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位朋友处见到2005年10月的《收获》。目录上见到于坚的名字。

于坚进入我的阅读注意,是发生在1989年10月份的事。那与遂中高87级2班的“小师爷”吕鹏志同学变成北京大学西语系的诗人西西有关。

诗人西西崇拜诗歌皇帝海子,海子在1989年2月在山海关把自己开放成鲜花朵。

1989年10月1日,诗人西西也要在山海关把自己开成一朵鲜花,原因还与1989年6月4日那场屠杀有关。

1989年6月那几日,诗人西西没有把全部精力泼洒在诗歌这片他酷爱的土地上,他有些亢奋,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或者说在北京的大街上乱窜。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拣到四枚金光闪闪沉甸甸的炮弹。

他说:“那不是一般的轻武器子弹,是重武器弹药。有这么长。”他用他的短手指给我比划了四寸余的长度。

“那就是残酷屠杀的证据。”他似乎认为轻武器的镇压不是残酷屠杀,惟有重武器的才算是如此。

他更亢奋了,“这就是证据啊!没法不相信。”他喃喃地说。

他把它们带回北大校园,并把其中两枚交给他的一位年轻的老师保存,自己带着另外两枚往四川逃亡。

在北京火车站,手持兵器的戒严的兵娃们一队队,正在呵斥、驱赶人们排队搜查,特别对学生模样的人粗暴、上心。

还有二十多个人就该轮到诗人西西被搜查了,他的胆子被提升到嗓子略上一点的位置,16 年后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的心脏跳动如鼓,收腹、提肛、夹肩、摒住呼吸。他在慌乱中把两沉甸甸金闪闪往地上轻轻一放,右脚急踹,硬碰硬,水泥地面“咯咯哆哆”发出告密的警报的声音。

兵娃们寻声发现了两沉甸甸金闪闪宝贝,但没有发现谁是那一放一踹。包围圈瞬间形成,抓捕了包括诗人西西在内的所有可疑的人们。

“在监狱里困到9月底才被扔出来,我担心或者肯定他们在暗中盯着,不敢回学校,我感觉我瞅准了一个机会摆脱了跟踪。”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狂奔,真正意义上的狂奔。”

“你们全知道高中时期我的1500米长跑全是作弊通过的。躲在水塔后面少跑了三、四圈呢。如果我知道我的奔跑有这种本领我当初决不会在长跑中作弊,我不会愿意躲在水塔后面让你们指指点点的。”

“我狂奔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是一个黄昏。我仍然疲软不堪,轻撑眼皮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了。西天霞光正浓正红,如广场上的血一般喷溅、涂抹。厚重一些的云块让我想起那些被碾压的躯体,残肢断臂、脑浆肚肠涂地。”

“待这一切想象已经过去,监狱里面的种种屈辱又重新在眼前浮现,牵连不断,挥之不去。”

“我的诗人的心被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诗人的尊严被深深的冒犯。对于一个诗人而言,除了决斗,自杀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们肯定不会与我决斗,我只有选择以一个诗人的死亡,宣判刽子手的无耻、怯懦和罪行。”

“时间:他们建政的那一日;地点:海子开成鲜花的地方,山海关;方式:卧轨自杀,把自己开放成一朵鲜花。”

1989年10月1日,中共建政40周年,邓小平把天安门及其附近地区维持成一座弹药库和兵营。诗人西西最终没有把自己开放成一朵鲜花。

“火车的气浪与刽子手们共谋,拒绝我的献祭和死亡,在我的头皮上开出鲜花朵朵,殷红殷红的血。”

是他的几位老师和诗人朋友沈飞飞与医生的合谋与伪证,使他躲过了党的继续追查和入狱。他回到四川老家养伤养病休学。

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诗人西西的休学给我带回了许多文学方面的信息和书籍,那时侯我就知道有一个诗人叫海子,另一个诗人叫于坚。西西借给我海子皇帝和于坚同志的诗集,我用手抄,或者让我的学生替我抄写。

16年后,我看见于坚这个名字我仍然感到一种亲切。这也是巴金这个名字在这本刊物上被非意志使用的最后一次的文本。

于坚的这篇文章写南方,文字有些鬼魅妖气。有一段文字他写南方的一只豹子。那是唯一让我近十余日来不能安逸的一段文字。

两个星期来,我接待了几位外地朋友,我回老家为先父的百日祭祀,以及其它各色事务。但一有些许空隙我的脑子里总出现同一个念头和同一个意象,我说那是一头豹子,一头真正的豹子。

南中国的山林里有豹子,山寨里的邪恶之人在陷阱里捕捉了一只小豹子。

山寨里的老少爷们喜形于色,争睹那只幼豹子,争说猎获了一只小豹子。

山寨里的媳妇姑娘喜形于色,争睹那只幼豹子,争说猎获了一只小豹子。

山寨里的巫咸已经1989岁,白胡须和白眉毛一尺有余,他紧皱眉头摇头叹息,声音从白胡须和白眉毛中传出:“悔改吧,那是神明的孩子。”

山寨里的老少爷们媳妇姑娘不一为然,说:“他老了,老糊涂了,他已经1989岁了。”

日暮,他们在山寨中央架起柴火舞蹈,年轻的男女趁机会调情。

1989岁的巫咸白胡须白眉毛中传出声音:“祸成矣。”

兴奋了三日的老少爷们媳妇姑娘兴尤未尽,但他们累了、倦了,想睡了。

柴火将尽,寒气起来,山寨外有了野兽跑步的声音,有了野兽嚎叫的声音,寻着嚎叫声可以看见两灯笼,喷着绿莹莹的火焰。

1989岁的巫咸没有睡,他喃喃地说:“来了。”

那嚎叫绝对是天地间最愤怒的声音!那愤怒远在美国诗人金斯堡之上。

整个山寨在这嚎叫声里瑟瑟发抖,人们用最粗的原木抵住房门、缩在被窝里也不能抵御那恐怖,直到每一个人都呕吐,呕吐出绿莹莹的黏液。

第二日,嚎叫还在继续,并且暗含咒语,恐惧、肮脏、疲惫的人们乱着头裸着身体在柴火的灰烬边互相撕咬、乱伦。

晚上,苦雨瓢泼,电闪雷鸣,嚎叫加剧,瘟疫在山寨蔓延,没有祖传的药和古老的咒语可以解除,先糜烂生蛆后送命,先死了孩子后死成人,从男到女。

残存一口活气的老人们挣扎着爬到1989岁的巫咸居住的山洞,用泪水和舌头洗他的脚底,发出最后的哀鸣:“救救孩子……”。

老巫咸的白胡须白眉毛里传出声音:“要救自己的孩子,须知神明也爱她的孩子!放了她吧。”

苟活着的人们才想起灾祸最初的缘由,跌爬着把地窖里的小豹子释放了。

小豹子颠着碎步出了山寨,嚎叫声与苦雨、电闪雷鸣嘎然停止。

第三日,阳光从树梢倾泻、穿过雾气,有七色光出现。老少爷们,媳妇姑娘,男女有别,长幼有序,活着的人们都心怀羞耻与谦卑,说自己做了一场噩梦,说神明有告诫。

人们互相提醒神明的告诫:要救自己的孩子,须知神明也爱她的孩子!

此后,这个告诫成了这山寨的神谕。因为宣扬和遵照这神谕,山寨兴旺发达,成了永不衰败的一个大族。

我琢磨着南中国的山林潮湿、温暖,乔木、灌木与其它藤萝缠杂,阳光从树梢倾泻而下,林间的氤氲之气飘来荡去,折射出大大小小的七色彩虹来,妖魅之气特别浓重,那里出没的豹影斑驳陆离,难以捉摸,所以,三闾大夫屈原的《山鬼》、《湘君》、《湘夫人》和鲁迅先生的《女吊》都有些吓人。屈原和鲁迅都极精瘦,似乎手指都竹枝一样干细,我疑心他们的文字都是以自己的南方人的形象和灵魂入笔入文,其实就是将南方的神谕入笔入文,所以常常要攫取人的灵魂。

北中国的山林要寒冷得多,白雪千万里,长风飚异国,树木古老、高大,灌木和藤萝一般是无法生长在它们的长衫或裙裾之下,不过,野草和菌类却能疯长,招引着小兽,于是也奔走了豹子。这豹子行于林间,或举首长啸,或漫步,或卧息,都有晴日纵目、阳光尚好的味道。红装素裹,妖娆是妖娆了一些,但绝不鬼魅绝不妖气,坦坦荡荡,宏大敞亮得不可侵犯。感觉就是“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创九州啊!”的那种气质和气势。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消万古愁。这一些笔法,想来应是北方的神谕或咒符的显现。

国土有四方,人分东西,豹子居南或行走于北,然而,我终究找不出南方的神谕或咒符与北方的神谕或咒符有什么不同。

于是我就说那真正的豹子其实是相同的豹子或同一只豹子。

我和我的家人见过动物园里的豹子,动物园里的豹子不是真豹子,动物园里的豹子是一只猫,一只肮脏、懒散、蠢笨的大个子猫,而已。

与《人与自然》、《动物世界》和《地理杂志》电视节目上的豹子不可以相提并论。

然而,与我此刻所说的那真豹子相比,所有的那些都是猫眯或猫眯玩具。

我所说的那真豹子充满神性和密告或咒语:要救自己的孩子,须知神明也爱她的孩子!

那是一位有1989岁年龄的巫咸的白胡须白眉毛后面的声音。

1989年5月,神州中国,邓小平共产党的陷阱里网住了一群小豹子,神给人启示说:“悔改吧,那是神明的孩子。”

邓小平不一为然,说:“没有神,或者我就是神。”

神给人启示说:“悔改吧,那是神明的孩子。”

邓小平前后的老少爷们媳妇姑娘们附和说:“这是糊涂的,必须弹压。”

神说:“祸成矣。”

16年前6月那几日,诗人西西没有把全部精力泼洒在诗歌这片他酷爱的土地上,他有些亢奋,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或者说在北京的大街上乱窜。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拣到四枚金光闪闪沉甸甸的炮弹。

他说:“那不是一般的轻武器子弹,是重武器弹药。有这么长。”他用他的短手指给我比划了四寸余的长度。

“那就是残酷屠杀的证据。”他似乎认为轻武器的镇压不是残酷屠杀,惟有重武器的才算是如此。

他更亢奋了,“这就是证据啊!没法不相信。”他喃喃地说。

他把它们带回北大校园,并把其中两枚交给他的一位年轻的老师保存,自己带着另外两枚往四川逃亡……

“我仍然疲软不堪,轻撑眼皮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了。西天霞光正浓正红,如广场上的血一般喷溅、涂抹。厚重一些的云块让我想起那些被碾压的躯体,残肢断臂、脑浆肚肠涂地。”

“待这一切想象已经过去,监狱里面的种种屈辱重新在眼前浮现,牵连不断,挥之不去。”

“我的诗人的心被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诗人的尊严被深深的冒犯。对于一个诗人而言,除了决斗,自杀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们肯定不会与我决斗,我只有选择以一个诗人的死亡,宣判刽子手的无耻、怯懦和罪行。”

神说:“祸成矣。”

祸就成就了。

就象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就象他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一样。

丁子霖教授的儿子横尸在街头;

张先玲女士的儿子横尸在街头;

数百上千人的儿女或丈夫、妻子、女友、男友横尸在街头……

更多的人们的儿女或丈夫、妻子、女友、男友或父母被抓进监狱……

从那一年到今日,没有停止。

胡石根被抓走了;

秦永敏被抓走了;

刘贤斌被抓走了;

祝正明、佘万宝、吴义龙、李作也被抓走了……

嚎叫的声音起来,没有停止。

嚎叫声的背后是丁子霖、张先玲这样的母亲,一大群;

嚎叫声的背后是秦永敏的老父亲秦庆国先生和刘贤斌的老母亲邓代辉女士,一大群,他们到天国去了,他们会把他们的嚎叫带到天国里……

从那一年到今日夜幕降临。

那嚎叫绝对是天地间最愤怒的声音!那愤怒远在美国诗人金斯堡之上。

整个政权大厦在这嚎叫声里嘎吱嘎吱作响,人们用最暴响的欢娱炮仗或者五百万装备精良的军警或最大当量的核武器也无法驱走它的影响力,那些邪恶的人在缩在被窝里也不能抵御那嚎叫施加的恐怖,他们呕吐,呕吐出绿莹莹的黏液。

恐惧的人们或他们的孩子逃跑到大街上,赤裸着身体,互相挤压、撕咬、乱伦,呕吐的黏液和其它污秽喷洒在大街上,满世界是。

或者有逃出更远的,飘扬过海,在异国赌博挥霍干净而至于乞讨,或作妓女。

记不得了,顾不及了,在逃亡的起点上,在赤裸着身体,互相挤压、撕咬乱伦,呕吐的黏液和其它污秽喷洒在大街上或满世界都是的起点上,你们或你们的先人自以为高贵并用陷阱捕获了一群小豹子。

看吧,苦雨要瓢泼,电要闪,雷会鸣,嚎叫在加剧,耻辱和瘟疫将蔓延到你们藏身的每一处居所,没有祖传的药和古老的咒语可以解除,先糜烂生蛆后送命,先死孩子后死成人,从男到女。

我说那嚎叫的背后是真正的豹子,不分南方中国和北方中国。

我说咒语已经种下,由不得人。

我说神谕也同时种下了,由不得人。

我说我知道那咒语就是神谕,我说我知道那神谕就是咒语。

要救自己的孩子,须知神明也爱她的孩子!

这是那真正的豹子的嚎叫的意思,也是神明的意思,也是这个世界因为践踏这个意思而趋于污秽、糜烂、灭亡的原因。

我如此说那真正的豹子和她的嚎叫,就是说,那些一切因为良心和信仰为这片土地上的邪恶力量虐杀、绑架的人们而来的泪水和呼号,皆是这片土地上的真正的豹子的嚎叫。

“祸成矣。”神启示说。

“悔改吧,那是神明的孩子。”神启示到。

“要救自己的孩子,须知神明也爱她的孩子!”神如此告诫。

我如此说那真正的豹子,还有她的嚎叫或咒语。

2005年11月22日星期二

《自由圣火》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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