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后,各回各的学校。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犹如花园林苑,秋日更是美丽异常,西半部生活区长满核桃树,高大雄健,夜凉气清之时,幽香缕缕;东半部教学区有林园数片,列于广场东西,外有苹果树百余株,置于其间,芳香扑鼻,广场东西两侧,生长有两大丛海棠树,高丈余,枝繁叶茂,秋果白嫩。

某日黄昏,我独步于园径之上,至海棠丛处,驻足观赏。周围也有数人驻足,或无语,或嘻笑。我突然想到《红楼梦》中大观园少男少女咏白海棠诗有中“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香一缕魂”之句,似与眼前景象相类。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错了,那大观园中所咏的海棠花,与这校园里的海棠树并非一物。突然耳边有人对我说话:“天民君这么有雅兴?”我回首一看,是教育系的杨红蔓,傣族人,家住云缅边境。前些日子两个系联欢时认识的。此女子开朗爽直,不避忌讳,爱好绘画。我见她手持画夹,便问:“到哪去?”她说:“我想到前边画棠丛边的月季。”我说:“海棠黄昏时不是很有趣味么?你不如在我这里画,待会儿夜色垂来,华灯初放,这蓬蓬勃勃的海棠枝叶间,果实白胖,经光一照,必有睡婴之态,你说可爱不可爱?”杨红蔓细想之后说:“好吧。”支起画架,坐到长椅上。我想起还有功课未完,便对她说:“你慢慢画,我先走了。”她说:“别急,有件事我问你,你前次说的诗社几人,何时来玩?”我说:“没准儿,有什么事么?”她说:“诗与画向来一家,我也想入社哩,或把酒临风,或月下唱吟,一定是有趣的。就是不入社,认识他们,必也能互通有无呀。”我想了想,说:“这也不难,昨天我写信,约他们来观赏清秋海棠,你也来,就认识了。或者你有志同趣合的朋友,带几位来,又有何妨?”她连声说好。此时夜色渐浓,华灯皆亮,她端详了画夹,又端详了海棠,大概是观察光与色的关系,我略站一会,就去文史楼了。

次日,我发了许多信给诗友。约他们星期天来师大欣赏北国海棠。星期天一大早,我便去海棠树下等候。杨红蔓又带了四男二女同来。那四位男生分别是李少川,青海土族人;张武,新疆哈萨克人;王文贞,黑龙江赫哲族人;鲍士奇,内蒙古鄂伦春族人。那二女生一叫水芳,云南哈尼族人,另一叫木子萍,云南纳西族人。杨红蔓还说:“还有个俄罗斯的女同学,下次来。别看她长得象外国人,说话做事比华人还华人。”

一阵聊天,可看出他们当中不少鸳鸯。那杨红蔓与土族人李少川显得亲密,那水芳微倚在鲍士奇身边,那木子萍倒是显得对张武很亲热,一与他说话,眼眸便显出激动的光来。大家初次见面,不免先聊些籍贯、爱好之类的闲语,渐渐熟了,便谈论诗歌了。李少川说:“白居易的诗就好,浅易不失真情,不似李义山那么晦涩难懂,诗一用典多了,自然生硬如蜡。”水芳立刻说:“白居易故然浅白易懂,但哪比李义山之作那样耐人寻味哩。比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多么含蓄!每读此诗,如入群山曲径,身处无穷意趣之中,这朦朦胧胧,造成了距离,有这距离,才能能使审美对象更加妙趣横生哩。”张武说:“诗固然浅白流逸、蓄意深长为好,但也少不得塞上风格,一失雄浑劲健之风骨,不显得苍弱无神么。我以为岑嘉州必是我们的一大榜范。”木子萍说:“大气磅博,豪迈奔放只代表一人某时之情怀,岂知普通人大多生活在普通的情感世界,即使是英雄也大多生活在普通的感情世界里。这样看,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也是必然之事,无可指责的。日前,我读元稹的悼亡诗,其凄婉之辞,也堪称千古绝唱,再看那李清照武陵春中‘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载不动,许多愁’,虽然写得白,都是些俗语,倒难为她竟把烦恼人生的一段真相写尽了。”杨红蔓说:“这倒也是。就象萨特说的,人生就是孤独,烦恼与焦虑。谁也排除不了这三种内容,它们象恶魔一样,死死缠住人们,故而人们无时无处不生出许多愁恼来。生死别离引出无穷愁肠幽恨,自不用说。你们看,春天来了,也会引生人间许多恼恨。宋哲宗时,有个当官的叫王彦霖,曾有这样的句子‘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另一个南宋的朱敦儒写道‘杜鹃叫得春归去,教人生怕到黄昏’,你们看,这闲愁万种,也是人生的必然哩。”这时李少川推了杨红蔓一下,说:“你记错了。原来是‘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水芳旁边的鲍士奇说:“岂止是春尽生愁,秋尽也一样惹人愁绪。那林黛玉有‘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这样的美句底下,又有恼秋将尽之情-‘醒来默默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就是范仲淹那样的大政治家,向来喜作豪语,亦有‘酒入愁肠,化入相思泪。’这样愁情无限之语。这难道不是人性的常见现象么?”张武说:“愁恼还有向外向内之分,许洋‘一上高楼万里愁’岂非向外?李义山‘晓镜但愁云鬓改’岂非向内?顾影自怜,这样的愁,简直叫人没法说了。”王文贞接着说:“个性不同,因而有风格不同。人的个性之中又有共性,因而又不能不在某些吟咏上趋一致。虽地隔千地,人隔万年,其春怀乡思,月感秋愁,怎能不大同小异呢?”

我边听边盼望古丽快快到来。杨红蔓突然问:“天民兄的看法呢?”我一时无备,但又不愿众人失望,只得信口开河道:“人为万物灵长,集自然理气之精。故心性虽为物性之部份,却又别具其禀赋。能喜怒哀乐,能愁恼忧伤,更能以歌咏文字表达之。窃以为诗歌是人性之需,也是人性之产品,其功德,较之经史诸子或许更为广大。千万代人心,稍为健全者,皆与之有涉。若论风格有所偏爱,可谓繁多矣。国风之情真意朴,曹氏之沉郁刚健,陶潜之淡然,小谢之清丽,皆我所钟爱。至于大唐诸杰,更不用说了。元好问,龚自珍也有许多佳句。说哪种风格更好,这就不对了。风格之间不能用好坏并论,当以其立意、遣辞的意趣与功夫为准。豪放派、婉约派皆有千古佳句。但也有粗笨掘劣的作品,不能一概而论之。”杨红蔓说:“如此看来,你如同蔡元培办北大,各路好汉,兼容包并了。”众人为之一笑。

这时,古丽、马刚、金芙蓉、唐英、徐文、杨雪贞,还有一个粗壮大汉,一并走来。那大汉与马刚还抬一箱啤酒。我说:“诗友们来了。”众人不约而同,起身表示欢迎。一一介绍过后,大家各自坐下。唐英解释说:“车太挤了,走来的。”我细看,少了两人,一是步木真,一是王雯丽。古丽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将我拉到一边,说:“王雯丽病了,木真姐的事临走再告诉你。”我再三追问之下,古丽说:“腾格里去世了。步木真退学了。”我心底一怔,不觉伤感起来。古丽说:“详情以后再说。这阵总得不扫大家的兴啊。”

我们只得重新加入聊天的营伍。海棠树四周坐满了诗友,过往同学或有投来好奇目光的。这时唐英说:“既然香山诗社要继续下去,还是要选个社长、干事、秘书,然后才好有人负责聚社的事务。”我说:“是呀,大哥大姐们早毕业了,留下的交椅,可要我们来坐啦。”金芙蓉说:“大家又不很了解,就是投票选举,也难保公正竞争和选贤举能。倒不如大家先各自谈谈自己对诗社的看法,有什么好意拿出来一道商量,然后再以诗会友,最后进行选举。”这时古丽告诉我,那跟来的同学叫李铁山,羌族人,家住川青藏交界处。李少川说:“时间早了,我看也不必谈什么治社方针,先学《红楼梦》中人,即景联句,完了,再谈其他的,怎么样?”张武说:“联完了每人作首小词,发表五分钟治社方略演讲,然后选举才能产生实效。”见啤酒已经喝完,又说:“我再买酒去,对酒当歌,方能尽兴。”也有不让他买去,说是浪费。杨红蔓说他父母都拿工资,不妨让他去买。于是大家不再拦他。就这样,你言我语,最后决定先联句取乐。徐文说:“联句也不要先限韵,由新来的同学起个头,然后第二人承句的末字自然成了韵脚。”大家叫好,我因心情沉重,无心于诗,主动要求记录。杨红蔓等几个新来的同学推李少川起句,李推一下眼镜,不紧不慢地说:“燕地清秋丽,”唐英忙接道:“长空万里苍。城巍青岭峻,”鲍士奇接道:“苑静海棠香。翠接萍桃李,”水芳接道:“枝迎风露阳。藤缘架茂盛,”徐文道:“柳落道荫凉。小径书声细,”木子萍道:“飞蝶找群芳。胖叶嘻嘻笑,”张武买酒刚回,放酒时,接道:“肥蜂阵阵忙。今晨得好雨,”金芙蓉道:“昨夜饮琼浆。招得娇娇女,”杨雪贞娇嗔用手指金说:“把别人也联上了。”我们知道古丽的小名叫娇娇。古丽嫣然一笑,联道:“随她淡淡香。亭台浸爽朗,”杨雪贞道:“这是硬凑了。”木子萍道:“没关系,硬凑的句子也不少。若不有些硬凑,那些佳句还没有陪衬哩,更显冷清了。”于是联道:“碧石历苍黄。日破花间隙,”王文贞道:“好个日破花间隙,把日光穿透绿枝细叶,形象得活了,”于是联道:“云投月下塘。青丛蒸酒气,”杨红蔓一直深思,此时转而联道:“欢语扫愁肠,风问残花慢,”水芳说:“你又胡谄了,又非暮春,哪有残花之语?”木子萍说:“岂不闻宝钗说诗原从胡谄来。何况眼前那边的一串红还有半片哩。你皆以滇地风物衡量北国,错了。前几日,这一串红未凋之时,一片烂漫,你不曾记得?”水芳经木子萍提醒,连连称服。鲍士奇说:“没有人联,我要联了。”徐文开怀一笑,联道:“秋催燕子狂。西山闻古罄,”马刚道:“这才对头,也应由近及远。”联道:“金殿起玲铛。默默看峰色,”李铁山联道:“遥遥数雁行。忽闻菊香劲,”杨雪贞联道:“又见柏针长。草恋红裙俏,”古丽说:“你看看,刚才人家由近及远,想转出大起大落的景致与感兴,你又拉了回来,小巧了。”唐英说:“管它哩,我来联吧:”枝惊清曲长。多言胜春日,“金芙蓉联道:”无语念家乡。满地梧桐壮,“古丽道:”通天清气凉。“水芳开始抢联道:”明池波染翠,“木子萍抢联道:”玉树绿生妆。“徐文抢联道:”不欲藏娇屋,“唐英抢联道:”惟求战士裳。“水防抢联道:”红巾驱腐恶,“木子萍道:”铁戟铲豪强。“

至此时,几位男诗友,竟在一边笑得开心,看她们抢对。杨红蔓联道:“要得诗魂谛,”杨雪贞道:“何须话栋梁。黄花临清水,”金芙蓉说:“你又变调了,竟比人多了一句。”接着道:“灵气绕书房。”古丽又抢联,道:“雪白何时至,”水芳道:“蕉红已经光”古丽道:“心中装典籍,”水芳道:“天际有汪洋。”古丽道:“四处飞烟尽,”水芳道:“楼边乱蕊扬。”唐英说:“何时是了呀,我来强行收尾了:”千言连万语,止于塞秋霜。“

大家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很多人唏嘘嗟叹,惭愧自己功力浅薄。杨红蔓对水芳说:“哪来的乱蕊呢?”水芳手往东北方向一指说:“那文史楼前不是么?”大家举首望去,只见那边几大片茂菊蓬蓬勃勃,周边无名闲花,风中落瓣,菲菲扬扬。继续聊天中,渐渐形成各自的小群体。唐英、水芳、杨红蔓、古丽坐到水池边,欣赏那些花纲石砌成的小山;杨雪贞、金芙蓉、徐文、木子萍站到水池侧面的一大丛红榴边,欣赏那几个绯红的石榴;羌族的李铁山、土族的李少川、鄂伦春族的鲍士奇、哈萨克族的张武、赫哲族的王文贞、马刚和我七人围在园石桌上饮酒。张武说:“马刚老兄是武威人,与那唐朝的李益不是老乡么?”大家一时愣住,张武补充道:“就是写‘受降城外沙似雪’的李益呀。”大家这才顿时明白他的意思。王文贞说:“我想李益七绝虽好,又觉得不如王维洁、刘长卿的五言,七言显得婉转了些,不如五言明快精简。尤其是刘长卿的五言,将这种体的意境、情趣、手法、格调推到了峰顶。”马刚说:“那当然喽,不然林黛玉教香菱学诗,为何第一本教材就是王维的五言精品呢?称刘长卿为五言长城,是恰如其份了。”鲍士奇说:“读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始觉‘白’、‘青’二安不是俗字么?但去年春日某黄昏,我在故乡江湖之间游转,或见夕阳之下,水波一片白光,耀眼异常,风翻水波,皆一派青色,加上天明如水,地立丛青,突然间悟到非王维的二句真还无法将日暮春江、春野、春空、春色形容得逼真。”

李铁山说:“王维诘性情恬淡,又得力于诗外功夫,我想没有人不喜欢的。他那‘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空旷中充塞无限佳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冷寂里不无悯爱之情。这样的句子是一班利碌薰心之徒写不出的。”李少川说:“刘长卿是自诩为‘五言长城’,前日我细读他的《刘随州集》,击节叹服,不以其自诩为虚妄。他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景境清丽至极,情思含蓄深长。‘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二十字有十二层意。换个人,就是王维也不一定写得这么叫绝。”大家听了,不免附和一番。李铁山突然说:“天民兄本为诗社先行,为什么不讲心得体会,使人们可学之有径哩?”他并不知我心为步木真家的惨事怆郁不振,但为了不扫几位新友人的兴,我只得拣些陈套应付,说:“老兄在鼓励我呀。我就不揣浅陋了。五言虽精简明快,但总有些情感或内容,非七言不能生婉转情深之效,比如说老杜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所言之景与情,若用五言表达,则必显得仓猝无力,非七言无以道尽其无限伤感。”李少川说:“能否再进一步详解?”我说:“你回校后,可找宋朝人罗大经所著的《鹤林玉露》看看,便知。”王文贞说:“这些书,图书馆里不过一、两本,哪里会借给我们。你还是将大意复述一遍为好。”马刚也这么说。我只好说:“罗大经讲:‘此诗十四字,却蕴含有八层意。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回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再拿老杜秋兴八首开篇而论,也非七言不能尽达其心中丘壑,秋野萧森。诸位谁记得此篇?”水芳正过来找鲍士奇拿笔,说:“我记得,背诵给你们一赏。”随即将杜诗背俩一遍,快步走了。我说:“我以为明人王嗣?解此诗,切中要义。他在《杜臆》中写道:第一首乃后七首之发端,乃三百篇之所谓兴也。秋景可悲,尽于萧瑟;而萧瑟起于凋伤,凋伤则巫山、巫峡皆萧森矣。但见巫峡江间,波浪则兼天而涌;巫山塞上,风云则接地皆阴。塞乎天地,皆萧森之气矣。乃山上则丛菊两开,而他日之泪,至今不干也;江中则孤舟一系,而故园之心,结而不解也。前联言景,后联言情,而情不极,后七首皆包孕于两言中矣。又约言之,则‘故园心’三字尽之矣。况秋风戒寒,衣需早备,刀尺催而砧声切矣。你们看这老王的解诗功夫到家了吧。”张武喃喃自语:“他日之泪,至今不干也。噢,这就对了,难怪我从前怎么么也闹不清‘丛菊两开他日泪’的意思,这下就明白了。”有几人开玩笑说:“到底是南方文化胜地的来客,知道得比我们多。”我说:“不过是些鹦鹉学舌罢了。其实这诗,五言、七言、新诗、旧诗,各有各的优势,就如同镰刀与篮子,各有已长一般,无论什么形式,体裁,还必有立意与功夫作基石,才能产生好诗。那种格律诗派指责新诗派浅薄,新诗派指责格律诗派迂腐,都失之偏狭,与盲人摸象大体相似。”这时,古丽、水芳、唐英、徐文、金芙蓉一行人过来说:“我们马上选举好么?”我们说:“当然好。我们酒也饮得差不多了,你们花草树榴也欣赏得差不多了。”水芳轻叫一声:“木子萍”并招了手。那边杨红蔓、杨雪贞正在看木子萍踮脚尖要摘一朵红红的榴花,听到呼唤,便放弃行动,一道过来。大家依旧是随意或坐或站或倚。

木子萍说:“既然我们刚才约定每人先发一通演讲,阐述各自的治社方略。我想最好先抓阄,定了顺序,依次讲话,这才公平。”鲍士奇说:“我们先成立个临时委员会,待选举后的正式社领导班子一成立,便自行解散。”大家觉得有理,便推木子萍、鲍士奇、古丽、马刚为临时选举会的负责人。一时间,木子萍将十五个小纸团已备好,让每人捻了一个,古丽遂将各人的序号一一记下,鲍、木二人充任监督,马刚主持。马按古丽的记录,说:“发言的顺序第一位杨红蔓,第二位李少川,第三位水芳,第四位鲍士奇,第五位木子萍,第六位张步武,第七位王文贞,第八位古丽,第九位李铁山,第十位金芙蓉,第十一位马刚,第十二位唐英,第十三位杨雪贞,第十四位天民,第十五位徐文。”将记录交给鲍、木检查,二人说:“没有舞弊行为。”大家为之一乐。

于是大家按刚才的顺序发表主张。杨红蔓说:“我若当社长,每月一社,将所有诗文打印成册,并设立评委,评出状元、榜眼、探花,为之在海棠丛下摆酒庆贺,就象过去宫庭设鹿鸣宴,庆贺状、榜、探一样。再者,你们的诗若好,我为之义务配画。”

李少川说:“治社,不但要履行义务,如招集、评比等等,还应为社里请些高明的导师来,指导我们。这也是对外开放呀。我有一、二知已,他们的父辈在诗词方面,造诣甚深。若我当选,会以引进为要径,增进各位的诗艺。”

水芳说:“不光要请进来,也应当走出去。我们何妨出去找点事做,比如做做家教,做做保姆,挣些钱补贴诗社的开销。我们开社,总要花些笔墨钱,饮酒钱,就是刻印也要花钱的。我要当选的话,将想办法为大家开社准备几十元经费。”

鲍士奇说:“你的口气真不小哩。我们的讲师才五、六十元一个月。现在外面没有什么零工可做。又不象外国,到处有工作可找。我们的四周就是有,也不过是些拉板车、挖管道的。这些活我们哪里做得起呢?一是体力不支,二是时间不够。至于家庭保姆,要得起的人家早有了;要不起的人家,就是五角钱一天,他们也付不起的。这社费的开支必须在其他门道上想办法。我以为管理好诗社最要紧的是实行限期制、监察制、奖罚制并行结合。社长每三月一任,中途监察委员会每月投一次信任票,不足半数者立即改选;由社员推出三人任监委兼文墨、后勤,余下皆是监察委的成员;奖罚按优则得奖,劣则做事的原则,即劣者罚他历次开社做勤务,我就这几点看法。”

木子萍说:“鲍君于制度设想方面,我完全同意。至于钱,我有个办法。我们青海冬虫夏草较多,听说值钱,我们可以先找好下家,假期回来,贩些赚差价。这样的事我能胜任,困我有个亲戚在医药公司,我将从他那里找到门路。”

张武说:“木子萍提醒了我。我们新疆的羊皮羊毛特受人喜爱。暑假我返乡,火车上遇过了两个苏南乡镇厂的采购员,直夸新疆的羊毛好,还给我留了地址。我将与他们联系,做些生意,如我当选,我还介绍更多的朋友来,扩大我们的阵营。”

王文贞说:“我的方针是扩大横向联系,提高专业水平。我们做诗,终就是精神领域的事,至于钱财,倒是其次。古人那些好诗人不大多穷困潦倒么?人不处困厄,便不能尽掘人性深处之感兴。我们不光要自己几十人宏扬传统文化精华,还应由此地至他地,将国中凡爱好诗词者,一并联系起来,这就是我说的扩大横向联系。至于提高专业水平,我想除了诗词自身的基本技巧外,我们还应多探讨些其他方面的理论与知识,这样才能符合功夫在诗外的要求。这样,就需要文期酒会之外的更多的社会交往与实践。我想我能胜任这扩大横向联系,扩大社会实践方面的管理。请大家投我一票,我将是诸位踏实的服务人员。”

大家多觉得王文贞讲得好,但也有人对他不甚关心经济事务而颇有微词。接着古丽说:“我只当一名监委或文务就满意了。因为我喜欢写字,也喜欢观察他人的行事。”仍然低首记录。

李铁山说:“古丽的字的确俏劲端整。至于我的治社方略,我想,不光要管理好日常事务,准备些生财之道,还应将外文系的一些诗友引来,看看外国的格律诗有无借鉴的地方。前日,我一同学,自北大法语系来,讲了许多法语的格律诗,我虽不懂,但听他朗诵起来,抑扬顿挫,似也有我们律诗的味道。我将在此方面为大家竭诚服务。”

金芙蓉说:“我以为诗与游览不能分家,与武术也有互通之性。还有诗毕竟是我们的余技,我们当经常深入到国民当中,做些实事。人不游览,不能拓眼界之广大,发心灵之隐衷;不习武则不能有强健之体魂,则难悟轻重缓急之妙用。那杜工部不是也有观公孙大娘舞剑之诗么?更重要的是,若不为民服务,则纵使有万首好诗,又有何益。我最欣赏晚唐诗人聂夷中的《伤田家》,其中‘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倚罗筵,只照逃亡屋。’这才是好诗中的诗,将人心之恻隐良端发展成大声疾呼了。”木子萍说:“这聂夷中倒是我们不大熟悉的。”金芙蓉说:“我一讲,你们就熟悉了。‘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疾,剜却心头肉’你们知道么?”数人一起说:“知道。这太熟悉了。”金芙蓉说:“下面的四句,就是我刚才最喜欢的四句呀。”众人然大悟。金芙蓉继续说:“我们不光要做诗,还要实行。”

马刚说:“我的方针是立足诗文,兼营经济,广交朋友,面向未来。请诸位选贤举良。”微微一笑,坐到原位上。

唐英说:“我同意鲍士奇君的方略。再无新的见解。”徐文刚想说话,被木子萍拉住。木子萍说:“还没轮到你,下面应是杨雪贞。”

杨雪贞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罢了我要是一当选,你们做社员倒成了权贵了,我必要处处动心思,弄不好就被罢免,我还是做个社员兼权贵,去监督他人为好。”

轮到我了,心中没有成竹。但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这是难得的参预公众事务的机会。古丽止笔望我,意在催我。徐文在边上自语说:“命运不佳,竟抽到最后一个。”

我说:“那才好哩,由你压台。你没见戏台上的人么?为争那个最后出场的份,不知惹出多少纠纷,甚至还大打出手哩。我祝贺你做个压台的明星。好了。言归正传吧。我也乐意被大家选中,这选举与被选举应是我们一种自然的即生而固有的权利。说到这如何管理好诗社事务,我以为首先要处理好大政方针,其次是内务外交,大政方针不能离开‘和实生物’这条路线,对了,这是几千年前西周一个叫史伯的官员的话,意思是不同事物共存共生才有生存发展的希望,要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放在一起,则会趋于灭亡,失去继续生存的条件。试想磁铁两极不是连为一体么?水草鱼虫不是和平相处,彼此共存么?就是树林子,谁见过纯粹的桃林、柳林呢?那里总还有其它的杂草,有风雨、有雾露、有蜂蝶、有飞鸟等等。凡此种种,说明天地万物与人类,离不开和平共处的原则,难道我们还不如几千前的古人么?我们当然应该比他们强。因此我们不但要将不同的风格流派维系在一起,还要吸引各路朋友,以期融会贯通,互相引发。至于内务外交,就是如何处理好内部协调融洽,外部呼明引类。只要爱众生、爱知识、重实行的人,都可引为知已。什么种族、宗教、地区、阶级、阶层、职业、学科、学历、性别等等界限,一概打破铲除。总的说来,我的方针是内和百家,外融天下。”说罢,心中暗笑,因为那些话,虽发自内心,然而终就是敷衍场面之用。因为我脑中满是步木真家的事情,不住想的是:二个孩子失去父亲怎么办呢?

这时徐文说话了:“我想说的早都让大家说尽了。但我要补充一句,无论谁不管当选不当选,都要忠于社里的成员职守,互相配合,不拆台,不捣鬼,能上能下,选不上,也要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精神。”

马刚扬起一叠纸片,说:“这是古丽刚准备好的。每张票上有社长栏,填一人;监委主任栏,填一人;监委常委栏填二人。”经鲍、木二人检查后,发给了大家。不一会,大家填好,交给了马刚,马刚唱票,鲍、木监票,古丽记录。完毕,马刚宣布,鲍士奇得票最多,为八票,当选为社长;木子萍十票仅次于他,当选为监委主任,古丽与我均当选为监委常委。

大家不免兴高采烈,举酒庆贺。书生意气,遇到爽秋,更是蓬勃兴奋。杨雪贞唱起白族民歌,一时间酒香歌咏,笑语欢声,回荡于海棠丛边,和风吹来,青枝绿叶为之动情,翩翩起舞。

渐渐地,人们又聚成不同的小群体。

徐文、唐英、金芙蓉、王文贞、李少川到了小池边,一边观花赏草,一边聊天,徐文半倚池栏,不时拂身边桃枝,唐英干脆坐在草地上,王文贞坐在一块石上,李少川立于其侧,金芙蓉在介绍满族人的文学成就,众人听津津有味。

杨红蔓、马刚、李铁山、杨雪贞在石榴丛下。

金芙蓉离我最近,只听她说:“用汉语写长篇小说,写得好的要数我们满族中的二位哩。一是曹雪芹,一是老舍。看来凡事皆后来居上。他们的母语都不是汉语,却写出了那样绝顶盖世的作品。”

石榴丛边传来杨红蔓的话:“我想马君、雪贞所言,似有不足之处,我学诗学画数年,总以为造福民众,还当在诗画之外另辟蹊径。”

我们这边有水芳、鲍士奇、木子萍、张武、古丽和我。水芳身材纤细,脸圆朝气十足,眼含烂漫之光,倚一石柱上,不时仰望天空;鲍士奇坐在石桌边,方脸显得沉着,双眼深邃;木子萍微胖,肤色微黯,一付多愁善感之态,坐在水芳身边的石凳之上;张武身材高大,脸上有股英气,络腮胡更显雄毅,有点古将军的气质;古丽一如既往,娇美,着长裙,玉腮雪面,秀发随微风飘逸,坐在石桌边,托腮沉思;我在张武之对面。因秋气之怡人,海棠之清茂,众人欢洽,而一扫上午之寡欢。

木子萍说:“古丽,你上午提到的事还没有讲,现在可向我们讲清事情的原尾了。”古丽从沉思中定了神,说:“木真姐的丈夫住院后,因第一刀开错了,第二刀又开得腹腔感染,开了第三刀,人就死了。木真姐还不知哭成啥样子?她来信说,她打算带二孩子到科右旗投奔一位堂叔,将自己和孩子的户口变成城市户口,这样能有几份供应粮。我想是对的,供应粮毛把钱一斤。只有这样,母子三人的日子才能混下去呀。”大家不免嗟叹不已。张武满脸怒气说:“那帮穿白大褂中,有些人连畜牲也不如!我的父亲,就是死于他们的手里。当时我的父亲急性肠胃炎住院,那些护士、医生整天只顾打情骂悄,将另一病人的药与我父亲的药,弄错了,结果两人都死了。将来我有机会的话,真要一把火烧了那些王八崽子。”旁边有人插了一句:“这都是中南海那帮人的罪孽呀,应该一把火烧了中南海才对头呀。”古丽继续说:“下葬时,二孩子哭了一上午,不让人埋棺。埋了棺,二孩子还爬上坟头上哭,怎么也不愿离开。想必坟头上尽是泪土了。‘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的意思,我终于可以想像了。”水芳、木子萍,都悄悄流泪,那木子萍,竟伤心难禁,呜咽声低婉哀绝。此时暮阳奄奄,红霞昏柔,海棠树四周渐生一派黯凉之气。众人有悄悄擦泪的,有不时嗟叹的。鲍士奇说:“我们应该想想办法,帮她们母子几个。”水芳说:“我家有个邻居,丈夫患病死了,一个妇女带四个孩子,吃上顿,没下顿的,一到寒天,往往一天只有一顿稀饭,那些孩子个个饿的搭拉着脑袋。我妈还经常拿些粮食给她们。有时我家做些饼子菜汤之类的,只要有些油味飘出,那家的几个孩子必定围过来,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朝锅里望,我妈总要拔一点给她们,但终究是力量有限。那步木真的孩子,如果到不了城市,会不会也象我家几个小邻居那样呢?这样的人家,还常常受人欺侮,有一班存心不良的人往往打这孤儿寡母的歹意,因此门前又常遇到说不清的是非。”大家又是一阵嗟叹,鲍士奇说:“这样,我们十五人每人哪怕每月省二元钱,也能凑三十元。这三十元钱,基本上够她们母子三人一个月的粮油米面,这样,我们也能尽同胞诗友之情。”我心想:“我们这十五个人大多来自农村,有几个人买牙膏还得掂量掂量,穿的鞋还是家中姐妹在油灯底下赶做的。”于是我说:“可能凑不了这么多,有几个同学也实在太困难了。”木子萍在一边自言自语:“三个人每月吃八十斤,按一毛四分一斤,要十一元二毛,油盐菜金,每天按五毛钱算,也要十五元。总共也得要二十六元才勉强。”张武说:“没事。出不起的人,我代了。反正我家稍好。我几个哥哥都是能干人,一年给我五、六百块钱,没问题的。再说那羊皮羊毛的生意,我看是有希望的。明日我就写信给苏南那个供销员。”大家经他这么一说,信心又足了些。于是鲍士奇叫水芳过去把人召集过来,十五人又聚集到一起。鲍士奇把步木真家的困难介绍了一番,提议大家每人每月节省二元至四元。来帮助孤儿寡母。张武又将自己的情况与想法谈了一遍,最后大家没有意见,一致同意,决定每月八日前收,九日统一交鲍,十日寄出。寄据交古丽存储。后来有人想起了王雯丽与那个要求入社的俄罗斯族姑娘瓦娜,鲍士奇说:“暂时就这样,她们俩人将来再说。”至此时,大家才觉疲乏,又有几个人恍悟,道:“两顿饭都忘了。”天色愈加乌黯,大家决定暂时分手。

回到宿舍,心不能静,复下楼,一人在核桃林中踱步,为步木真家伤心,也有些挂念王雯丽的病情,觉得自己应写信安慰他们,以尽诗友职份,于是转身上楼,写起信来。给步木真的信是这样写的——步姊妹鉴:近闻噩耗,悲伤何极!白衣失职,竟使妇幼遭殃;校院悲风,吹聚无限愤恨。满天愁色,笼照海棠;叶下虫鸣,似皆痛泣。昔日河滨毡下,偶遇荒原蕙兰,谁期饮恨黄泉,犹如娇芳突坠。西向遥看,空见月色黄昏;回首沉思,悯那孤魂独冷。节哀抚幼,姊之重责;悼念亡友,弟之情份。望常通音信,俾我等能知境况,亦可慰良知也。信的背后附了一首五《五律.悼腾格里兄》-海棠哪知愁,迎风舞未休。星天垂黯色,土墓掩风流。草野娇芳谢,青山翠壑讴。无心入史册,意气自千秋。“给王雯丽的信是这样写的——王雯君芳鉴:屡读暑期佳作,甚感山间夜美。月色非银非水,丛林即露即霖,何其幽清!茶花共绣裙舞回风,池荷并岸柳闻萧怨,万般骚雅!能置身此境,亦人生之至乐也。玉体微恙,时下如何?静心养怡,会当康复。前日一夜新雨,晓来秋红满地,果白枝肥。于海棠丛边,偶得《浣溪沙》数阙,今录此仰望惠裁。其一,好梦难成晓步勤,衣沾湿翠露滢滢,红榴熟睡枝婷婷。忽感风吹香阵阵。原来面到海棠鬓,朝光梳理一园清。其二,夜雨衔来秋风佳,氤氲一片好林华,数来惟有几丛花。梧碧棠肥池水寂,喃喃燕语惜红霞,清风别我赴天涯。其三,天露偷偷洗物华,坠红翠减总由他,长空秋气更无涯。紫竹园边难忘却,惊心燕子欲回家,棠前风冷卷残花。其四,垂柳梨棠闹晓莺,啾啾叫醒一池明,娇红满地任风轻。香径微沾昨夜雨,丛枝稍怨露无情,为何摧毁众芳心。

写完,突然想起刚才海棠丛下分手时古丽、金芙蓉、唐英、徐文都面交一信,说是本想寄来,正好顺便。

我一一展读,那古丽的信中有这样的段落-雯丽之病,源于积郁。此次暑假返乡,遇一小官吏之子求亲,家中颇动心,因为若成其事,则其家可得钱财之接济,弟妹也由此而有上学之可能。雯丽本不乐意。无奈对方求之甚急,家中又颇多殷望,其自己久处难断之窘,故而愈寡欢,愈忧郁,愈多病。至此,我有些恍悟,难怪王雯丽之诗文皆有不尽怅惆,并微微发出幽兰之气。

金芙蓉的信这样写道-天民兄垂裁:久欲回复,皆为冗沉杂务所扰,不得遂愿。暑期中,曾草一纸,因地址遗忘,复因自感言之无物,故不曾寄出。返校以来,专心书籍,前日一场清雨,爽人心臆。遂偕数友人慢步于紫竹园中。是园也,青青者欲滴,娇娇者如画。茂林修竹,遇雨水而更加威蕤。心情有所感动,遂成小词一首,呈此以期与兄遥共佳时美境。醉花荫。新雨物华常偶遇,醉了青青树。石径托馨香,鲜绿蕉头,几朵娇红驻。迎风丛竹藏烟雾,散浓淡真趣。笑语逐清晨,愿得黄昏,把酒榴肥处。底下有数行小字:从前所论及满人孰善小词一事,查阅后,方知纳兰性德亦不失为大家。读其词,如见南唐诸家心性,然过于缠绵,不免多染女儿之态,此我一孔之见,聊供取舍也。至此候教。即颂学安。

唐英讲了她暑期在故乡湘西山区的感受,说那里诸多人不得饱暖,儿童多上不起学校,偶尔有几所学校,也是竹篱茅舍,土墙草盖,教师既穷得可怜,水平也极其有限,多不称传道、授业、解惑之职。并说道,将来毕业,一定返至湘西,投身教育。其中有这样的言辞-夫教育者,人类文明进步之基石也。不兴教不足以强国富民,欲富强必广兴学校教育。若我辈一人育百人千人,则普天之下,何盲之有。每观山村之贫困,皆知其由教之不兴、制之未改所致。故结同志、促改制、兴教育,乃我之坚志,亦我辈之圣职也。

读毕,顿生敬佩之心,觉得从前对那位小湘西有些看轻,错将她视为心思散漫的青少年了。

接下来,展读徐文的信,没想到水平更在我上。她的信写道-假前接诵华函,尽悉君意。迟复见谅!所询黔地之风物人情,不外中华之一角耳。黔地多山,常年阴雨,百姓居房或为板墙瓦盖,草顶亦极多;苞谷面为主食,不足,多间以土豆红薯;性嗜辣,故有川人不怕辣、湘人辣不怕、黔人怕不辣之谣;山地多杂树果木,少许平坝,多种秫薯;民贫而衣不遮体,食不里腹者甚多。有一事足以令人知黔民困苦之一、二。吾少年时师赵富,一脚残,有子女四人,日以一斤粗粮糊口,年尚缺粮二百斤,其妻欲使子女得饱暖,前年遂谋于赵师,外出打工,不期为骗子诱拐,卖到内蒙五原,一去无音。赵师与四子女惶惶难以终日,常生欲绝之心。去年接五原警方电报,催其领人,赵师为百五十元旅费困迫,谋及乡里亲朋,一年方齐。遂日夜兼程,至五原,孰料其妻已生子,新夫妻感情尚洽,不愿返乡,警方催迫,无奈而随赵师返黔,原家庭又合于一处,然心已离散,其妻常自语道:既不能饱暖我母子,何必留我。每闻此言,师辄抱首垂泪。

读至此,泪水盈我眼睛。其事发人深思,伤人痛处。其文颇有些桐城派古文的风格。原以为这个贵州小女子不过是一活泼好动的少女,入诗社乃图耳目娱乐而已,至今方知其悯贫困之真挚,爱人类之深切,非一般庸庸学子能够相比。

后来的一段时间,大家或三五相聚,或一二私谈,书生意气,倒也十分快乐。

年底某晨我前往图书馆,途中见杨红蔓偕一外国女子迎面走来,我觉得那女子在哪见过,一时又难以忆起。双方接近时,杨红蔓说:“新诗友来,还不快快问候!”见我尚未反应过来,又说:“这就是我常说的瓦娜呀。”我这才想起,杨红蔓多次讲过瓦娜,说她一直想来,只是数月前与男友告吹心情一直不快。我早起后一直思考的是:中国历代王朝的衰落期为甚都滥发货币,金融混乱,心中盘算去图书馆查阅些资料,故而见她们时,竟不知如何讲话,只得应付说:“哦?你们外国人,也喜欢中国古典诗句?”瓦娜婉而一笑说:“我怎能成了外国人呢?我不是正宗的中人国吗?我知道的我家高祖的高祖就是中国人呢?家里现在还挂有他的手写的中堂哩,很有些颜鲁公的雄浑苍劲。”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瓦娜说:“我也有同感。”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二月十六日下午在西单民主墙前见过她,说:“春天,西单民主墙下抓人你在吧?”瓦娜说:“在呀。好恐怖哟!几辆大卡车装满警察,皆全副武装,将那些散发《北京之春》的三个中年男子强行押走。”又说:“我想起了,当时你离那些拎麻袋散民主杂志的人,不远呀!是吗?”我说:“对,我记得警察抢外国人的照像机,强行取走人家的胶卷时,你还被撞了。”瓦娜说:“我被撞一下算什么哩,那些被抓的哥哥还不要坐多少年监狱哩。”杨红蔓说:“专制之下无理可讲。”接着我们就谈一些诗词的事。不久以后,瓦娜来入诗社,还起了个很好听的雅号-西域文妃。

就在快放寒假时,张武联系的倒卖羊毛羊皮的事也成了。诗社因之而不感到经济拮据,每月按时往步木真家寄钱、寄信。

寒假过后,天气仍然奇寒,一到风口,便立刻感到面遇刀刮,黄沙尘土,联合飞扬,使人生厌。一天,马刚、李铁山、王雯丽、金芙蓉等几个人来玩,被冻得抖抖嗦嗦,三、五言后,知道她们去西单、王府井逛书店的,顺便过来。中饭是在大食堂吃的,师大与北方多数学校一样,学生伙食都是糟糕透顶的,自晚秋至孟春,无非是三大名菜——大白菜烧肉末、萝卜烧肉末、土豆烧肉末,那些大白菜都是些烂黄叶子,萝卜老得象小树棒子,土豆皮上的泥巴跑到碗里是常事,菜中无油,掺些黑酱油,简直都如污水垃圾一般,米饭粗糙得连受降城外的沙子也不如。

吃饭时,金芙蓉大骂食堂的人猪狗不如。我说:“不能尽怪他们,罪恶的根源都在上头。就像抓西单民主墙的人,警察个个凶神恶煞的,并非他们本性如此,是上面毒化起了作用。”李铁山说:“那就是司务长该杀。”王雯丽病体未康,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就完事了,说:“该千刀万剐的是那些当道者呀,什么事都仗势欺人!”马刚说:“严济慈二十年代在你们江苏的南京金陵大学读书,每天上午还有一杯免费的牛奶。”我说:“这怎么能比,那是教会的学校呀,师大是共党的学校呀,骨子里的东西有天壤之距哩。”金芙蓉又是一阵痛骂,大家倒也感到痛快。

饭后,大家无非还是谈些诗词歌赋。李铁山说:“这学校伙食糟糕的根因与石壕村百姓苦难的根因,是一样。从前我曾迷恋于田园派的作品,现在最钟爱老杜的三吏三别了,而其中《石壕吏》更是爱中之爱。清朝诗论家仇鳌评得好,他说:‘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之岌岌之危哉!’我想,学诗若不学老杜这样的心性,那有什么意义呢?”天色本来阴沉,又因刚才一阵忿激,加上李铁山一席肺腑之言,大家都感到极端压抑,好久没有人说话。不一刻,就相互告辞了。

熬过了燕赵冷酷的寒天,人们又碰到缓缓春气。大约在六月上旬,我们又在海棠丛下聚了一社,这次唐英、徐文皆因与男友闹别扭,没有来。别人告诉我,说杨雪贞患肝炎,休学一年,木子萍上街被车撞伤,目前在养伤,张武在陪护她。也没有到场。王雯丽看上去仍有些病弱。聊天中,我说:“瓦娜活泼好动,真有些洋人的个性。”王雯丽说:“这是错觉,洋人中性情沉静,多愁善感的人必定不少,不见得外向好动的个性是他们的主流。你看卢梭的文章,充满了忧心愁情,那《魂断兰桥》中的女主角极尽了沉静深情的心性。”马刚说:“从电影上看,西方人就是放浪形骸哦。”王雯丽说:“这是现代传媒的负面效应。西方人,就拿美国人来说,科技那么发达,产品质量那么优良,若非许多人勤奋于科研,专心于工作,怎么能达到那样的水准呢?就是人家谈对象不过是自由选择的机会与次数多些,一旦走入家庭,多数人还是彼此忠诚的。就是上街、旅游,也是双双对对的居多。谁知一班浅薄的中国青年,只看了电影,或只看了片面的介绍,遂深以为美国是酒巴、舞女、裸胸、放荡的天下。大错特错了。人家的社会真要是以此为主流,那航天飞机,只能永远停在地上。美国女性中杜什娘、林黛玉那样忠贞多情的人很多呀!”李少川笑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多?”王雯丽:“别无它经,惟多读加多思而已。这多思尤其不能缺失。”鲍士奇说:“是啊。你们看雨果的书,便知道西方文化精英的良知是什么样子。我每读《悲惨世界》,无不为之感动。有人别有用心,以西方社会边角的一些现象,否认人家的伟大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是妇道人家的做法。”古丽、水芳、杨红蔓、金芙蓉、瓦娜等立即反说:“你这言论,歧视妇女,好象妇女都是歪曲诬陷之徒。”金芙蓉又说:“现代女权主义者首先要算帐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了。”鲍士奇笑着道了歉。

王雯丽、李铁山、马刚此时在一边讲解杜诗。王雯丽说:“我前日看了一本《杜诗言志》作者是晚清泰州的一位无名氏。解得真切,将老杜一腔忧郁愤懑,忠义正直之心,阐发透彻。”马刚说:“解杜解得好的多了。”李铁山说:“《杜诗言志》循杜工部忠义之心,秉史迁、子建之辞力,使人开卷而深知杜工部忧国爱民痛恨群小,然而诸多地方牵强附会,此其不足也。”这时古丽说:“今天咏春之作已整理好。”接拿过细看一下,觉得除瓦娜的稍好,余皆平平,没有新意。瓦娜的那首《咏仲春》道-零落飞花逐软风,芳桃菲杏正宜人。棠前燕语青藤茂,水上纯香细雨濛。隔径幽吟长兴笛,分亭慢响古银筝。裁开池水轻飘絮,挽住春心一片真。底下有一行小注云:我以为en与eng应可通用,因其于听觉大体相似。古时诗韵之细分,失之严格了。

此时我忽然想到,刚才我们吟咏时,南边径外有悠扬笛声,西边另外亭下有清幽筝响。我们其他人都未得此入诗,瓦娜却细罗详密,铺陈细腻,实为难得。我们几人竟将如此美妙之意境漏掉,实在可惜。

大家散了后,我们心怀遗憾,又独自一人立于海棠丛下,回味瓦娜的诗句,头上青藤附满棚架,少许雨露,随风零落,海棠花果分外清香,广场两边园林中桃李芳绯,杏吐丹霞,清气沁人肺腑,刚才筝笛之声已沉,四周惟有清新一派。

转眼到了暮春时节,我收到王雯丽一封信,信中附伤春词一首,曰《寻春》调寄《雨霖铃》,写道-东风摇落,杏花飘尽,树头寂寞。南园踏遍无语,何处得春神芍药。抚手喃喃轻问,那疏绿枝萼。惜残红,无奈依泥,脉脉殷勤谁来掇。川南塞北迷烟漠,是否知,异梦同床说。惊心冷露浸石,叹此身,永无圆月。柳絮无归,终有多情大地依托,看紫燕,来去双双,哪管春情薄。

我感到其词中有无限哀怨,又反复看了几遍,隐隐约约猜想她在川南老家已结婚了,只是出于无奈,婚姻大不称心,只得以满怀情愫,寄于赏景吟咏之中。我想如何安慰她呢?盘算碰到诗友一道写些信给她。

一天中午饭后,接到一封长白山下的来信,看封面的字迹,是李承德的。打开一看,大吃一惊。信中详细记录了巴桑大哥遇车祸身亡的事。李的信写道:四月七日晚,巴桑大哥骑自行车,沿城西干道,由南向北,至瓜园处左拐,企图穿越马路。此时一辆五吨货车,由北向南急驶,撞到巴桑,人撞出15米,自行车撞出30米,眼镜撞出50米,飞在远处的人行道上。司机及行人遂于十分钟内送巴桑至工人医院,医生派护士组织抢救,挂上盐水,便无人多管,巴桑同事请医生尽力,医生或曰CT机已坏,或曰需伤者单位最高领导到场。巴桑同事遂往返五次,请巴桑单位之首脑赴医院签字。此公不愿动身,至第五次方说:‘已派办公室主任吴某前往,他也是革命干部嘛。’尔后医务人员或谈笑风生,或闲游漫步,约三小时后,昏迷中巴桑突然急促大喘数十口,终而心脏停止跳动。填写死亡鉴定时,医生护士因死者身份一栏填革命干部还是科研人员一事,足足争论半小时之久,个个或面红耳赤,或嘟嘟囔囔,或拍案而起,或拂手义愤。

看罢来信,我脑如灌铅,丧魂失魄,不断回忆火车上相遇,昆明湖聚会的场景。我问自己:巴桑大哥死了么?不可能吧?他的音容笔貌不时出现在我的脑中。就这样,光阴一晃转到晚秋。

一天水芳与杨红蔓碰到我说:“唉,这两天晴光甚好,诗社也该聚聚了。”我说:“那你们去找鲍士奇,再到民院跑一趟,约个时间,叫古丽她们过来。”正巧这时瓦娜与王雯丽也走了过来,见到我们在商量聚社之事,插话道:“晚秋聚社,正有许多佳景可写哩。”水芳说:“几天前,我去西郊访友,路上只见到一片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红紫,许多颜色都有,旁边有一露天公园,僻静人稀,我们不如去那里郊游一趟,仿那大观园一班人,也作些菊花诗,岂不是一举两得么?”杨红蔓说:“何必跑大老远的,在这海棠丛边也一样可享秋色嘛。你们看。”顺着杨的手指方向,我们看到两丛海棠树之间的广场上摆满了许多菊花,或浓或淡,或瘦或肥,微几一吹,轻摇芳片,隐隐一股淡香,慢慢弥来。杨又说:“做诗原不该讲什么地方,好在大家到一起乐乐呗。我看这个星期天就好。我们还有事,这事文贞兄去找鲍士奇,然后瓦娜去民族学院通知,怎么样?”说完容不得大家商量,拉着水芳就走了。我想她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故找到替代者,将差事推掉。

星期天,鲍士奇、张武、王文贞、李少川、水芳、杨红蔓和我先后来到海棠丛边。或翻阅闲书,或欣赏秋园,或相互闲话。惟杨红蔓一人支着画架在一边画菊。过一会,古丽、王雯丽、瓦娜、金芙蓉、徐文、唐英、李铁山、马刚一起到来,一阵寒喧与嘻笑后,连任社长鲍士奇说:“今日清景难逢,正是我们大家尽情吟咏之佳时,我们原打算诗题借用《红楼梦》中湘云宝钗拟定的菊诗十二题,也一样的不限韵,选题实行公开张榜,自由选择,但今天是十五人,人选一题后,另有三人需各词一首。请大家说出自己的想法。”金芙蓉道:“菊诗十二首,必将诸多景物咏尽,剩下三位填词的必犯雷同,不如此三人不拘题目,好吗?”大家称赞有理。

鲍士奇叫古丽将菊诗十二题写在一张大纸上,说-“自由选择吧,这是上帝赋予我们的权利。”大家纷纷钩选诗题,最后王雯丽、金芙蓉、鲍士奇三人自然是填词了。一时,张、王、少川坐在石凳上低头沉思,水、蔓、王雯丽立于棠下凝望场边丛菊,古丽、瓦娜二位踱至小池边来回慢步,垂首思索,徐、唐坐在一长椅上半仰玉面,双目遥望蓝天,金芙蓉立于其后,直视地面,马刚、铁山背着手在棠丛边小径上来回徘徊,我与鲍则避开人群,至另一边桃李园中,寻找灵感。我一边走,一边留心光景,只见秋空青湛,满园沉静,虽近萧瑟之季,却也到处碧绿,不过枝叶之生气有些不比仲秋时节。那丛丛菊花,虽不甚娇艳,然其清影丽色却使秋园添了许多清雅之气、俊秀之姿。又过了一会,有人喊我,回首一看,是古丽,正挽着瓦娜,示意我回到海棠丛下,大家渐渐地围到一张园石桌边,各人将自己的诗作写好,交给古丽。古丽一一誉好,水芳念道-

忆菊七律古丽。清霜半夜劫三秋,万里苍天碧海流。怅向凋枝寻倩影,空将久梦付悠游。西风卷扫晨庭寂,殷念勤追彭泽涛。等到他年重九节,黄龙府内美丛稠。

访菊七律水芳。慷慨阳春驻晚秋,芳园院井任悠游。谁人妆点篱边丽,何处飞来月下羞。新菊怎知他日泪,故吟最解我心头。一丛堆出千般慰,告谢西风散尽愁。

种菊七律徐文。夜护灯魂照影单,逍遥自在雪钩残。殷勤土植千年傲,刻意人栽秋卉冠。要在孤中偷美丽,会将栏外树斑斓。此时最盼重阳节,数朵黄橙数朵丹。

对菊七律瓦娜。月下谁成秋晚妆,思将美酒对清芳。娇婷彩逐栏边静,怅闷忧悬叶面霜。千载人称君傲世,三秋自语夜来香。凝神彻夜篱边立,万怨千仇尽散亡。

供菊七律唐英。校园难如宝殿姝,一枝数朵慰闲余。三分秋色花头缀,几阵清香案上居。惜赏孤姿无相识,怕观叠翠带唏嘘。从来冷艳凌人世,只自风流构画图。

咏菊七律李少川。红颜携酒对君吟,白首如今怕问心。落日犹疑痴步苦,摇风正怨细雨霪。丛花自唱清高调,孤旅徒兴傲世音。千古风流秋晚节,黄昏露重句难寻。

画菊七律杨红蔓。院夜原来空向秋,回环清水映红榴。阳春应得阳春趣,画笔能成画笔讴。绘翠精神含古韵,添黄香意满书楼。一轮天月银光盛,照见勾描尚未休。

问菊七律李铁山。一夜银光满地诗,园清露冷步迟疑。明年是否还开遍,今日何由已应期。海外谁人擎美酒,国中只自诉相思。凉风已报寒霜降,愿结同心月上移。

簪菊七律苏北天民。佳节如期降九州,黄花和月上人头。人生朝露谁留驻,美景良辰我纵游。香气多情浸白发,芳霜一意染明秋。天星静照晨飞雁,惜别清姿举翅悠。

菊影七律张武。冷露微侵北国香,一丛绛紫一丛黄。移来月色芳头驻,拾得星光翠蒂藏。恍惚娇魂如黛玉,朦胧傲节是天祥。琼姿压地天风软,摇落秋心问地霜。

菊梦七律马刚。一梦故园芳气蒸,月华美酒醉村晨。斑斓绿蝶枝头会,茂盛黄须院井蓬。淡粉沾襟悲昔别,浓荫拂履庆今逢。醒来露湿庭栏寂,怅望西郊竹影深。

残菊七律王文贞。惜别阳春举步迟,西风乱减竹篱衣。几丛薄翠寒初韵,数片孤黄秋底诗。冷落香魂沾雨细,萧条傲气带霜稀。岁晚人寰谁守节,清园抗雪赖芳枝。

金芙蓉的《采桑子》写道-晴光慢照秋园美。树树留青,好鸟嘤嘤,少许风摇碧水明。稻香人醉寻欢趣。浅唱低吟,踱柳穿林,感兴谁能分古今。

鲍士奇的《踏莎行》写道-塞上风凉,棠前叶坠。秋声渐逝园华寐。飘遥满地走晴光,二三鸟恋无花桂。天外丹霞,云头妩媚,疏篱未晓人沉醉。三秋到处有情深,佳时不在林青翠。

王雯丽的《八声甘州》写道-丛丛碧叶渐无声,棠白对黄昏。卷疏林风慢,吹摇残菊,惊迫园魂。石冷苔苍池静,一任落霞屯。缘架藤无语,倦向青云。君问为何拽步?踏平松土径,望尽秋痕。想明年此刻,何处论诗文?料时光,无情奔走,叹此身,悲兴总山村。谁能解,百团烦绪,孤雁离群。

大家不免又是一番议论。最后,鲍士奇说:“南川樵客的《八声甘州》过于悲哀凄苦。”古丽说:“似也写出心底真情。‘渐无声’已使人感到时令变易,‘对黄昏’不免引起沉寂,‘风慢’而吟‘残菊’,将人无限惆怅勾出,一个‘倦’字直将秋园冷寂,生气渐尽之态写尽了。”唐英说:“不过下阙似也有些杞人之处。明年有我们,后年还有我们,就是你将来回乡,我与你离得近,还可以聚论诗文。那时我们在山麓溪边,举酒对月,岂不更有雅趣?”王雯丽只是淡淡一笑,其中带有不尽凄苦。水芳说:“金姑娘的《采桑子》中‘少许’二字将风形容得有些意思,而‘感兴谁能分古今’却翻出新意,颇有哲理。”古丽说:“有些哲理,但说有新意倒未必准确,你们都知道王书圣王右军的天下一行书《兰亭序》吧,那里有这样一句话-‘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金姐这句原是翻王书圣的意思,但翻得不板,也是难得的。”我说:“到底鲍兄胸襟不同我们这些文弱书生,自古悲秋怨秋者居多,虽刘禹锡一反众人之意,有‘我言秋日胜春朝’,但过于概念化,倒不如鲍兄的言之有物、酣畅淋漓了。”

大家又谈论了一会,相互有赞美的,也有批评的,虽言论够不上专业水准,但总有些提示作用。古人有中年而后不谈诗不写诗的,可见为诗之难。历代诗人如云,一并搜肠括肚,好句子都让他们弄去了,我们这一帮小小书生,只得呀呀学语,收拾些残山剩水。好在初生牛犊之气正盛,因此而使得聚会快乐,充满人生真趣。后来鲍士奇拿出一叠纸,说:“何教授学贯中西,对我们的作品,给予了鼓舞,有的教正得很细。但终就年老体弱,无法一一细究,过二天我们请古丽刻印,大家要当作教材学习,今日之作,明天我就拿去请教。”大家领回教授更正的诗作后,反应不一,有的直啧嘴,表示饮佩,说:“到底是名学者,轻更一字,便使小诗顿生十分生气。”有的自言自语道:“我们平时自以为肚里有些墨水,谁知往大观园里一放,自己竟成了刘姥姥啦。”张武高声道:“功夫,功夫,这下我才明白。”王雯丽说:“功夫固然重要,情性更为基础。无灵性则无诗歌。”此刻也有人不大服气的,认为教授对他们的诗评的不公,改的不妥,徐文、唐英、水芳、王文贞皆属此类。徐文说:“我看教授不过如此。”王文贞说:“何教授本非诗人,我看他这里就有说错的地方。”金芙蓉批评徐文轻狂。“鲍士奇对王文贞说:”教授年纪大了,又挨了十年文革的折腾,一付病体,现在又承担了许多教研编修的任务,一时记错也是免不了的。以他的声望,能帮助我们很不错了。“王文贞听后,心里倒也服气了,只是以笑脸、点头表示接受鲍的委婉批评。古丽在一旁,悄悄问我:”那何教授的底细,你知道吗?“我小声说:”何教授四十年代在美国一所名牌大学任教,五十年代初,踏上最后一班回中国的船回到北京。朝鲜战争时,此公罄历年积累,捐了一架飞机的钱。文革开始,即挨揪斗,官方说他是外国的特务。殴打、批斗、游街、重体力劳动的惩罚等等,酸甜苦辣,样样尝遍。其妻不堪如此污辱、虐待,一开始便跳楼自杀。他自己被打入牛棚,养猪、放羊、看鱼塘,一干就是十年。老百姓对他很好的,时常省下三、五个鸡蛋,一、二斤油,给他。虽病倒过几次,好在没有死,三灾八难的都熬了过去,现在一经平反,当然仍是教授,听说在河南的十年,一直是手不释卷,时常达到入迷的地步。有天,怀抱朗曼英文大词典,坐在树下看渔塘,谁知一塘鱼被人偷光,他还不知道。“古丽说:”难怪那么博学。在我的那张纸上写了一大串诗论哩,有《古诗源》、《诗薮》等等,还将我的诗译成了外文,其中我认得一种是法文,另外几种外文我见都没见过。“

不知谁说了声入夜了。大家这才觉得,夜幕早垂巨翼,四周朦朦胧胧,于是就散了。民院的人一起回去了。瓦娜似与杨红蔓有说不完的话,一道去了教育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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