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和整个厂区一样,仿若一只倒空的火柴匣子。

国庆两天假,厂里凡家住城内的人都急不可耐地往回赶。临下班前,他们早已将自己换洗一新,欢天喜地涌到厂门口去等厂车。

“走哇,回家吃老婆奶喽!”二杆子老刘闹轰轰路过他门口吆喝道。

平日与工友虽无往来,但他们一走,他还是若有所失。

惆怅,如藤蔓悄悄爬上他的额头,那种单身汉所特有的惆怅。一到这会,他什么都做不成,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坐在桌前,把沾汤挂水的饭盆从桌子这头抹到那头。饭盆边沿贴着两根交叠的牙签状的洋芋丝和一块方正的白菜帮子。打饭时,大师傅告他,国庆节供应站供给灶上的鱼肉蛋米,明儿一早全秤给他们自己。

小时候生病,母亲对他说:不好生病的,有时生病要死掉的。人一死,就没肉肉吃,没蛋蛋吃,什么好东西都没得吃了。因而,那会他特怕死,怕过年时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一道道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端上来之前翘辫子。

他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捋直点燃,然后将刚为他效劳的火柴粗暴地掷进桌上一堆瓶瓶罐罐中。

什么都是灰蒙蒙的,窗外的天色,房间家什,身上穿的,一直到懒洋洋地在胸膛里别别勃勃跳动的心。

他眼睛发直地盯着窗子出神,无意中发现窗棂的样子与十字架极为相似,那张瘦削的脸上渐渐绽出一个聪明人的微笑。

黑暗一层一层吞噬了房间,他等待那一阵悉悉索索的蹑行声响起,但那只住在用报纸糊就的顶棚上的小鼠并未如约而至。

他啪地拧开台灯,又啪的关上,又啪的拧开……

远处,传来铁皮桶在水笼头接水的声音。水声由急至缓,由脆变浊。一阵小风,打着唿哨从他门前掠过,沙尘细碎地敲击着他的门窗。

“哦,妈了个屄!”他徐徐喷出一缕烟,轻声骂道。

大灶天天洋芋白菜,白菜洋芋,他骂;没有爱,没有书,没有电影,没有音乐,他骂;空虚无聊苦恼烦闷时,他也骂。

有时,他像那些活得很成功的人在未成功之前一样,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有声名荣耀的一天。现今所有的日子只是一种过渡,他只是为了那一天活着。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到人生的空茫。

这时,一种绝望的令人想到自杀的空虚捉住了他。

他必须写点什么,如每日不留下一点文字,他将深陷自责中而不能自拔。于是,他强迫自己拿出那本帐册,这是他只为自己写的一部书。他在帐册上写道:

“从来就没有一句慈爱的话和一个慈爱的眼色,照耀过他暗淡的童年。”狄更斯在写奥利费尔童年时,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

我的童年也大体如此。

也许是因为有一大群孩子,它稀释了母亲对孩子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那份爱。而父亲从未抱过我们几个,我甚至不记得他曾经对我微笑过。自然,缺少母爱的我们,也未能从父亲那儿得到一点补偿。

母亲的脾气,早被那种每天为生活疲于奔命的劳累损害,她动辄大发雷霆。最小的我,常常有最多的过失。于是,我整天战战兢兢,惟恐巴掌掴到脸上。最使我万分恐惧的惩罚莫过于饿饭。

哦,那时我是多么地饿呵。有时父母的筷子雨点一样落在我头上,我仍然不顾一切往嘴里扒拉最后的那口饭菜。

那会儿,我也常想到死。虽然在那个年纪,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生。静夜里,当我想到母亲会拥着我冰凉的尸身失声痛哭,因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善待这小小的小人而痛不欲生时,我也流下了自怜的眼泪。可我一想到我的魂灵将空着肚子踯躅于荒山野岭,我又望而却步了。

他写不下去了,喉头阵阵发紧。

他想睡去,惟有昏睡能救赎一颗不堪愁苦的心。

拧开“安定”的瓶盖,一颠一颠抖出五颗药粒在掌心。药粒呈扁圆形,表面干涩,无字母,有些模模糊糊的凉润,他一掌将药粒扑入口内。

药粒缓慢顺食道管壁蠕动,使他有点轻微的恶心。

每次服药,他都不能即刻上床,否则睡意将久候不至。于是,他坐等那阵强烈的晕眩到来。

台灯闪一闪,同窗外的路灯一起灭了。电厂的汽笛声凄厉地尖叫起来,接着是怕人的排气声。

他静坐半晌,从兜里摸出火柴盒,挖出两根。

嗤啦一声,由蓝变红的火焰照亮乌黑四壁,把他瘦削的身影放大投影到墙上,他看见隐在桌角一叠报纸下的半截蜡烛。

大半截火柴棍燃完了,火柴棍痛苦地扭曲着由红变黑。接着,他又用两根火柴支过去,又是嗤嗤啦啦一阵响。如此反复,火柴盒里只剩最后一根,他才住手。借烟灰缸半明半暗的火柴棍,他燃着最后那根火柴。蜡烛火苗一窜一窜照亮了整个房间,他倾倒蜡烛滴几滴蜡油在“安定”瓶盖上,然后将其歪歪斜斜地戳在那。手里的火柴快烧着手指时,他长吹一气。

火柴熄了,蜡烛也熄了,各自冒出一缕细长青烟,盘旋而上。

他坠入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去。

“操!”浑身上下摸半天,他从裤兜底挖出一根火柴,用力一划,火柴嘶叫一声,未发出火来。

他举拳头砸向空火柴盒,火柴盒碎裂成片。

他想起被掷入瓶罐中的那盒火柴。他探出手去,碰翻了瓶罐。

一片咣咣当当声响,他大吃一惊,醒了。

房间里黑极了,他在椅上凝神片刻,伸手开台灯。台灯立在《毛泽东选集》上,不稳当,他一手扶着,劈啪半日,看窗外路灯,方知停电了。

他碰倒了“安定”瓶盖的半截蜡,看着“安定”,他沉思半晌,拧开盖,一耸一耸抖出五粒药。药粒在掌中泛出惨淡的光泽。他以掌捂嘴,将药粒擦入口中。

他取出烟,拍拍可能装有火柴的兜儿,又摸遍桌上每个角落,然后他夹着烟继续摸着口袋,拉开门走出去。

一天繁星,如一只只亮闪闪的夜的眼,不怀好意地瞟他一眼,又一眼。

斜对门的窗户,跳动着一星一点的光波。

那儿住着一个快嘴快舌的少妇,屁股后吊只插满钳子扳手起子的工具袋,晃晃荡荡。整日价出入各工间,将厂里各种蜚短流长传遍四面八方。

他过去敲门,门打开的瞬间,路灯闪一闪亮了,屋内大放光明。

一个结实小巧的女人,如一只扎紧的肉棕冒出来。

“喔哟,你呀,欢迎光临!”她摊开一双湿手,发自内心地一声惊呼。

屋中央有一盆黑乎乎的湿衣,盆前有一只结实小巧的板凳。

“没回呵!”他用手遮住光,寒暄一句。

“车太挤,明儿赶早走。进来,进来!”她热情似火,一口细小的牙齿闪闪发亮。

“借个火”他将烟往前一伸。

“借什么呀借,拿去用就是。进来呀,你!”

他和她做了大半年邻居,但彼此无甚来往。他始终感到她看他的目光有些特别。

犹豫一下,他显得大大咧咧走进去。她随手锁死房门。门碰上的当儿,他心里格登一下。

“坐呗!”她拉开床前柜抽斗,拿一盒火柴递过来。

“噢,没事。”他接火柴欲返身出屋。

“这个人怪不,没事就不能坐会。坐吧,坐吧,没人吃了你!

他浅浅一笑,在洗衣盆前的小凳坐下,点烟,再将火柴揣入兜内,那是一盒蜡梗火柴。

她眉飞色舞,异常兴奋,嘴里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同她说点什么呢?”他问自己。他清楚与这类女人无话可说,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而有的女人,你见头一眼,就想占有她,什么都想同她谈谈。

她一直自说自话,并不时开怀大笑。他怎么都不明白,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可值得嘻嘻哈哈的!

他感到了那阵淡淡的晕眩徐徐袭来。

“嗳,宋诗艺被开除了,通报就下来!”她为他泡茶。

与这个名字相连的是一个眼神忧郁,脸色青黄的纤弱女孩。几天前,她和一个有三个孩子的父亲在旅社双双活捉,被弄到派出所。那天,她在厂门口下车,走在领她出来的政工处老李身后,很多人都冲出来看。

她篷头垢面,目光僵直,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车间里的人说,天刚放亮,男人急欲脱身时,她竟搂着对方不撒手并声色俱厉地告诉男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故,未能逃脱此劫,被查店的警察活捉。而她和可以谈论婚嫁的对象,却如兄妹一般干净无涉。问题在于是她诱使那男人与她“发生肉体关系”。

“发生肉体关系”,厂里军代表在全厂大会上用的就是这个词。这个词在他心里掀起一阵小小潮动。

他想走了,但突然间他又怕独自回到自己屋里,那个冰凉无聊而又孤寂的屋子。

不论怎样,她总是一个女人,他渴望感觉一点活气和温暖。

于是,他同她扯起平日里根本不屑一顾的话题,同时又十二万分鄙视自己。

他觉着一嘴沙尘,烦躁之极。每句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不选,仿若失去心爱之物。

他着恼了,他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生的无聊并深信自己再也没有所谓的未来。他一下子似乎被击垮了。

“同她睡觉吧。”他心不在焉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眸子。他一直企望有一心心相印女人为伴。她不是,但总是一个女人。他也清楚她对自己怀着好感。

他开始被拥着一个女人的念头折磨着。

他猛地觉得她很肉感,头发也比先前稠密许多。他端起凉茶呷一口,虽然他一点也不渴。

“我给你换换!”她有点羞涩地垂下眼皮,去提身边的暖瓶。

“我自己来。”他移身向前,挨着她,拎起暖瓶哆哆嗦嗦将杯水续满。

一挨着她,她明显地不安了,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

似乎受到这种粗重的充满着过剩精力的呼吸鼓励,他身子并不退回原来的位置,贴着她木木地坐在床沿。

她凝固如石雕。

他闭着眼睛,将嘴凑上去。

“你怎么了,怎么了?”她往后仰去,彤云密布的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

他在她脸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他赶紧在她脸上挨一下,不如此,自觉有点不伦不类。

她身子板直地稍稍移到一边。

他没看她的脸,径直将沉甸甸的脑袋靠在她肩上。他嘴里又干又涩,周身萎软无力,像在低烧。

“你今天咋了?”她的身子开始软化,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

“有点错乱”他奋力睁开眼睛,睡意朦胧地说。

她慢慢绷紧身子低语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我想睡在这……”他觉得该这么说,他说了。

他去关灯,但手触到台灯,她猛然起身。台灯坠地有声,灯罩滚出老远。

屋内一片漆黑,他蓦然惊醒,茫然四顾。待他明白过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时,她已夺门而出,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他头皮一炸,但心却向下沉沉拽去。

他断脊梁似地从床沿滑落,在地上软作一堆。只要她哇啦啦喊一声,他就自杀。

起风了,外面。呜哩呜哩,如人低泣,又似狼嚎。

门,嘭的撞开了,一片雪亮的光照在他脸上。他捂着脸,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一阵带着凉气的狂风灌进来,他哆嗦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奔出门去。

她在门外,迎着风头,脚踩一片月色清晖,头发衣服飞扬,一派超凡入圣。

他奔过去,在距她两步之遥站住。

“我只说一句话,一句……回屋吧,要叫人看见了,求求你……”他魂飞魄散,抖得不成样子。

“那你先进去!”她迟疑地说。

他踉踉跄跄回到屋内,她则倚在门口。

“要是有人路过……你再进来一点……”他边说边退,直抵床沿,他快哭了。

“说吧。”她终于走入门内,抓紧门把手沉吟道。

“谢谢……”他感激涕零地说道,脸上挂着一丝凄厉的惨笑。

“你把这事忘了吧,忘了吧,求你了,只当从来没有过。你无论如何原谅…谅我,太对不住了,不过,我不是坏人……”

“回去吧,明天再说。”她拉开门出去闪一边,低吟道。

他圆睁着歪歪扯扯的眼睛嗫嚅着快步出门。她如闪电般地迅捷滑进门里。

嗒啦一声,门插死了。

他失神地望着明晃晃的月儿,一步三摇地回到自己屋里。

屋内墨黑如漆,他完全为一种冰冷的恐惧所压倒。

垂首伫立良久,他在嘘开一道小缝的门后,向她窗户张望。他久久地站着,望着,脑袋里空空如也。

猛然间一个激灵,他醒了。

一个令他欣喜若狂的念头缓缓升起:一个梦,天啊……

他听到一只小鸟温柔地叫了两声,声音朦朦胧胧,梦一样飘渺。天空呈现出拂晓时的深灰色,悬在门窗之间的窄窄的墙壁上有一面大圆镜,依稀映出一张憔悴的面孔。

他浑身稣软地跌落在椅内。

啊噢……当你走投无路,痛不欲生的时候,当恐惧撕裂你的心房,你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天啊!”他怀着感恩之情,环视屋内熟悉的一切。

一阵庄严肃重的乐曲在他胸中荡漾,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稍后,他旋开“安定”的瓶盖,一颠一颠抖出五粒药。一把吞入口中。一口冰冷的水和着安眠药,顺畅地通过食管,落入胃内。

他全身心透出一股惬意,如释重负地燃着一支烟,深深吸入,又悠悠吐出。

但他的心随即紧缩成团,他手中捏着一根蜡梗火柴。

刹时,他深深沉入一片广大无边的冰冷之中。

他急急走到门口,又急急贴到窗前,向外窥视。他的腰哈得很低,很低。

“天啊……”他绝望地呻吟道。

天色大亮,但她门口连一点水渍也没有,通常她总在这时起床,把洗漱水哗地泼在门口。

“哦,不要说出去,不要说出去,不要说出去…”他热烈而又低声地祈祷着,眼里噙满了蓝色的泪水……

忽然,那一颗一颗泪珠,化开来缀满双颊,如一只一只夺眶而出的眼睛,晶光闪烁。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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