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娣娘的病江河日下,她从七月初就不能参加田间劳动。起先还能打捞水草与水花生,后来猪饲料背不动了,只好息了这念头。猪嗷嗷待哺,没日没夜叫,仿佛人类不是要吃它的肉,而是要它的命。有时候发生这种情况,娘以为女儿喂了猪猡,女儿以为娘喂了,其实双方都没有去喂,结果饿极的两只猪只好先消化身上的脂肪,再吃铺在身子底下的稻草,后啃猪栏,再猪急跳墙,入侵邻居的自留地。引起公愤,惠娣娘只好忍痛割爱,廉价出售。
过了国庆节,娘痛得走不动了,我们这儿也难得来。她以前赤着脚来,今年才舍得穿一双破布鞋。要是去塘市镇,她担心磨鞋底,赤着脚去,到了镇子才穿她的布鞋。娘疼得喊救命,娣只好到赤脚医生那儿配止痛片,每次顶多配十片,也不知价格贵,还是生怕多吃了有啥后果。肚皮日渐隆起,赤脚医生无法确诊,只能搔搔头皮判断:不是血吸虫引起的,便是肝癌晚期。因为它们都有肚皮肿大的特征,并且都极其疼痛,有高烧。还拿出《赤脚医生手册》给惠娣看。娣不死心,又包了娘的大便去公社卫生院化验,未发现血吸虫卵,肠内寄生虫倒不少。
由于我尚处于娣的秘密丈夫阶段,不能经常探望惠娣的娘,只能以路过的名义进去转转。有一次她发烧,掀开了被子侧身睡在床上,发现她穿的是一条紫红色短裤,屁股后面能隐约看见五角星。向娣请教,娣说,将废弃的旗帜染了,马虎缝了,穿在身上,晓得见不得人,在家里穿。
只要说起送医院捡查,惠娣娘便摇头,她说,血吸虫鼓胀病,跟肝癌晚期有啥区别?都是大肚子病,都要死。既然都要死,分清血吸虫鼓胀病,跟肝癌晚期有啥意思。我不想临死之前给医院敲竹杠。娣解释,合作医疗免费治疗。娘说,总要付床位费,总要吃东西吧,你陪我,不能出工,哪儿去赚工分?赚按劳粮?如是坚持,她便做出撞墙的架势。她说眼看入土,犯不着花冤枉钱,还问女儿有多少钱,恐怕只有刚卖猪的钱吧。我悄悄问娣,娘有多少钱?娣说,至多十块。我又问,你有多少钱?娣迟疑了一下,看着我的脸,答,卖猪的70元,做花边的16元。
娘浑身冒汗,布衫都湿透了,临死前,脸上没有肉,肚皮像十月怀胎,里面是一肚子的水,止痛片也不见效。她嚷,死吧,死吧,天老爷让我死吧,死了可以见我的老猢狲,死了,惠娣不再受累,好安心去武汉。恒恒没良心,害了惠娣,惠娣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心痛啊!老天啊!后来她不吃不喝,想加快结束这条命。起先吃点粥,吃点水,最后粥不吃,水不喝,嘴唇裂开,说不出话。女儿喂粥,她咬紧牙关,女儿灌水,她闭住嘴唇。娣哭着说,娘,要死一道死,你不能丢下我。你吃口粥,喝口水,让女儿尽一点孝心,不要让地底下的爸爸难过。我从小没有爸,不能再没有妈了,妈!
饥饿难耐时,吃了半碗粥,一根咸萝卜,吃的时候,她有点不好意思,眼睛都不朝惠娣看,吃了几口,想不吃,把碗递给惠娣,惠娣不接受,娘看着那只碗,咽了口唾沫,结果还是吃了,还剩下几口,她死都不吃。女儿想再给她吃只水煮蛋,娘也不吃。对食物的依恋,对生存的最后一丝依恋,我只看见一次。
田头村口的广播喇叭原在播送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乐曲,突然停播,说下面播送一个重要新闻,重复了两次,然后读了一段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还说粮食是宝中之宝。然后是庄严的声音“中共中央……”普通话标准,中气十足,一听就晓得是中央广播电台的转播,也晓得此人刚吃饱了饭。女儿急于给娘喂粥,也没有静下心来关心国家大事。
我在后悔去年五月用120元买手表。总以为有了手表,有面子,女朋友好找,其实并非这回事。黑暗之中,刘姐不是因为我戴了手表叫我摸,小圆也不是因为我有了表,而对我这么痴情。我要找个机会问我的娣,是不是我有了手表才从了我。
又一次到惠娣家,走到娘床前,对她说,德德来望你。她可能神智不清,只是唠叨德德好人,说不出其它话。隔了一回,又问惠娣呢,又去做花边,扔下老娘了。娣说,娘,你有啥吩咐,你说呢。惠娣娘说,我放不下你啊。我走了,你孤单一人怎么过?我熬不住说,娘,惠娣是你女儿,我也是你儿子,今后由我来照顾惠娣。我有一口饭,她也有一口。娘不说话,可能拿不定主意,还要听听女儿意见。女儿不说话,娘催着说,说吧,让娘死了安心,你总要找个婆家吧。娣才回答,德德是我弟弟。娘说,那么你不想去武汉,不想当工人了?你口口声声说要当工人,现在又改变主意?你的心多活啊!女儿回答说,再说吧。娘说,随便你,德德也蛮好,德德送我腿花肉大鳊鱼,还给我送终。娘喘了喘气,又说,床顶上一只小箱子里有五只银洋,祖传的,以后交给你的男人,三间老屋,屋后竹园也作算你的嫁妆。这五只银洋,老猢狲宁可饿死,都没有变卖。说完,眼睛闭上,再也没有动静。
临死前拉了一堆屎,撒了一滩尿。待气绝身死,娣一边哭,一边给她脱衣服,准备擦身子。听见哭声,隔壁宝阳娘闻讯前来帮忙。脱掉紫红短裤,里面还有一条紧身内裤,黑糊糊的,已分不清裤布的底色,似乎跟皮肤粘在一起。见不可收拾,娣便用铺在床上的塑料纸将它与紫红短裤一同包了。宝阳娘见状,干嚎了一声,惠娣娘你死的好苦,又关照惠娣,这时节省气力不要哭,待吊唁的来了再哭。说完回家拿了几条白腰布,说原想做鞋底,今天刚巧用上了,也省了布票和铜钿。我记得下半夜守灵堂,娣曾对我说,既然移风易俗,不让搞迷信,提倡丧事简办,也蛮好,反正没钱,不用白腰带,腰里系草绳也可以的。
娣用自己的内裤给娘换了,又给娘穿了条娘的黑色棉裤。娘只有一件干净旧布衫,女儿给她穿了,没有外衣,女儿将她仅有的棉祆给娘穿了。娣有两床嫁妆被,一针一线做花边做出来的,她打算用其中一条红被给娘盖上。娣给娘洗头梳头的时候,我卸下灶间的两扇门板,揩掉了灰尘,以作娘的灵床。兴兴来了,金娣来了。惠娣伏在金娣的肩上哭了起来。才哭了几声,金娣说,这时候不哭,待人来了再哭。兴兴去晒谷场挑了一担稻草,准备给陪夜的打地铺用。又通知阿三明天到这儿来出工。阿三是厨子,业余厨子,平时没有那么多菜肴供其实验,他的技术还是停留在红烧肉、红烧鲫鱼、大蒜肉丝、炒鸡蛋的水平上。
我塞给娣五十块钱,说办丧事用。娣婉拒了,说,有卖猪的钱。我问,我是德德,还是弟弟?她心不在焉没回答,似乎沉浸于母亲死亡的悲伤里。
惠娣给了金娣十块钱,叫她到大队代销店买一条向阳烟,再买二斤咸肉二斤咸鱼,二斤鸡蛋和三斤黄酒,有蜡烛的话,再买十支白蜡烛。叫金娣张罗,隔一会一起吃晚饭。阿三来了,惠娣给了他三十块,请他置办五桌酒。所有行为惠娣不跟我商量,把我当局外人,白腰带也不让我系。
江苏/陆文
20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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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