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3节(总第012节)

这趟出行听说很肥,我情愿两手空空。天空挤满了未知,平静里编织着轰轰烈烈,心事如秋雨落满大地。石头在身后高声歌唱,震得我如履薄冰。

徐柄政确实很忙,忙得没时间陪王依媚,更不会注意别人。广坳工程两个月来没拿到多少工程款;福永那边原定的“十一”开工虽然搞了仪式,但也仅仅是个仪式,没有实质性的后续进展。按说徐应该去一趟广坳,可思前想后,徐越来越觉得福永工程更为重要。广坳那边虽然可以解决许多职工的就业,福永工程却能见到很大的利润!
想法直接影响行动,徐陆续从广坳工地往福永调人。土方队的李卫华、王建武、张二新、吴祥彬、孟喜归,还有电工班长唐小华、炮工班长陆社华,全都在“十一”前后紧急调往福永。电工出身的晏乐辉节前赶过去兼顾修理。考虑到那边的设备不太好,老是出故障,徐又紧急从广坳调王朋康去福永;途中让“修理王”先回基地,届时和等在基地的沈鸣洲一起动身。一连串的决策迫使马元不得不几次回到办公室上班,没能过好国庆假期。
前段时间徐在外面找工程,忙了许多天只有外省的涯山工程有点眉目。那项工程虽然规模不小,却处在西南地区的一个穷县,比广坳工程更偏僻更难办。局里召开生产会议之前徐不想要它,听了董翼申的报告后徐觉得福永工程有变数,于是决定暂不舍弃那块硬骨头,继续与涯山那边保持联系。王依媚的那个电话让徐惊疑不定,当天晚上徐打电话到顾老板的家里,果然证实顾老板已得知董翼申的想法——那位财大气粗的老板居然已经给韦局长传话:福永电厂只认徐柄政,工程款只能落在福源公司在当地建行开设的帐户上;所谓“福江工程处”别想打这些钱的主意!
徐听得傻了眼。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王依媚那个小娘们,自作主张耍小聪明,让徐着着实实地得罪了董翼申。徐生了一阵闷气,随后还是想通了。一切都是命,更何况小王毕竟帮自己守住了福永工程。
每次徐愁闷的时候,王依媚总是能让徐开怀。说起来她够漂亮够可爱的——杏仁眼,柳叶眉,小尖鼻,樱桃嘴,再加上一副颀长的身段,标准的美人胚子!难怪当年一见她就动心呢!不过有时候平心静气地想想,觉得她的毛病多得简直不可原谅:毫不掩饰地要钱,胃口越来越大;挥金如土,一年竟然挥霍掉一套市区大房子的钱!不高兴的时候就跑到商场疯狂买东西,买回一大堆刚扔在家里立即又不喜欢。别看她全身干干净净,可她自家的小屋里脏乱得无法下脚,依赖她老公吴辉收拾。平时什么都懒得干,一有空就睡大觉。更有一层让徐感到不安的是,徐有时候还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种冷酷,一种来自她那美丽笑颜后面的冷酷——这种感觉有时在肌肤相亲的时候也会突然冒出来!躺在下面的那具几近完美的胴体,似乎忽然离得很遥远很遥远;她那匀称、轻微的呼吸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想到这里,徐感到很沮丧。她是红颜知己吗?有朝一日我徐柄政落魄,她还能跟我吗?可是在公司里头,在整个局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怜惜或敬重我这个表面上风光能干的大佬?受宠的戴越?受重用的柳道魁?还是那个网开一面的小书生范思鲲?算了吧!
想到戴越,就不由得想起潘渡那边的事情。不知那家伙使了什么鬼手段,仅几天的时间居然就平息了潘渡压死人的风波,而且所花费用只有徐计划支出的一半!听谢福宽说,戴越频频与业主、当地书记村长、乡政府和派出所接触;还一度威胁要告当地人聚众伤人、扰乱生产、损害公物,扬言要法办几个带头滋事的。徐愿意承认,戴越确实有一套!这事本来没什么稀奇,可接下来的传言让徐如坐针毡、烦躁不安。如今潘渡工地上下、甚至还有当地人,都说戴越才应是公司经理,徐柄政更适合当个秘书——呸!
这帮愚夫愚妇就象小孩追星一样,只看到戴越能说会道,以及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便认死理——还不如女儿序兰聪明呢!序兰看中的歌星影星虽然只是一些无德无才的轻狂年轻人,好歹还有一副人样!
试想,当经理的只需要耍耍嘴皮子吗?这么多人个个月都要领工资拿奖金,这么多的设备设施年年要折旧,所需要的钱从哪里来?靠戴越那张嘴?有哪个手握大工程的头面人物看得上他那副嘴脸?小民天生浅陋也就罢了,偏偏戴越那小子不知趣,“戴经理”当得心安理得,走到哪里都是红光满面!想起这家伙一年多来有意无意地以“九千岁”自居,对许多不该管的事横加干涉,徐不禁火冒三丈——这家伙反了,后脑勺的反骨大着呢!因此徐改变了当初的想法,立即叫戴越回来,老老实实地呆在基地。还有,胡立松不是已经自动从丰口退出来了吗?那就让苏仁勉去丰口补缺,尽快过去!
处置完这些事,徐本想去福永督阵,可这时候太敏感,只得作罢。当然,胡立松的事情也让徐无法撇下不管,如今正值关键时候,徐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为胡跑腿。
外面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徐和胡的关系非同一般。胡对徐的支持实际上一直无人可比——尽管胡那张臭嘴很多时候让徐恼火。这次胡闹情绪躲回基地,徐当然看得明镜似的。徐自认为办事不缺理,可以不理会胡的个人前程——那是他自己的事;可有一点徐无论如何也要帮他解决——胡的房子问题!也许胡现在正把徐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天理良心作证,我徐柄政绝不是知恩不报、过河拆桥之辈!
徐首先找到房管科的老肖科长请求帮忙。老肖知道徐很少求人,可胡立松的事实在不好办。这最后一批集资房分为三室和两室两个档,两个档的名单都已基本确定,只是尚未公布而已;而胡立松连两室的榜也没能上去。老肖当然知道胡的老资历,可针对这次分房局领导反复强调公平公正公开,必须遵守局里定的政策,适当向现有的职务和职称倾斜。胡的爱人至今未能解决户口问题,而且胡的职称仍然是助工,叫老肖如何是好?不过老肖是个热心厚道长者,私下里透露给徐说,当时引进蒋戎和杨早勤时局里特意空出两个户口指标,如今只有杨早勤用上了,蒋戎至今没把爱人的户口迁进来。徐可向蒋戎打听,若蒋戎能让出指标,胡的爱人户口可立即迁进局里,藉此胡可分得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若胡能在年底的职称评审中拿到工程师职称,那胡就能享受到三室的住房!两人都明白,胡的职称只欠发表的论文。
徐松了一口气:户口和职称的事应该都能办妥。不过目前位居三室名单中最后一名的是孙由基——当年徐升任公司副经理的强有力竞争者!
真是冤家路窄!徐承认孙是个难得的人才,承认福源公司或者说徐某人亏待过这位胸怀大志者。徐一直不想与人为难,更不想与人结仇,可这次又是迫不得已。想想胡立松家里人多,亟需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论资历和贡献,胡也在孙之上,因此让胡挤占一套三室房子不过分,说到底还是孙的实力弱一些,只能怪自己。
徐一旦想通了,心里释然了,便立即展开疾风般的行动。蒋戎那边果然没问题,这位大叔毫不掩饰对孖局的失望,明确表示不可能让爱人进来。胡立松的职称万事俱备只欠论文,因此接下来徐登门拜访局总工蒋翰游,因为蒋作为水利系统职称评委的副主任,有很大的发言权。胡立松的技术能力和坚持原则的突出个性,给蒋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对于徐的请求,蒋和老肖一样感到犯难,因为胡至今没有论文发表;交上来的那篇文章,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质量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徐探明了虚实,心里有了底,便答应帮胡搞掂论文的事。蒋总笑着说:“作假的事我见了很多,都管不了;这件事管得了,又违背了我个人的原则!”
徐辞别蒋总,带着礼品马不停蹄地赶到南甸理工大学,找到水利界的大佬池壬教授。徐认识池教授的时间不算长,不过交情却不浅。自从董翼申提出“千禧年”人才计划,局里一直重视;最近开始酝酿在南甸理工办一个研究生班,韦局长居然把这事交由朱时杰和徐柄政操办,学校这边接头的正是这位年轻有为的池教授。
徐的请求对于池教授来说果然易如反掌。池当即吩咐麾下一个研究生拿出一篇文章,然后打电话到《衢江水利》主编曾立功那儿。最近一期的文章虽已完成校对,那边曾立功还是满口答应:踢出其中的一篇,为池教授的请托留出版面;还承诺马上邮寄采稿证明。
曾手下的这份期刊,在一般人那儿能管大用,可对于池教授根本无用;因为南甸理工自有一个从核心到一般刊物的名单,教师和研究生只有在这些刊物里发表论文才能获得学校的认可。而曾主编的这份刊物虽然名气不小,至今还入不了南甸理工的法眼。徐哪里知道这个?见池如此神速地解决了胡立松多年的难题,当时萌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敬佩。回来的时候,池教授派他的博士学生欧广昆相送,徐坚决谢绝了。
此时“十一”假期已经结束了,局里和公司开始上班。解决了胡立松的房子问题,徐打算带王依媚去一趟福永工地。没想到突然接到局办公室主任朱时杰的电话,叫自己赶紧去局里见韦局长。徐忐忑不安地赶到韦局长的办公室,发现里头只有韦局长,没别人。韦局长只是叫徐注意稳定职工队伍,平时多跟局里各职能部门沟通。
从韦局长那儿出来,徐并没把这事看得有多严重。不就是放走了几个职工吗?去年局里还在喊“减员增效”呢,怎么现在就变了?估计是人事科桑升捣的鬼!但不管怎样,确实应该找个时间请桑升吃一顿,聊聊天。徐正这么想,广坳那边突然传来明确的消息:甲方资金不到位,整个工程需要暂时下马!

做县长秘书近一年了,叶尚荣越来越感到心力交瘁。那么多人投来羡慕或怪异眼光的秘书岗位或官位,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是无休止的写稿、开会、喝酒、陪同而已。
上岗之前叶通过正式和非正式的渠道了解秘书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结合自己的领悟确立了几条准则和目标,比如“心细嘴甜口严”,“提笔能写、开口能说、遇事能办”之类;入职后才发现需要应对的事项远远多于当初的设想。
首先是忙,忙忙忙。城镇建设、土地管理、文化旅游、广播电视、招商引资、科技创新等等都会涉及。加班加点是常事,每个月熬通宵写材料不少于五回。在这一点上叶特别羡慕清闲自由的检察官。听姜五洋说,他二哥姜九天读大学时的一位高材生同学进入央企且留任首都总部,整天陷在文案里;一篇汇报材料本来用20页ppt足可说清楚,却被迫扩充到70页以上;而且反复修改,每次都是累成狗却无实效,空耗大好年华。几年下来,高材生虽然一直被人羡慕,当初的雄心壮志其实已消磨殆尽。文牍之风害死人不偿命,却无法根治。
然后是累,身累心累一起来。叶很快发现,不论是办事还是行文都不能求真,而且必须善于造假,这对于自己和领导的前程十分关键。完全可以说,搞关系绝对第一,工作最多第二!写材料和布置会议的注意事项足以写成砖头厚的一大本书;更大的难度是还得在这些禁忌里发挥才干表现新意,以博取领导的好感。叶在工作中的独到感悟是尽可能将风头留给领导,把难受留给自己。比如在个人的工作总结中,一些亮点、创新和不逾矩的新颖见解一定要归功于领导和上峰——“在领导的指示和教诲下,我想到了……”孙县长和封书记还有另外几个常委、副县长之间有不少矛盾,叶在传话之中处心积虑地尽量掩盖消解。孙县长在日常生活中的能力比一般的官员强,但也算得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演讲、视察、出行、会谈等诸多事务中叶不得不充任助手、拐棍、高级管家或者佣人。另外,为领导个人甚至家人办事绝对不能含糊,而且一定设法在不被抓把柄的前提下帮助解决。
除此之外叶还得经常为孙县长挡酒,多次喝得酩酊大醉。为了应付接二连三的酒场饭局,叶不得不用心琢磨酒文化,基本摸熟了市面上十几种名酒和地方酒的气味、口感、特色和差异,对于敬酒、品酒以及酒席上的插科打诨、逗哏打趣也大体上做到了运用自如。叶不抽烟,但烟酒不分家,不抽烟不等于不带烟,平时在包里总是装着若干包名烟和打火机。努力钻研了抽烟大学问后,叶跟官场中的烟民、烟枪、烟鬼联络感情基本接近八面玲珑。
玩牌也是一项重要功课。许多官员喜欢在饭前饭后玩牌,这可是“经济半小时”,属必要的消遣;有企业主、大老板参与时更是妙趣横生趣味盎然。叶一向不碰麻将,对扑克牌也只会玩“五十K”、“升级”之类的大众玩法,刚开始那阵几次扫了领导的兴。随后叶抽空学习及找机会训练,很快就掌握了麻将、扑克牌的至少各十种玩法;且技法不低,能在关键时候不露痕迹地让领导开心。
有了这些技能按说应该具备了往上走的个人条件,但后来听几个官场朋友说,叶掌握的充其量只是“术”,尚未触及“道”的层面。尤其是在省厅及以上的深水衙门里,根系如果不够发达强大,这些越位犯上的官术小伎俩很可能会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叶听得不寒而栗——怪不得置身省厅的老同学姜五洋很不适应呢!细思之下叶越发觉得这话可不是故弄玄虚。明摆着的现实是所有努力不白费的前提之一是要跟对人,而这一点就能将大部分官场同道摁在下面动弹不得!中国官场文化之复杂高深,称世界第一都冤得慌——至少后面的第二至第十必须空缺,其他国家和文化体的官场文化请在第十一开始排座次吧!
整个官员群体能够长年累月地如履薄冰,背后的动力当然是利益。叶从来不反感官员牟利,但当自己深入黑幕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惊恐。比如,县民政局下面有个扶贫办,油水不少;里头的人却只知道揩油水,个个损公肥私,毫无同情心。有一次叶看到路旁有个孤寡老头捡垃圾吃,心生怜悯,于是出面带着他到扶贫办,希望能让老头得到一点帮助。事后听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易先说,就在叶离开扶贫办的十分钟后,那个老头被扶贫办打出去了,听说伤得不轻——叶大善人帮了倒忙!
如今的衙门都在想方设法创收搂钱,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就是派出所偶尔成功破案,失主领取赃物时也必须出钱,比如价值十万元的轿车按当今的行规需缴纳两万元的孝敬费用。县城管队长家的亲戚在际河南岸经营的“正气娱乐城”,实际上是妓院;另一家同等实力的妓院是一个地痞开办的。就是这样两个场所,孙县长和封书记竟然也曾几次光顾。
说起这两位主要县领导,叶越来越无语。每年开县乡村三级会议,书记县长就如临大敌,耽心有人拦车告状;秘书和公安负责截访保驾,其架势如同上了风声鹤唳的战场。封书记的儿子读书不好,平时瞎混混,颇不成器,却被安排到隔壁流樱县做了交警大队的副队长;作为交换,那边县领导的一个亲戚在这边当上了普新镇的副镇长。孙县长也不似外表那样貌似温厚。平时县领导用餐多安排在机关食堂和际河宾馆,有一次午饭孙县长想换换口味,县府办公室的一位秘书提议到金鸡台附近的风味小吃酒楼尝鲜,叶采纳这条建议。总共八个人,要了一个雅间。谁知孙县长一动筷子就邹眉头:“怎么这么难吃?”叶只得紧急换马,用手机联系南城新开的一家驴肉馆;而风味小吃1300多元的那桌饭菜就这样浪费掉了。想想孙县长也是穷苦出身,为何就不能稍稍委屈自己一次?性格张扬的封书记更别提了……
当然,叶本人也没法洁身自好。上个月随孙县长下到韩家湾电站所在的雁渚乡,检查防汛、安全生产、信访维稳及新农村建设工作。饭局上有当地的米酒,叶随口说了一句“挺好喝的”,没想到临走时乡书记叫人送来一箱子米酒,就放在轿车的后备箱里;四十多岁的乡书记还毕恭毕敬地请求叶秘书照顾,让叶难以推辞。
社会上和网络里都有人在骂当官的,骂狗官们笑脸朝上屁股朝下,仰人鼻息蝇营狗苟;也有人调侃说“不要脸才是最大的要脸”。对此叶感受复杂。最无聊的工作,最乏味的会议,耗费着最宝贵的时光——这可是眼下的处境,而且悲哀的是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烦躁时叶也在心里咒骂……刻薄一点地说,当今的中国只有狗和遛狗的两种;如果硬要说有第三种,那一定是连狗都不如的,比如脑残的猪狗;将这个国度称为“狗国”,应该不算辱骂。
可发泄一通之后还得面对现实。那些不想往上爬的公务员,自然能够轻松一些;可是机关混老胆子混小,他们也得在假惺惺的氛围里身不由己地空耗一生。个性再张狂的人在这个权力场中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情绪不好的时候,看着那些平时极力讨好的县领导就来气,在他们之间周旋时真想懒得做好人;要是他们之间的矛盾加深,对叶来说虽然不太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也不见得是多大的坏事……心中的苦闷鲜有人可倾诉,只有在一次假日同僚聚会上叶借着酒劲跟易先提起。同样带着几分醉意的易先心领神会,坦诚地劝叶说:“明天要发生什么都说不好,好坏对错更说不定;这世间什么都没法确定,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死亡。哥们别想太多……”
没想到几天后在封书记那儿听到差不多的劝慰。大名鼎鼎的瀛港大都市居然派出代表团来到小小的际县,考察生态农业的项目合作。代表团长姓辛,原来是封书记的大学同学。当天的晚饭就安排在县府机关食堂,封书记、孙县长都出席,众多中层干部作陪,叶也是陪伴人员之一。席间辛团长拿“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打趣封书记的名字;然后慨叹身处江湖身不由己,昔日的情怀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封书记不以为然地说:“世上只有两个人:自己和别人;把握好自己就行。什么在山出山,什么入世出世,想那么多干什么……”
事后叶得知辛团长曾是文艺青年,虽在官场混了多年,跟封书记到底还是不一样。猴蛋陈金禄嘲笑官员是“仰视上级、平视同级、虎视下级”,这话用在封书记身上堪称传神,套在辛团长和叶的头上则构成冤案。想想自己虽然迷惘失落,可毕竟是坐着安稳的文职过着安稳的日子;跟那些陷在拆迁、截访、打人、计生等等近似黑道勾当的公务员或临时工比,怎么说也是一种幸运。有这工夫胡思乱想,还不如多关注自己的切身利益呢,比如即将竣工的御后花园。
可惜这样的内心安宁没能持续几天。全省迎来普法检查,省市两级的检查小组如期驾临际县。这回封书记在外考察,由孙县长全程陪同。一番例行公事后,当天的晚饭安排在际河宾馆,叶自然也在陪餐之列。与以往不同的是,坐在叶的右手侧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女士。这位女士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表情庄严气质高雅,与人交谈时多半是微微颔首,俨然一尊活菩萨。经介绍,原来她是一位三级法官,市中级法院的副庭长。在混浊的官场里居然有幸结识如此卓异的女法官,叶不觉激动起来,频频向女法官敬酒;每次叶都喝一大口,而她仅是抿一小口。叶的大献殷勤很快被众人看在眼里,大家心照不宣地起哄鼓动,最终把叶灌醉了。
叶被同事抬回宿舍,睡到转天上午十点才勉强爬起床。幸好今天是周六,普法检查组也回去了;手头暂时没有紧要的事情,可以偷得半日闲。难得闲下来的叶秘书跟几个同学朋友打电话,意外得知昨天见识的那个女法官竟然是一名妓女!前些年这个妓女偶然攀上了省教育厅长,做了厅长大人的小三;于是几年时间里就成了法官,还被安插到市中级法院加官进爵。
此事不好否认,因为连没什么想法的姜五洋都听说过。叶难受得直抽自己耳光,心中的痛苦远远超过早年忍受的贫寒!想想当年叶和许多优秀分子一样躁动着青春流淌着热血,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畅想;学习成绩虽然不像姜五洋、沈鸣洲那样出众,但也属于前5%的顶端群体;同样出色、却未能体现在分数里的还有生活技能和活动能力——奈何沦落到如今这一步?
放眼这个国度,专制体制和专权思想根深蒂固;要想有出息就必须进入官场或攀附官员,这是盛行千年的铁律。让叶欲哭无泪的是,当今时代更加悲摧;因为要当官就必须首先加入那个帮派,拿自己的灵魂充任投名状。自古以来的官场就象深深的脏水池,而今天的官场更加深度缺氧而且极为污浊令人窒息!有个老秘书曾哀叹说,要想在官场混出名堂,必须坚守两点:一是堕落,二是坚持堕落。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到哪里寻找清白谋生的净土?冰炭不属同路,尊严和饥饿难以共存。叶没有退路,只能被动或者主动地走下去……

节后第二天一早沈鸣洲便坐着办公马赶往福永。开车的是王亦龙。和沈一同坐在后排的还有王朋康和另一个瘦高年轻人。前面副驾坐着一个黑胖女孩,大家都叫她“谭姐”。让沈感到意外的是,这位谭姐原来是谭老板的妹妹——居然是何成根当年追求的梦中情人!
沈有意多观察谭姐,可惜看不到全貌,从侧面可以看出谭姐虽然皮肤黝黑了点,可脸相不差。公司许多人说广坳那边的山里人长得“都是那个屌样”;沈在通和镇逛过两次集市,感觉这话虽有夸张,的确有不少当地人长相放肆如深海里的生物。眼前的谭姐放到那儿确属鲜花一枝美妞一条,何成根追她算得上攀高枝。
办公马在繁华的城镇间穿行,后来两旁的高楼渐渐稀少,不过前面的公路仍然宽阔平整。沈在后排被夹在中间,王朋康坐在右手边。左手侧的那个年轻人,王亦龙和王朋康都叫他“罗调度”。罗调度虽然和沈初次见面,沈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不友好,因此没主动询问他的情况。不过随后在他们的聊天中沈终于听到罗调度的一些情况:名叫罗青松,职工子弟,前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在潘渡工地干调度;节前还去过一趟福永工地。果然,只要提到技术人员,提到每年进到局里的大学生,罗调度就张口闭口“臭老九”、“小臭老九”,让沈听得十分反感。“修理王”虽然看起来更象是粗人,对沈却相当友善。
一路上他们几个人什么都聊,有时还逗谭姐;而谭姐带着广坳那边的浓重口音,惹得罗调度和王亦龙更加来劲。沈很少说话,不时地走神。后来他们谈到目的地福永,沈才收回思绪用心听。据罗调度和王亦龙说,福永县城最大的特色是小吃。别看城市不大,传统小吃店却有上百家,卖什么的都有。沈想询问那边工程的事,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办公马早已驶出了城区,两边闪过零星的楼房。中午在路边的一个饭店吃饭,沈坐在谭姐的对面,这才看清楚谭姐容貌。虽说谭姐的灰色宽大上衣很不新潮,可她脸庞端正,肤色颇有光泽,大眼睛厚嘴唇;加上身子偏胖却不臃肿,平心而论算是个有特色的女孩,在尾山村那个地方出众也就不奇怪了。林丰水把人家说得那么不堪,真不知那小子是什么眼光——眼前的谭姐最起码说不上丑!反观罗青松,脸部瘦削,长着多处粉刺,眼光锐利而不含善意,怎么看都不舒服。王亦龙老是夸他“靓仔”,沈觉得更象是反语。
午饭后继续赶路。前面的宽阔国道消失了,办公马驶上了两车道的普通公路。车窗外开始出现了山,越来越高大的山,办公马渐渐地开始了爬坡。这回他们终于聊到了福永工程,沈提起十分精神来听。据罗青松说,上个月徐经理定下的近期任务很重:“十一”前要完成生产、生活区的方案设计和测量放线;“十一”后二十天内必须完成电厂南面的场地平整及房屋搭建。如今过去一个月了,朱奉经带着小十个人,只是在电厂南面租下了一栋三层楼,其它都是扯蛋。
“有什么可能?”王亦龙不以为然地说:“不说前面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光是电厂外边那座小山包,要挖掉运走的土就有几万方。就凭公司这几台烂设备?想得他开心!”
王朋康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几台烂设备,徐柄政还不肯花点钱维修保养呢——配件都用最差的,也不定人定机——杨师傅早就告诉过徐柄政,这样下去还不如去租局里的设备……”
罗青松插话说:“今年老杨就要退休了,等你当上设备股长再去整顿整顿——人家中源公司的设备管得多好!”
王朋康圆脸粗糙闪着光泽,亮着大嗓门说:“徐柄政不一定让我当这个股长。如果他让我坐这个位子,我肯定要求淘汰一部分老古董设备,换新的;定人定岗定机,由设备股定期检查考核——我就不信管不了这帮子弟司机重机手!”
王亦龙跟着说:“这个股长除了你还有谁?公司这些重机汽车,除了你还有谁拿得起来?”
没有人表示异议。车窗外是浓密的树林,还有滚动着金黄色波浪的农田。随后大家开始犯困,睡得东倒西歪。沈鸣洲虽然也闭着眼,此时的心思却一直不离前两天和小凡相处的那一幕。小凡哭着跑出去的那一刻,沈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恨得直抽自己耳光,大骂自己是流氓、禽兽。可不管多么惊诧于自己的兽性之强烈,沈仍然摆脱不了对小凡的种种遐想。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沈有两三个小时无法合眼,下面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直挺挺地探着头,不肯屈服。小凡的胳膊是那样的白嫩、那么富有弹性!她的大腿是那样的诱人,她的坚实的小乳房让沈的心突突地急跳不止……还有,她浑身透着的那种少女气息,让沈如醉如痴——这不正是小时候就神往、爱慕的天仙般的女孩吗?可是,不管思绪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一种声音严厉地在耳旁响起:“小凡才十一岁,还在上小学!”
真是禽兽不如!平时是多么地自矜于精神的优越,到头来突然发现原来跟马亨之流彼此彼此。这种打击让沈感到自己在崩塌,灵魂好象堕入冰窖,时常哆嗦不止。可是一想到小凡那俊俏的小脸,如梦如幻的眼神,还有鱼儿般律动的身子,沈又禁不住滑向肉欲的泥潭,开始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护……
办公马不知疲倦地奔向前方。王亦龙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对车里的一切浑然无觉。秋后的阳光仍然是那么明媚,青山绿水之上的天空是多么的湛蓝!
又一次走进了山的怀抱,小时候萦绕的那种纯洁甜蜜的神往又一次清晰地浮起。如今,似乎还没有品味出大都市的滋味,沈不得不再次与山水为伴,开始新一段沉重的现实生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更让沈难过不已的是,自己好象被欲望染了色,再也不纯了!

办公马赶到福永工地时沿途的住户陆续亮起了灯光。小车停在一栋三层楼房的前院里,出来迎接的是一个高大粗壮的老工人,头发半白,说话有点喘,嗓门特别大——原来他就是沈鸣洲听说过的朱奉经、以调度股长身份掌管这片工地的临时负责人。让沈感到意外的是,先期到达的几个人大都是沈熟悉的脸孔,比如李卫华、安阿姨、阿光牯、晏乐辉、孟喜归。还有一个黑皮肤的壮实小伙子,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沈。
接下来大家一阵忙碌。李卫华和孟喜归帮沈搬东西,搬到一楼西侧靠洗澡房的一间小房子。房间里没别人住,墙边放着一张铁架床,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沈发现开窗就能看到小楼后院的竹子和菜园,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沈拿出被子枕头整理床铺,孟喜归找来几根木棍和绳子,和李卫华一起帮沈把蚊帐挂起来。李一边帮忙一边说起这边的情况,沈特别关注技术部门的情况。据李说,这里的技术人员只有沈一个人。本来侯五常也要来这边,听说胡立松把他留下一段时间,说是给丰口工程做竣工资料。李还告诉沈,前些天陈安甫临时回老家一趟,还没回来。刚才看到的那个黑小子正是测量工牛孝姬。
晚饭就在一楼的大厅里吃。几大盘家常菜放在茶几上,大家盛好饭菜后各自找地方享用,一时热闹得象个大家庭。沈这才注意到楼里中间一道走廊把房子分成南北两半,也就有了里外两个厅。饭菜放在外面的厅里。里面的客厅摆着两组沙发,最北边靠墙放着一台电视机。左侧沙发靠近过道放着一个小桌子,桌上的白色电话机子相当显眼。听李卫华说,这部电话打不出去,只能接听;工地这边只有朱奉经有手机,是公司为他配的。
王朋康问起这栋楼房的情况,朱奉经只顾埋头吃饭,吃得喉咙很响,似乎没听到王的问话。不过立即有阿光牯、李卫华、安阿姨几个人热心地告知修理王,小牛也不时地插嘴。沈在旁边仔细地听着,在他们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打趣中,沈终于得知这栋小楼是当地村书记的房子,号称“书记楼”;公司暂时租用书记楼一年。
饭后大部分人闲坐着。安阿姨开始收拾场面,孟喜归和谭姐帮忙。沈也想去帮忙,正犹豫时,朱奉经突然走过来,晃着粗壮的手指对沈说:“这栋楼里除了徐经理、媚姐、‘九千岁’,谁都不给单间,只有你例外!”朱的声音很大,尤其是后一句,回声在小楼里隐隐作响。
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站在旁边的李卫华笑着说:“朱师傅,你不也享受首长待遇吗?光记着沈工,你老人家总是处处发扬忘我精神!”
大家都笑起来。朱奉经哑口无言,转身回屋里去了——原来他就住在外面大厅的右侧第一个房间。沈发现罗青松坐在里面客厅的沙发上紧盯着自己,眼光好象要冒火;不觉浑身不舒服,当即离开大厅,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头顶上的电灯泡灯光昏暗,可能只有25瓦。外面的景象已经模糊不清,但沈知道这一片是村庄,和老家差不多。刚才吃饭时听他们说,这地方很重视教育,读书风气好,出过不少大人物。
书记楼虽说气派,但放到老家算不上鹤立鸡群。早年沈曾去过一次财荣家,同村叶尚枝家在晒风坑靠山脚的地方新盖了一栋超大新房子,高四层半,全部墙体红砖到顶,完全不用当时普遍采用的土砖;房子前面还有一个相当大的庭院——简直可用作一所小学!那种气派当时让沈感到震惊。陈红眼去年在老家壶山盖的房子就跟这栋书记楼相当。听祖哥说,表哥秋平也打算盖一栋大房子,其规模好象不输于红眼。说起来沈转了一大圈似乎回到了村民的生活状态,甚至还不如村民。但沈不想那么多,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休息,感到很知足——跟广坳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这时有人敲门。沈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推开了——是李卫华。李随手关上房门,一边进屋一边拍着屁股,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屋里唯一的凳子挪过来让他坐。李不肯坐下,靠着桌子看着沈说:“沈工,这就满足了?不要把这里当广坳,外面还有更好玩的呢,要不要去看看?”
沈在广坳的两个月里虽然经常见到李卫华,却很少和他说上话,彼此之间并不熟识;没想到此处相遇李这么热情,而且言谈之中丝毫不把沈当外人,沈不由得心生感动。看他虽然不如林世英那么风流倜傥,不过长相也不错。平日里头发齐整,额头发亮,眼神透露着机灵;而且相当能说,比普通工人活跃多了。只是此时他说的话不那么正经,沈不知就里,只得随口应付。李微笑着说:“沈工,去‘风情街’走走吧,那边‘黄记饮食城’里头,有条小妞很漂亮啊,要不要去看看?”说这话时李的笑脸有一种异样的表情。
沈没听说那些地方,对外边的情况一无所知。李的兴致很高,主动把这些天看到听到的风物人情告诉沈。原来电厂东门有一条不太宽的水泥路,沿路挤满了各式饭庄、发廊、台球城、网吧、歌舞厅和杂货店,当地人称这条街为“风情街”。至于那个“黄记饮食城”,是当地姓黄的村长开的,生意红火。据说这个村长与福源公司前后两届领导的关系都不错。李卫华还打听到,那个漂亮小妞叫阿美,家在外县,是黄老板的一个远房亲戚。如今她在“黄记”里端茶送水,招徕生意。
见沈反应平淡,这位年轻的司机班长忍不住再补充几句:“那条小妞虽然是农村来的,可还是很耐看的。我这样的粗人,多说两句她就不愿意理我;沈工你去见她肯定不一样!”
这事毫无来由,沈提不起兴趣,倒是很关心明天的工作,因此几次询问这边工地的情况。李卫华也跟着兴致大减,两手插在裤袋里,漫不经心地说,这边没什么动静,他闲了快一个星期没事干。据他所知,好不容易运来的反铲在开工那天刚挖几下履带就出了问题:和齿轮的啮合不好,走不动,晏乐辉修不了;仅有的工程车是一辆老东风车,钢板断得只剩下半块,不敢装土石料,平时就开着它去福永城里买菜——总之,“工地就那么回事!”
说到这里李有点激动起来,望着窗外说:“我一直是那句话:对得起工资,对得起良心!”想了想,又看着沈说:“沈工你刚来,遇到事情还是注意点好——这段时间你的事可能少不了!”

第二天早饭一过,朱奉经便拿来几张图纸交给沈鸣洲,叫沈先看一遍,等一下去工地看现场。沈打开一看,发现这些都是初设图纸,包括地形图和平面图,还有输煤系统中若干主要建筑物的平、立面图。沈索要施工图,朱说是下个月才出来;眼下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有这些图纸足够用。
由这些图纸沈很快了解到整个电厂南北长约800米,东西宽约500米;四面围墙,东西南北各有一个门;北边是主厂房,主厂房的东侧是办公区,输煤系统放在电厂里面的南半部位。沈特别注意到干煤棚,处在电厂的西南位置,占地最大。另有一条输煤铁路从西门进入电厂。电厂的围墙外面是环形公路,李卫华所说的“风情街”应该就是图上标明的“环厂东路”。书记楼的准确位置是在电厂的东南角。电厂外面西南方向有一座双峰连体的小山,叫零午山,距电厂的围墙不到三十米。零午山和书记楼之间是一片菜地。听朱奉经说,这零午山已被电厂征用,作为福源公司的施工用地。王亦龙、李卫华说的土方挖运,显然是指零午山。
粗略地看完图纸,沈便随朱奉经坐办公马到现场查看。这一回开车的是孟喜归。办公马沿着电厂南路往西走,路上全是竹子和柚子、桔子、梨之类的果树。不一会就看到路边有个简陋的地沟,地沟旁边停着一台旧反铲和东风车——这正是福源公司的吃饭家当。有几个人围着反铲忙碌,沈细看是王朋康,还有阿光牯和晏乐辉。沈感觉这块打满灰浆的平地象是农家的晒谷场。办公马没停下来,经过零午山脚,沿着电厂西路转向北边。朱奉经说是先让沈看看电厂的全貌。电厂北面主厂房施工正干得热火朝天,主厂房那巨大的形体已在密林似的脚手架中初露真容。再往北看,新建的冷却塔也已在围墙外的空地上圈起了圆形基础,基础旁边是一片小砖房。沈记起在广坳听范总说的,那边的施工单位是卫城工程公司,朱奉经确认了这一点。那边的小砖房就是卫城公司的职工生活区。
之后办公马调头往回走,从西门进入电厂。有一条铁路也从西门进入电厂。整个电厂南面一片空旷,格外冷清。听朱奉经说,这几天顾老板天天打电话催着进人进机,有时候还亲自跑到书记楼来催促;看到摆在书记楼附近的那台不能挪窝的反铲,直骂徐经理“丝瓜”。沈发现朱师傅眼袋明显,脸皮粗糙,相貌又老又苦,大概是常年操劳的原因吧。
接着办公马从电厂南门出来,很快来到零午山脚。车停在山坳下面,大家下车察看。两个小山峰大致呈南北方向排列,沈目测零午山的两个小山峰高出地面约20米,中间的山坳离地大概有10米高。整个山体长满了松树、小竹子和灌木丛,不易攀爬。
孟喜归找来一根枯树枝,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朱奉经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一双老式皮鞋毫不犹豫地踩向杂树丛中。沈小心翼翼地走在最后面。三个人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北侧的小山头。四望电厂的周边都是农民的砖瓦房,新旧不一,散在稻田、菜地、山包和水塘之中,十分零乱。刚才看到的那条铁路从远处山脚拐弯而来,笔直地飞入电厂西门。小山右侧紧挨着环厂南路的菜地,上面种着多种蔬菜,色彩鲜艳,充满生机。有一条小路从电厂南门笔直地伸出,贴着菜地通向对面的村子。
这个位置在地图上并不显眼,此时看起来却赏心悦目,比电厂美得多。沈估量着山下这块呈长条形的菜地,约有一万平米。朱奉经告诉沈,这块菜地也要征下来给公司使用,届时从书记楼到零午山,加上中间的这块菜地,整个南面都是公司的施工场地。
显然,眼下最急迫的技术任务是测量放样:布设输煤系统的控制网点;测绘零午山和菜地的地形。据朱奉经说,这些工作要在十天之内完成,不得延误。
“这些工作由你负责,完不成任务你向徐经理交代!”朱板着脸,正式下达了军令状。
沈愣了一下,疑惑地说:“这不是测量工的事吗?怎么找我来担责任呢?”
“不找你找谁?”朱瞪起两只眼,比牛眼睛还大:“测量和试验都归技术股管!”
沈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技术人员,想想这也是一次机会,便没再说什么。只是测量的活沈还是两年前上大学实习过,在广坳工地又没有直接参与,许多细节的东西早已淡忘。回想了好一阵子,沈才想起了最重要的前提条件:“控制点在哪里?最少需要两个点啊……”
“就在铁路边上。”朱奉经一边说一边大步往下走,孟喜归赶紧跑到前面引路。沈想了一下,追着李问:“陈安甫还没回来呢——他什么时候到啊……”
“今晚就到!”

从零午山下来,朱奉经让沈鸣洲和孟喜归先回书记楼,自己再在周边仔细地巡视了一圈。之后朱往回走,先到那个晒谷场看看反铲的维修情况——沈鸣洲没猜错,这个略有残破的地沟所处正是一个废弃的农家晒谷场。据说几年前有人在这里办修理厂,因为生意清淡而放弃了。前些天经本地人罗富昌老板介绍,公司出了很少一点钱就买到了一年的使用权。
“修理王”正在检查着这两台陈旧的设备,阿光牯和晏乐辉在一旁帮忙递工具。这些天虽说一直没有动工,可朱奉经始终没闲着。零午山的地形测绘虽然还没开始,但只要机械争气,立即就可以上山开挖、平整场地——凭着几十年的施工经验,完全能判断挖到什么高度合适,根本不需要技术部门搞什么测算!弃渣场也通过顾老板联系好了,就在书记楼南边约两公里远的一个山坳里。前期施工需要的各工种人员和设备,朱早已开具清单交给了徐柄政,可没想到徐的动作如此慢悠!业主这边,朱也没少费精力,跟顾老板和他手下的刘工多次打交道,赢得了这两位重要人物的信任和尊重。另外,跟监理和设代也见过面。
年底就该退休了。若不是徐柄政几次找上门来,朱奉经绝不肯来当这个临时的工地管家。虽说徐对朱还是很敬重的,可是朱发现,跟前几任老经理比较起来,徐已不是那回事了——尽管徐为公司的发展出了大力,而且确实创造出了很不错的业绩。朱已经想好了:只要“修理王”提出要更换履带和钢板,那就立即要求买来新配件;徐若是不爽快,立马辞职!
好在“修理王”给出的诊断结果更为乐观:履带已基本修好,问题不大,可以使用,只是今后重机手应多加爱护;东风车则必须更换钢板。朱听了这番判决,心里算是有了底,当即用手机打电话请示徐柄政。徐这回没有犹豫,同意买钢板。朱马上安排王朋康和阿光牯去福永城里购买钢板,立即更换;并决定下午就动工——无论如何一定要动工!
“十一”搞的那个开工仪式,十分仓促。顾老板却拉来不少县里的头面人物和记者,一时县里的报纸和电台报道得很热闹。公司这边王依媚也赶来拍了不少照片,听说要放到公司月报和局报上登出来。朱对那次开工仪式十分不满,原因倒不在于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而是动土之前竟然没有祭拜土地神!因此朱要重新搞开工仪式——搞一次真正的仪式!据罗富昌找来的高手掐算,今天是个吉利日子,错过今天又得推迟近一周的时间。
祭祀所需的猪、牛、羊肉及果品、鞭炮等物早已准备停当。中午时分王朋康果然买回钢板,午饭后就带着几个帮手忙碌,至下午四点居然把反铲和东风车全部修好。朱奉经立即按计划行事——除安阿姨和谭姐守在书记楼外,其他人全部出动。大家带着祭品来到零午山两峰之间的山坳,那儿已经停着刚修好的反铲。沈鸣洲这才发现,这是一台型号为PC200的小型挖掘机。山坳和山脚之间已由反铲压出了一条坡路,东风车居然也能从这条坡路爬上山,不过此时这辆工程车仍然停在山脚。土地神的祭台设在靠近菜地的半坡上,摆在一棵被砍伐的大樟树粗大根部前面。台面是一块黑色石材板,上面摆着几小碟肉菜和苹果、香蕉,还点着两炷香。祭台的右上方有一棵不大的松树,长势很好;前面是一小块比较平整的青草地,草地到山坳之间临时踩出了一条小路。
此时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太阳还在远方的山头上火辣辣地注视着苍生万物。祭神仪式正式开始了,沈鸣洲随着大伙拥向祭台。只见阿光牯先在祭台前点燃了一串鞭炮,炸得四处都是青灰色烟雾;之后又不时地点着单个的大鞭炮,抛向半空中炸得山响。没等烟雾散尽,朱奉经就在祭台前的青草地上跪下去,原本高大的身躯缓缓地往前倾伏,两只枯树枝般的大手撑在两侧,直至额头碰着地面的杂草!
沈鸣洲曾多次随父亲祭祀祖坟,类似的仪式见过不少;可如此跪拜大礼还是第一回见到,不禁感到一阵骇然。多年来沈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虽然受财荣的影响有所动摇,但骨子里还是深深怀疑神的存在,至少觉得工业生产中从上到下信奉的是科技;却没想到掌握着强大威力的现代化工具的项目领头人,竟然如此匍匐在无从言说的观念或力量之下!朱一边磕头一边说着什么,乱哄哄的场面中沈只听到几句,好象是“土地爷请你保佑我们所有职工平平安安”、“交好运发大财”、“保佑我们公司繁荣昌盛兴旺发达”之类。连着磕了九个头,朱奉经才爬起来,站到一边,威严地看着大伙。
接下来其他人轮着祭拜。李卫华首先出场,跪下去叩拜了九次。接着王朋康也跪拜了九次,可随后的王亦龙只叩了三次,后面的人跟着跪拜三次。大家一边磕头一边说着“平安”、“发财”之类的祈祷词。后来轮到罗青松,他恭恭敬敬地叩拜了九次,嘴里求了一大堆的东西,最后还加上一句“保佑我找到一个好老婆”,引来一阵笑声。沈鸣洲难以接受这种跪拜仪式,一直有意地拖着;直到阿光牯扔下鞭炮磕完头,大家都看着沈,沈才屈从于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沈跪在祭台前,胡乱磕了三个头,赶紧爬起来,忘了说祈祷词。
之后大家离开祭台来到山坳,准备破土动工。孟喜归独自下山,准备把东风车开上来。阿光牯把一长串大鞭炮挂在反铲的斗齿上,晏乐辉坐上反铲驾驶室,一番操作后让反铲高高地举起手臂,扬着那一串深红色鞭炮。长长的鞭炮舒展着轻盈的身子,下半身悠闲地垂落在地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激情一刻。
阿光牯低下头准备点火,没想到晏乐辉给反铲来了一个特技动作,鞭炮险些脱落下来。李卫华见状,敏捷地跑上反铲,将晏赶了下来,自己上机操作。
不一会儿,巨大的鞭炮声如隆隆礼炮,在这一片温暖和煦的山水中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盛大降临和即将来临的长远影响;红色长龙抖落着碎片,不时地吐出闪亮的火焰,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尽情闪耀着非凡的风采。
鞭炮声中东风车及时跃上来,小心地转了一个圈,屁股对着反铲。待最后一声巨响落下,反铲高举着斗,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一下子扎在北侧的小山包上,热剌剌地挖出一斗赭红色的新鲜土壤,还带着散乱的新鲜树枝和花草;然后转过来把土料精确地抖落在东风车的车厢正中央。就这样一斗一斗地挖土,不太长的工夫就把东风车装满了。北边的山包赫然被挖出一个大坑,俨如触目惊心的伤口。之后反铲一声长长的鸣笛,东风车立即启动,如一股疾风冲下山,很快驶上电厂的南侧公路,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下盛大的景物之中。
按照计划,挖运一车土方即宣告整个开工仪式的结束。大家收拾东西陆续下山,山间洒落阵阵笑语声。激动的人群中只有朱奉经站在远离反铲的地方,扭转脸默不出声。
从李卫华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朱奉经便有一种不爽的感觉。管理工程多年,朱奉经看人跟看工程一样有准。福永工地有了这条趟浑水的鳝鱼,今后还有省心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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