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纽约的民主亚洲基金会出版了茉莉女士的文集《人权之旅》。茉莉女士原是湖南邵阳的一位教师,因参加八九民运而被中共当局监禁,后流亡瑞典。人权之旅这本书,收录了她在流亡期间写成的四十二篇文章,分成八个专题,它们是:六四灾难,年年六四,人权之旅,西藏生死,人道关怀,北欧巡礼,追索和平,以及政治评论。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为茉莉这本书写了一篇序。全书共307页。

读茉莉的这本文集,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种反差,一种对比。

想当年,茉莉因为参加八九民运而被中共当局逮捕,在法庭上,茉莉大义凛然,慷慨陈辞,茉莉讲到,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我们都说过同样激动的话语,我们都流过同样悲愤的泪水,如果今天的法庭判决我有罪,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是代表成千上万的人走上这被告席,我是代替成千上万的人承担罪名”。茉莉的这番话赢得旁听席上一阵春雷般的掌声和叫好声。茉莉说,这些掌声和叫好声“使我意识到,我不是形单影只上阵,身后,人民与我同在”。

然而,就在这同一本书中,就在几年后写下的文章里,茉莉又用极其沉重的笔触,表达了她的孤独和她的悲哀。她批评中国人的堕落,她说:“今天的中国人既不信主义又不信神明,既不怕法罚也不怕天谴,在商品洪流中巧取豪夺,腐败堕落而不自知,他们将走向何方?又有谁去拯救他们的灵魂?”茉莉批评中国人的冷漠,她说:“冷漠再次伤害了死难者和幸存者,(六四死难者家属)如今无人过问,无处诉说,他们成了被社会遗弃的人,一年又一年,绝望和悲伤在啃噬著他们,他们仍然在噩梦之中呻吟。”

读到这样反差强烈,对比鲜明的记述,你简直无法相信,作者所热情歌颂和沉痛批评的竟然都是中国人,而且还是同一个时代的中国人,其间只不过相隔了几年十几年而已。

在六四后的今天,象茉莉这样,依然保有如此执著而坚定的激情,理想和信念。这无疑是极其难得的,是无比珍贵的。它促使我们每一个生活在六四后时代的中国人痛苦地反躬自省,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是不是丢失了什么,我们丢失的是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是不是背叛了我们自己,背叛了我们曾经为之奋斗,为之哭喊的理想?我们是不是背叛了我们自己的良心?诚然,茉莉的文章不是没有它的弱点和缺失,但是,这些文章饱含的正义感和人道精神却是值得我们尊重的,作者对祖国,对同胞的热烈而深切的一片爱心是令人感动的。

在我看来,茉莉这本《人权之旅》应该引起两方面的反思。六四过去十二年了,当初一道走上街头,走上广场的数以千万的人们,如今,有许多已经放弃了当初的追求,甚至背叛了当初的自己。这些人当然需要反思。另一方面,那些始终坚持理想奋斗不息的人也需要反思。十六世纪的捷克宗教改革家胡斯被宗教裁判所定为异端,被送上布拉格广场的火刑架烧死,广场上挤满了愚昧的群众围观,有一个穷苦的老太婆从家里拿出几根木柴,虔诚地放在火刑架上,为了把她心目中的魔鬼送进地狱而尽一份力。胡斯见状感叹道:“啊,神圣的单纯!”这就是先知的命运。我们还不能和胡斯相比,我们不能一味地报怨群众的愚昧和堕落,既然在当初有千千万万群众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失去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广大群众,这是不能只怪群众而是应该怪我们自己的。我们也不能一味地报怨世界的冷漠与势利,既然在当初我们曾经获得了全世界的声援和尊敬。我们当然不怀疑我们的理想的正确性,但是,我们必须反思我们在策略上的失误和不高明。我们不但要敢于斗争,我们还必须善于斗争。专制政权的存在,本身就在降低国人的道德水平,而唯有在把民主事业不断推向胜利的过程中,我们才可能拯救我们民族的灵魂。

2001年12月23日

《北京之春》2002年1月号

《胡平文库》读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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