睛,看着那个一只眼皮双、一只眼皮单的管教。

那管教向几个积极分子一使眼色,那几个人猛地扑了上来。当他们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时,他从一个人的腋下露出那个大头,瞪着大惑不解的圆眼睛,边挣扎边喊叫:“你们不是要我畅所欲言的吗,你们不是……”

老吴伯伯这个典故,在农场几乎是人皆知,所以人称老吴伯伯为“瓜大头”.老吴伯伯因此又被加了刑。一说到那次畅所欲言,老吴伯伯就要在地上狠狠跺一脚,因为那样一来,前面那些年,他夹着尾巴死命干活,给他们留下的一点好印象全没了,那几年全他妈的都白干了!他们在他的批斗会上宣布:他吴林子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反动透顶、死不改悔的国民党蒋匪军军官,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孝子贤孙。

夏思雪那会说老吴伯伯是当今社会为数不多的老天真。

除了这场国共内战,老吴伯伯对二战,还有中国古代的一些战例也了若指掌。郁墨石就是从老吴伯伯那儿知道官渡之战淝水之战的。不仅如此,老吴伯伯有时一喝酒,居然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不顾一切地对郁墨石说了许许多多政治上的话题,什么民主自由呵,独裁专制啦。郁墨石觉得老吴伯伯实在是没地方说了,霍阿姨曾经明令禁止老吴伯伯在她家谈政治,所以老吴伯伯逮谁是谁,常常给他这样一个小孩说那样的话。

有一天,老吴伯伯指着糊在墙头一份旧报纸上的一篇纪念“九一八”事变的文章,对他说了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事。

他一进那小屋,喝得满脸通红的老吴伯伯就指着那张旧报纸对他说:“当下的政权是一个下流而又无耻的政权。”

他心惊肉跳地跳起身,摸到门外,去看有没有人偷听。等他回来坐下时,老吴伯伯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压得低低地告诉他,五十年前,中国国难当头时,这个党做过两件哈事:第一件,是在“九一八”后的两天,就是九月二十日中共中央根据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命令,起草并通过了“关于执行共产国际紧急任务案的紧急任务案”。通告全党:“九一八是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的导火线”,再次提出“武装保卫苏联”口号,而“武装保卫苏联”的方法,就是“红军要夺取中心城市,以实现一省、数省胜利和在白区普遍实行武装暴动……”,乘国难之际而将“武装暴动、土地革命和建立中国的苏维埃政权”推向了一个高潮,结果是大大地扩展了红军的力量,占的地儿,也从原来的五个县发展到了二十个县。第二件,就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两个月,在共产国际的直接命令之下,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苏联的国庆日,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

老吴伯伯说,国难当头,他们不但不与政府共赴国难,反而往国民政府心上捅刀子!而且这个党当时不仅要分裂中国,制造两个中国,为日本制造第三个中国——伪满洲国,做出了榜样,居然还颁布“宪法”,号召“中国境内的各少数民族和各个地区的人民都脱离中国,独立建国”。

但老吴伯伯酒一醒,要是再问他,他立马赖得一干二净,一脸的无辜。

郁墨石很喜欢老吴伯伯到家里来,一见老吴伯伯,他就乐了。其实夏伯伯比他还喜欢老吴伯伯到这儿来串门。

夏伯伯和老吴伯伯始终在里边叽叽咕咕地说小话,霍阿姨出去串门了。郁墨石洗完脚,就把老吴伯伯带来的那盒狗油小心翼翼地涂在脚上的冻疮上,油涂在疮面上,凉凉的,很舒服,而后他又像裹小脚似的用纱布,一道道地将脚包起来,就上床了。

他拿着书翻看了一会,眼皮就开始发粘了,他一直硬撑着眼皮,但到底没抗住。老吴伯伯什么时候走的,郁墨石根本不知道,他睡着了。

*

春天终于来了,柴达木的春天永远跚跚来迟,犹如冬春那样,春夏的界限也是非常的模糊,郁墨石脱掉棉袄棉裤,已经快四月底了。如蜕壳一样,郁墨石感到了一阵轻松,这情形使他想起了茅盾《春蚕》中那个大病初愈的老通宝。

手脚上的冻疮一个个地好了,原来长冻疮的地方有些发乌,中间又留下了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白斑,白斑很光亮,像白癫风似的那样醒目。

但柴达木的春季是个飞沙走石的刮风季节,有时一刮就是一整天,或者一整夜。所以,在这个季节里只要起风,郁墨石的心情就一落千丈。

郁墨石挑着家什,向场部的砖瓦窖走去。

满是虚土的大路两边,都是沙化的土地,在短短的几个月中,一座座新月形的小沙丘,竟在这儿绵延开来。

郁墨石自从到了这儿以后,对夏伯伯的“生态环境”,生出了很浓的兴趣。夏伯伯只要逮个机会就抓住老吴伯伯讲这事。每当这个时候,郁墨石就支起了耳朵。有时干脆找个借口,直接进里屋去听。

夏伯伯曾指着墙上那幅世界地图,对老吴伯伯说:当西风急流调整时,经藏北的西风协同雅鲁藏布江的西风以及柴达木盆地吹来的西北风,将在拉萨一带及长江源区形成强大的复合上升气流,使高原粉尘物质被扬升到西风急流区。沙尘暴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

夏伯伯说,之所以柴达木的沙尘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大,与柴达木的农业开发有关。这儿除了小部分从青海东部农业区的移民从事农业而外,大规模的农业开发,主要以劳改农场为主。这星罗棋布的农场,大面积的垦荒,极大地毁坏了柴达木脆弱的生态。垦荒和肆意破坏自然蓄养千年的林木植被,进一步加剧了柴达木的荒漠化和沙化。

郁墨石边走边远远地看那些列成方阵,向更远处开拔的狱犯,一看就是半天。

农场周围有大片大片的地,早已沙化,黄白的沙丘如浪,一个连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原来这儿全是连接千年的草滩,但他们在这种上几年庄稼,待地力完全耗尽,就被成片成片的撂荒,用不了多少年,就两眼黄沙了。这些沙地泛起一涡一涡鱼鳞状的沙浪,年复一年地大面积向前推进。

夏伯伯对老吴伯伯说,青海湖农场也是这样,周围是一天一地的油菜。三五年后,那些地里长出来的油菜,一茬不如一茬,籽少稞矮,被当地农民唤作“尕老汉”。于是抛荒,再另辟新地。如此再三,沙进湖退,那个闻名中外的青海湖鸟岛,现在已经成了半岛了。夏伯伯说,长此既往,青海湖,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咸水湖的消失是意料之中的事,鸟岛也是如此。他还说,青海全省每年沙化半沙化的土地,大约在百万亩之上。因而,沙尘暴一年比一年生猛。这种通过千万年才形成的高原生态环境,异常脆弱,生态失衡,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要重新恢复这种平衡,则须百年而不能,甚至永无恢复再生的可能。

夏伯伯在新疆内蒙宁夏和东三省都有同学,他们也来信谈到那儿类似的问题,因为滥垦过牧,大片湿地和植被,消失殆尽。有一次,老吴伯伯一来,夏伯伯就拿出那些信来指指戳戳地点给他看。每回夏伯伯和老吴伯伯在说这些事时,被霍阿姨听见了总要说,“关你们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你们的哈心操烂!”

有一日,夏伯伯竟一反常态,很霸气地在里屋来回走动,逼仄着嗓门说:

“假若天涯无芳草,中国西北部必然向荒漠化沙漠化发展,这些沙化的土地,同时会得寸进尺,向与之接壤的其他省份辐射开去,将严重威胁这些地区的生存环境。长此既往,到时候,中国将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生态大战!”

夏伯伯面色通红,眼睛完全睁开了,并放出咄咄逼人的光来。他慷慨激昂,人处在亢奋状态,说话间,竟还打出了几个激愤的手势,身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

“妈了个臭屄,这个泥腿子傻屄政权!”夏伯伯这样的外露,这样的动感情的谈话,最后在老吴伯伯脏脏的恶骂声中结束。

场部砖瓦窖,离得有些远,郁墨石每次出门,都很早,连早饭都来不及吃。走这一截路后,他有点饿了,于是他歇下来,就着茶水,吃了个馍。

一个大队狱犯,从远处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慢慢地移动着。

郁墨石随手抓一把沙子,将沙子反反复复地从一只手漏到另一只手,木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化为乌有。

有个星期天,老吴伯伯穿得周武郑王地站在场部的路口挡车,他要到矿区去逛逛,那儿有一幢很大的民贸大楼。郁墨石挑着干活的家什陪老吴伯伯等车。

几个刑满释放的年青人拖着大包小包,也在路口挡车出去。

一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小伙,在路边的土墙根,踮着脚尖尿尿。尿完后,他神色凄然地在摆弄那物事。

“还弄啥了,回去剪剪掉吧,又不能派啥用场了!”一个小伙对国字脸喊。

“咋回事,咋回事?”另外几个咸咸地凑上来问。

那小伙一脸调侃地对围过来的人,大声地说开了,他显然把这个国字脸不太放在眼里。

那小伙说,前几年他们在大田干活歇息时,到一边方便,有人提议,各自把老二挂在外头,比比谁发动得快。

“看看吧,看看咱这杆枪吧!”国字脸自豪地抬着那支青筋暴胀的阴茎,对那些个还在试图与各式女人作精神交媾的,仍旧处在举而不坚状态的人,一脸得意地叫道。

“你们这些个渣松!”一个管教远远地站在那儿骂道。他脸上的咬嚼肌一起一伏地抽动着。

那管教后来把他们带走了,一个一个被绑在凳子上拉出他们的物事,然后向那些皱儿八叽、缩作一团的阳具,举起了啪啦啪啦打着火花的电警棍。

从此,国字脸和其他几个人的下身,就再也没有硬起来过。

这时,国字脸慢慢转过身来,指着软耷耷地搭拉在外头的生殖器,凄厉喊道:“我再没有儿子了,再没有儿子了呀!”

很久很久以来,郁墨石一直记得国字脸悲愤而又凄厉地哭叫声。

老吴伯伯后来说到这个话题时,曾这样对夏伯伯说:“在一个把人都不当人的社会里,谁还会把草当草看待!”

“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郁墨石将手里的两把沙子抛向天空。

沙子刷啦啦地落下来了,沙灰轻扬如烟,张牙舞爪地向上飘去。

突然,他像疯了一般,用手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沙尘。

郁墨石祈祷此刻的北京,因此而降下一通泥雨。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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