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库珀(Paul Cooper )
2018年 5月 4日

宫殿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在炙热的阳光下,建筑表面上所有的棱角和敞开的窗户明亮得刺眼。这条短途车道顺着盘山公路一直通向山顶, 路上松散的碎石堆里长满了橄榄树和棕榈树,肆意地占领了曾经奢华的花园。

这里曾经是萨达姆(Saddam Hussein)最豪华的宫殿之一。宫殿里仍可看见奢华之迹——精雕细琢的地砖和门廊,悬在入口大厅上的华丽大吊灯。然而现在,墙壁上布满涂鸦,回音廊成了当地孩子的足球场,吊灯上的玻璃渣倾洒一地。这座宫殿曾为不可一世的独裁者所有,现在却变成了空荡荡的历史遗址。从主卧的阳台放眼望去,一马平原,只有另一处遗址映入眼帘:那是2500年前统治世界的巴比伦城(Babylon),如今遍地残垣断壁。

这种引人注目的景观并非巧合。来宫殿参观的游客在向外俯瞰巴比伦城遗址的时候,应该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一位伟大的统治者,他留下的这片遗迹将矗立千年。事实上,萨达姆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运用古代遗址的独裁者,极权统治者在把古代遗址理想化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这是因为遗址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墙壁崩塌,化为沙砾。那里贮藏着记忆与神话,两者并重。帮助建构了法西斯主义的叙事,承担了败给现代衰落的往日辉煌,而且支持在当今时代重构以往的暴政。

其实,这种方式也将这些遗迹置于危险境地,比如最近,所谓的“伊斯兰国”摧毁了帕尔米拉(Palmyra)古城遗址 。我们要记住萨达姆以及在他之前的墨索里尼与希特勒等独裁者的所作所为。他们名义上说要保存这些历史遗迹,但实际上剥夺了它们存在的历史背景。不仅是历史遗迹,还有其他不符合国家形态的历史遗产。

巴比伦城大清洗

如今,伊拉克是拥有考古遗产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山谷是这个国家的脊柱,孕育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城市——乌鲁克(Uruk)、乌尔(Ur)、巴比伦、尼尼微(Nineveh)等。这片古城遗址一直被殖民国家入侵、洗劫,当地的手工艺品被带走,用以装点外国的博物馆。

19世纪,尼尼微城的亚述人(Assyrian)制造的雕刻品被掠夺至大英博物馆。巴比伦城里伊斯塔尔门(Ishtar Gate)的釉砖被剥下来,运到柏林的帕加马博物馆(Pergamon Museum)进行重建。但是,萨达姆在攫取了伊拉克的统治权后,决定将这些遗迹另作他用:打造伊拉克至高无上的国家崇拜,而他则是领导者。

为了实施萨达姆的这个计划,考古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968年,萨达姆掌权后,面见的第一批人就包括伊拉克的考古学家。

据报道,萨达姆在会面中告诉他们:”这些古迹是伊拉克最宝贵的遗物,向全世界展示了我们是古老文明的后代,对人类文明做出了重大贡献。”

萨达姆领导的伊拉克复兴党( Ba’ath Party )在统治了伊拉克十年后,伊拉克文物部门的预算上涨了将近百分之八十。一些古城经历了大规模重建,包括尼尼微、哈特拉(Hatra)、尼姆鲁德(Hatra)、乌尔、阿卡尔库夫(’Aqar Quf)、萨马拉(Samarra)和泰西封(Ctesiphon)。但对萨达姆来说,巴比伦城才是伊拉克的冠上宝石。

巴比伦城(公元前18世纪—公元前6世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曾经两次登顶世界最大城市,或许还是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超过20万名居民的城市。公元前4世纪,巴比伦城被亚历山大大帝占领, 经历了短暂的繁荣后,随着战争的到来快速衰落。公元7世纪,穆斯林征服了阿拉伯半岛,从此之后游客所见只有废墟。

在萨达姆眼中,破败不堪的巴比伦城有着神奇的魔力,令他着迷。他下令对古城围墙进行大规模重建,花费了数百万美元,要知道当时正是两伊战争的关键时期。新建的围墙高度达到了11.5米(约38英尺),史无前例。国际考古界对此口诛笔伐,认为他将巴比伦城变为了”独裁者的迪士尼乐园”。

除此之外,萨达姆还在废弃的巴比伦城中建造了一座不合时宜的罗马风格剧院。当考古学家告诉他,像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这样的古代国王都有在巴比伦城的砖块雕刻名字时,萨达姆执意要将自己的名字也印在用以重建的砖瓦上。英美联盟驻伊拉克临时管理当局(Provisional Coalition)的领导人布雷默(Paul Bremer)认为此举是”狗尾续貂”。2003年,萨达姆政权被推翻后,布雷默被任命为新伊拉克使节。

对于极权统治下的戏剧来说,古代遗址是必不可少的背景。1981年,巴比伦城举行了庆祝仪式,纪念伊拉克入侵伊朗一周年,当时,政府使用的标语是——昔日的尼布甲尼撒,今日的萨达姆。萨达姆还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胶合板雕像,俯瞰位于巴格达的伊斯塔尔门。1988年,一位演员扮演尼布甲尼撒二世向伊拉克文化部递交了一副横幅,宣称萨达姆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的孙子,是两河流域的真正领导者。

墨索里尼的博物馆珍品

萨达姆其实只是依照墨索里尼绘制的蓝图行动。20世纪初的意大利,墨索里尼将罗马遗址视为有力的统治工具。虽然之前的政府也自称是古罗马的继任者,但是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支持者将这种理想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在宣传稿中,墨索里尼总是将自己称为”奥古斯都(Augustus)再世”,那是一位在统治期间重建了大部分城市的罗马皇帝。

1922年,墨索里尼掌权后不久,就在罗马庆典诞辰上说:”罗马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参照物。它是我们的标志,或者如果你们愿意,罗马就是我们的神话。理想中的意大利罗马应该英明强大、纪律严明,并且至高无上。这种源自罗马的不朽精神将借法西斯主义复活。”

但是法西斯分子遇到了一个难题——自古以来,罗马不断扩张,一次次在遗址上重建,成为一座千变万化的城市。生活在断壁残垣中的人们在废墟上建房造屋,整个区域通过原址重建不断扩张,掩盖了法西斯分子所仗仰的历史遗产。

为解决这一问题,墨索里尼下令开展浩大的挖掘工程,清除房屋和整个区域,重新安置居民。他挖掘出了罗马帝国开国君主奥古斯都(Augustus)的陵墓,并在其四周建造了法西斯广场。除此之外,他还清除了马采鲁斯剧场(Theatre of Marcellus)周围的建筑群,掀翻了罗马斗兽场竞技赛场里的地板,使地下宫殿得以重见天日,还将攀援其上的青翠植物铲除殆尽。

1938年5月,距离二战爆发仅16个月的时候,希特勒访问了罗马。访问期间,墨索里尼向这位德国独裁者展示了改造后的意大利都城,古城遗址一览无余。希特勒夜间游览都城,墨索里尼的技术人员用通红的火光装点这些新挖掘出的遗址,使它们从四周的现代建筑中脱颖而出。希特勒在这次访问中游历了大部分罗马著名遗址,最后在灯火通明的罗马斗兽场结束旅程。

正如墨索里尼所希望的,这次访问给纳粹德国的这位元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其实希特勒一直对这些历史遗址十分着迷。18世纪法国艺术家罗伯特(Hubert Robert)所画的古罗马广场早已挂在了希特勒德国国会大厦的办公室里,而且当希特勒还是画家时就画过许多历史遗址。他也经常表达自己对于现代建筑的厌恶,及对古罗马时期经典建筑的喜爱。1925年,希特勒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如果柏林重蹈罗马的覆辙,我们遗留下来的最壮观的建筑可能只有犹太人的百货公司和一些企业酒店,子孙后代只能从这些建筑中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特征。”

对于希特勒而言,过去的遗址展现了理想化的历史,他希望在自己的第三帝国(Third Reich),即纳粹德国中进行效仿。纳粹德国总建筑师斯皮尔(Albert Speer)在回忆录中记载:”希特勒总爱说,他建造的建筑是为了将他的时代及精神传递给下一代。这些建筑将最终保留下来,提醒世人,历史上的伟大时期就存在于这些不朽的建筑里。罗马帝国的君主留下了什么?如果不是这些建筑,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的存在?所以,当墨索里尼想要用现代主权思想鼓舞子民时,他就能从罗马帝国的遗址中汲取罗马时期的英雄气概。”

对此,希特勒和斯皮尔提出了残垣价值(Ruinenwert)理论,意思是,要建造那些既使数百年后被废弃或倒塌,仍然能鼓舞子孙后代的建筑物。这种理论体现在一些宏伟的建筑上,比如斯皮尔设计的纽伦堡齐柏林广场(Zeppelin Field)。古老的帕加马祭坛(Pergamon Altar)为齐柏林广场提供了设计灵感,如今与巴比伦的伊斯塔尔门陈列在同一博物馆。

纳粹建造的建筑物终究不会如宏伟的历史遗址般永垂不朽。正如萨达姆位于巴比伦城的宫殿,在斯皮尔的建筑被摧毁后仅仅几年,也化为了断壁残瓦,而这正是萨达姆所惧怕的。

BBC

作者 editor