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6节(总第038节)

富有万物的心灵,每天都在精彩中受伤。坐在鱼背上钓鱼,竭力颠覆自己。前路艰险莫测,不得不带上整个家园。闪电击中幽思,最深的面容突然亮相前台。我在天地间重建天地,和每一棵稗草深深交谈,大大拖了伟大时代的后腿。

定在朋江工地召开的局上半年生产会议迫在眉睫,跟南甸理工合办研究生班一事也重新提上了议程。徐柄政早就想赶往朋江工地,却被王依媚拖住了后腿,拖后了三天还动不了身!这个小女人最喜欢少男少女之间所谓的纯情故事;电视里播的、报纸上登的、书上编的,还有道听途说的,经常让她泪流满面。这次有杜环清的故事,更是不遗余力地张罗——送他去治病、为他募捐、帮他争工资奖金,徐都可以接受;让徐不满的是,这位王贵夫人还要亲劳大驾赶往新都,为姓杜的谋出路。更离奇的是,这出路不是别的,竟然是要“挖掘小杜的绘画天赋”,引导姓杜的吃专业画家的饭!
真是越活越成小孩了!这年头会玩几下画笔的遍地都是;而姓杜的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没有专业基本功,又没念几年书,听沈鸣洲胡吹几句就当了真——都说女人属非理性动物,还真没看到反例!
可是话说回来,离不开“情”呀“爱”呀之类字眼的王依媚,自有她的可爱之处。徐反复提醒自己,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其它都好说。不过有时候“原则”二字不好理解。比如,年前年后几次出游,由于小王的坚持,徐与小王留下一大堆的合影和录像;前不久更是登峰造极,两个人在市里的“天长地久”影楼里拍了一套婚纱照,足足耗去徐一天的时间!这种事徐本来是坚决反对的,后来却架不住她的纠缠,步步退让,终致丧失了当初的立场!
局里几乎每天都有风云变幻。前段时间徐在新都挑起的官司已经平息,事后看影响不太好;据可靠消息说,竞争对手在借题发挥。公司这边,吉卫民正大张旗鼓慰问一些困难职工,徐只作一般性表态。苏仁勉几次离开丰口工地,可能有小动作。动作最大的是柳东。上星期柳东跑到朋江工地,跟工程处的领导打得火热,还博得了俞老板的高看——听戴越说,那个傻乎乎的老俞头惊叹柳东为“神人”。新调过去的林丰水帮着吹捧,鼓捣得老俞头要把柳某人挖到华源公司,真是添乱!
作为公司经理,经营管理业绩是最过硬的看家本钱。有些场合徐需要适时出面,对某些不识时务的不友好势力施以力度恰当的敲打。眼下小王要去新都,徐不再阻拦,当然也不可能作陪。侯五常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小王要去新都,拿出两千块钱托她送给住在新都大学的妹妹侯娇娥。
临走前徐又一次察看了工地,之后还特意上零午山见了赵登禄一面。下了山徐才想起山坡上的那座简易的山神祭台,回望时已看不到了,只见那棵松树在迎风舞动。徐望着披满绿装的山坡,突然觉得异常的舒畅——是的,自从上台以以来、或者说是有生以来,这些日子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阴影,但毕竟是徐最舒服、最开心的时光!
大清早越野车离开书记楼,飞快地奔向新都。徐要把小王安全送到新都大学后再折回朋江工地。一路上徐闭目养神,而小王不停地说笑,十分开心。和小王在一起的日子,徐的生活洒满了阳光,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她的年轻美貌。前段时间徐硬起心肠赶走外甥李喜阳,没想到几天后小李就被她叫回来,归到华源公司,眼下正在朋江工地跟着测量高手单初阳学本领。如今在家族中,在老家那边,徐广受埋怨,而小王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徐乐见这样的局面。
当然,小王也有许多不那么完美之处,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花钱太凶了……不过这些都不成问题,真正成问题的是,徐近来屡屡感到腹部不适,几次到医院检查,都没查处大问题。可是徐自己的感受并不十分乐观,当然,这种感觉只有自己清楚。另有一事可能瞒不住了——那就是床上的本事日渐萎缩,近来更是大有力不从心之感。毕竟是岁数不小了,岁月无情,不服老可不行!小王不是要去新都吗?那好,让她走几天,尽情折腾去吧!

王依媚乐于为小杜跑腿,主要是出于天生的热心。早在做学生的时候,媚姐就有从事公益事业的理想。前段时间在肖锋裙那里见到小杜的画,媚姐便感到这孩子天分很高;这次见到他本人,更发现他还有着不可多得的善良心性。从艺与为人历来都是不可分割的,凭感觉媚姐觉得这孩子值得深造,不应埋没!
小杜和小沈都提到了老家的另一个才子财荣,让媚姐将信将疑。有时候媚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轻信,但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总是特别顽固。在新都大学的校门口下了车,媚姐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在校园里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找到了侯娇娥。朋江工地公主楼里的那些姑娘,媚姐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位侯家小姐。不过看到这位娇弱小姐挺着大肚子的安详神情,媚姐感到很失落。这次见面媚姐还看到了她那来自农村的老公;只见他个子不高,又壮实又精神,还很能说。媚姐有意提到小沈和财荣,这个农村小伙子果然特别推崇财荣;可他接着遗憾地说,财荣已经失去了公职,回家做了农民——估计会变成越来越地道的农民。
辞别娇娥时小伙子要送媚姐出校门,媚姐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离开新都大学时天色还不晚,媚姐忽然想起在纺院读书的春信;这个同村的丫头心地特纯,简直不知道使坏!在当今欲望横流的世界,真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媚姐当即打车赶往纺院,费了一番周折后找到了春信。小丫头短袖长裤球鞋,短头发大眼睛红嘴唇,脸蛋白里透红,又可爱又漂亮;媚姐看得忍不住抱住她亲了一下,连说“便宜了哪个有福小子”。春信有点脸红,毕竟是大姑娘了。两人在学生食堂吃晚饭,看着那些便宜的饭菜,媚姐感觉自己是了不得了富豪,高兴之下给春信买来一桌子的小炒,还让春信叫来好多同学分享。媚姐这才得知春信的人缘很好,同学都叫她“妹子”、“春妹”。
媚姐放心了不少。临别时媚姐硬塞给春信五百块钱,之后离开纺院,打车直奔新都步行街。先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订好房间,然后到步行街的流光溢彩中尽情闲逛。街上人头攒动,音乐摇曳不定,满眼都是高档服装、珠宝、饰物、家具,美轮美奂的。尤其是国际商城,从一楼到六楼,媚姐转了个遍。直到走得脚后跟隐隐作痛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宾馆。虽然事先告诫自己不买东西,此时清点战利品,仍然收缴了一串饰金项链、两身衣服和一双皮鞋,储蓄卡里消减了一个不小的四位数。
媚姐跟徐柄政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国外的一些历史名城文化底蕴深厚,自然有很多可观的地方;不过媚姐更喜欢新都这样的新兴城市——临海依山,环境优美;经济繁荣,没有太沉重的历史感。尽管以前媚姐每次来新都都是行色匆匆,但新都的明快与现代感让媚姐的心情跟步履一样十分轻快。这次重新踏上繁华的土地,理所当然要玩个痛快。
事情自然先要办妥。第二天早饭后媚姐带上小杜的几张画作赶到新都美院,直奔文老师。这所名声相当显赫的专业画院坐落在市区的东侧,不远处即是全国闻名的新都大学。美院安静典雅,朴素的校门景观不为外人注意,不过媚姐很喜欢来这里找感觉。这次媚姐想好了,不再为小杜的作品、天分给出倾向性的评价,完全交给专家去鉴定。
难得的是,文老师对于小杜之事和媚姐同样热心。仔细品鉴了小杜的几幅画后,文老师如实告诉媚姐,从专业的眼光看小杜的这些幅画作,尚有不少欠缺;但难得可贵的是悟性和对生活的理解,这才是发展潜质的核心所在。至于招生政策,虽有不小的灵活性和自主量度,但直接招收小杜还是有很多障碍的。文老师考虑良久,最后的建议是让小杜先来美院旁听基础课程,食宿由文老师解决。小杜也可通过学院的勤工俭学来解决一部分生活费。
媚姐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一笔赞助呢,而且不需要打广告!”
“哦哦,”文老师很快反应过来,扬起方方正正的脸,儒雅地笑着说:“要是这事能办成、小杜将来有出头之日,那就给你打上永久性的广告了。站在成功男人的背后,应该是女人最英明的策略!”
媚姐听得脸色大变。在媚姐的眼里,搞艺术的男人往往心术不正;文教授属于持重正派的一类,想不到也有坏心眼!
从美院出来,媚姐打车前往“滨海国际饭店”,选了一间面向大海的套房下榻。随后的几天媚姐只身一人,随心所欲地在这所新兴的大都市里畅游。齐整的街道,气派的商场,琳琅满目的日用品,美不胜收的各地特色饮食,让媚姐越来越爱上了这块正在崛起的神奇土地。后来媚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何不在这边买房置地?日后来这里休闲养老,该有多美!
想法一经涌现,立刻如潮水一般汹涌横流,汩汩滔滔无法遏制!媚姐当即找来许多商品房广告,非常细致地做着对比分析工作;有时还跑到现场,象房主一样神气地视察。原先媚姐不关心房子的事,对一片火旺的商品房和房地产所知甚少;如今一旦涉足,顿时大开眼界。各种各样的小区和房型,让媚姐看得眼花缭乱。
媚姐似乎是第一次发现,静态的生活居所原来可以如此完美诱人!三室、四室、跃层,还有联体式或拥有独家院落的小楼,让媚姐不时地陷入种种幻想。幻想之中却不时地袭来阵阵隐痛——让媚姐不想触及却又无法回避的隐痛!
媚姐首先把目标锁定在大户型,当然首先是各方面都相当完美的小区。主卧、客房、客厅、卫生间、厨房、休闲阳台和储藏间都已设计得完美无缺。最后媚姐把想象力集中在小孩房。小孩房应该是暖色调的,五彩斑斓的;应该有小床、小书桌和玩具架,小床上有轻柔暖和的小被子和造型温馨可亲的布娃娃;玩具架上有许许多多的智力和游戏玩具,甚至地上还不经意地遗落了几个……梦醒的时候媚姐早已泪流满面。
尽管梦幻连连,现实中的媚姐一直在有条不紊地物色着自己的安乐窝。度荒村的小洋楼外观很好,价钱也不是特别高,可里头的布局装饰太土,媚姐从心里就不喜欢。后来媚姐终于找到一处理想的居所,就在一个小山脚下,后面不远处是中心公园和繁华的街区;前面有条弯弯曲曲的人造小溪,再前面是茫茫的海平面;名字也挺好,叫“望海居”。这里花团锦簇,规模适中;业主大都是上流社会的精英或是经济新贵。房子本身没什么缺陷;西侧不到两公里处有一座叫“海滨”的公园。海滨公园占地不小,里头还有几座土山,算得上望海居的后花园。媚姐有一种预感,或许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一个十分理想的安身之地!
当然,这仅仅是想法,离实现还有很大的距离。虽然在福源公司媚姐是个大红人,平时似乎有着花不完的钱;但在新都,在面对着中意的房子面前,媚姐真正感受到了寒伧!
直接向徐柄政伸手不现实,必须另想办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办法肯定会有的。媚姐似乎一下子醒悟了——先前是多么的奢华,简直是罪过!此时的媚姐象是变了一个人,决心象燕子一样,用自己的唾液、心思、精力乃至生命,一点一点地筑起心中的家园!

财荣辞职回家,内心早就酝酿着一千种理由,尽管很清楚地知道在现实中会凸显一千种荒诞。如今身处村里,感觉周边有千人万人指责耻笑,心中的万千理由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父母所受刺激之强烈,多少还是出乎财荣的意料。邻里乡亲果然是一片责备之声。叔叔、堂叔和族中的所有长辈,还有往来密切的叶队长,都说财荣不是干农活的料。尤其是亲叔叔,虽然多年不跟父亲来往,对这次财荣的抉择反应特别激烈,每次碰面都要着急而又结巴地数落财荣“脑子不会想事”,还用命令式的口气叫财荣找门路去学校教书。族人中平时关系最好的堂伯父见到财荣干农活时几次摇头叹息。就是方普生的堂兄方表伯父,虽然不爱说话,见到财荣也免不了要唠叨一番。更有一些邻居背后说财荣“脑筋坏了”、“发神经”。狗根的态度还算不错,虽然也为财荣惋惜,有一次单独碰面时叮嘱财荣有事可找他帮忙。唯一不提这事的是金灶。让财荣备感欣慰的是,妻子椿叶只是稍有怨言,第二天就跟自己和好如初。当然,完全诚心欢迎自己回来的是又瘦又长的老豺。
刚开始的几天财荣送父亲去县医院看病,之后便迎来了早稻收割。这些天烈日炎炎,财荣顾不上多想,每天一大早就和椿叶下水田收割稻子。所用工具仍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镰刀、箩筐、扁担、禾桶;仍然依靠肩膀将湿谷子一担担地挑回家,唯一沾点先进机械的是脚踩脱粒机。父亲身体虚弱,无法象往年那样肩挑背抬,每天还是挣扎着晒谷子及放牛。母亲基本包下了做饭、洗衣服和猪食的全套活,有时也到田地里帮忙。
几天下来财荣就累得腰酸背痛,原本白净的脸此时又黑又瘦,整个人都变了形。再看椿叶,略显红润的脸庞此时明显发黑,还隐隐地变得粗糙起来;身材似乎被重担压得更矮了一些。晚上忙完各种家务后财荣强迫自己创作小说。椿叶却支持不住,每晚都是倒头就睡着。坚持了半年多的睡前识字功课,不得不彻底停摆。
两个多月前天草预言的种种苦难,至此全部应验。财荣虽然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对这些却早有预料;或者说,大体仍在按计划进行。当初设想的试验田,因父亲不同意拿晒风坑和掌开风里的水田冒险,转而选定枫竹坪里的八分旱地,等忙完双抢后就开始轮种高粱、大豆、棉花、小麦。上个月财荣说服了全家的养羊计划,至此不得不暂时搁下——因为父亲吐血住院,花去一千三百块钱,基本把计划中的本钱花光了。
终于收割完了最后一片稻子。今年比往年拖后了三天,在村里算是比较靠后的。以前除了父亲能干活,金灶往往能帮上一两天。今年金灶腿被打瘸,媳妇又出外打工没有音信,估计整个山茶岭他家的稻子收割会拖到最后。
傍晚一家人七手八脚把半干的稻谷收进堂屋,接着喂猪食、做家务、吃晚饭、洗澡。忙完这一通后财荣很想美美地睡一觉,可作品屡屡卡壳,没法安心躺着,于是躲进卧房潜心创作。房里的灯泡原先是25瓦,因为钱紧改成了15瓦,灯光有点昏暗。但这点不构成障碍,真正影响财荣的是外面母亲的骂声——好象是在骂父亲擅自把脚盆里刚洗过衣服的水倒掉了——那不是彻底不能用的脏水,而是要用来浇灌屋前的茄子和苦瓜苗。
满屋子都是母亲的骂声,财荣赶紧关上房门,还不得不双手捂着耳朵。财荣发现母亲骂人很会运用《诗经》里的铺排、复沓手法:每句变一个字,逐句加深加劲,狠毒情绪让人听得后背冒凉气。可惜用的都是方言,普通话里找不到对应的字词。
当然,这些都是现实,都是生活和作品的土壤,财荣必须面对。内心对于作品的期许,当然高于对天草的表露——除了作品本身的目标和信心外,还有借此改变现实命运的强烈期待!这种想法曾一直秘藏在内心,天草走后财荣反复思量,最终郑重决定透露给椿叶。听完激动人心的宏伟愿景,当时椿叶看着自己,眼神有点惊异,显然是似信未信。财荣强迫她表态,逼急了她才说了一句“你就写吧”。不过说这话时她的脸蛋浮现出一丝笑容,特别甜特别美。财荣激动地抱着她狂吻,没吻几下就被她用力推开。
财荣深知自己和作品的生命植根于这片土地,因此创作时每次遇到越不过去的坎便向现实寻求答案。从创作前的构思时期算起,邻里乡亲的遭遇和周边乡镇的见闻已在脑子里梳理了千百遍,而所有这一切都要放在最深远眼光的检视之下;用神一样的目光回望历史,透视当下,展望未来……设想中的作品有清泉皓月、春日山花;有高峰入云、惊涛拍岸;更有回旋在每一个角落里的无声之歌……可是写出来的章节大幅变形走样,和心目中的作品真容与事业理想差距特别大,甚至面目全非!
更让财荣痛苦的是,天草说的那段话反反复复在心头回旋,无法回避无法超越——时空将消解所有的苦难、正义和道德,只留下人性本身之美——是这样的吗?眼下这部作品就从苦难中长出,如何面对苦难本身?如何看待茫茫生死?若不解决作品的定位和基调,等于缺失了灵魂,作品的未来和结局可想而知!
为此财荣一度暂停创作,花了好些天寻觅作品的成长目标和方向,最终用四句话清晰地勾勒出来——如实描绘芸芸众生又要令人信服地发掘出隐藏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神性之美,深深扎根于苦难又要超越苦难呼吸诗意,一气呵成与多维度多棱角多取向浑然一体,立足当下世俗却成长为孕育未来艺术与生活的永恒母体!
按说应该首先完成初稿,然后反复修改打磨,使之逐渐靠拢心中的预想。可财荣心有不甘或是内心不踏实,接下来的日子对一个较大的章节发力,挤出全部业余时间全力以赴精雕细琢。到昨天晚上为止,总算完成了一个主角的出场和一首诗歌的部分诗句。此时财荣伏在条桌前,再次梳理这个呕心沥血得来的“锦缎”,感觉生动传神,质量上相当满意。只是这个六千字左右的片段耗费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如此算来整部作品能在20年内完成就得烧高香了。
更沮丧的是,财荣越来越感觉到作品的难度之大,很可能大得超乎想象!每次摊开纸笔,经常思路停滞,一筹莫展,有时干脆几近瘫痪!当初预想十年完成这部作品,如今看来根本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性是一辈子的倾心投入!
财荣隐隐感受到巍峨高山一般的巨大压力,不禁深深地地叹一口气,完全没了当初的豪情。想想如今财富备受世人尊崇,而才华差不多沦为笑料……世人在二者之间不难取舍,现实也要求财荣必须全力“进取”,为家人负责。财荣愿意委屈自己去求财,尽管一直无力挤进财富盛宴;但同时财荣无法不从另一个视角看待二者的价值所在。利益贵在平衡,才华美在悬殊。才华与财富,前者压根儿不肯平均分配,世人对此均无意见。相反,灵气渊薮的天才高出众人亿万倍,世人还倍加景仰,修祠结社纪念。后者自然人见人爱,许多人不择手段追逐;却有通胀、税费乃至革命手段予以平均化。财者怨之聚也,费人心力,耗人生命;即使是高士达人处理财富至多也只能是消财免灾,难以获得好名声。因此尽管财荣每天尽心尽力琢磨来钱之道,另一个更真实的自我却倾心于营建内心世界……
只是命运爱搞恶作剧,以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套在主人公的头上,怎么也摆脱不了。不过这次财荣终于金蝉脱壳,在“零一”中找到了灵魂的准确阐释,其中的含义就是天草也未必清楚……哦零一,我的零一,我的家园,我的灵魂本身!小到1,大到0……需要显露的时候,我攻城拔寨旌旗飘扬,将天下所有英雄降为二等,金灿灿的第一如擎天柱横贯每一个人的视野……更多的时候我是0,驻在对手之外;目光温和如暖阳,所有巡视之处绽放永恒的春天,直到每一位对手消失,最终和对手湮灭,联袂归于0,归于永恒……我低到1,高到0……低到100%,低到完美;从完美起步,在第一缕春光中消失,消失在完美之外;高到0,直奔原初,飞向起点,醉心无限,融入神……我是0又是1,非0又非1……
这时好象有人登门,就在外面的堂屋——细听是金灶。几个月前金灶为砍茶树的事挨打,不但右腿残疾,生殖器还受到损害——此事因为传出去不好听,外人里头只有财荣知道。金灶曾反复上访,财荣也在镇政府里为他说话,可最终没能闹出什么动静。后来还是程所长出面,由镇里拿出两千块钱,一次性打发了金灶。
财荣赶紧放下小说,出门看望金灶。金灶坐在竹椅里,见到财荣便要费力地站起来。财荣赶紧上前按住他,自己另挪来一个凳子坐在对面。父亲咳嗽着跟金灶打招呼,椿叶端来一杯茶水。在昏暗的灯光下,财荣发觉金灶特别地瘦,瘦得脸颊内陷、颧骨突出,手臂也满是青筋;脸部跟胸口的肤色差不多,象是上了一层桐油;而且气色不太好,眼神浑浊。不过金灶还象往日一样开心,嗓门依然洪亮。
母亲要给金灶煮鸡蛋面,说是“补身子”。金灶连说“吃过饭”,百般推辞一番母亲才作罢。之后父亲坐在金灶旁边,跟金灶说一些闲话。农忙前几天金灶特意去了一趟岭背,买回两顶斗笠和一身蓑衣。父亲见过这几样东西,斗笠是大号的,蓑衣也是用上好的棕绒编成的。金灶说,两顶斗笠才五块钱,那身蓑衣花了二十——比窝冲集贸市场还要便宜!
财荣寻思纵使不算原料价值和收集原料的时间,光是工匠编制蓑衣至少也得两天时间,竟然才卖二十……金灶还说,岭背那边的慈竹也很便宜,五块钱可以买到一百斤。至于青菜、大蒜、茄子、红薯之类的农作物,更是卖不上价。
父亲叹口气说,云洲、窝冲这边也好不了多少,挣几个钱难上加难。早年山茶岭的穷人买布,只买得起鞋面大小的一块,让卖货的人看不起。金灶跟着说,上龙岭那边最近搞旅游开发,当地人给游客抬轿子上山,两个人抬一个游客走好几里路总共才收三块钱呢!
财荣想起两年前向镇里提出的旅游建议,要在挂日岭和蜘蛛塘开发旅游,当时说得头头是道;此刻想来,真是羞愧!若论风景,岭背那边山高林深,其实也挺美的;至少不逊于挂日岭、林坑、阳普、洛山那边的山林,可是能让谁花钱去那边游览?听椿叶说,就是现在,她娘家那边还有人在家里做鞭炮生意——给鞭炮插引线,插满一千个鞭炮捆成的一盘,仅有三毛钱的报酬!
财荣总觉得金灶有话要说,可他和父亲很快又说别的了,后来竟然说到自己丢掉铁饭碗的事。财荣很不自在,幸好金灶不象别人那样众口一词,反过来劝父亲说“不见得是坏事”,因为镇里的差事“不好做”。虽然父亲仍然不认同,嘴里说着“人家怎么都做得下去”,口气还是明显软下来不少。
金灶这句普通平实的话,在一般人那儿可能没什么感觉,却让财荣感动得差点掉眼泪!在整个镇政府,在所有普通工作人员中,甚至包括部分站所的负责人,几年来财荣挨骂最少,回家的时间和次数最多,平时受到嵇书记、韩镇长的照顾也最多;任是这样,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烦心愁事。防汛、抗旱、防火、防疫、修路、收粮、收费、农田水利、集镇建设、计划生育、校舍改造、稻秆禁烧、突发事件……还有县里和省里众多衙门层出不穷的督导、评比、检查、达标、调研,一年到头难有喘息的日子,弄得个个焦虑不堪。一般人就别提了,就是那个年届四十的沉根,原先在林业站,转到电管所后仍然担负着林业站的任务;按照政事分离的原则,不管在林业站还是电管所,人家都只承担技术性、服务性的工作;可实际上成了镇政府里的听差,被镇领导呼来喝去的——上个月财荣就亲眼见到沉根被嵇书记骂得狗血淋头,那种场面真是颜面丧尽!后来听小精怪说,沉根肚子疼,请假休息两天,结果他为了给大继子买高中文凭赶到县里的二中,找“马万题”校长帮忙,被程所长撞见。事后财荣了解到沉根虽然没去看病,可也没装病,肚疼经常发作。不过在财荣心里,实在难以指责程所长——在镇里的中层干部中,他值班最多,平时没有下班的概念;而且,印象中似乎没见他回家歇息过一个整天!更要命的是,镇里财政极困难,大家的工资的都难保。尽管如此艰难,嵇书记还是想做出一番政绩,很早就开始酝酿扩建集镇南边的农贸市场,还给取了一个“南市工程”的大名;近期抓紧张罗,到处求人,到处筹钱,可谓殚精竭虑。
万人都笑话自己被踢出镇政府,可呆在那里头有多难受有多痛苦,跟谁诉说?就说辞职前陪同嵇书记的那次出差,财荣又一次饱受刺激。那天晚饭嵇书记被人灌下去一斤白酒,回到旅馆便一屁股坐到床上不想动弹,舌头有点吐字不清。财荣劝他尽量少喝点酒,谁知嵇挥挥手说:“你不……不懂,这里头有另外一重真理……”财荣追问什么真理,嵇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大眼睛说:“钱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
当时财荣震惊不已,回想着天草说过的这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财荣觉得特别迷惘。此时嵇已经倒头大睡,连鞋子都没来得及脱下,而且呼噜震天。财荣费力地给嵇书记脱下鞋子和外套,整个过程几乎是捏着鼻子——嵇书记全身散发着一股异常的酒臭,或者说是一种世上少有的恶臭!财荣从小挑过人粪畜粪,能够容忍大便之臭,却无法忍受这种臭气!
因为两人同住一个房间,财荣无从躲避,忍到半夜,只得打开窗子透气。此时雷电渐息,大雨仍然如黑夜般沉重,不时地泼进屋里。财荣只得重新关上窗子,屋里的臭味消减了许多,呼噜声却越来越刺耳。那是一种怎样的呼噜声啊——力量之大,恍如笨重的火车一路费力地压过。半夜里财荣忍不住打开壁灯照着嵇书记,只见他张着大嘴喘气,脸部干瘦蜡黄,脸颊凹陷,眼睛突出;整个人面目全非,简直快认不出来了。当时财荣就断定嵇的肠胃有严重问题,真是可悲可怜!
听叶尚荣说,嵇书记也是农家子弟出身,早年在流樱县上过高中,成绩相当不错。财荣推想嵇书记年轻时的英姿,奈何如今不到四十岁就变成这副模样?为何说出那句令人神伤的悖逆之语?可悲的是,钱也不是你的,只有酒真正让你搜肠挂肚……
那一晚财荣目不交睫,反复思索着这几年的经历。也许是基层的艰难消磨了嵇书记的生命风采,可顺风顺水的姜传声为何也变得那样陌生?财荣实在不想过多地评判那位特殊的长辈,可现实安排总是让财荣躲不开。就在两个多月前的中学操场上,姜在台上打着官腔滔滔不绝,眼看着站得密密麻麻的学生陷在同样密集的雨丝里,直到最后被淋湿淋透;而他自己安心享受着下属为他撑开的雨伞。如果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如果人性真的相通,那么只能归因于官场、无坚不摧的中国的官场。聚集无数目光的官场、不合情理的巨大野兽,吞噬所有的神性生命,盛产着一批批蛆虫般的官怪……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黑洞里,叫财荣如何安心坚守?
放眼这片古老的土地,人类肇始,世世代代便产出无以计数的廉价甚至免费的劳动力;这些被冠以农民、农民工、工人、军人的蚂蚁般群体,包括财荣自己,一直作为时代弄潮儿、时势豪杰的胯下坐骑,在神州大地来回奔腾践踏,直到被踏为齑粉。可是,正是这群被压迫的驴马,像是挣扎在贫瘠土地上的小草,供养着太多的英雄神庙!可能真像天草说的那样,不管自己如何反感如何抗争,这片土地的主人最终是少数的所谓精英,因为精英和驴马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父亲和金灶没注意到财荣的情绪变化,继续闲说着。后来父亲主动提到金灶家的稻子还没收割完,要让财荣去帮忙。财荣一听,立即回过神来,赶紧答应。金灶显得很不好意思,搔着后脑勺看着财荣说:“从来都没想过让你来帮忙做这种事,今年实在没办法……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晚几天也没事……”说这话时眼神特别愧疚。父亲也说:“田里土里的事,他孱得很。我要是不得病,用不着他……”
财荣急得站起来理论,还拿近几天的表现来证明自己完全具备农村劳动力的所有素质和能力。父亲和金灶自然说不过财荣,于是事情很快定下来,约定明天早上财荣去掌开风那边,帮着金灶收割一块大水田的稻子。
金灶走时外面天黑了,财荣不顾金灶的拦阻,用去了皮的苎麻枯秆点着火,一直把他送到家里。

第二天财荣很早就睡不踏实,不时地望一眼窗外越来越明显的亮色。因为惦着金灶的请托,财荣躺不住,悄悄地起床。椿叶仍在沉睡,不失俊秀的脸庞笼罩在浓浓的倦意里。财荣穿上破旧拖鞋,迈着最轻的脚步离开卧房,轻轻地关上房门。堂屋的大门开着,显然父亲已经起来了。财荣从堂屋角落里取出一把禾镰,跨出屋子,步履轻松地赶往掌开风;脚下的拖鞋一步一响,格外带劲。
老豺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围着财荣来回跑;还伸出舌头舔财荣的裤子和手背,兴奋亲热得不行。东边的山顶上空一片灰蓝,隐隐地浮现着彩霞的身影。又是一个晴热天。不过此时山风凉爽,吹得财荣步履如飞。村里十分安静,很少见到人。路过右手边的金灶家时,财荣看到那座旧砖瓦房子侧边的葫芦和黄瓜已经枝叶枯黄,不过旁边的枣树和金钩梨树一片青绿。
在财荣的童年中,程三官和金灶是特殊的人物,他们两个都愿意带财荣玩,哪怕是走很远的路去砍柴或是到陌生的深山里打猎;还经常给财荣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多故事都是讲述“地主老财”如何欺压盘剥长工,特别可恨。那时候财荣觉得穷人是与生俱来的兄弟骨肉,天生的一家人。一直到今天,内心深处都弥漫着一种童话般的温馨,愿意回到蓝天清泉一般的儿童世界,跟众多穷兄弟姐妹一心一意过“好日子”。当然,这只能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更会被无可辩驳的理性分析击碎。
财荣快步走出山坳,一路闪过的是山坡上的爬山虎和高低错落的菜地。辣椒、韭菜、苦瓜、红薯苗,还有浓密的甘蔗林、饱满的广梅花,一眼望去赏心悦目。走出晒风坑眼前就是流水淙淙的风沟,上面的石拱桥象一个横卧的旧梦。越过石拱桥时,财荣瞥见直马路东侧的西瓜田,那是叶队长的田,让给妖果种西瓜。西瓜快熟时妖果请他的堂兄牛八守护瓜田。眼下正是瓜田的收获季节,每天都从那儿运出去好多大西瓜——此时隔着老远还能望见溜圆的西瓜真容呢。
财荣突然想起来,瓜期过去一多半了,家里竟然还没吃过一次西瓜!下意识摸一把裤袋,身上果然没带钱。财荣沿着风沟的岸边往下游走,岸上除了密集的桃树外,有人见缝插针地种着绿豆、茄子和青菜。河水依然是这么清澈,山间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此时的桃树满眼绿叶,浓密茂盛活力十足。回想开春时节的两岸桃花火红烂漫,久久凝望恍如追日途中的邓林,依稀三千里桃都山……啊夸父,追逐阳光而不是名利,情愿你的旷古豪举只是为了彰显真实的自我而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万灵!你的背影闪亮着神的光彩,更是神本身……正如当初设想的那样,扎根于故土果然躲开了那个政治势力一轮又一轮的“统一思想”,保证了自由心灵的成长空间——这也是作品的内在召唤!
老豺已经往前跑出去老远,停在小河拐弯处兴奋地打转,似乎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就是那块不规整的稻田。金灶果然还没来,他的金黄色稻子显得孤零零的,特别扎眼。整个掌开风还没收割的稻子只有几个零散的边角,放眼望去是一片收割后的禾茬地。还有一些水田被翻耕,露着黝黑发亮的泥块。
财荣来到稻田边上比较平坦的地方,老豺亲热地扑到胸前,两只前脚温顺地弯曲着。财荣拨开老豺,看了看金灶的稻田。山风吹起,沉甸甸的稻穗窸窣如私语。转身回望石拱桥和远方的山峰,还有山峰上方的天空,明净的世界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阳光正在遥远的天边酝酿,天地每天都因您而精彩。世人只会用有限的几个词语来形容您,其实您有世上最丰富的色彩——春夏秋冬,晨昏阴晴,阳光的色泽质地移步换形恰到好处!纵使山水万物千差万别,您总能随时与大小环境浑然一体姿态万千妙不可言。极目四望的繁花美景沁人心脾,一旦落入黑暗顿成无法化解的恐怖深渊;无论多么不起眼的角落,只要沐浴着阳光便生机四溢。多姿多彩的阳光,只有您的色彩最丰富,完美融入所有景观,铸成天衣无缝的美好,恰到好处收放无痕……阳光,鲜艳亮丽的阳光,神的问候,神的容颜;降临现实的梦想,一切性灵的共同语言,注满了向往和憧憬!
远望东边的天空,一场绚丽即将喷薄而出,炸开梦想和远方——远方,未知的和无法抵达的时空,永远在召唤,召唤着朝气、爱意和年轻的心……天草也痴迷阳光,痴迷远方的迷离。可是财荣觉得,不必期冀远方,眼前的每一张笑脸、每一枝花叶都盛开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数世界重叠交融生生不息——这种丰富时时刻刻都在展示流变,可是能有几颗心灵在尽情欣赏?
财荣尽情地欣赏了一会美景,然后踢掉拖鞋,挽起裤脚提着镰刀走下水田。稻田里的水清凉清凉的,几个黑色的小飞虫立即附在早已晒黑的小腿肚上。财荣对此早已习惯,就是蚂蝗也不那么害怕了。财荣望着金黄色的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挥动着禾镰。伴随着匀称的“嚓嚓”声,左手心里迅速甩下一把把枝叶鲜艳的稻禾,整齐地放倒在身后水汪汪的泥水田里。新割下的稻子沉甸甸的,散发着清香。财荣很为自己的熟练技法自豪——仅仅半个月的磨炼就已上手,财荣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种田好手;甚至手腕被细长禾叶划出的一道道血痕,也是历经艰辛奋斗得来的独特战利品!
想想当年在云洲中学,一直被函数和几何折磨,而且无从躲避,那种痛苦绝望真是永世难忘!虽然在文才方面屡屡得到韩老师的称道,可内心总是不时地跟天草、夏茂生他们比较,羡慕他们的全面;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前景更是一片灰暗——不止是灰暗,简直是无可救药,是末路来临!可是后来上师范,进镇政府,一直到如今割稻子,那些几何、函数难题哪里去了?当年大山一样挡住去路的真理之梯、科学之虎,原来会玩自我消失!
让财荣频生疑窦的当然不止是函数。在最初的印象里,童年的内心无际无涯。可是自从进到学校,能够表达的语言越来越干瘪。从小学作文开始,或者更早,“刻画了……表达了……揭露了……鞭挞了……讴歌了……”,来自某个单一声道的腔调象一股顽固的朔风,摧残着本该绽放的春天。后来在镇政府里,没完没了的丑陋官腔一步步把生命的阳光癌变成酒桌上热气腾腾的熏肉。有时财荣甚至觉得玩麻将远比那种所谓的学习有意义——自从在窝冲跟猴蛋、丁早江他们见识麻将,财荣发现这项招惹非议的娱乐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回想在镇政府的日子,打完场面上的官腔后,另一个惯常的节目是酒席。在喧闹的酒席饭桌,财荣经常怯怯地看着嵇书记韩镇长带头应酬,看着他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那时候财荣甘愿变成一根木桩,藏在角落里毫不起眼——在角落里把自己放低,把雄心壮志放低;一直低入泥土,潜入深埋的种子里……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遥远处郁积,终于在那个风雨茫茫的夤夜呼啸而来,一路裹挟着严厉的质问:“心灵早已远行,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是的,终于走了,回到这片沉重的土地。很小的时候,经常见到村里人出外忙活,一直忙到太阳爬到远方的山顶。傍晚看着大人映着西下的阳光回来,身后是是美丽的竹子、树林和连绵的群山,更远处是神往与遐想的世界。依稀还有最美的歌声、少女的气息,四处弥漫的是蕴含着生命的密码……走近了才发现大人们都是一身汗渍,还有一身只有那时候才看得真切的美。如今自己也成了大人,后背也渍着汗水,可是象小草野花一样的汗水之美在哪里?
就这样一边割稻子一边胡思乱想。等到身后传来金灶的咳嗽声时,财荣才发现自己已经割倒了一大片的稻禾——身后的禾茬口足有二十行、每行大概有七八十棵呢!割下的稻子一把把整齐地伏在水田里,恍如一个个沉睡的婴儿。财荣感到惊讶的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拿下这么一大片的。
金灶站在风沟的岸坡上,只穿一条灰色大裤衩,挑着两个禾架子——这是老家用来挑运禾苗的农具,下部是用来承重的两对垂直交叉方木条,上部是一双长长的细长弧形竹条,充当绳索。看着财荣的娴熟手法,金灶不禁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财荣大致明白了金灶的安排,转过身来歇口气,询问脱粒的工具。金灶扭头往石拱桥那边努努嘴。财荣踮起脚,望见了那边放着一个灰白色的大禾桶。这时太阳终于露出了红脸,朝阳给远方的群山笼罩着玫瑰色的梦幻。
眼下要做的是将割下的稻子挑到禾桶那边。金灶小心地下到田里,右腿瘸得明显,而且整个人感觉矮了一些。财荣抢着挑稻子,金灶却不肯,只说了一句“我还没残废呢”。看到财荣的手腕布满了划痕,金灶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你哪里是这个行当的人?你不该回来……”
财荣低着头往禾架子里装稻子,没有应声。自从被打伤后,金灶变得沉默寡言,在财荣面前还算是肯说的了。两个禾架子装得满满的,足有上百斤重。金灶用扁担挑起两个禾架子,不慌不忙地走向田埂。别看腿瘸,走得还挺稳当——看他全身都是桐油肤色,手臂和腿脚满是肌肉纹路,财荣自忖还真的挑不过他。
接下来财荣继续割稻子,金灶则把割下的稻子一担一担地挑走。不知怎的,财荣的兴致陡然滑落,速度慢下来很多。金灶来回四五趟就收走了财荣的所有战利品,之后他也拿着镰刀和财荣并肩战斗。财荣很快发现金灶割稻子的动作要标准得多,留下的禾茬又矮又齐整。不过金灶有意放慢速度,跟财荣保持在同一条线上,一边挥镰一边跟财荣说话,而且说的是全是财荣的出路问题,口气虽然温和,话题却很严肃。财荣没想到金灶说这个,一时没法回话,只好安心听着。
其实金灶说的句句在理。比如在村里混很难搞出名堂——就是村干部有时也不得不另谋生路,因为一年到头上面才给两千块钱。这一点财荣心里当然清楚,说起来那两千块钱还包含招待上面检查的费用呢;若不违规弄钱,简直没法活!金灶分析说,如今这个世道跟以前的祖祖辈辈不一样,因为科技越来越发达,就算是种田老手也不见得顶多大用!远的不说,就以眼下的稻田为例,金灶小时候的年头,即使是赶上好年景,每亩上好的水田种两季稻子,收四五百斤干谷子就很了不得,而现在收一千五百斤以上轻而易举。至于蔬菜园、养猪场、反季节瓜果之类,产量高价钱低,而且遍地开花,村里的老传统拿什么去比?总之,金灶总算看明白了,只有出去混才更有机会;而他自己要不是有老有小加上腿伤,早就出去打工了。当然,财荣要是出去,路子比他多……
财荣想在家种地养殖的打算早已传开了,绝大部分人当然是引为笑谈;此时金灶以这种方式提到农村人的困境,诚恳良苦之心很让财荣感动。可是,尽管财荣表面一直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无法认同。当今的“科学”种植养殖,所有的“改进”都以缩短生长期为旨归,改进动力无一例外来源于利益。比如镇政府要“改良”茶树,听说新引进的茶树矮小、结子繁多,生长期短,而产量大增——照此以往,好东西将被糟蹋殆尽!再以小小的生姜为例:村里按传统方法种出的生姜块头小,浑身粗糙;而县城南浦菜市场里推出的、“科学种植”出来的生姜,块头大而光艳。然而前者能放半年而不腐烂,而后者至多放两个月便已从内部糜烂。人类之弄巧成拙,在大自然面前彰显无遗。也许陷身利益链中的各色人等能摆出千般说法万条理由;但财荣无法摆脱一个无从言说的忧虑:缺乏信仰的利益追求,不知将落入何种境地?
具体到自己,虽说还没有清晰的思路,但回归传统的养猪养鸡、家肥种菜,追求健康与天然,应该没有大错。再说,农产品的价格这么低——已经是触目惊心的低位,应该触底了吧?大家都出去打工,谁来种田种地?种点经济作物或者养殖,总应该有出头之日呀……困难中坚守,难道不是成功者的品质?
这些想法只能是自己反复斟酌,没法跟人说起。让财荣感到意外的是,金灶竟然为当官的说好话——他说政府里也有好人,社会上的老百姓什么人都有,没有政府管着肯定不行;再说,政府也做了很多合理的事,比如计划生育就很对头。所以,财荣虽然已不在政府里头,但没必要老是挑剔人家的不是……
金灶竟然说这样的话,而且有点絮絮叨叨!财荣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古铜色的粗糙脸膛看不出什么异样。政府里当然有好人,但这跟体制是两回事。社会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就说计划生育,不提拆房、连坐之类的野蛮,就说体现宗旨的宣传标语,镇政府到处张贴的“生女万事好,生男多烦恼”、“只生一个好,国家帮养老”,完全经不起推敲,公然的荒谬、无理,这样的政策能结出善果?财荣为此找计生办的人争辩,也找过韩镇长和嵇书记,谁也不当事。权力封闭运行,处处都是黑幕——易前几次跟财荣说,他知道很多媒体没报道的黑幕,特别可怕,但不能说出来。置身于这样的权力机构管治之下,为什么金灶你却认为合理?这种合理性从何而来?你如何看待自己被打残的遭遇?有人可以唱赞歌,唯有你不应该!
财荣突然觉得金灶好陌生。他是圣徒吗?如果不是乾坤颠倒,那么眼前看到的稻子、前边的横马路、头顶上的阳光和陆续出现的人影就应该推演着一个正常的世界。哪天冒出一个“青天大老爷”或者“金太阳”、“救世主”,金灶会不会虔诚跪拜山呼万岁呢?财荣找不出否定的理由。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己和金灶之间也不例外。这片土地从来都不需要奔走呼号,金灶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块土坷垃,沉默到被踏入泥土是他的胎记和宿命。财荣还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低头割稻子就是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好像有人在叫唤。金灶先听到,直起身来发现是财荣的堂伯父。原来程三官来了,正在财荣家里等着这位落入泥坑的大先生呢……

零午山上忽然热闹起来,许多人象过节一样兴奋。沈鸣洲开初以为是施工基本停顿大家难得歇息几天,后来才弄明白世界杯足球赛的开幕式快到了。想想大学时期同学们的狂热场景,不知不觉一晃四年过去了……
混凝土试块检验不合格,沈得知这一消息时电厂那边早已大发雷霆,勒令侯五常停工整顿。不过侯并非完全遵命,仍然在转运站和几个栈桥工作面上小打小闹地施工,甚至还偷着到碎煤机室那边拆模板。龚专家主持的的补漏也没受影响。沈鸣洲仍然不得闲,整天跟着任老板的队伍周旋。对于工作,沈鸣洲和侯五常一样有一肚子的不满。任老板的干劲消减了许多,沈天天催促也不见好转。想想也不奇怪,钢筋、模板、砼浇筑的单价那么低,叫任老板如何甘心加班加点?有时候任老板跟沈私下里算帐,每道工序所用的时间、劳动力和需要付出的劳动强度,任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结论很明显,按目前的单价,无论如何也干不下来。末后任叹口气说,跟侯五常和叶贤美说这些没用,因为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听,只有沈工才真正通情达理。沈难以接受这份无缘无故得来的荣誉,对此只是感到奇怪——同样是人,怎么会如此不可理喻呢?
生产上不去,侯对沈没好脸色,每次碰面总是黑着脸。沈不觉怨愤难禁。更让沈生气的是,电厂里头那条公路,一潭积水老不见干,天天有人在背后骂,骂沈鸣洲是“水货”;后来沈才得知是侯插手造成这种后果的。可侯不但装得没事一样,还在一次生产会议上发话说,近期出了不少质量事故,具体责任就不追究了,各部门应该引以为戒;尤其是技术股,要认真总结,深刻反思,避免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故!
沈无端背上这口黑锅,虽然不服,却又无可奈何。大雨过后是大晴天,火一般的烈日把人烤得无精打采。大家的干劲不见增加,火气倒是都上来不少,工地不时响起争吵声。碎煤机室那边更是成了火药库,不但监理至今不承认已完成的工程量,任老板对于偷偷摸摸的施工方式也十分抵触,具体管事的沙守良每天都要和张老大斗几句嘴。张老大手下有一个叫“火牛”的民工,脾气尤大;而且仗着体格健壮,好几次把沙守良镇得哑口无言。
沈不顾侯的不满,每隔一天便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医院看望小杜。小杜虽然还在医院,病情已是日见好转,脸色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的红润。听小杜说,昨天他哥哥杜环武又从潘渡赶来探望,临走时还要给钱,小杜担心他在嫂子那边不好交代,说什么也不要——上次已经给了一千。杜环武带来一个消息说,有几个大牌专家正在潘渡,很快就要来福永工地,说是要帮福永工程消灾解困。
沈对工程的事意兴阑珊,倒是很为小杜的改变感到高兴。经过这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小杜达观多了,明显能够平静地接受人生际遇和得失;而且,沈可以肯定地说,能够真正思考自己的天分和出路了!辞别小杜回来,路过电厂南门时只见一辆翻斗车“突突突”地迎面赶来,走近了才看清是李卫华。沈扬手跟李打了个招呼,李居然把翻斗车开过来,停在沈的旁边,探出头笑着说:“沈工,快去看看你的好朋友小邢吧!他应该打通了任督二脉,功夫练得一日千里——好家伙,一出手就飞砂走石,我们看着都害怕!”
虽然这些天工地盛传邢勇开要找王建武复仇,沈一直没当事。此时听李说起来,沈觉得真该去看看了,于是掉头直奔书记楼而来。此时已是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书记楼的院子里停着侯五常专用的办公马。楼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人坐在里面厅里抽烟,细看居然是雷管!
好多天没见到雷师傅,此时碰面沈感到特别亲切。雷管也很高兴,站起来要拉沈坐到他旁边。沈因为要找邢勇开,不肯入座,站着跟雷管聊几句。雷管侧着头浑身上下打量沈,看得沈有点不自在。大半年不见,雷管似乎又老了不少:脸部那么粗糙,头发凌乱,还花白了不少。
雷管果然是从潘渡开面包车过来,这回一起来福永的专家除了公司元老游仁富外,还有一位外请的大师傅,是电焊高手,几次得过全国大奖,上次在朋江工地做专家评委。这位师傅姓亓,挺怪的姓;人却不怪,很好相处,不过人家来头很大——听说亓师傅还跟当今的国家主席在同一个车间里一起干过三年电焊呢!
好家伙!沈询问具体情况,得知一同来工地的还有戴越和小于,另外请假很多天的何小林也回来了。大家刚在书记楼安顿好,侯五常就赶来了,当即领着大家去县城里吃饭去,亲自开那辆面包车,还说主要是为亓师傅“接风洗尘”。雷管不肯去,“免得说错话”、“败人家兴”。
这时安阿姨从西头的洗澡房过来,一手拎着洗好的衣服,上身只穿一件短袖,显得也有点性感。一见沈来了,安阿姨立即对沈说:“你来得正好,雷师傅给你带来两封信呢!”雷管一听拍一下腿说:“还真是的,别耽误人家谈对象……”说着从旁边的茶几上抓过来两封信递给沈。安阿姨还告诉沈,有个姓祖的年轻人两次打电话到书记楼找沈。
沈接过信,粗粗一看,一封来自老家,另一封来自新都,字迹秀气。趁着安阿姨跟雷管说话,沈赶紧谢过雷师傅,大步赶往二楼。雷管不满,在后面大声嚷:“你们知识分子……到底不一条心,看不上咱们工人大老粗……”
沈顾不上雷管,一口气爬上楼,依稀听到低沉的“嗬哈”吼叫。沈喘口气,蹑手蹑脚地溜到邢勇开的房门前,这回听得真切,那吼声果然是从邢的房间里传出来的,短促有力还伴着“沙沙”声。沈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从门缝里看,只见邢全身只穿一条裤衩,猫着腰用两个手掌插进一个小桶,左右手掌交替着做得很快,每次插入时五指并拢;同时全身轻快地活动着,动作干脆有力,还发出低沉的吼声。
沈推门进去,才看清小桶里装的是绿豆;再看邢,全身已是大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子快要流进眼睛里了。不过看起来没白下功夫,邢全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跟工地拖钢筋的民工差不多结实了。
看着沈惊讶的神情,邢抽出手掌,扬着满手的老茧得意地说:“阿沈,这是‘铁砂掌’,威力很大的哟!”说完便照旁边的墙壁“砰”地猛击一掌,直打得墙体微微颤动,甚至还掉了一些墙皮,威力确实惊人!
沈不解地问:“你练这个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邢一脚踢开小桶,转身关上房门,从房角落里拎出一个大桶,里头装的竟是细砂!邢抡开双手在细砂里猛练了几下“铁砂掌”,接着舒展着双臂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病殃殃的有气无力,象骆时丁那样,没人看得起!我刚练了一个月,很多人就刮目相看。侯五常那个屌毛原先张口就叫我‘小邢’,现在改叫‘阿勇’,客气多了!”
沈摇摇头说:“这年头靠脑子吃饭,力气大能顶什么用?再大也大不过牛马骡子吧?以前五大三粗还可以做轿夫车夫,现在的力气更不好卖钱……”
“放屁!”邢气得跳起来,瞪着眼珠子反驳沈:“身体好自然底气足,底气足自然气势旺,气势旺就没人敢小看!不要以为社会到处都讲道理守秩序,我凭身强力壮凶你几句,搞你个小动作,你能怎么样?你还能告到法院去?你看公司这些当头的,个个都欺软怕硬;碰到凶的、恶的、不要命的,自己先吓趴下去了。以强凌弱可以不假思索,弱的想用阴谋诡计去报复强的,等到各种条件成熟,八百年都过去了!”
沈想起工地盛传的王建武和邢之间的冲突,问邢是怎么回事。邢一听这话,立即气得暴跳如雷,吵嚷着要去找王建武复仇——猛揍他一通,还要把他那猪头拧下来!沈使出全部力气才把邢拖住。邢喘息了一阵,才气哼哼地说起当初练功夫的缘由,主要是受辱于那个姓王的大老粗;现在看来武功练得差不多了,今天姑且放他一马,改天再去收拾那头蠢驴也不迟。
沈有意引开话题,谈起了小杜的事。邢对此没有兴趣,不过这一话题撩起了邢对女人的欲望。邢大谈王依媚如何成熟雅致、阿彩如何苗条嗲气、坛姐如何丰满性感、碟妹如何清秀可餐;就是那个大嗓门叶贤美,虽然瘦一些,但也露胸露腿的,看起来满眼白肉,十分诱人。“可笑罗调度那个傻瓜,天天给姓叶的送东西,一点腥都沾不到,光看着侯五常占便宜!”
沈怀疑地问:“你亲眼看到了吗?又在瞎猜!”罗追叶之事,工地早已传开了;邢所说的这一段子,沈还是头一回听到。
邢大声说:“有些事当然不可能亲眼看到啰,不过他们这些龌龊事瞒不过我!姓罗的现在急眼了,不送小的了,专门送大件——彩电、冰箱、音响全都送。前几天还送来一台洗衣机,就放在一楼卫生间里,安阿姨还嫌占地方呢!不过这台洗衣机快成公家的了,我也用过一次。”说到这里邢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沈的耳朵说:“阿沈,侯五常天天晚上肏姓叶的,亲嘴、打波,还有下面肉碰肉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
沈摇摇头说:“这是楼房,不是工棚,应该是隔音的呀—— 你是不是趴在人家的门缝里偷听?”
“用不着!”邢指着南面敞开着的窗户说:“他们没关窗,我也把窗子打开,半夜里站在窗子边,保证能听到——今天晚上你来试试好不好?”
沈赶紧摆手说:“没那兴趣!”虽然侯、叶之间的关系很容易让人产生种种联想,可如今突然听到邢如此确凿的证据,沈忽然觉得叶那张有时不乏可爱的小脸变得异常恶心。
沈要告辞的时候,邢忽然神情诡异地说:“阿沈,以前我们老是笑话马亨,现在我觉得男人都是差不多的!”
这话怎讲?邢解释说:“现在我是吃不好睡不着,底下那个东西天天硬得跟铁棍一样,胀得我站不是坐不是躺不是,每次都是打手枪了事。可是弄掉了还是不舒服,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问题一天不解决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比吃饭喝水还紧急呢!”
沈笑着说:“那你赶快找对象、结婚,这问题自然就能解决……”
“说得轻巧!”邢十分不满:“讨老婆是容易的事?先要相亲,找对了人还有一大堆啰啰嗦嗦的穷规矩,把人累得快不行了,钱也花得见底了,才能把婆娘讨进家门!象我这样天天烟熏火燎,等不到那一天,早都烤成干鱼了!”
“那怎么办?”沈摊开双手,看着邢直苦笑。
邢躁动不安地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嘻笑着说:“阿沈,有时候我想急了,觉得安阿姨也很诱人,看起来很舒服……”
沈见他越说越过分,赶紧告辞。邢在后面大骂:“你和那个姓杜的都是假正经、变态佬,白做了一回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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