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erbert .Wiesener (德国笔会秘书长),中译:王培根


这部叫《轮回的蚂蚁》的长篇小说,开始写在从中国监狱冒险偷运出来的劣质纸片上,20多年后终于在柏林完成(中文版即将由台湾允晨文化推出)

一场大地震,一座拦河大坝转眼一溃千里,小说主角在四川东部山地的百年老家“被势不可挡的泥石流所吞噬”——如今生活在柏林的中国流亡作家廖亦武的首部长篇小说在一场命定的人祸天灾中结束——搜救部队只找到了两个幸存者:老威和他弥留之际的爸爸。

本书主角老威比作者年长十岁,尽管是虚构,却彼此是对方的影子。如今德国读者们十分幸运地伴随他渡过在中国的九死一生:从祖传的四合院,鸦群般的人群,向河对岸的山坡靠近,那儿有威氏家族的墓地——在小说开篇章节,老威跟爸爸回乡,与众多族人一道在那向阳的坡地埋葬了自己的爷爷,眼下他又在相同场景坐等爸爸的死——可山崩地裂之后,爸爸却树根一样紮在悬崖边,从低处看上去,似乎比山峰还高出一截,而老威只想“一心一意爬坡,他愿意就这样爬一辈子……在不远处,像天空一样无尽头的蚂蚁长队也在爬坡……”

紧接着这绵绵不绝的作品尾声,一首出其不意的长诗《天问》扑面而来,那是紧扣天、地、人的终极提问,是关于阴阳、生死、往返、大小的提问,是向《易经》所涉及的卦辞与爻辞的提问,令人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轮回:在《作者导读》中,在20多年前,老威或者廖亦武,在狱中拿出纸和笔,并用传承数千年的《易经》占卦,是象征母亲大地的“坤”——他浑身颤抖,感到“内心的监狱坍塌了,高墙已不是障碍”。

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问世的《坐台小姐和农民皇帝》,以及其后的系列纪实文学,让西方读者们见识了作为中国社会、政治、民情“地震监测仪”的作家廖亦武,而在这本小说中,如果没有一些与过往联接的“天问”,例如“国家怎样开始?怎样结束……”“谁把弥天大谎写进教科书,供孩子们天天朗读……”“请问哪一天是囚犯们的节日……”之类,我们几乎认不出原来那台熟悉的“地震监测仪”了。可这些年来,西方已非常熟悉他,不会忘记作者在1989年六四淩晨写作并朗诵《大屠杀》而身陷囹圄,受尽虐待和酷刑。

书中的蚂蚁们坚持不懈地爬山,而作者也以蚂蚁般的字迹治疗身心的创伤,寻找自由和尊严。这些手稿写于1992年11月到1994年1月之间,在狭长而拥挤的号房内,在双层铁架床的上铺,为了便于藏匿,作者将两百多页劣质纸张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写完一些,让一位坐牢30多年的反革命狱友拿走一些,以避免突然搜查。这样陆陆续续写出30多万字,规模相当于一本500多页的英文书,又在几位六四政治犯的掩护和帮助下,这些具有考古文献价值的手稿终于被偷运出监狱,埋没多年,才辗转抵达作者的德国朋友廖天琪手中。而作者出狱后的作品,现已广为人知的见证文学经典《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手稿,反而被警察搜缴过两次。

最终面世的这部小说,用一篇叙述以上手稿故事的《作者导读》起头,灵魂越狱的写作与蚂蚁的轮回,反反复复贯穿了全书——“自由就是他自己”——廖亦武这样概括远逝的“那一个”自我,而老威则穿越时空,回到几千年前中国第一座国家监狱,周文王正在里面的一个地窖推演《易经》。

早在2012年深秋,这些手稿原件就已在马巴赫的德国文学档案馆展出过很长时间,德国笔会和我,策划了这次命名为《密笺:被严禁的汉语》的特别成功的展览。通过他写给德国笔会和我的信,我们明白了这部作品的起源:那本是廖亦武在四川监狱中构思的名为《活下去》长篇小说三部曲的“序曲”,其中第一部,也就是现在出版的这一部,当时的书名叫《汉人》,副题是“毛时代的历史虚构”,显示出这一文学项目的宏伟抱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一天诞生的老威,其经历和使命,就是以个人的、蚂蚁般微不足道的、一点一滴的力量,去揭穿和抗衡共产党铺天盖地的国家谎言并重述历史。

《活下去》三部曲从监狱抵达今日的“密笺”脉络,向我们展开一条暗河般的另类历史,没有廖亦武,这种另类历史还是存在的,可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才会被我们,或我们的后代所看到。一次次手稿的意外遗失并没削弱或延缓《活下去》三部曲的演变推进,我想,这才是《轮回的蚂蚁》的真意所在。

狱中密笺《活下去》三部曲最初是《汉人——毛时代的历史虚构》、《黑道——20世纪80年代的地下文学》、《天劫——1989之后的个人证词》,经过不断改写和重写,成为《轮回的蚂蚁》、《毛时代的爱情》,《邓时代的地下诗人》。作为虚构作品的后续,非虚构的《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来自中国监狱的见证文学报告》应时而生,其中附录了来自古拉格的30首诗篇。

这再次证明,廖亦武在纪实和虚构这两个对立的文学领域,都具有上苍通过苦难赋予的罕见才能,在两种写作风格之间,他转换自如。读者们从他的系列访谈中熟知的某些真实人物,也时不时浮现在老威的虚构旅程中。2008年12月就被监禁至今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及妻子刘霞也在小说里多次露面。在本书第五卷,刘晓波甚至从牢房内挖一条地道,跑出来和老威吃了一顿火锅,还在墙上写诗,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尽兴而归。如此奇幻的段落,还有从过去拉回到柏林的段落,充盈着令人回味无穷的哲学意味:监狱,也就是写作和自由之路的源头,正一天天远去,而在写作中,在这本不久前出版的德文小说中,却一天天靠近,返回——监狱即自由——那么,除了释放自我的灵魂,人类还能找到身外的自由吗?

世界日报
2016年10月22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