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1 丁东 丁东小群

清明时节怀故人,我还想到胡绩伟先生。他是2012年9月16日去世的,享年96岁。我认识胡老很晚,2003年第一次到他家拜访,当时他已经87岁。起因是我发起编辑《怀念李慎之》一书,开印在即,胡老写了文章,夫人狄沙坐车送到我家。书印出来之后,我登门送给胡老过目。胡老虽精神健朗,但听力有很大障碍,所以交谈比较吃力。更多的是由他的夫人狄沙出面交流。当时感到,胡老晚年最大的困扰,是无法履行出版自由。以后到他家拜访几次,都与出书的事情相关。除了李辉帮助他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讲述自己前半生的《青春岁月》,其他的著作在内地都出不来。香港出了几本书,但很难运进来,有时连样书都看不到,更别说让朋友分享。胡老只好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在王建勋等朋友帮助下,自费印刷了十一卷文集,包括自选集七卷,自述四卷。印出来堆放在家里。承蒙胡老厚爱,送我一套。他的夫人狄沙问我,有没有办法,与更多的读者见面,我也没有良策,只好给一些认识的朋友发邮件,请有兴趣的朋友主动与胡老家联系购买。就算有一点作用,也是杯水车薪而已。

后来中国工人出版社约我编辑《背影书系》,其中有一卷《此生此情》,主题是回忆去世的夫妻。我感到胡老回忆前妻胡一哉的文章很有特点。胡一哉是胡老的堂姐,在求学过程中给过他重要帮助。胡一哉参加革命后与丈夫分手,胡绩伟在延安向她求婚,当时以为是反封建,但不懂得近亲结婚的风险。后来懂了科学,才有所反思。胡老和胡一哉感情甚笃。但这样回忆自已的婚姻的文章我在别处还没见过。我把胡老的文章和狄沙回忆前夫蓝田方的文章一起收入《此生此情》,读者觉得很有味道。

胡老去世以后,我写了一篇悼念文章。他的儿子收入怀念文集,向我表示感谢。其实,我没有帮助胡老做成什么事,相反,作为读者,我从胡老那里受益良多。

胡老说他自己一生只干了一行,就是办报。他的一生,可谓当代中国报人命运的缩影。1936年,他在四川大学读书,出于外争独立,内争民主的信念,就开始办报,主编过《星芒报》等数种报刊,受到地方政府打压,愈挫愈奋。投身共产党以后,他从《边区群众报》、《群众日报》主编,一路做到《人民日报》副总编辑。1976年10月底,华国锋就任中央主席不到一个月,就找他谈话,请他出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华国锋对他的重用,并没有让他产生依附心理。当时分管宣传的是汪东兴。胡绩伟不惜违拗上意,以《人民日报》为平台,为推倒“教育黑线论”、“文艺黑线论”,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四五运动,澄清真理标准,发出一次又一次呐喊,创造了一段《人民日报》最得民心的岁月。后来,胡绩伟的“党性来源于人民性”、“人民性高于党性”的办报理念,与胡乔木相左,又因发表李洪林、郭罗基等人的文章,发表周扬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被迫结束报人生涯。以后,他到全国人大担任科教文卫委员会副主任,主持起草《新闻法(草稿)》,力图通过立法的方式,让新闻领域走向法治。他的努力无果而终。后来,他经历了更大的政治考验,始终不肯低头,留党察看达六年之久。

胡绩伟离开高位后,反思更加彻底,言说更加勇敢,笔耕更加勤奋。其胆其识,就是在被之称为“两头真”的老人中,也称得上独树一帜。我亲耳听李锐说:我是体制内,胡绩伟是体制外。

尤其可贵的是,他不但敢于反思体制,也勇于修正自己的错误。他不在权力面前低头,却在真理面前回头。举一个例子:在华国锋主政期间,胡绩伟一直站在实践派的前列,与凡是派较量。1980年2月,华国锋已从权力的顶峰下滑,胡绩伟看到新华社记者杜修贤1976年9月12日拍摄的张春桥、王洪文、江青、华国锋、毛远新、姚文元、陈锡联、汪东兴八人在毛泽东遗体前的合影,上书中央领导,要求调查。并附了他写的打油诗《问?》:一看这张照片,/使人大吃一惊!/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似乎坠入五里雾,/越问越不清;/又像看破了一线天机,/找到了很多怪事的总根。/那是“四人帮”,/怎么还有陈锡联、毛远新?/怎么还有华国锋、汪东兴?/他们不是四个,/怎么会是八个?/是政治局成员的集体告别?/为什么又多一个毛远新?/为什么又偏偏没有李先念、叶剑英?/这八个人是偶尔碰在一起?/还是谁约集起来?/谁是召集人?/在主席的灵床前,/他们是那样虔诚。/为什么你拉着我、我拉着他,/八个人结成了一股绳?/他们仅仅互相——手儿握得紧又紧,/还是心儿连着心,/八条心也结成了一条心?/他们是在灵前话别——永远紧记:“你办事,我放心”。/是永远“按既定方针办”?/请老人家在天国放心?/他们仅仅是在向过去告别?/还是为将来在海誓山盟?

胡绩伟晚年对此郑重地作了检讨。他说:

当时,我是把这一照片作为“八人帮”的证据。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判断是不对的。应该说华国锋是我党历史上一位比较开明比较民主的最高领袖。粉碎“四人帮”是立了大功的。他的确是“毛泽东思想”和毛的路线的忠实继承人。他坚持“两个凡是”,但他对于自己这个重大错误,是在党内作了自我批评的,也是他自己“引咎辞职”,经过和平地进行改选才下台的。这是我们党的历史上最文明的一次领袖职位的更替。在我党的历史上,领袖的决策是不容许反对的。特别是建国二三十年来,谁敢对毛主席的决策说一个“不”字?有人说过“不”,得到的是悲惨下场,大家都是记忆犹新的。如果因而要求领袖下台,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毛的整人办法,就是把对他的不同意见,特别是领导成员中的不同意见,都上纲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进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像彭德怀、刘少奇这样多年的老战友,都整得九死一生,以至家破人亡。而华国锋作了错误的决策,却可以反对。尽管他也想对这种反对的意见进行压制,但控制不严、手段不狠,远远不如毛时期那样专横霸道。因而,在中央领导集团中可以反对,在中央机关不仅可以打擦边球,而且可以用毛的讲话来抵制和反对,如中央组织部解放干部的工作。我是中央党报的总编辑,中央党报对华的决策可以抵制,可以从侧面甚至正面来进行不同观点的宣传,可以在理论上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论和批驳。这些在党的历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都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可惜1980年在他快要卸职时,我曾经作过一个十分不恰当的估计。老实说,我当时还是受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影响很深,在分析问题上也有片面夸大,无限上纲的遗风,因而对华国锋同志作过错误的估计,向党中央写过一个正式的意见,不知对他的下台是否起过不好的作用。我认为这是欠了一笔政治账。

胡绩伟先生的自我反思,意味深长。

修改于2018-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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