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中国有部很火的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是北京人,跑到纽约去打工,挣了钱,又想挣更多的钱,就去那个在好莱坞电影中出现无数遍的拉斯维加斯狂赌一夜,结果输得精光。绝望至极的他瘫坐在车里,犹自不甘地望着灯红酒绿的不夜城,莫名其妙地放声高唱:“……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啊啦嘿嘶!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啊啦嘿嘶!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啦呀卓喏喏……”

我会心地笑了,就像是发觉自己竟与陌生人拥有一段同样的记忆,不过丝毫不惊讶,因为这是多年来传遍长城内外、大河上下的<洗衣歌>,在西藏民歌的旋律中,一群美丽的西藏姑娘与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在舞台上拉拉扯扯地,近乎调情地,一定要从他的手上抢过军衣去洗,这给生活在严厉禁欲的革命年代中的人民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从小也会唱,还跟小朋友玩过抢洗衣服的游戏。当然,孩子们是懵懂无知的,并没有那种暧昧的暗流涌动。

<洗衣歌>是女声表演唱,比它更有名的是这个歌:“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几若若,照到了雪山上,伊啦向巴若若……” 还有这个歌:“毛主席像太阳,救星就是共产党,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哦,数不胜数了,全都是“翻身农奴”的代表才旦卓玛用一口很蹩脚的汉语唱的。我曾经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唱出了“百万翻身农奴”的心声。她汉语越蹩脚,越像迫切需要解放的农奴,仿佛再不帮助她翻身的话,她就会在无边苦海中被万恶的农奴主折磨致死。也因此,别的博巴(藏人)汉语蹩脚是要被笑话的,但才旦卓玛汉语蹩脚是有伟大的现实主义意义的。可是,有没有人注意到,她居然把毛主席唱成了魔主席,这么大的政治事故,直到最近才被我发现,我们那么多的革命同志的耳朵长到哪里去了?这一扫我长期以来对才旦卓玛唱了一辈子汉语藏歌还一口蹩脚汉语的不满,她唱“翻身农奴”的歌儿都把自己唱成了副省级,怎么还一口蹩脚汉语改不了,让广大的汉族人民偷着乐呢?原来她不蹩脚汉语的话,毛主席就是毛主席了;她只有一辈子蹩脚汉语,毛主席才会是魔主席。才旦卓玛啊,西藏人民的好女儿,历史将记住她蹩脚汉语其实是别有用心的。而且,她把毛主席就这么魔主席了一辈子,却从未暴露过,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可如今那些已经把汉语说得比汉人还要标准的年轻的或者比较年轻的博巴们,舌头本来已经跟做了手术似的,剪切得恰好是那种擅长说汉语的舌头,那些颤音、卷舌音、齿龈音等若干种传统藏音,早已不是发不出口就是轻重音不辨,清浊音不分,完全发成了怪音,但为了出风头当歌星,偏要模仿才旦卓玛阿姨,在翻唱她的那些成名歌儿时,故意模仿她的那口蹩脚汉语,或如泣如诉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猫主席啊猫主席”。哈哈,不信就去听听吧,那是野猫在叫春。

等一等,我原本想说的是另一个重大发现。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只要去做类似正本清源的工作,就会发现,那些据称是发源于西藏民间的革命歌曲,全都是改头换面的假冒伪劣产品。举例来说,鉴于伟大的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政权,并从半山腰的哲蚌寺搬到山顶上的颇章布达拉定居之后,拉萨流传起一首从此传唱了四百多年的民歌,开头即是:

颇章布达拉的金顶上,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那不是金色的太阳,是喇嘛的尊容。
……

可这首民歌,在几十年前,被改编成了响彻中国各地的革命歌曲。非常大公无私的是,改编者们从不承认是被他们改编的,并且硬要把改编之后的版权赠送给西藏人民,以至于无数外族人都以为这真的是西藏民歌,很感动地认为,纯朴的西藏人民啊,怎么就那么热爱毛主席呢?就像第一段歌词唱的那样: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大道上,
嗨,巴扎嘿!
……

我是否需要再讲另一个故事?那是多年前,我和一批博巴孩子,从康和安多去成都上中学兼做舌头手术期间,有一天,要来一个什么官员视察手术情况,我们的老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堆藏装让我们穿上,以表达兴高采烈的欢迎。那藏装是属于青年男女穿的,我们离长成青年还有几年,所以穿着都嫌长。而且还是舞台上的那种藏装,粉红翠绿雪白,窸窣作响,就像艳俗的塑料纸。不过我们却像是获得了类似成人礼的资格认证,又激动又不安,站在学校门口等待官员验收。官员迟迟不来,在漫长的等待中,来的反倒是那个经常会突然跑进校园吓唬学生的疯子。不知为何,他似乎对少数民族有特殊的兴趣,难道曾经含辛茹苦,远赴藏地解放过我们的父母?反正他看见五彩缤纷的我们,哇地尖叫一声,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引吭高歌:

“喜马拉雅山啊再高也有顶啊,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边啊,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他故意拙劣藏舞的样子,他故意蹩脚藏语的样子,他故意模仿才旦卓玛却无比丑陋的样子,使身为藏族人民一员的我,感情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呵呵,最后这句话,我是最近才学会的,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那里。但当时,我既羞又恼,毕竟我们周围还有各民族的兄弟姊妹,在他们跟前被一个疯子这样复制,似乎平生第一回产生了自卑情结,也似乎坚定了更换舌头的决心,事隔多年之后,这舌头手术的效果看来不错,却终于让我哀莫大焉了。

【选自新近完成书稿《绿松石那样凉爽》中的一则故事。多说一句,之所以想贴这篇文章,是为了送给在昨晚,遇见的几位年轻的博巴……】

《看不见的西藏~唯色》2009年11月8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